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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YMCK1025 2021-01-27 19:01:1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09158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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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自殺那一年,我倆都是14歲

 鵬超 全民故事計劃 2021-01-26
弟弟的病,最終沒有拖垮一家人,而他卻用自己的方式,選擇了這一切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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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548個故事—

 

 

弟弟與我是雙胞胎。
 
 
用母親的話說,就因為我先掉了出來就得擔當起當哥哥的責任。“我倆長這麽像,萬一是你記錯了呢,是他先出來的。”我很不喜歡這麽隨便而又強硬的說法。我倆長得確實像,像到我在別人眼皮底下幹的壞事都能誣陷到弟弟身上。
 
我們一家人,在我十歲前一直住在父親的單位——舊水利局的後院裏。舊水利局很偏僻,在槁城的西北角,那裏布滿錯綜複雜的小路、密集而矮小的老屋和隨處可見的斷牆殘垣。後院很大,也很破舊。最初院子裏尚有四五家鄰居,每家隻有一間平房,還都是庫房改的,一家人除了上廁所隻能擠在一起。一院子人大都布衣蔬食,但彼此熟稔,有個大事小事都能招呼到一起,日子倒也過得其樂融融。
 
我童年時最強烈的記憶是我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對於我的弟弟來講更是如此。
 
那是在1995年,我們五歲的夏天。
 
除了我倆還有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那兩個人的模樣我已沒有半分印象,也忘了為什麽小女孩哭著揚言要找爸爸來揍我們幾個。
 
“你去啊,誰怕誰是狗。”
 
幾個男孩死撐著麵子嘲弄,其實早已經如坐針氈,恨不得生了翅膀立馬飛走。“跑!”隨著女孩哭哭啼啼愈走愈遠,在一個男孩的提議下,一幫人如釋重負,撒丫子就跑。
 
小孩子麽,專挑難走的路走,篤定能給追兵製造點困難,殊不知這是一條通往地獄的路。
 
“小二呢?”弟弟是家裏老二,自然有了“小二”的小名,但我一直感覺自己的“小大”有些刺耳。感覺已經跑了足夠遠的我停下腳步,埋下頭,雙手拄著膝蓋,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我突然發現,弟弟並沒有跟上來。
 
在對大人的恐懼與莫名的不安之間糾結片刻之後,我決定沿原路返回去找他。
 
看來我們確實挑了一條足夠偏僻的道路。半人高的雜草中充斥著不安的氣息,空氣安靜得隻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
 
“小二!”“小二!”我不知道這聲音哪個是喊出來的,而哪個是在我心中呼喚的。
 
弟弟找到了,在一片廢墟中,遍地散落著殘磚破瓦。他趴倒在血泊中,一動不動,甚至還能看到鮮血自他太陽穴上方的頭發裏汩汩流出。他應該是被絆倒了,一頭栽在磚角上。
 
恐懼、懊悔、怨恨,幾乎所有的負麵情緒悉數襲來。我坐下來,雙手環抱住自己,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我不知道弟弟是否還活著。
 
我幼時的記憶就在此刻結束了。
 
我不知道弟弟怎麽去的醫院,不記得後麵很長一段時間發生的一切事情。如果不是弟弟頭上那塊猶如被紗布打磨後的皮膚,我甚至以為這段記憶是在睡夢中製造的。
 

 
小學時代來臨了。
 
我倆被分到不同班級,平時不怎麽照麵。由於水利局到學校的距離實在太遠,送孩子上學的交通工具隻有一輛泛著鏽花的“二八大杠”,我就被送到了離學校很近的奶奶家。
 
弟弟還由父母照料。
 
母親當時是一名下崗工人,我那時不理解為什麽家裏不能再添輛自行車,兩個人一起送我們兄弟上學。肯定是有我不了解的難言之隱吧。如果我和弟弟一開始就沒有分開,也許,我是說也許,我們的命運會發生改變。總之,我們一家人隻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團聚。
 
我不知道爺爺奶奶什麽時候搬來城裏的。爺爺退休前是老家村委書記,奶奶過慣了老佛爺般的日子,在家不允許有任何人忤逆。這在爺爺過世後變本加厲,整個院子裏的鄰居都不敢招惹她。她的麵容總是陰沉著,每當我偷偷瞄她,總能從她半眯的眼睛裏嗅出危險的氣息。
 
奶奶家屬院的盡頭有一個磚頭圍起來的小院子,作為奶奶霸道的見證,直到現在還存在著。那是她私自圍起來的,小院子裏墊滿土,用來種葡萄和養花。“我打小種慣地了,沒這活不了。”嗓音尖銳而又刻薄,不管誰來都是一樣。我卻總感覺她是在變相炫耀自己的勤勞。
 
父母偶爾會輪番來奶奶家看望我,奶奶則一貫把我們當做空氣,自己躲屋裏看電視,直到他們離開。一天,母親因為我疏於管教成了老師口中的“野孩子”,鼓起勇氣找進屋去,“媽,老師說小超不愛學習。”“我能養活他就不錯了。”奶奶很不高興,搶話道。母親張著嘴站在那裏,愣了一會。“我不是在怪你,媽。”母親的語速很快,像是在道歉。自此以後,再沒人敢打擾奶奶看電視了。
 
最初兩年,我很期待這些短暫的相聚。
 
後來我卻慢慢開始抵抗。因為突然之間,父母所描述的更多是關於弟弟的事情,對我的噓寒問暖卻越來越少。我們本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我根本不關心弟弟怎麽樣。
 
他在我內心更像是一個陌生人。我始終懷恨於被送到奶奶家的為什麽是我而不是他。
 
有一天,母親告訴我,弟弟生病了。
 
“事還真多。”我隨口一說,根本沒當回事,便開始琢磨著等我媽走了趕緊去同學家看灌籃高手——奶奶並不同意我在家占用她的電視。
 
那是個沒有陽光的日子,我記得很清楚。
 
同往常一樣,下課鈴響了,男同學們一窩蜂衝出教室,我悠哉遊哉地向外踱著步子,不想在女同學麵前表現得那麽毛躁。
 
“鵬超!”出門剛轉角,一個人叫住了我。
 
是周楊康,班裏出了名的搗蛋孩子。隻見他身前還圍著幾名同學,聽到他喚我,神情古怪的像是在看什麽奇珍異獸。他們是不是聽到了什麽對我不利的事情?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沒來得及詢問,眼前出現了我終生難忘的一幕:“你們知道他弟弟犯病是什麽樣子嗎?”
 
