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星期天,天上灰蒙蒙地飄著小雨。羊市口的一個大雜院裏,三個頭戴竹鬥笠的姑娘正圍著院子中間的那眼井前洗衣服。住在東麵正中小屋裏的郭阿姨正在自家門前的簡陋小廚房裏準備午餐。她女兒小燕穿著件自己織的棗紅色毛衣,一條石頭布的褲子,打著把傘為她媽媽遮雨,她不時地瞟一下對麵閣樓上的那扇小木窗子。
“小燕,你怎麽搞的?看看,雨都飄到鍋裏來了!”
“媽,怎麽徐耀還沒有起床呀?會不會出什麽事?”小燕關懷的語氣中透著焦急,圍著井邊洗衣服的姑娘嘩地笑了起來。
一個姑娘一邊將水桶從井裏提上來,一邊大聲地說:“郭阿姨,小燕這麽關心徐耀,你為什麽不把小燕嫁給他?”
郭阿姨飛快地將紅辣椒炒肉鏟到盤裏,笑著說:“閉住你的烏鴉嘴,你為什麽不自己嫁給他?”
那姑娘笑著說:“可惜他看中的是你家小燕,不是我,否則我倒願意嫁給他。”
一個姑娘提著件水淋淋的衣服,仰著頭對著緊閉的小木窗喊:“徐耀!徐耀!聽見沒有?這裏有人願意嫁給你呢!”
這個萬念俱灰的窮畫家當然聽不到大雜院裏那些姑娘們的說笑聲。他站在西山龍門上,看著浩瀚的滇池和飄渺的白雲,腰間那碗口大的腫瘤痛得他直不起腰來,小燕的身影慢慢在雲間飄散。
“這世上再也沒什麽可值得留念的了。”他心一橫,跨過欄杆跳下白雲環繞的懸崖。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徐耀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睡在石洞中的石床上。一位穿白大褂的青年醫生正在一張石桌子前製藥丸。
“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還沒有死?”徐耀坐了起來,沮喪地四處張望。
“別提死字,你是一個極有天賦的畫家,為何尋死?”
“畫畫得再好也賣不到一分錢,我又得了這惡疾,沒有公費醫療,除了死還有什麽活路?”
“你的畫現在看來無用,將來必大有用途。你的腫瘤已經惡化了。你如果想擺脫病魔,就得在此學習打坐,靜養一年,你能忍受這寂寞嗎?”
“你是說我的病能治好?就靠打坐?”徐耀不相信地問。
那醫生鄭重地點點頭。
“是麽?”徐耀驚喜交集,“醫生,太謝謝你了!隻要能治好這病,別說一年,再長的時間我也能忍耐。”
“但是你得記住,”醫生鄭重其事地囑咐,“打坐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近女色,否則全功盡棄。”
徐耀覺得醫生的囑咐根本沒有必要:自己一個窮小子,又住在這山洞裏,哪裏見得到女人?但他還是點點頭,說他記住了。
醫生將製好的丸藥讓徐耀服下,教了他打坐的方法。然後告辭:“牆角的石甕裏有甘泉水,你可以用來充饑解渴。我走了,一年後再來見你。”接著就飄然走出石洞,駕雲走了。
徐耀愣愣地坐在床上發呆,這醫生是誰?徐耀想了很久很久,突然明白了,他就是昆明人傳說中的神醫姚誠伯。
吃了藥丸後,徐耀的精神好了許多,他開始心無雜念地練打坐。
一個月過去了,那惡瘤越來越小。詩人道:“索逋人去境如仙。”(追債的人一走,滋味就像登仙一樣。)徐耀說:“無病就是活神仙。”
一天,洞外雲遮霧繞,洞裏暖和如春,徐耀正在打坐。突然聽見一群女子的聲音由遠至近走進洞中,一個女子說:“主人原來躲藏在這裏呀。”
徐耀忙睜開眼睛看看洞裏沒有一個人,他搖搖頭說:”幻視,幻聽。”
晚上徐耀睡在石床上,腫瘤開始有些發癢像螞蟻在爬。
“阿紫,阿紫你的房子收拾好了嗎?”瘤內傳來一個女子悄悄的呼喚聲。
“好了,你們進來看看如何?”一個女子的開門聲,幾個女子的高跟鞋在屋裏踱來踱去的聲音。
“阿紫你的品味太差,這大綠被子配大紅窗簾,花哨得令人發惡心。這沙發怎麽放在這裏?”
