門事

回答: 新照舊影(949)YMCK10252021-01-30 12:04:44

這個瀕臨滅絕的習俗,還在阻擋年輕人自由戀愛

 講故事的 不可思議編輯部 2021-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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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前,父母會打聽對方家族的門事,如果門事不清,即使兩家再合適也不能結婚。“

最初聽到”門事“這個詞,我以為指的是財富、社會地位等等。直到作者為我講述了這個古老而荒謬的習俗。諷刺的是,在作者的家鄉,奉行這個習俗的長輩,幾乎沒有人清楚它的真正來源。

本文由當事人口述,作者采訪撰寫。

 

01

母親60歲那年,又離婚了。從一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家裏流落出來。那時候她覺得一輩子必須有自己的房子。她到處借債,終於在離婚的第二年買上了自己的房子。
我手頭拮據,沒有為母親的房子出一分錢。於是,母親叫我幫忙監督裝修的時候,我義無反顧地從千裏外的深圳趕了回來。我也正想回來透透氣,每天麵對不幸婚姻的雞毛蒜皮,快要把人折磨死了。
剛從深圳回來沒多久,我就卷入了親戚小玲的婚戀事件裏。
去小玲家的時候,她正在和家裏人置氣,一天都沒有出臥室的門。聽說我來了,小玲嘭地推開門,又委屈又氣憤地說道:“小姑,我可算找個明白人。你常年在深圳待著,不像我奶奶、媽媽他們那樣認死理、老封建,正好你給我評評理。”小玲奶奶趕緊拉她,一副家醜不可外揚的樣子,小玲越發來勁兒,非說不可。
大學畢業之後,小玲自由戀愛了。男孩兒是小玲的高中同學,大學四年一直有聯係,畢業後都在鄭州工作,情投意合。男孩是本地的一戶人家,獨生子,家裏有輛大卡車,父親是老板兼卡車司機,母親在鎮上開裁縫鋪,生意不錯,前幾年在城裏買了房子。本來是一樁天大的好事兒,自由戀愛,男方家境不錯,省了家長多少心。誰知道,小玲還沒有高興幾天,家裏人又突然不同意這門親事了。
原來,小玲奶奶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得到一個晴天霹靂的回複:男方家門事不清。小玲可不管什麽門事,她說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可是家裏人堅決反對這門婚事,連最嬌慣小玲的父親也一改平日的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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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風中有朵雨做的
說完,小玲氣鼓鼓地問我:“小姑,你說我奶奶他們對不對,都啥年代了,還講究門事,再說了,我根本就聞不出來那股味兒。就算真有,一個小手術就解決了,非得上綱上線。”期間,小玲奶奶拚命阻攔小玲,可是小玲不管那麽多,她奶奶隻好訕訕地說道:“小孩子都被慣壞了,越來越沒有規矩。”
“小姑,你說嘛。”小玲拽著我的胳膊,像是拽住救命稻草。她奶奶的表情越來越尷尬。他們都在等著一個未知的答案。
 