“這樣。”話音剛落,周楊康在大家麵前翻著白眼抽搐起來,嘴角飄著邪惡的笑容。
 
愣了很久,我才將母親所說的得病與眼前的情景聯係起來,弟弟原來得的是羊癲瘋。
 
癲癇,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種病的學名。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弟弟究竟什麽時候開始犯的病,至於是不是因為那次意外事故,我同樣不清楚,也識趣地沒有再向父母提起過。
 
“你們看,你們看,他快哭了,”周楊康繼續叫嚷著,“哭什麽啊,我一點沒誇張啊。”
 
我多麽希望當時會罵著娘衝過去,對著他的頭上來幾拳,拚了老命也要讓他懊悔。
 
可是我卻選擇了逃避。這次逃避直接影響了我接下來很多年的性格:膽小、懦弱、自私、虛榮心強。任何人都可以傷害我脆弱的心靈,除了我的弟弟。這是最不可原諒的。
 
我失魂落魄地往樓梯口衝去,跌跌撞撞,像被人揪著頭發生拉硬拽。我努力控製自己什麽都不要想,耳畔仍回響著嘎嘎亂笑的聲音。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一路走到了父母家。
 
“媽……”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一刻我好想什麽都不顧撲入母親的懷裏。
 
“你怎麽回來了?”母親放下手中的菜刀,趕忙隨手在油膩的圍裙上蹭了兩下,三步並作兩步迎了過來,“怎麽回來的,沒上學嗎?”
 
“小二呢,他是不是得了羊癲瘋?”
 
母親驀地停下腳步,雙手緊貼身側,顯得有些慌張,忙道:“你聽誰說的,別聽他們瞎說。”
 
“誰說的?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
 
我心中最後一絲希望瞬間破滅了,眼裏瞬間噙滿了淚水。沒給母親再說話的機會,奪門而出。母親是不是在身後哭了,應該是的,不然她為什麽沒有追上來將我緊擁在懷裏。
 
我一路踢著石子回到了奶奶家。奶奶拎著鋤頭,在她心愛的院子裏翻地。
 
“我剛剛回了趟家。”我說。
 
奶奶好似沒有聽到。
 
“小二的病你怎麽不跟我說。”
 
還是沒有得到回應。
 
“這讓我以後怎麽上學啊。”其實我依舊沒有將弟弟的病放在心上,自私懦弱的我隻是害怕自己以後在同學麵前抬不起頭來。
 
“我看你爸怎麽養活你們一家子!”奶奶答非所問,手上的動作更加用力,黑紅色的土壤“撲簌簌”翻騰著。土地會不會疼?我禁不住想到。
 
 

 
從此我的世界多了一個他,但我從來沒有如此怨恨自己有個弟弟,比以往更甚。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養成了低頭走路的習慣,害怕與別人對視,尤其是在學校,那感覺就像我是一個破舊的魔術盒,密辛早被揭曉,卻仍然要無可奈何地一次次向觀眾展示。
 
偶爾在樓道看到弟弟,我總會趁他沒有發覺或者來不及跟我交流的時候躲開。哪怕他像往日一樣興奮地與我打了照麵,我都要裝作沒注意到他,抬頭的動作如同逆流的岩漿一般緩慢。然而,這也改變不了我們被整個年級所周知的事實,因為弟弟,我淪為了學校的笑柄。
 
那時,我竟從沒考慮過弟弟的感受。
 
不管我怎麽躲,最終我還是同家人住到了一起——我家買房子了,在我四年級的時候。
 
房子是一樓,帶個30多平米的小院。弟弟終於有了自己的屋子,盡管是與我同住。我盯著他將自己的物什在刷著灰白色油漆的壁櫃與散著木屑味道的黃色小書桌間折騰過來,倒騰過去,興奮得不知道放哪兒好,像隻築巢的小鳥。“土包子。”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屋裏還沒有置辦床,隻有兩張厚厚的墊子。
 
新房子是水利局家屬樓,盡管屬於半買半送的性質,我家依然拿不出錢來——錢都用來四處求醫問藥了。母親喜歡吊著嗓子模仿姑姑拒絕借錢時的原話:“我怕你家還不起”。
 
最後大部分錢依舊是管舅舅借的,舅舅心疼家裏最小的妹妹,對我們說錢不用還了。
 
父親可不這麽想。隻記得剛住進新家不久,父親便叫了很多人將一人多高的鐵家夥用倒鏈弄到了小院裏。母親並沒能阻止他。
 
“你爸瘋了,要在家裏榨油。”
 
父親鼻子裏喘著粗氣:“你一個娘們家懂什麽!我很快就能把本賺回來。”當我被指派拖給他一小麻袋花生時,父親向我們保證到。
 
事實證明,父親不是幹買賣的材料。出於男人的自尊,他拒絕同我們一起去舅舅家串門。“我哥的錢咱們努力肯定能還上。沒多久母親便開始出去找了個營生,補貼家用。   
 
弟弟犯病雖然不頻繁,但時間並不固定。
 
我們無法預測他何時就會直挺挺地一頭栽倒了,身旁必須有人寸步不離地跟著。
 
於是我多了一個任務,平時陪伴弟弟上下學,在家的時候盯著弟弟。每當我以人身自由的名義向母親抗議時,總會討來一頓臭罵。而有時我會將這頓臭罵轉嫁給弟弟。就算這樣,弟弟臉上依舊留下了大小不一的傷疤,這使他本來柔和的麵龐被分割得多少有點別扭。
 
我的耳後也有一條傷疤。
 
我記得是有次弟弟在家溜達時犯了病,我撲過去接住他後,磕到了桌角留下的。我一度懷疑這是後來別人詢問我傷疤的由來時,我編造出來的故事,以從內心彌補對弟弟的愧意。
 
不可逃避的,有一天弟弟在上學途中犯病了。留意到弟弟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停頓之後,我便知道壞事了。他緊繃的身軀開始劇烈顫抖著向前翻,我在一瞬間大步滑了過去,雙手環抱住他,順著傾倒的方向吃力地往下放,直到半跪著將他埋在我的懷裏。看著他嘴唇逐漸發紫,後背劇烈跳動,像被烈火炙烤著。
 
我騰不出手來掐他的人中與虎口,於是焦急而又渴望地抬起頭,看向那些之前雙足佇立在我眼底的人。圍觀的人環繞著我倆,密集得連我的眼光都無法逃離出去。無論我的內心如何呐喊,那圈人牆始終規則得可怕,沒有一個人向前邁哪怕半步。我重新垂下頭顱,閉緊眼,一動不動,在冷血的喧囂聲中悲憤而又絕望著。
 
