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尋桂殿》—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

窗外銀色的月光,將西湖的水照得晶瑩如玉。窗內一燈如豆,窗前站著一位明裝冶服的古代仕女,她身材纖細,五官精美,弱不禁風。

門無聲地開了,一位青衣小丫頭,端了一小杯梨汁進來,放在桌子上。看著小青的背影,搖搖頭,無可奈何地問:“小夫人,現在已經是二十世紀了,你還要等下去嗎?”

小青懶得回答這個問了無數次的問題。她微微地皺著修得又長又細的眉毛,幽幽地看著樓外那無邊無涯的湖水,銀色的水波朝她湧來。那熟悉的一幕再度出現在眼前:在一個深深的大院裏,“吱呀”的一聲,一間房門開了,走出一位風神秀偉的男子來,美服華冠,輕裘寶帶。他朝著屋裏打躬作揖地說:“娘子,我去去就來。”屋裏沒有任何回應。仆人將大門打開,男子騎上等在外麵的黑馬,朝城外奔去。

小青一次又一次地回過頭去,看放在書桌上的玉漏鬥,計算著時間。現在他應該趕到西湖邊了,一葉掛著紅燈的小船停在那裏。男子跳上小船,船家老夫婦一前一後地蕩起了雙漿,小船漸漸向小青駛來,小青伸出手臂去擁抱那張掛著大紅燈籠的小船。小船一下消逝在雲水之間,隻剩下一湖水波在月光下蕩漾。極遠處,夜夜笙歌的酒吧、茶吧、咖啡吧閃爍著紅燈綠燈。

從昆明來杭州度蜜月的馮韜挽著妻子蘇蕙的手,從一間飛出輕音樂的咖啡廳裏出來。月色極美,兩人不忍離去。十指緊扣,在湖邊漫步,將彩燈遠遠地拋在身後。

蘇蕙披著白色真絲織錦大衣,腳下是一雙同色的小皮鞋,長發飄拂,踩著一地的月光,就像淩波仙子下凡塵。

柳樹下停著一葉小舟,那是一張古老的帶蓬小船。船蓬門口掛了個紅紗燈籠,一位老人坐在船頭抽煙賞月。老人看見他們,站起來說:“二位要到孤山去嗎?”

“孤山!”馮韜和蘇蕙對視一笑,上了老人的船。一位老太太挑起門簾,從船蓬裏出來,將客人請進船蓬裏。裏麵有一張小床,一張小桌子,桌子上點著盞油燈,兩人在床上坐下,船家老夫婦一前一後地蕩起了雙槳。

小船一晃一晃地,睡意襲來,兩人漸漸睡去。不知過了多久,馮韜醒來,挑開簾子,看見明月當空,水天一色。小船泊在一個小島旁,有石階可登上島。島上有小樓、小亭子,在月光下美得如同仙境。

馮韜登上石階小路,向小樓走去。兩邊的花兒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小樓上敞開的窗子裏,透出昏暗的燈光。馮韜想,這麽晚了,島上的工作人員還未入睡。他順小路登上了亭子,抄著手站在亭子裏,欣賞著月光下的湖光山色。

一陣玫瑰花香氣襲人,馮韜回頭一看,一位古裝美女笑盈盈地朝亭子走來。後麵跟著兩個小丫環,一個提著黃金小吊爐,一個抱著繡花被褥。

“這島上的工作人員也夠辛苦的,就一個客人也要表演。”馮韜想。

那女子走進亭子,羞澀地說:“郎來了也不進屋,讓我等得好苦呀!你已經很長時間沒來了。你換了發型和衣著,我差點就認不出你來了,你看我的穿著打扮還算時髦嗎?”

馮韜感覺怪怪的,這女子演戲演得也太過火了吧,我與她初次見麵,她為何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

“你還記得小青嗎?”那女子走過來,拉著他的手。她的手冰涼,馮韜隻覺得寒氣透骨。

小路上傳來嗒嗒的皮鞋聲,蘇蕙瀟灑自如地朝亭子走來。小青“啊!”地叫了一聲,轉身就想從另一條小路溜走。

“小青慢走!”蘇蕙叫道。

小青低頭垂首走進亭子,蘇蕙挨著馮韜坐下說:“小青,你也坐下。”

小青在他們對麵的長凳上坐下了。

蘇蕙說:“今天晚上,我們三人又相會了。我們在此當麵鑼對麵鼓地說個清楚。這幾百年來,我被人罵做嫉妒婦、惡毒婦。其實你也清楚,無論氣質、容貌,或聰穎敏捷,博學多才,甚至治家能力,我都勝你一籌。我當時所追求的,隻不過是一夫一妻製罷了。這種追求是符合人倫天理的事,上帝當初造人,不就造了一男一女嗎?你有什麽不服氣的,今天盡管說出來吧。”

小青低頭拈著裙帶默不作聲。

蘇蕙接著說:“其實,我將你遷到孤山別墅,又叫楊夫人勸過你,天下豈少韓君平似的美少年,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但你一直不明白我的意思。你不想想,楊夫人既有才又賢淑,沒有我的暗示,她豈會教人淫奔?當然,這說來也怪不得你,因為你一直苦戀著他。”

蘇蕙轉過頭去,看著馮韜說:“今天就請你在我和小青之間作個了斷吧,你要她,還是要我?”