“請阿紅姐姐幫幫忙吧。”
“你到客廳裏等著吧,不許偷看。”一個女子開門出去。
屋裏有個女子指揮著眾女子,移床,拉櫃,掛窗簾,敲釘子掛畫,亂哄哄地鬧了一陣。
“進來吧。”
“哦,哦,太奇妙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幻聽怎麽變得這麽真實哩。”徐耀關閉了自己的耳朵不理睬,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徐耀在打坐,聽見瘤內有棋子敲在棋盤上的聲音,一個女子說:“不行,不行,重來。我不拉炮,我要飛象。”
“不許悔棋,你輸了。”
“最後悔一次。”
“你已經悔了多次了,我不玩了。”一個女子生氣地將棋子撥亂。
“你幹什麽呀,又沒有輸田輸地輸房子也值得激動。”
“下次我再也不和你這種耍無賴的人玩了。”一個女子憤憤地說。
“小白,阿紅,別吵了,我們到阿綠那裏去吧,今日她請客。”一個女子的勸說聲,幾人開門出去聲。
敲門聲,開門聲,“阿菱來了,快過來彈鋼琴為阿蘭伴奏。”
琴聲起,一個女子輕輕唱了起來,聲音漸高漸激烈,眾女子跟著合唱起來。
“快來吧,午餐準備好了。”一個女子拍著手掌叫。
“哦,味道美極了,阿綠的烹調技術真是越來越高了。”
“謝謝,來點香檳嗎?”
“不,請給我杯橙汁。”
“真可笑極了,我這瘤子成了大觀園,不知住著多少女子。”徐耀不聽不理睬,集中精力排除雜念,再也聽不見那些女子的說笑聲了。
隔了幾天,徐耀在打坐時聽見瘤內有鸚鵡的叫聲“客人到,客人到。”
一個女子推開窗子問:“阿蘭,你昨夜睡得好嗎?”
“不好!”
“為什麽?”
“這住宅完美無缺,但沒有男人,就像住在尼姑庵裏有何樂趣?”
“確實如此,但有什麽辦法呢。”
“阿蘭,阿紅早上好。”幾個女子的說笑聲。
“兩位遇到何事,為何憂憂不樂?”
“阿蘭說這宅子雖美,但無男人乏味得很。”
“是呀,阿蘭說的對。”
“我也這麽認為。”眾女子議論紛紛。
有個女子高聲叫道:“喂,喂請諸位停一分鍾,諸位難道沒想過,這住宅的主人就是一個男子而且還是個帥哥呢。”
安靜了一分鍾,一個女子說:“這男人是個偽男人,他對我們曆來都是拒之千裏,不理不睬的。”
徐耀聽見她們議論自己,便聆耳細聽。
“這男子的心事我知道,我先出去試探他,看看他能否上鉤。”
“小白,阿紫快到後花園去摘素馨鳳仙花來為黃逸打扮。”
“不用簪花,不要胭脂口紅,就這個樣子。”
“美則美,就是穿著太寒磣像個打工妹。”
“這叫天然美,你們等我的好消息吧!”
“我去為你準備西瓜飲料,讓你回來解渴。”眾女子大笑著散去。
徐耀聽得有趣,還想再聽,但靜得無一點聲音。
“徐耀,徐耀……。”聽見小燕叫他,徐耀忙睜開眼睛看,原來坐在自己家中的床上。他跑到窗前拉開窗子朝下看,小燕穿著件蘋果綠起白點點的短袖襯衫站在她家門口向他招手:“你下來,我為你織了件毛衣,你來試試合不合身。”徐耀高興得三步倂作二步地跑下樓去。
今天不知怎麽回事,這個平時亂亂哄哄,人來人往的小院裏竟異常地安靜。他和小燕眉目傳情已經很久了,但在這沒有一點隱私的大雜院裏,他和小燕難得有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
小燕家一間小屋一隔為二,外麵這間早被徐耀窺視得一清二楚了,一張飯桌,一個碗櫃,幾把椅子,飯桌下堆著大米、竹籃、沙鍋……等雜物。唯一能使徐耀想入非非的是那掛著竹簾子的裏間。
“趁媽媽不在,進來喝杯茶。”
雖然同住一個大雜院,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郭阿姨就對他有了敵意,像防賊似地防著他,從不邀請他進家裏坐坐。
徐耀的心砰砰亂跳,小燕居然掀起竹簾子來請他到裏間去。哇!想不到小燕家裏間竟會像夢幻一般,如此浪漫,一張鋪著紅色軟緞的大床漂浮在一片紅燭光中,小燕的手像蛇一樣從後麵纏住了他……。
郭阿姨也不知哪裏去了,隻有他和小燕沒日沒夜地在屋裏鬼混。一天小燕的朋友阿紫來找小燕,阿紫是高幹子女。嬌俏玲瓏,舉手投足處處顯露出一種養尊處優的自信與自豪。
徐耀不知自己究竟有什麽魅力,讓阿紫主動地投懷送抱。他從貧民窟裏小燕家搬到了阿紫家三室一廳的大房子裏去了。在那裏徐耀又認識了阿紫的朋友阿紅,阿紅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全是些名媛貴婦,絕代佳人。她們有的能歌善舞,有的能寫會畫,有的善烹調,炮鱉燴鯉,滿足了徐耀的胃口。還有一位外交官的女兒帶著徐耀遊遍名川大山。徐耀漸漸地把小燕忘得一乾二淨了,每天不亦樂乎地在六個女子家疲於奔命。