當時我倆還隻是兩個無助的孩子。
 
時間慢得像是卡了碟的電影。終於,我等到了弟弟的清醒。我挽著他的胳膊,慢慢扶著他站了起來。弟弟借著我的力氣,伸手拍幹淨了褲腳上的灰塵,接著說道:“我又犯病了,對不起。”我驚愕於他的冷靜與自然,我一直認為他是不甚了解自己的病情的。“走了。”我趕緊招呼弟弟,一秒也不想多待。
 
“你平時犯病班裏人也不管你嗎。”
 
“他們那是怕我,不是不願意管我。”
 
快到學校時,弟弟解釋道。
 
我猛地狠狠拍了下大腿,嚇了他一跳。“我要是你,就跟班裏大鬧一場,不上學了。”接著反過來埋怨起他來,“你怎麽就這麽傻。”
 
弟弟臉上逐漸露出了點笑意,他高興的點在於,我為他說話就等同為他出頭。
 
不過,這是我第一次在公共場合經曆弟弟犯病,也是我最後一次陪著弟弟上學。
 
虛榮心在與責任心的鬥爭中占了上風,那次大庭廣眾的發病後,我又一次選擇了逃避。
 

 
事實上,我很喜歡跟弟弟爭風吃醋,認為父母將有限的愛都給予了他。在別人的評價裏,弟弟從小就憨厚老實,很少與哥哥發生爭執。
 
不是我不想爭吵,而是吵不起來,每次我的情緒都像是砸在一大朵棉花糖上,最後便索性不再對他動氣。“他就是傻”,我很不服氣。
 
弟弟也很爭氣,每次考試成績都比我好。於是我越來越不用功學習,有時間就滿世界亂跑,這樣就可以讓大人們討論“鵬超其實挺聰明的,就是不好好學習所以沒有鵬浩功課好。”直到後來弟弟因為病情加重,顯得有些愚鈍,我竟然會竊竊自喜——我還是比他聰明的。
 
母親經常會燒些拿手菜給我們吃,雖然一頓飯往往隻配一個菜。菜是被我“你一勺我一勺”同弟弟分著吃的,他不能比我多吃一口。
 
現已身為人父的我,一遍又一遍回憶這些場景,發覺母親的身前始終是空的。我不知道這是記憶的刻意塑造,還是她真的要等到我倆吃完飯再吃。總之沒有偏差的是母親總會帶著罵腔數落我,怪我沒有當哥的樣子。
 
母親說:“你這好像分贓。”
 
弟弟絲毫不介意,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瞎忙活。
 
不僅是喜歡吃的菜,零食、玩具、零花錢,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我當做“分贓”的籌碼。
 

弟弟有個瓷製的小豬存錢罐,漆身上隨處可見的小鼓包證明它並不值錢,這是某一次姨姨拿來兩個禮物讓我們挑選時弟弟選擇的,我則要了剩下的小皮錢包。這是我為數不多的禮讓,我不想在姨姨麵前顯得太“尖巴”。當然,如果他開始選的不是存錢罐就另當別論了。

 
弟弟舍不得,也鮮有機會花錢。
 
他將所有的零花錢都兌換成硬幣,小心翼翼地塞進小豬的肚子裏,我有時會偷偷打開罐子底部的膠塞,用手指勾出一兩枚。
 
我的就是我的,他的也有可能是我的。
 
那時我想象過未來自己的人生會是什麽模樣:中考考了個鄉鎮中學,高考失利去了技校。二十歲的時候憑借父親托關係進個效益好的工廠幹活。一輩子帶著被疾病折磨得快傻了的弟弟,娶不到媳婦,吃糠咽菜,孤苦老去。
 
我甚至會想,當我老到沒有心力伺候人的時候,不行就把弟弟送到精神院去。我很慶幸當時的我沒有拋棄弟弟的想法。不論當初我多麽自私,多麽嫌棄他,最起碼我還是個人。
 

 
後來,弟弟做手術了。
 
各種嚐試無果後,父母決定冒險一次。
 
我隻知道手術是在北京做的,大概在我五年級的時候。而錢,依然是管舅舅借的。我之所以還能想起來弟弟做手術的事,是弟弟在我腦海中原本濃密的頭發多了一條延伸半個腦袋的不毛之地,讓他看起來像是縫補後的沙包。
 
不幸的是,冒險失敗了,弟弟的病情不僅沒有轉輕,犯病的頻率明顯提高了。我不知道父母有沒有領著弟弟再回到那個醫院去質問,去撒著潑鬧事。如果有的話,我很理解。
 
這次還沒回到學校,弟弟便輟學了。
 
原因可能是父母怕弟弟在學校出事,也有可能是學校的堅決反對,這些都是我的猜測。
 
當一天晚上,母親紅著眼向弟弟宣布這個決定時,我能看出來弟弟很矛盾。他不用再遭受學校裏那些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及竊竊私語的折磨,但又很不甘心向病魔屈服。剛剛工作不久的母親,再次辭職在家,專心看護弟弟。
 
同現在的孩子們不一樣,兒時的我們玩起來簡單但是快樂,甚至踩著積水中自己的倒影都能興奮起來。麥田邊,沙場上,大街小巷中隨處可見孩子們玩著各類遊戲,裏麵卻自始至終沒有弟弟的身影,因為我不樂意帶他。
 
“我是玩去了還是專門盯著他去了?”
 
