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內卷”成為“問題”

回答: 新照舊影(948)YMCK10252021-01-30 09:33:12

南都觀察

 

當“內卷”成為“問題”,社會轉型的臨界點或已到來

 

 

 

在過去的一年裏,恐怕沒有一個術語比“內卷”更出圈的了,因為它極好地契合了疫情之下人們別無選擇、在重壓之下又不得不麵對激烈競爭的心態,進而指向中國社會長久以來的痼疾。近期又爆出拚多多年輕員工“過勞死”事件,足見“內卷”之下超高強度勞動的嚴重後果,然而很多人似乎既苦不堪言,又覺得無法擺脫這樣的狀態。

 

我們究竟應該如何麵對“內卷”?到底還有沒有選擇?如果有的話,那會是什麽樣的選擇?

 

 

 

 

▌內卷的界定

 

要回答這些問題,首先應當理解什麽是“內卷”,它真正的核心問題究竟在哪裏。

 

“內卷”(involution)一詞最初是由美國人類學家克裏福德·吉爾茲提出的,他在研究爪哇島農業社會後,於1963年出版了《農業內卷:印度尼西亞的生態變遷過程》一書,以此描述一種“沒有發展的勞動力密集投入”。因為他發現,這些農民祖祖輩輩以來,在小塊田地裏不斷精耕細作,但產出即便有增長也很有限,其結果,他們的效益產出其實是遞減了。

 

這個術語隨後就被廣泛應用於經濟史研究中,在某種程度上正好與當時“停滯的東方社會”或“亞細亞生產方式”產生共鳴,用以解釋為何非西方社會未能自發產生現代化。生態史學者伊懋可又進一步歸納出“高水平均衡陷阱”(high level equilibrium trap)一說,強調中國、印度這樣的亞洲傳統社會,都麵臨著龐大人口對資源的巨大壓力,勞動力過剩而資本短缺,與歐洲近代恰好相反,最終在原有的模式裏越做越細,但卻隻是在一個簡單層次上的不斷自我重複,而無法通過漸進增長或突變進入到更高層次。

 

這也是“內卷”和“匠人精神”的區別所在:雖然“匠人精神”也著重不斷投入精力,但它不是簡單重複,而是在精益求精地追求優化;更重要的是,“匠人精神”是日本封建社會職人製度的產物,雖然它也不能退出(往往子承父業),但它卻不需要麵對中國這樣大規模的同質化競爭,而更接近於歐洲的行會製度,那恰恰是極力限製勞動力自由競爭的。職人、行會可以通過壟斷來獲得穩定的高利潤,由此避免了陷入效益遞減的內卷漩渦。

 

在一個開放、動態的市場機製底下,資本本能地尋求效益最大化,因此,一旦內卷到了完全無利可圖的時候,自會有人退出或尋求開辟創新的模式。然而,傳統的中國社會是一個由無數同質化的村莊組成的小農社會,每家每戶都會種地、也隻會種地,人們精耕細作的目的也並非尋求資本增殖,而是盡可能地糊口。在這種情況下,小農社會的人們很難意識到、甚至也很難理解,同質化競爭的結果,最終勢必將導致自己的產品(糧食)和勞動力都變得越來越不值錢,因為人們的思維就不像資本主義社會那樣是市場導向的。

 

因此,這個詞最初是與西方工業革命出現的突變式發展相對比而言的,用以解釋“為什麽西方做到了,但東方沒有做到”,因為“內卷”(involution)的反麵即“外卷”,也就是“革命”(revolution)。是不是“內卷”,其實是從結果倒推出來的:因為沒有出現創造性的破壞,自發實現現代化而躍入更高層次,所以再多努力也隻是原地轉圈。

 

 

不難看出,圍繞著這個概念,原本有三個關鍵內涵:首先是“效益”,有沒有用更少的勞動力創造更多的價值;其次是“創新”,即人們能否找到新的模式來消化過剩的勞動力,還是在原有的模式底下同質化競爭,不斷加碼,這又涉及到這個社會是否足夠開放,能讓人們有豐富多元的其它選擇;最後是“發展”,即不斷投入的勞動力是否帶來增長、擴張和轉型,由量變到質變,累積下來最終導向創造性的變革。