02
“門事”這個詞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了,可是它在我心裏是一根刺,從來沒有停止過生長,到現在還時不時會痛,是我不敢觸碰的傷疤。
四歲時,父母離婚,我一直住在外婆家,盡管母親又經曆了三次婚姻,我都靠著外婆這棵大樹成長。
15歲那年,跟著母親去了她的新家,家裏有繼父的兩個孩子,一個20歲的女兒,一個17歲的兒子。20歲時有人開始提親,母親幾乎都是一口回絕,直到有一天,母親像是鼓足了勇氣,問我可不可以跟繼父的兒子結婚。
我堅決不同意,叫了五年的哥哥,怎麽成為夫妻,那種感覺太怪了。他也堅決不同意。母親堅持了兩年多,直到我22歲那年,遇到了夏鋒。那時我早已畢業,在城裏的林業局上班,夏鋒是我的同事,也是城裏人。
我跟母親提到夏鋒時,母親並不同意。可是戀愛給人勇氣,我已經顧不得母親同不同意了,反正非夏鋒不嫁了。母親“哼”了一聲,說:“就怕他不是非你不娶。”
“那我也不會嫁給你的繼子。”
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孤膽,敢和暴脾氣的母親叫囂。我心裏怨恨她,她倒是想得美,一旦我和她繼子成婚,我的“爹公娘婆”身份就能永遠穩住她的婚姻。
她嘴上不說,我心知肚明。
夏鋒一直催著先把婚訂下來,母親一直不冷不熱。夏鋒還帶著我去看他們在城裏的門麵房,他得意洋洋地說:“這個門麵一年一萬多的收入,我媽說結了婚都是我們的。”
母親一直說我和夏鋒不會幸福,我說我和她繼子更不會幸福。母親看我天天以淚洗麵、軟磨硬纏,無奈同意訂婚。訂了婚,夏鋒他家就馬不停蹄地開始布置新房,打算盡快結婚。
從四歲開始,我一直寄人籬下,想著馬上會有一個真正的自己的家,晚上做夢都經常會笑醒。
事情在婚期前的一個多月出現了轉折。夏鋒媽媽對我的態度發生變化,說話陰陽怪氣,後來就明目張膽地嫌棄。隻有夏鋒對我很好,總是處處維護我。慢慢地,因為他母親的關係我們也開始爭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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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風中有朵雨做的
直到有一天,我們又吵架,他說禿嚕嘴了,說他媽說我們家門有病,不能和他結婚,他一直在跟他媽理論,我卻不理解他,還總找他吵架。我愣住,我們家門有病,有什麽病,我咋不知道。
我回去問母親,母親支支吾吾、結結巴巴地說人家亂講,把他們罵了一通,什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什麽不登對,總之什麽難聽罵什麽。可是,我怎麽聽都覺得母親罵得底氣不足,她的表情出賣了她。
“門事”這個第一次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就嚴重到影響我的婚姻。原來二十多年來,我被保護得好好的,從來沒有因此受到過一點點的傷害。
門事,也稱門病,直白講就是狐(胡)臭。在我們河南沁陽這一片,婚娶都很看重門事。如果這個家族裏有人有門病,也就是俗稱的門事不清,即便家財萬貫,也不能找沒門病人家的孩子。
雙方在相親的時候,別人都會把你幾代內七大姑八大姨的拐彎親戚都刨根問底,看是不是清白的。如果一個清白的人和家裏有門病的人結婚,會給本家族帶來玷汙,災難接踵而來,影響未來整個大家族的婚娶,直白地說就是大家族的罪人。
我全明白了,我是有狐臭的人,盡管味道輕微。難怪我很小開始,就一直要噴止汗珠,是因為我的體味是不正常的,隻是母親為了保護我,說我腋窩下容易出汗,汗味稍微大了點,要注意清潔。
夏鋒家之所以開始沒有打聽清楚,就是因為我外婆家都是清清楚楚,母親和父親又離婚那麽久,他們就大意了,直到婚禮前才又打聽到我的父親家有門病。
可是為什麽外婆會同意母親這門婚事呢?媽媽不說,外婆又守口如瓶。
在我的死纏爛打之下,我終於知道了我為什麽成了有門病家的孩子。
五幾年,我外公當了個村裏的小隊長,他們幾個人審了一個人,也對人家動了手腳,後來那人自殺,外公成了替罪羊,被判了十五年,在獄裏,認識了一個當官的,這個人就是我的爺爺。外公改造良好,減刑到五年。獄裏,我爺爺教外公讀書認字,兩個人成了至交。
出獄後,互有來往。有一天,爺爺帶著父親外出辦事,路過外公家裏,就進來坐會兒。誰知道,母親和父親一見鍾情,談起自由戀愛。
那時候的自由戀愛是稀缺的、時髦的。外婆打聽到父親家裏有門病,堅決不同意。年輕氣盛的母親根本不吃那一套,說是兩個人過,她聞不到別人就別管。外婆以死相逼,母親鐵了心,就跟著父親私奔來要挾,即便如此,外婆也沒有正麵同意。
再後來,我出生了,生米煮成熟飯。母親回到家,外婆哭得死去活來,也沒有辦法。村裏人說什麽的都有,大多認為母親愛慕虛榮,是為了人家裏的權勢和錢財。那時候爺爺早已官複原職,父親家裏有個養殖場,還有輛大卡車,在那個時代的農村,是人人羨慕的對象,難免村裏人那麽想。
親戚裏好幾個表姐曾經說過,小時候可羨慕我了,母親總是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穿著時尚的衣服,像個洋娃娃,手裏拿的玩具都是他們沒有見過的。
可惜的是,這一場婚姻隻維持了不到五年就結束了。母親從小就在我心裏種下仇恨的種子,說父親和養殖場的女工亂搞。
最終,父親確實和那個女人結婚了,還有了兩個孩子。而我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和父親斷絕關係,一直寄人籬下十幾年。
誰曾想,一二十年後,陳年往事又來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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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我沒有再去找夏鋒,他打了無數個電話,我一個也沒有再接。我媽當年不顧後果地跟我爸結婚,沒有考慮到二十幾年後,她的決定會影響我的婚姻。即便夏鋒足夠愛我,我們倆也像父母那樣私奔,為了崇高的愛情,等二十年後,我的孩子們又要受到這樣的屈辱,這樣的愛情我不能要,也不能連累夏鋒。
即便如此,夏鋒的母親也沒有放過我,她為了讓兒子死心,怕我死纏爛打,到處說我的不好,包括門事這一條。小城裏,壞事傳千裏,風言風語弄得我無處可逃。未來在這個城市,我除非不婚,否則非得在有門病的家庭裏選擇,以後我的子子孫孫都成了那個小圈子的一員。
為此,我整晚以淚洗麵,可是又找不到可抱怨的人。
 