我這樣回應母親的不滿。
 
“那你沒事在家陪小二玩會。”
 
母親想讓我們多聯係一下感情。
 
所謂的玩,其實就是下象棋。
 
病情加重後,弟弟連偶爾看電視的權力也被剝奪了,因為害怕電子產品可能誘發犯病。
 
陪伴他的,隻有一套象棋而已。
 
我低著頭,擺弄著手指。“我不想玩象棋,沒意思。”跟著又道,“你不是天天跟他玩象棋呢嗎?”我對他的戰績勝少輸多,而且是很多。
 
我忍不了弟弟在某一用腦的方麵穩壓我一頭。
 
“你這一點當哥哥的樣也沒有,平時不讓著小二就算了,讓你跟他玩會怎麽了!”母親像往常一樣,還沒跟我說兩句話聲音便飆了上去。不知何時開始,稍有一點事,父母就仿佛炸了鍋的螞蟻,這與現在他們沉穩的性格大相徑庭。
 
“好好好,我跟他下總行了吧,不過一天最多兩把,多了我可不幹。”終究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我敗下陣來,“不對,兩把時間太長了,就……”邊說著,目光邊瞟向了一旁安靜聽著的弟弟。興許是因為聽到了我的妥協,他笑了。
 
看著他的笑容,到嘴邊的“一把”又被吞回肚裏,“沒事,”我匆匆說著,“就兩把定了。”
 
“笑什麽笑,憑什麽我就得遷就你啊。”
 
我嘴硬地對弟弟說道。
 
弟弟的笑容得意起來。
 
“因為你是我哥啊。”弟弟說得很自然。
 
這是我第一次聽弟弟喊我“哥”。我永遠忘不了弟弟這一刻的樣子,頑皮卻又真誠,我想從他臉上找到開玩笑的跡象,但沒有找到。
 
弟弟一直都很愛笑,愛笑的人一般很善良。
 
母親說,小二經常拿著剛出爐還冒著熱氣的饅頭,害羞地遞給家附近的一個流浪漢。都說那個流浪漢是個大學生,自己的愛人跟人跑了就瘋了,平時安家在熱交換站旁的一口下水道井裏。弟弟也會拿著自己舍不得吃的肉食,喂給那些看他出來就撒著歡跟著他跑的流浪狗,他喜歡同這些弱小的生命分享快樂。
 
後來我才明白母親告訴我這些的意義。
 
弟弟一直都沒有朋友,一直都很孤單。
 
上學時,他便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就像動物園內形單影隻的猛獸。人們怕它,對著它指指點點,可無論玻璃窗外如何熙熙攘攘,都與他無關。而在家時,他依然得不到我這個同齡人的認可。我的那些小聰明對於他而言更像是一場場小遊戲,他害怕失去同我這珍惜的互動,所以從來不曾動怒。他的憨笑與善良更像是凜冽寒風中的冬草,拖著幹枯的身軀倔強地匍匐著,等待新雨過後,一笑成茵。
 
可他最終還是沒等來成茵的那天

 

 
日子過得很快,尤其是困苦的、千篇一律的日子。
 
慢慢地,全家人的性格都變得更加易怒。
 
最明顯的改變就是,母親開始與弟弟發生正麵衝突了。母親以往從沒為任何事而遷怒於弟弟過,這透露出一個不好的信號:母親開始對弟弟的病愈逐漸喪失希望。
 
那些負重前行、寄托著未來美好向往的希望,消耗了無數精力與金錢,匯聚在一起,“砰”地一聲爆為煙花,消散了。相應的,弟弟的性情也發生了明顯的轉變。
 
他的笑容變少了,更多的是沉默。
 
比嘶吼更加可怕的沉默。
 
有段記憶是這樣開始的。茶幾旁邊,我如小牛犢般氣呼呼地與弟弟對峙著。為什麽對峙我不記得了,隻記得弟弟埋頭沉默的樣子。
 
“你怎麽不去死啊!”我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身子突然一僵,隨後猛地抬起了頭,眉頭輕鎖,深邃的目光直視我的眼睛,像是在看一麵鏡子。我不甘示弱地與他對視著,心想你還能把我怎麽著不成?
 
突然,他喪智般雙手握拳,弓下身子,朝著自己的頭部猛烈擊打起來。
 
“我也不想這樣活著啊,我也想去死啊!”
 
弟弟像一隻野獸般嘶吼著。
 
我嚇壞了,連忙衝上去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想要製止他的自殘行為。
 
“嗚……”弟弟在我懷抱中哭了,一聲比一聲讓我心痛,像是迷路的小孩,找不到回家的路。
 
短暫的不知所措後,我也忍不住哭了。
 
感受著弟弟後背的一陣陣抽動,頭腦裏滿是他平時憨笑的樣子,我好自責,心也更加疼痛。這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受到兄弟間的羈絆。
 
良久,他漸漸平息下來,掙脫了我的擁抱。
 
“我沒事了,”他回過頭說,赧然一笑。
 
“哦,咱媽應該快回來了。”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轉移下話題,“我回屋躺會,你就在沙發上待著別亂走啊。”
 
“嗯。”他乖巧地坐下,沒再說話。
 
我從沒有想過一件最該想到的事:其實他比我們任何人都更恨他自己。
 
接下來的日子,我倆心照不宣地沒有提過這件事。飯桌上,母親依舊對著一勺勺分菜的我罵罵咧咧,但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弟弟碗裏的菜永遠比我多那麽一些;棋盤上依舊會上演“天降奇兵”的戲碼,棋局的數量反而增加了。
 

 
我變得“懂事”了。
 
我下定決心要照顧好弟弟,也沒有料想到一個人拚命學習起來會爆發出這樣強大的能量——我的成績飆車一般向上竄進。我想好了,哪怕以後不結婚,也要拚命賺錢養活弟弟。
 
初中的日子過得很是平淡無奇,沒有變好,也沒有更壞。轉眼初三了。一切毫無預兆。
 
那是一個平靜的傍晚,天很冷,春天還沒有到來的跡象。放學了,我站在家門口,習慣性地敲了敲門,門內沒有傳來任何動靜。“小二!”我喊了聲,怕他們聽不到敲門聲。可還是沒人理我。沒有弟弟一邊喊著“小大,我來啦!”一邊奔過來給我開門,我有點不適應。
 
我隻能從褲兜裏摸索出鑰匙,擰開了家門。
 
在把全家都掃了一圈都找不到人以後,我得出他們應該是出去放風了的結論。而散亂的廚房告訴我,他們是在飯做到中途出去的。
 
我沒有想太多,打開了電視。
 
不久,敲門聲響了,聽聲音並不像是弟弟他們回來了。是樓上的小秋阿姨,端著一碗澆滿菜的米飯。她從前就跟我們一起住在水利局後院,一直與我家交好,每當母親顧不上我倆的時候,她總會熱情地招呼我倆去她家蹭飯。
 
“小大,你媽不回來了,讓我給你準備上飯。”小秋阿姨顯得有點焦慮。
 
“她們幹嘛去了?”
 
“你弟弟把腿摔斷了,現在在醫院呢。晚上可能回不來了,你不用等她們。”她急匆匆地把這句話說完了,像是在背演練多遍的台詞。
 
唉,又要花不少錢了。我腦海中首先湧現出來的竟然是這樣的想法,我更像是抱怨地問道:“他怎麽就把腿摔斷了啊?
 