 

 

 

 

▌當下的內卷

 

當這個詞被經濟史學者黃宗智引入來分析傳統小農經濟時,它仍是一種“圈內人話語”,聚焦於經濟史上的中國社會轉型,然而在去年“出圈”之後,它所指向的卻是人們當下所關心的社會現實,折射出的是一種焦慮的心態:人們不斷密集投入勞動力,但卻看不到擺脫這一困境的前景,也沒有退出機製。

 

在此,當下流行的內卷概念其實已經偏離了其最初的內涵,它雖然也隱含著“沒有發展的增長”這一層意思,但真正在意的卻不是整個體係的效益和轉型,而是身在其中的個體主觀的感受:一種人人苦不堪言、每個人都很忙很累,但生活卻沒有變得更好的困境。由於這種困境既是整體性的,又是多層次多角度的,勢必對此也就出現了各式各樣的解讀,並被寬泛地到處使用,因為人們找不出其它更好的詞來描述自己這樣一種生活狀態。

 

這究竟是中國社會的新問題還是老問題?應該說,這是中國人在“用老辦法解決新問題”。當社會遭遇轉型的陣痛、疫情的收緊、階層的固化、大學擴招帶來的大量新勞動力湧入等種種問題時,在短時間內沒有辦法找到新的模式,其結果是僧多粥少,人們被迫加劇競爭來爭奪有限的資源。由於這種資源的相對稀缺性,你想要勝出,就得拚盡全力來獲取一點點優勢。用人類學者項飆的話說,這是一個“高度耗能的死胡同和死循環”——實際上,這相當接近於當年所說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如何擺脫這種困境?從社會層麵來說,一個組織或一個經濟體,為了避免內卷,就應當研發新技術、優化流程,提升效益,同時不斷鼓勵創新,創造更高的價值,逐漸帶動整體轉型升級。這在市場機製下,原本不是一個問題,因為效益差的組織自然會被淘汰,最終隻有那些能靈活應對挑戰的組織才能在不斷摸索、創造中成功勝出。從這一意義上,“內卷”現象本身就是社會機製市場化不徹底所造成的,以至於低效的組織仍能存活,而高效、創新的組織卻無法僅憑這一點就獲得充足的回報。

 

 

 

對於身處其中的個體而言,就更難了,但有一點至少是明確的:隻有不斷拓展、創造新的機會,擴張現有的資源,讓每個人都充分自主地的選擇機會,他們才不至於陷入不斷加碼的內卷。這在中國的教育領域表現得尤為明顯:如果教育是實現階層流動的唯一途徑,那麽就算人人都有機會上大學,還是不免會從幼兒園就開始卷,因為北大、清華的名額始終是有限的稀缺資源。隻有允許多樣的成才途徑、鼓勵差異化競爭,才能打破這種高度一體化、不允許失敗和退出的惡性競爭機製。

 

值得慶幸的一點是,如今人們都在談論“內卷”,這本身就是通往改變的第一步:至少全社會普遍意識到了這是一個“問題”。

因為真正沒有希望的,是那些雖然內卷、但卻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相反還覺得理所當然的社會——事實上,在傳統社會,這根本就不會被問題化,因為人們想不出還有其它可能。

 

就此而言,這或許正折射出中國社會在轉型過程中進入到了臨界點:一個蘊藏著巨大能動性的社會,在危機和尋求變革的道路上,遇到了一時難以突破的瓶頸,此時,如果不能實現動態調適和市場擴張,那麽人們便會本能地尋求對稀缺資源更公平的分配機製。這個問題最好的鑰匙便是一個更開放的市場機製,因為隻有它能兼顧效益、公平和發展——發展可以消除內卷,而消除內卷之後的中國將催生全新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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