一天黃逸對徐耀說:“我懷孕了,孩子將要出生了,這房子太小不夠孩子們玩耍,你得幫我蓋棟花園別墅。”
徐耀一聽急得團團轉:“我哪兒有錢,哪兒有錢為你蓋花園別墅。”
“既然你沒錢,此事就由我自己操辦吧。”黃逸站起來看也不看他一眼就開門出去了。
徐耀想到孩子就要出生,馬上就要添這買那,自己還連工作在哪裏都沒有著落呢,想著想著一身冷汗流了出來,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還坐在石洞裏,但惡瘤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長得比碗口還大了。
徐耀聽見瘤內有刀叉的響聲,一群女子在吃晚餐。
黃逸的聲音說:“明天我將請人來建花園別墅,徐耀已經同意了。”
“這不公平嘛,我也懷孕了,也要住花園別墅。”
“我也要花園別墅。”
“別吵了,我們的孩子都是他的,我們隨自己的心意各自建房就行了。”
第二天,徐耀聽見瘤內人聲喧沸,運磚瓦,拌沙灰,吊木料……似有數百人。
徐耀心煩意亂哪裏坐得下來練打坐。
背上的腫瘤一天比一天大,最後像小盆似地背在背上。六個女子都生了兒女,有生雙包胎的,有生三包胎的。瘤內傳來嬰兒的啼叫聲,索乳聲,抓梨覓果聲。孩子滿月時眾女子宴請賓客聲,院外小車的停車聲,室內賓主的喧嘩聲,痛得徐耀隻能在地上爬行。
徐耀精神越來越枯萎了,他像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著神醫姚誠伯趕快到來。
一日徐耀聽見瘤內有女子的慘叫聲,嬰兒的哭啼聲,眾男人的淫笑聲。
一個男子說:“各位弟兄請別傷了這六個女子,這六女是世間少有的絕代佳人。我等不如殺了這男子,帶著這六女到別處去另覓住宅,如何?”
“好主意。”
“我去殺肝。”
“我去攻心。”
“我來對付腸和胃。”
徐耀頓時全身疼痛,用頭捶地。
“你怎麽了,變得這麽狼狽不堪。”
徐耀抬頭看見那位青年醫生踩著雲彩進來。
“姚醫生救救我,救救我。”徐耀朝醫生爬去。
姚誠伯一看他背上盆大的腫瘤就明白是什麽事情了,他搖搖頭說:“仙丹妙藥治不了無命之人,我送你回去吧。”
徐耀抱住姚醫生的腿痛哭流涕:“姚醫生,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呀……”
姚誠伯想了一會說:“你隻有犧牲才氣來換生命了,本來你的靈感和才氣能使你成為國際一流的大師,你失去靈感後隻能成為一個庸庸碌碌的畫匠,可惜呀!可惜!”
生命和靈感、才氣相比,當然是保命重要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徐耀爬在石床上等著姚醫生為他做手術……。
太陽當空照,西山小石林的樹蔭下,幾個工廠女工在野餐。眾人穿著時髦的牛仔褲T恤衫,戴著太陽帽,隻有小燕還穿著過時的玫瑰色短袖襯衫。
小燕將拌好的涼米線挑到每個人的碗裏,一個正在削梨的女工問她:“小燕你喜歡的那個畫家回來了沒有?”
小燕憂愁地說:“還沒有呢,都快一年了,真讓人擔憂……。”話音未落坐在她身邊的一個女工怪叫起來:“見鬼了,見鬼了,你們看那塊石頭後麵躺著個人。”眾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不遠的石頭後麵躺著個男人,露著大半載身子,腳上穿著一雙翻毛皮鞋。
“別叫嚷嚷地,可能是哪個男人在那裏睡覺。”
“我發誓,我根本沒有看見什麽男人走過,前一分鍾那裏還空空的,眨一下眼睛怎麽就多了個人。”
小燕說:“大太陽照著怎麽會有鬼,等我過去看個究竟。”
小燕繞過石頭,看見徐耀睡在石頭後麵,黃色的野花落在臉上也不知道。
“徐耀,徐耀你怎麽會睡在這裏呀?”
徐耀聽見小燕的叫聲立即睜開眼睛,坐起來:“小燕這是什麽地方?”
“西山小石林,徐耀回家吧,我已經為你存夠做手術的錢了,媽媽也同意我們相處了。”
“我的大瘤呢?我的大瘤哪兒去了。”徐耀伸手朝背後一摸,高興得跳了起來,那大如小盆折磨得他晝夜難眠的腫瘤消逝了。
在以後的日子裏,徐耀一直苦苦思索,這一年內他究竟是在什麽地方度過的?他唯一能回想起來的就是他背上的瘤子長得有小盆大,迫使他隻能在地上爬行,但那大瘤是何時離他而去的,他再也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