“我知道得也不多,回來讓你媽說吧。”
 
目送她走後,我一邊在家中徘徊,排除半天,我感覺隻有衣櫃倒了砸在他腿上才能造成這樣的後果。可是轉著圈看下來,每個衣櫃都很完整。算了,早晚能知道。慢慢地,我的良知回過味來,我開始心疼弟弟,心疼父母。
 
夜晚來臨,這是我第一次晚上一個人在家,並沒有想象中的可怕。
 
我熄了燈,還在發著呆思考有關弟弟的事情,從過去到未來,任由光怪陸離的電視畫麵如放膠片電影一樣打在我的身上。不知是我在看電視,還是空洞的黑暗在看我。最後,直到我窩在沙發上睡著,父母都沒有回來。
 
半夜不知幾點,我好像被吵醒了。父母就站在沙發前,僵硬得像兩尊雕塑。
 
“去看看你弟弟吧。”母親開口了,帶著哭腔。
 
“我等會兒就去。”我下意識嘴裏咕噥了幾聲,又睡著了。再到睜眼的時候,天已大亮。
 
叫醒我的是一連串讓我恐慌的念頭。
 
父母怎麽半夜回來了?我弟弟怎麽了?
 
昨晚究竟是做夢還是真實發生的事?如果是真的,他們為什麽不把我搖醒?
 
 
我的記憶又是一片模糊,身體像是穿過時空隧道,記憶中出現在一個昏暗的大廳內。這裏是殯儀館。白色的。盡管身邊人聲鼎沸,我好像被束縛在另一個空間內,想動卻一動不能動,想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想哭卻擠不出一滴淚水,隻能作為一個局外人,孤獨地站在那裏,冷眼環視著身邊正在發生的一切。
 
我看到大廳中央擺放著一個透明的大盒子。
 
我想要在裏麵尋找屬於弟弟的那張臉,入眼的卻隻有一張布,勾勒出弟弟的身軀。
 
母親號啕大哭,被兩三個人攙著,癱掛在半空,“都怪我,都怪我……”
 
我看到了父親。記憶中的他抱著頭,蹲在地上,身前有一攤混著鼻涕的淚水。他用力一把一把薅著自己的頭發,痛苦地哭出了聲音。
 
我隻能被迫接受一個事實:弟弟死了。
 
他再也不會活過來了。
 
另一個事實是,弟弟是從六樓樓頂跳下來的。
 
這是聽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自責時知道的。
 
那天母親訓斥了弟弟幾句,弟弟賭氣出門l了。母親透過防盜門的魚眼看到弟弟隻是在樓梯口安靜地坐著,於是放下心去廚房做飯了。她以為弟弟過會兒一定會像前幾次那樣邊敲門邊喊:“媽,我錯了。”不過這次,是她錯了。
 
我想象過弟弟的死亡方式:犯病窒息而死、犯病碰死,甚至是犯病導致失智發瘋後不吃不喝餓死。我從沒想過他會選擇自我終結。
 
我可以想象他戰戰兢兢蹭到樓房邊緣的過程,他一定很害怕,他是懷著怎樣一種心境從上麵毅然決然一躍而下的?他有沒有後悔來到這個世界?躍出的那一刹那,他有沒有對我們心生哪怕一絲留戀?這麽多年,他一定被這個世界以及我這個愚蠢的哥哥傷透了心。
 
我恨自己從前的自私冷血,從來沒有鼓勵過他, 我恨父母沒有自始至終像嗬護嬰兒一樣嗬護他,恨他們沒有保護好弟弟,盡管他們一直過得很艱辛。還有,如果沒有我,父母可能會有人傷心欲絕到去那裏陪伴弟弟。
 
但我知道我親愛的傻弟弟,直到死,他也不會恨我們多過於恨自己。
 
時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弟弟的祭日是哪天,不知道弟弟的骨灰盒埋葬的地方。
 
父母始終沒有對我提起過,我也沒有勇氣引發父母關於弟弟的任何回憶。
 
弟弟死後不久,父母就把與弟弟有關的事物全燒了,包括照片。隻留下那個弟弟經常走過的樓梯,我每次回家都不敢看,我怕想象起弟弟曾孤獨地坐在那裏的、黯然神傷的模樣。
 
弟弟的生命止於14歲,如今我已三十。
 
而弟弟的死是我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也改變了全家人的命運,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隻想說我的一個轉變。
 
每當有人討論膽子大小而問到我是否怕鬼這個問題時,我總會回答道:“我不僅不怕鬼,還希望有鬼呢。”這是我的真心話。
 
這樣,我就有機會再見到弟弟了。再見他時,我想再聽他天真地說一句:“因為你是我哥啊。”我一定會溺愛地刮一下他的鼻尖。
 
“嗯,傻弟弟。”
 
 

作者鵬超,機關單位職員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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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叫「招娣」的女孩,下定決心去改名

看客inSight 2021-01-27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後浪研究所 Author 文華、黃臻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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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娣」,即招弟。

 

 

這是一個叫「招娣」的女孩,曆經重重阻撓去改名的故事。

 

「招娣」是重男輕女的奶奶隨口給起的。戶口登記的那一刻,6歲的她就在一旁,卻不知道,在她接下來的近20年人生中,這個名字意味著無盡的嘲諷、屈辱和被嫌棄。

 

懂事後的她,無法開口跟別人介紹自己,也變得敏感、自卑、不擅交際。

 

原本以為這個名字就要跟自己一輩子了,直到看到微博上一個博主的一句話,她說很討厭這樣的名字,也恨那些還叫著這些名字的女孩,厭惡那些寧願忍受屈辱,讓這樣的名字跟隨自己一生的女孩,因為她們逆來順受、不懂得為自己爭取……

 

屏著一股氣,她決心豁出去為自己努力爭一次。

 

改名之旅處處受阻,父母的阻撓、戶籍管理人員的不理解、因不合規被拒……她不認命,繼續為自己爭,耗時三個月,窮盡各種辦法後,2018年7月22號,25歲的她終於改掉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新名字,叫芊。蔥蔥鬱鬱、平和自然。她終於可以坦然向人介紹自己的新名字,她也變得更堅定、無畏,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芊說,「幾乎可以認定,改名,是我25歲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她將自己的改名攻略寫在了網上,影響了更多的人。每次收到成功反饋,她都特別開心,並由衷地給那些女孩說一句:祝你從此擁有嶄新的人生。 在姓名係統,僅搜索李王劉張陳這幾家大姓,你就能發現,名叫「招娣」的女孩,就有16557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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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叫「陳招娣」的女生就有四千多位

