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船娘
冬天,白魚口療養院的院長王珊珊很少看滇池,一看到那被嚴重汙染的混濁的墨綠色的湖水,她就心痛不已。她常常想,不知逸秋姐的朋友們都到哪裏去了。
當年滇池還是青山綠水之時,每逢暮春時節,她總愛躺在那座麵向滇池的大陽台上的藤椅裏,泡一杯普洱茶,眯著眼睛眺望滇池。遠處隱約可見掛著白帆的小舟,像羽毛似地在湖麵上飄來飄去,船上有戴著草帽的青年,也有身穿青衣紅褲、拖著長辮子的船娘。他們雖然小到妍媸不辨,但遠遠浮在映出藍天的湖麵上,仍然會勾起人的無限幻想。她想,那些船娘中總有逸秋姐,要不也是她的朋友們。
十多年倏忽而過,王珊珊細瘦的身材發了福,尖尖的下巴變成了雙下巴。不變的隻有那柔和平靜的眼神。她成為院長後,偶而還會忙中偷閑,來這座麵向滇池的大陽台上休息一下,放鬆放鬆自己。這時幻想就像無根的浮雲朝她飄來,千裏外花木扶疏的瘦西湖旁,一叢紅蓼花後,隱隱露出一個黑色的發髻。
“逸秋姐。”她輕輕喊了一聲。
一個身穿白色布衫,黑色綢褲的瘦西湖船娘從紅蓼花後麵撐出一葉小舟,笑著朝她不停地揮手……。
盡管和煦的陽光照在身上,但一想起那個可怕的夜晚,王珊珊還是禁不住打了幾個寒戰。
那是個冬天的晚上,珊珊在值班室裏為丈夫織毛衣,突然接到丈夫朋友的電話,說她丈夫出了車禍,正送到昆華醫院搶救。珊珊忙請了假,不顧一切地跑出療養院。
才跑到公路邊,就被一夥惡棍攔住了去路,那夥人衝上來,堵住了她的嘴,將她拖到停在滇池邊的一條大船上,將船駛進滇池。
一個男子氣急敗壞地喝道:“你將錢箱藏哪裏去了?今天你不說出來,我們就要把你砍成八塊,扔到滇池裏喂魚去!”
“什麽錢箱?”珊珊莫名其妙。
“你丈夫交給你保管的錢箱!你到底藏在哪兒?”
“你們找錯人了,我丈夫窮得連吃碗麵的錢都是我給的,哪有什麽錢箱?”珊珊說。
“別演戲了!偷了我們幾千萬,還他媽的假惺惺哭窮!說出來!”
“打死她!打死這個臭女人!”
兩個惡棍從背後死死抓住珊珊的雙臂,幾個男子一擁而上,拳腳如雨點般落在她的頭上身上。她無法躲閃,隻能以單薄的身軀承受拳腳的猛擊,她尖聲慘叫,嘴卻被人死死捂住了,她連氣都喘不過來,幾乎昏了過去。
一個男子揚手止住了打手們,對著她的臉揚起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威脅道:“你不說,今天就將你的臉劃成條條,讓你以後見不得人!”
恐懼攖住了珊珊,盡管她長相平平,也怕破相。
她頭皮發麻,看著那把刀:“我將錢箱藏在床底下了。”
“胡說!到這份兒上你這臭娘們還想騙人!究竟藏哪裏?”那男子怪叫著,用刀斜斜地從她臉上劃過。珊珊隻覺得臉上一陣劇痛,冷汗混合著鮮血流了下來。
“說不說?不說再劃一刀!”那男子咬牙切齒地說。
“停一下!來人了!”從後麵抓住珊珊的男人立即用一個化肥袋套住了珊珊的頭,隨即將她按倒在船板上。
珊珊聽見一個女子清脆的喝斥:“你們這些人簡直無法無天了!竟敢私設公堂,毒打一個弱女子!”
“快!開過去!撞翻她的船!”
砰的一聲,珊珊隻覺得大船劇烈地震動了一下,似乎撞到了什麽東西。
“那個臭船娘跳水逃走了!”
“別管她!這裏離岸足有上百裏。她能逃到哪裏去?”