03
說起來“門事”,我找了好多資料,各種傳說都有。我更相信下麵這個。
據說,在古代、至少到元代以前是沒有“狐臭”這一說的,那時的娶媳婦嫁女,根本就不存在“門事”的講究。胡人南侵之後,情況才發生了變化。到了元朝,蒙古族建立起龐大王朝,漢人的地位極底。當時的“懷慶府”(也就是沁陽)與其他地區的漢人一樣在劫難逃,處於“胡人”的殘暴統治之下。
“胡人”除了奴役漢人之外,還規定“胡人享有漢人新婚的初夜權”,也就是說,誰家娶了新媳婦,必須在新婚當夜將新媳婦交給“胡人”。由於“胡人”是生活在草原上的遊牧民族,習性與生活環境與漢人截然相反,在與漢人同居後,所生後代部分遺傳了“胡人”的某些疾病,這裏便包括“狐臭”。
當時的人們稱“狐臭”為“胡臭”。一方麵,大家認為“狐臭”是“胡人”的毛病,另一方麵也出於對“胡人”的憤恨,就把有“狐臭”的人另眼相看。
各個地方的人們都憤恨“胡人”,“懷慶府”的人民也不例外,但憤恨的方式與眾不同。“懷慶府”的人們把有“狐臭”病的人看作是“胡人”的後裔,認為和這樣的人結親是對民族的侮辱,對祖先的大不敬。
誰家要是娶了有“狐臭”病的女人或是嫁給有“狐臭”病的男人,會被街坊鄰居、甚至本族人瞧不起。久而久之,這種觀念就在“懷慶府”內形成了所謂的“門事”,並且愈演愈烈。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那時候的“胡人”作威作福,現在的我們成了“異類”,真的是一個大大的嘲諷。如果我真是傳說中的“胡人”的後代,我的祖先之前對漢人的踐踏,現在我好像成了贖罪者,就該毫無怨言地認罰。
那時候,一個表姐已經在深圳工作。她聽說了我的情況,跟我母親說讓我去深圳,離開那個眼不見心不煩的地方,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在表姐的幫助下,我終於逃離了那個小城。
離開家鄉前一晚,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沒告訴夏鋒,也沒告訴母親,過去的都讓它過去吧。
表姐帶我走出那個小小的私人診所的時候,我沒有意識到,我是在殺害一條生命,相反地,我覺得我是在救贖TA,也在救贖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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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風中有朵雨做的
隻是從那時候起,我身上有了自卑的東西,時刻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即便在深圳這個到處都是移民的陌生城市,大家對門事根本一點也不敏感,可是我的自卑始終沒有得到一點緩解。兩年的時間,我不敢談戀愛,覺得自己是被剝奪資格的,空有一副好皮囊。
直到有一天,QQ上碰到一個大我八歲的沒有工作全職炒股的人,我才糊裏糊塗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在婚姻這個市場,我是個劣質貨。
即便帶著這種低姿態進入婚姻,我的婚姻並不幸福。結婚十幾年,一台電腦和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半,就是他的全部人生。即便不談愛,也該談談孩子,談談錢,可是我們經常吵得不可開交,貧賤夫妻百事哀。
生了孩子之後,或許是我有了直麵“門事”的勇氣。在深圳,我跟一些不同地方的人聊起這個話題,他們一副大大的“What”表情,令我難以置信,他們竟然不知道這麽天大的婚姻殺手。慢慢地,我才些微有些釋然。
隻是,我沒有退路,我隻有在深圳漂泊,才是自在的。我有時候想過,實在過不下去了,帶著兩個孩子回我媽那裏生活,反正她在老家買了房子,我隨時都可以回去住。
可是,我不能。等孩子們長大了,他們又要麵臨當年我的處境和掙紮,難道像我那樣受到傷害後再去逃離?
 
04
現在,一個小手術就可以解決門病,可是成年人的觀念是任你動一百次手術也很難修正過來的。怔了很久,我對著小玲說出了違心的話。“小玲,我說呀,你還是得聽你媽媽和奶奶的話。” 後半句我沒有說出口,“除非你打算以後不再回來生活”。
我的話一出,小玲愣住了,她奶奶倒是鬆了一口氣。
對於小玲,我隻能無奈地勸說她隨大眾。可能這一個時間點她對我是失望的,我相信有一天她能理解的。年輕時失去了一份愛情,就像要了命。可是也許以後愛情也會變了樣子,就像我母親當年那樣賠了夫人又折兵。
小玲奶奶也借機苦勸小玲,這“門事”真的關係到一個大家族,再小心都不為過,況且她也要為弟弟著想。
她還說,這幾年農村娶媳婦越來越難了,即便這樣,正常人家寧願娶個缺胳膊少腿的,也堅決不會娶有門病人家的女兒。她還說,鄰居的兒子在外打工,帶回來個外地媳婦,人家自願跟的,彩禮什麽都沒有多高要求,可是鄰居就是想著太遠了,不好打聽門事,硬是讓兒子分了。
好幾年過去,說親的踏破門檻,不是他們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他們,眼看著兒子往30歲上走了,她心焦歸心焦,從沒有後悔拆散兒子那份愛情,因為在這片土地上,“門事”大過愛情。
小玲奶奶越說越起勁,和她剛才的拘謹完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一刻,我真希望我一直就是門清人家的孩子。
 
-END-
作者 | 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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