 

希望「招娣」這樣的名字消失,希望每個女孩都能擁有自己的姓名和充滿祝福的人生。

 

以下是芊的自述——

 

 

 

我是被「分類」出去的那一個

 

我叫招娣,1993年出生在皖南的農村。沒錯,我確實有一個弟弟。

 

其實生完我哥,媽媽也結紮了,但是沒有紮緊,懷上了我。外婆說,這個孩子這樣都能來到你身邊,說明是上天注定。我媽說為了躲二胎懲罰,我2個月大的時候,把我抱給了我外婆。外婆隻有我媽一個孩子,其他五個小孩都夭折了,抱給他們養,也讓他們感覺熱鬧一點。

 

後來得知我媽是獨生女,可以生二胎。緊接著,在「女兒早晚都是好了別人」以及多子多福的鼓勵下,第二年,我弟弟也出生了。

 

我在外婆家一「躲」就是6年,外婆用米粉米湯糊把我養大。

 

外婆家在小山村,童年的夏夜,鄉下有特別多的螢火蟲,我跟外婆一起撲螢火蟲。外公還會帶著我一起逛茶館……有很多這樣細碎美好的回憶,經常想,如果能穿越時光,我想要回到跟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的小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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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歲左右的芊在外婆家,這是她唯一一張童年照

 

我的小名叫尼姑,我媽說這是個很親切的昵稱,鄰居家的女兒也叫這個。6歲那年,該回家上學了。我們那上戶口是在臨上小學前。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傍晚,村裏那個大姐到我家來登記戶籍信息,我奶奶報的,名字也是她取的——招娣。她解釋是,「古代做大官的,人家的老婆都叫這個名字」。

 

我叫招娣的邏輯跟別人不太一樣。奶奶並不是因為還想要男孩(那會兒我弟弟都5歲了),就是純粹的重男輕女,不管家裏有沒有男孩,你作為女孩就是不受歡迎的。

 

其實上學前,爸爸給我取名「倩」。爸媽從我小學到高中,一直在外麵打工。那會兒,我家沒有裝電話,還得去別人家接爸媽的電話,一個月也就打來一次。 父母過年才會回家,有時一年下來,我們可能都不認識他們了。

 

如果報名那天,我爸媽在家,我就不會叫這個名字了,至少是叫「倩」。

 

後來我爸因為「招娣」這個名字,也當麵責怪過我奶奶。但他隻是希望我有一個升官發財的「好」名字,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名字是重男輕女的象征,是給女孩子貼上「你不配擁有姓名」的標簽。

 

不知道你看過《請回答1988》沒有?我對德善的經曆特別感同身受。她家煤氣泄露,父母把她的弟弟、姐姐都拖出來了,但是把她忘在了最後。她就是有點「爹不疼娘不愛」,生日蛋糕都要湊合著跟姐姐一起吃,衣服都要穿姐姐舊的。

 

爺爺奶奶對我就是這樣。奶奶身體弱,幹不了什麽重活兒,一直呆在家裏,性格也有點悶悶的,對我很冷漠。

 

我小時候跟奶奶睡一張床。她睡床頭,我睡床尾,她睡裏麵,我睡外麵。夏天很熱,她不愛扇電風扇,起床又比較早,她起來後立馬就會把電風扇關掉。回想外婆會一整晚都為我扇扇子,怕我熱著,但是奶奶從來都不會在意我冷啊熱啊。

 

有段時間,她不喜歡我爺爺。她就會把我的衣服跟我爺爺的衣服,放在一個盆裏洗,而她的衣服跟哥哥和弟弟的放在一起。爺爺幹重體力活,衣服很多汗。我不是介意髒不髒,而是感覺到在家裏麵,爺爺不受她待見,我也是不受她待見的人,被分類了。從那之後,我都自己洗衣服了。

 

我奶奶老是疑神疑鬼,比如說家裏麵什麽東西丟了,她都會第一時間懷疑是我偷的。我弟有點喜歡挑撥離間。有一次走在前麵,他自己摔倒了,跟我奶奶告狀,說我推了他。我奶奶扭頭立刻把我臭罵一頓。完全不聽我解釋。

 

我們小時候也會因為搶零食打架。我弟特別霸道,我去撿我媽送給我們仨的糖果,其實我是給我弟撿起來,我弟以為我要搶他的東西,立刻從廚房拿了一把刀,把我的手砍出血了。到現在我的手指中間還有一道疤。那時候他才六七歲吧。

 

我爸是最寵我弟弟的,因為是他最小的兒子。我弟都上大學了,買個火車票這種事情,我爸爸都想讓我幫弟弟去處理好。我爸媽一直在福建打工,我從小學直到高中畢業,隻去過他們那裏一次,但是我弟每個暑假都會去。所以在整個成長的過程中,隻有我是父愛母愛缺失最多的,我哥至少在六七歲前也還享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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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挺好》中,蘇明玉母親的重男輕女思想

 

在奶奶麵前,我好像還真的沒有向她表示過,你為什麽要給我取這樣的名字,我很恨你啊之類。當然了,我奶奶對我也沒什麽內疚感,她不會關注到我的感受的。 

 

因為奶奶老是偏心,小時候我會跟她強,跟她吵。一到周末我就去外婆家,第二天上學了才會回來。我小時候,小學、初中都是兩邊跑的。後來我上了當地最好的高中,可能是住校了,也可能是覺得我有出息了,我發現奶奶反而沒那麽重男輕女了。

 

 

 

我無法開口跟別人介紹自己叫什麽

 

我上學第一年,外婆很舍不得,經常去看我。每次我就會追著出來,說我不要上學,我要回家,這裏不是我家。放學的時候排著隊出校門,大家都會看到一個小女孩,從校門口哭得稀裏嘩啦地出來。

 

第一次覺得我的名字好像不那麽好,是在五年級還是六年級。外麵的人來宣傳防疫手冊,一個個點名,念到我的名字的時候,笑了,老師也跟著笑了。他們具體說了什麽,我記得不是很清,隻記得那一瞬間,臉漲得通紅……

 

在這之前,同學也經常會說,你弟弟是不是你招來的這種話,但是那時候自我意識沒那麽強,沒有覺得特別丟臉。小學有點被孤立,不完全是因為這個名字,而是因為我是留守兒童,以及沒有接受過啟蒙教育,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顯得人特別傻,特別遲鈍。那時候老師喜歡成績好的,笨的就被老師打罵,所以小學會被一些學習成績好的同學孤立,不和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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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道》中瑛娘的女兒,分別叫盼娣和招娣