馮韜的記憶開始慢慢恢複過來了,他看看小青,小青絞著裙帶,惶惶不安地看著他,再看看蘇惠,她神情自若地看著遠方。他毫不猶豫地挽起蘇惠的手說:“我選擇你。”

兩人手挽手地從亭子裏走出來,蘇蕙回過頭去,對小青淡淡一笑:“小青,我勸你不要再等下去了。”說完,兩人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小青身子一晃,差點跌倒在地。兩個小丫環趕快扶住,架著小青回小樓去了。

小青剛走,玫瑰花叢中立即飛出幾個女子來。今夜空靈、飄渺和悠然正和西湖邊的幾位花仙子們在孤山上玩,剛才的一幕,她們看得清清楚楚。她們走到亭中,憑欄遠眺,湖麵上一盞紅燈漸漸遠去。

玫瑰花仙子拍著欄杆說:“我為小青鳴不平,論氣質和容貌,可能那女士比小青更勝一籌,但論才情之高,慧心之巧。那女士怎比得上小青?”

桃花仙子說:“是呀!小青的詩句‘百結回腸寫淚痕,重來唯有舊朱門。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幾百年來,不知贏得多少男子的扼腕痛惜,賺了多少女子同病相憐的清淚!”

空靈搖搖頭笑著說:“你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小青可以說是人間的奇情才女,但那女子是曠世奇才。小青的詩若能算人間絕妙好詞,則那女子的詩乃天籟之音。她作詩詞五千餘首,沒有一首留在人間。”

荷花仙子問:“空靈,你說的是織‘璿璣圖’的蘇蕙嗎?”

“正是她,他們三人已經糾纏了兩世。小青等馮韜,一直等到現在。前秦時,蘇蕙是馮韜的前身竇滔的妻子,冰雪聰明,儀容秀麗。小青是竇滔金屋藏嬌的寵姬趙陽台,趙陽台能歌善舞,舞姿曼妙,無人可比。蘇蕙二十一歲時,竇滔調到襄陽上任,邀請蘇蕙同行,蘇蕙因惱恨竇滔偷娶趙陽台,用現代說法就是悄悄包二奶,於是拒絕與竇滔同行,竇滔便帶著趙陽台遠走高飛,拋棄了蘇蕙。

蘇蕙悔恨自傷,織錦為回文,五彩相宣,映心耀目,題詩二百餘首,縱橫反複皆成文章。蘇蕙將回文錦字寄給竇滔,竇滔讀後感其精妙絕輪,盛禮將蘇蕙迎回,陽台被送回老家,從那時起,她就過著冷雨敲窗不可聽的日子,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幾百年過去了,明朝時他們三人又聚集了,小青還是馮韜的姬,蘇蕙的個性還是那麽強,容不得小青,讓小青獨自住在孤山別墅裏。可惜沒多久小青與馮韜短暫的燒雪品茶、情融意怡的日子就結束了,馮韜又離開她,回到蘇蕙身邊。她又開始了孤燈聽雨,枯坐窗畔,抱影無眠,由生到死的漫長等待,直到現在。”

眾人聽後默不作聲,這時小樓裏傳來了幽怨的哭聲。

梅花仙子說:“幾百年過去了,小青還是日日臨波顧影,夜夜攬鏡自照。現在沒有了精神支柱,那以後我可能隻有夜夜聽鬼哭了。”

空靈說:“等我去勸勸她,看看她願不願歸去。”

屋裏一燈如豆,小青看著自己的畫像痛哭。

“小青,現在已經是二十世紀了,你還要等嗎?”空靈無聲地推門進去。

小青看見空靈,忙拉住她說:“緣份已盡,我還等什麽?但不等我又該到哪裏去呢?”

空靈說:“你沒聽靈隱寺的老和尚常說,從來處來,向去處去嗎?”

小青搽幹淚水,攬鏡自照說:“我在紅塵中迷失了這麽多年,哪裏還記得自己是從何處來的?”

空靈笑了:“你本是,你本是放春山下,相思淚泉旁的一株水仙花。如果你願歸去,我願當引路人。”

小青將裙帶理好,毅然說道:“那我們現在就走,這裏我是一分鍾也呆不下去了。”

她轉過身去,看見那裝著梨汁的小杯,又猶豫地說:“我走了,兩個小丫環怎麽辦?她們跟我多年了。”

空靈說:“走吧!她們自有她們的去處。”

小青邁著碎步,跟著空靈走出小樓。空靈朝著亭子叫:“悠然,飄渺,三天後,我們在洛陽牡丹花會見。”說完她領著小青朝天上飛去。腳下傳來飄渺、悠然和花仙子們的歌聲:

      “文君走出昭君塞,

小青了卻風流債。

也虧一陣黑罡風,

風火輪下抽身快,

單單別了清涼界。

原不是鴛鴦一派,

休算作相思一概。

自思自解自商量,

心可在?魂可在?

不如歸去真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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