 

上了初中之後,會有很多陌生的同學。點名的時候,新同學會笑,是會讓我直接能看到的笑。老師不但不製止,還會拿這個名字打趣。當時有一個特別頑皮的同桌,男孩子,多動症一樣,他會嘲笑我,在教室裏很大聲地叫我的名字。所以我那時候變得特別的自卑,不愛說話。

 

辦公室有個老師很喜歡我,問我叫什麽名字,反複問了很多遍,我都裝傻充楞。我就是很難跟別人介紹自己,無法開口。一般來說,一個新環境,你連自我介紹都不敢的話,初次交流就給別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我覺得我就是這樣變得自卑、敏感,最後成了一個不善交際的人。

 

我責怪父母,因為他們的不上心,才讓我取了這麽個難聽的名字,加上他們一直在外麵,忽視我們的成長。我從初中開始,變得有點叛逆。雖然在家裏的時間不多,但我和我爸卻一直搞不好。因為他和我溝通,從來都是暴力的語言。

 

初中的時候,因為什麽事我就不吃飯,堅決不吃,我爸就是強行要我吃,我就堅決不吃。有時候學習到深夜,他讓我睡,我偏不睡,他就在樓下喊,還不快去睡,浪費我的電,我偏不睡。

 

我經常要求我爸幫我改名,但聽我在村委會做主任的伯伯說,他給他孫子改名字都改不了,所以我爸感覺改名字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當然,他也沒有特地去派出所問過。一邊責怪我奶奶,一邊又沒有具體行動,表現得無可奈何,他一直就是這種態度。

 

從小學五六年級開始,我變得特別用心學習。因為我覺得用心學習才會受到父母和爺爺奶奶的關注,受到同學、老師的尊敬。如果你成績又差,名字還這麽難聽,就活該是被取笑的對象。那時候我心裏有個願望,希望過年的時候得到父母的肯定,能夠改掉這個名字。

 

 

 

曾以為這個名字真要跟我一輩子了

 

大學時期,同學來自全省甚至全國,在這樣一個新環境下,自尊心更強,愛美意識也會更強一些。我很怕自我介紹,不敢說自己的名字,甚至對我有好感的男生,我一般都不會告訴。

 

大一那會,有電腦了,網上看到有人改名成功,就想試一試,而且18歲了,滿足獨立改名的條件了。

 

大一那個暑假,我拿著一些從網上下載的改名證明,跑到我們鎮上的派出所,還提前在手機上下載了相關法律條文,說一個成年人一生可以改一次名字,讀給派出所的人聽。

 

派出所裏的那些人,看我一個小姑娘站在那裏讀這個,還偷笑我。我找到負責我們那塊區域戶籍的人,是一個中年男子。他拉扯半天,說你這個名字很難改,會影響畢業證,然後給到上麵還要層層審批,特別麻煩。最可笑的是,他跟我說,他自己看的哪部小說裏麵,一個女主角還叫這個名字呢,這個名字挺好的。一邊說一邊在手機上劃拉,找這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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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子怡在《我的父親母親》中飾演的「招娣」

 

就這樣耗了一個多小時,他始終無動於衷,在辦公室裏泡著茶,悠哉悠哉。我當時感覺我到這裏不是辦事的,是來跟他抬杠的。


我以為這個名字真的要跟我一輩子了。

 

既然改不了,隻好自我安慰。每次自我介紹前,在心裏打很多腹稿:「我叫招娣,對,我確實有個弟弟……」有一點自我調侃,但不是我真的放下了,而是我覺得既然改不掉,那還不如自我調侃一下。

 

我在大學談了人生中第一次戀愛。

 

他是我大學室友的高中同學。雖然我一再隱瞞,但是他從室友那兒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心裏的防線一下子被他打破了。後來,他給我很多疏導,讓我覺得名字難聽也沒有那麽重要。

 

在我看來,能夠建立一些深層次的連接,能夠和對方說一些心裏話,首先第一關,就是我能夠跟人家正視這個名字。這也是我這一段戀愛開始的原因。

 

畢業後,我和男朋友都到了杭州工作。當然了,我男朋友也一直覺得我名字不好聽。這個一直跟隨著自己的名字,就像一個烙印,時刻提醒自己也提醒別人:這個女孩家裏一定重男輕女吧。

 

 

 

我恨自己沒有為自己認真爭取過

 

(徹底下定決心)想要改名的那段時間,我經常深夜躺在床上,在微博上一遍一遍地搜「招娣」之類的關鍵詞,看一些別人的經曆。有天我搜到一個博主,她說她很討厭這樣的名字,她也很恨那些還叫著這些名字的女孩,厭惡那些寧願忍受屈辱,讓這樣的名字跟隨自己一生的女孩,因為她們逆來順受、不懂得為自己爭取……

 

當時看完眼淚止不住地流,我恨自己沒有為自己認真爭取過一回。

 

這些話讓我始終屏著一股氣,就是要去努力一次,再去嚐試一次。

 

辦理杭州落戶時,發現有人在改自己的年齡。我就問了一句,「年齡可以改,那名字是不是也可以改?」「你符合規定就可以改。」一下子,內心的希望就被重新點燃了。回去我就查浙江省的改名條例,學了很多很詳細的改名技巧。

 

告訴父母,他們第一反應還是反對。從上學到現在,他們生怕我因為改名,影響了我的畢業證,影響我找工作,也怕我得罪派出所……我媽一直勸我,名字隻是個代號而已,讓我跟別人解釋,說這個名字不是要我招一個弟弟……我為什麽要跟人家解釋這些?別人看你的名字就是會給你貼這些標簽,你解釋有什麽意義呢?

 

因為有改掉的希望,父母還這樣阻撓我,我很生氣。在家族群裏放話:你們沒盡到做父母的義務還阻攔我,別怪我怨恨你們一輩子。

 

大概看到了我的決心,他們不再言語。

 

第一次去派出所提交申請的時候,是工作日,沒多少人,心想杭州政府的辦事效率高,應該會挺順利的吧,很期待。

 

我把自己手寫的兩頁改名申請,通過窗口交給了工作人員,接待我的是一位大概三十出頭的女民警。她認真看了一下,沒說什麽,提交了。我心裏鬆了一口氣,這次往上報了,看來有戲?

 

沒兩天,接到電話,申請被拒。當時就蒙了,怎麽可能?「為什麽改不了,為什麽被拒,我明明很符合條例……」之前接待我的那位女民警說,上麵不受理,你這個不符合規定,她們也沒辦法。

 

仍然不甘心。一直在網上各種搜索,網友嚐試過的方法,隻要我能嚐試的,我都要去嚐試一下。多次致電派出所溝通無果,我決定再去一趟。

 

這次我是帶著目的去的。我想要說服他們,想讓他們站在我的角度思考,「如果這樣一個名字跟著你一生,你是怎麽樣的感受」。還是找到了上次那位女民警,想要打動她,讓她幫我再爭取爭取。雖然態度不太耐煩,但是從她口中得知,傷及本人情感,對本人造成不良心理影響需要出示證明。

 

醫院就在附近,走過去20分鍾。當天下著瓢潑大雨,走在路上,心想:不管遇到再大的阻攔,都要試一試。

 

醫院是杭州有名的三甲醫院,人潮擁擠。顧不上吃飯,排了一個小時隊,掛了個精神科的號。

 

醫生比較精瘦,戴一個金絲邊眼鏡。我說,因為這個名字很自卑,沒辦法跟人做自我介紹……他盯著我,「你不覺得你有點小題大作了?」

 

這個人他完全不懂我,他就覺得我很矯情,沒事找事……但還想掙紮一下,「能不能給我開一個證明,派出所說需要一個這樣的證明」。「不可能。」他邊說邊把我醫保卡拿去狠狠刷了一下,刷完,甩給我一張心理谘詢的名片。全程不到3分鍾。

 

我出了科室,站在那裏,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不知所措……難道我就要認命了嗎?

 

我偏不。

 

接下來,我還是在網上不斷搜索可以嚐試的方法。12315市長熱線打了十幾遍,找到做決策的公安分局的電話,撥過去……得到的都是那套不合條例的話術。

 

最後,最有用的還是寫信。一稿多投。(甚至投到了)上城區區長的信箱。

 

過了兩天,接到了公安分局的電話,對方說,我們局長,想要找你聊一聊。

 

看到曙光了。

 

我找了個中午的時間過去,在旁邊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吃了碗麵。店裏掛了一幅好看的書法字:食美味潔。當時滿懷期待,拍下了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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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拍攝的「食美味潔」:獲準改名後,真是吃嘛嘛香

 

一開始是一個中年女工作人員帶著我,她把我的信打印出來,說:「這收到一封,這又有一封……」感覺對我有點無可奈何。她帶我去到另外一個窗口,有攝像頭,讓我坐正了,眼前接待我的應該就是局長了。四十五六歲的樣子,不胖不瘦,有一點點禿頭,看起來麵相很溫和,講起話來也慢條斯理的。

 

他起初也是想要勸我,說這個名字不符合改名條例,且無傷大雅,改的話,就會有很多很多的麻煩。

 

我說,從小到大因為名字受到了很多不好的影響,自己的人生帶著這樣一個名字,有一種屈辱,無法開始真正的生活。我還說了一些比較實際的情況,馬上要學駕照,在杭州還要買房,以後要改的東西還更多更麻煩。最後我表示,不管怎麽樣,我一定會改掉。

 

他看我態度還挺堅定,慢慢好像也能理解了。又看了一下我的個人信息,問我做什麽工作,什麽學曆。因為我當時是杭州市人才引進落戶的,他可能覺得我這個女孩子還不錯,會有一個很好的未來。

 

聊著聊著,他說,你可以改,但是要提供一些資料。後麵,他又把公安局為什麽這麽慎重對待改名的原因,跟我解釋了一下。他是第一個認真給我解釋的人。

 

終於,耗時三個月,四五十通電話,接觸了十幾個人之後,2018年7月22號,我的名字改掉了。 

 

出來之後,就覺得眼睛裏放光,走到路上就看一切都是特別的美好。對。就是覺得自己的人生迎來了一個高光時刻。覺得來杭州是一個很正確的選擇。

 

我終於解開了二十多年的心結,不再被名字困擾,不再因此而自卑;我可以坦然地向人介紹我的新名字;我接下來的人生不再因名字被人貼上不好的標簽;我努力排除萬難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變得更堅定、無畏,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我幾乎可以認定,改名,是我25歲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祝你從此擁有嶄新的人生

 

我的新名,單名一個「芊」字。

 

從小到大一直有改名的願望,但是我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去想過新名字,突然有這個權利了,反反複複想了一個月。

 

在《詩經》上找名字,在網上給名字評分。爸爸也給我取了一些,但我都覺得沒有自己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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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植物的芊,在森林裏拍攝的照片

 

「芊」這個字,一來保持我們家兄弟姐妹單名的一致性,二來這個字寓意旺盛的生命力,也有平和自然的象征。在我看來是個有靈氣,有著美好寓意的名字,也是我對自己人生的期許。

 

我把新的身份證拍到家族群裏,父母也為我開心。我能夠感覺到我改完名字之後,他們對我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覺得我還挺厲害的。本來他們認為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這幾年,在我堅持不懈,轉發各種重男輕女、留守兒童文章的「洗腦」下,父母的思想慢慢有了一點轉變。我也一直跟他們說,我以後也會給他們養老。

 

最近我在杭州買房,父母掏空了養老金來支持我。不管算不算補償,對我來說,心存溫暖和感激,也學會體諒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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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也是頭一次當爸爸”——《請回答1988》

 

我奶奶,在她去世的時候,我就不怪她了。我能理解她作為一個農村文盲老太太,思想上的局限性。

 

沒有必要一直去怨恨,因為這個事情已經發生了。對我來說,改掉了就解決了。我現在想的是,以後不能這樣對待我自己的孩子,以及希望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幫助跟我有類似經曆的女孩子。

 

我一直喜歡看一些關注女性成長、發展的書,包括我選大學,第一誌願選的也是中華女子學院。我當時的心願就是,以後要為農村地區的女孩子,特別是留守兒童,做一些事情。

 

在這裏我分享我的故事,初心就是希望「招娣」這樣的名字消失,希望每個女孩子都能擁有自己的姓名,而不是為了迎接弟弟的出生。

 

後來我把改名的過程在網上寫成了攻略,影響了更多的人。每次收到成功反饋,我都特別開心,也會由衷地給那些女孩說一句:

 

祝你從此擁有嶄新的人生。

 

 

作者  文華、黃臻曜  |  微信編輯  桑若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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