“你說不說!不說今天活活打死你!”那夥人又恢複審問。幾雙皮鞋踢在她身上,她痛得在地上打滾,恨不得立即死去。
有人把套在她頭上的化肥袋扯去,一雙大手扼住她的脖子:
“你說不說?不說就掐死你!”
“我說,我說,錢箱……錢箱藏在天花板上。”
“天花板上我們早就搜過了!你究竟是要錢還是要命?”
珊珊已經喘不過氣來了,眼睛裏冒出了一朵朵金花。
“啊!——”她聽見眾人的長聲驚叫。船猛地翻了,珊珊落進水中,在冷得刺骨的湖水裏兩手亂抓。她最後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便沉了下去,迷迷糊糊間,覺得有人在下麵將她托了起來……。
珊珊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一個收拾得十分潔淨雅致的船艙裏,床前有個梳妝櫃。珊珊一骨碌爬起來,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卻不見臉上有什麽傷疤,幾乎要懷疑是做了場噩夢。推開小窗子,外麵紅日東升,滇池上金光萬點,她走出船艙,看見常常在滇池上擺渡的逸秋姐正在船頭煮早點,逸秋姐高高胖胖,一臉麻子。
“昨夜綁架你的那群人已經被警察抓走了,你安心養傷吧。”珊珊才知道昨夜救了自己的船娘就是逸秋姐。
珊珊後來毅然決然地和丈夫離了婚,那個無恥男人不但背著她買了豪華住宅,還夥同兩個情婦帶著他們販毒集團的巨款一跑了之,卻將黑鍋栽在珊珊頭上。
從那以後,珊珊和逸秋姐成了好朋友。一轉眼幾年過去了,珊珊又找到了新的男朋友。但她從未見過逸秋姐遠在東北的丈夫回來探望過她。每次珊珊問起她丈夫來,逸秋姐總是皺著眉說:“他很忙,沒時間來看我。”
“現在交通很方便,他來不了,你可以去看他啊!如果你沒錢,機票我包了。”
但逸秋還是愁眉不展地搖頭。
珊珊想,逸秋姐的丈夫可能是個被打入大牢的政治犯。
一天早上,珊珊正用輪椅推著老人在花園裏散步,逸秋打電話來:“珊珊,你能不能中午請假出來一下?我請你到‘高原明珠’吃飯,我今天下午就要離開滇池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珊珊驚了一跳:“逸秋姐,你要到哪裏去?”她想不到逸秋姐會走得那麽匆忙。
“十二點我在高原明珠的貴賓樓上等你,見麵又談。”
高原明珠的貴賓樓是幢依山而築的傣式小木樓,推開木窗就可以看見浩瀚無邊的滇池。
身穿淺紅色小襖、白色筒裙的禮儀小姐帶著珊珊上了貴賓樓。一間屋裏出來一個穿白色背心長裙的女子,她身材窈窕,瓜子臉,高鼻梁,杏仁眼,皮膚雪白。珊珊正錯愕間,那女子卻迎上來笑著和她打招呼。珊珊定睛一看,那女子雖然長相和身材都完全不同,但那眼神、笑靨和盤在腦後的頭發卻仍然是逸秋姐的。
珊珊驚喜地說:“逸秋姐,真想不到你的易容術會這麽高!”
逸秋姐招待她坐下,為她斟上香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改扮成個醜女,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的糾纏可就沒完沒了了。”
這時服務員開始上菜了,“鮮炸奶油”、“香菇炒栗子”、“八寶豆腐”等佳肴陸續端了上來。
“逸秋姐,你是不是要去東北和丈夫團圓?”珊珊問。
逸秋忍著淚水說:“我要到最南邊的南極冰海裏去了。”
“南極冰海?”珊珊懷疑自己聽錯了,“你是說南極冰海?為什麽?”
“我告訴你,你別吃驚,其實我並不是人類。”
“不是人類?”珊珊驚呆了。
“是的,我是水族中的一類,原來家住在洞庭湖。我們的生命比人類長許多。我們的社會體係也是亙古未變的,還是國王掌權。
幾十年前,東海龍王宮中選嬪妃。我被多舌的人稱道,龍王選中了我。但我和未婚夫已經有誓約在先,我堅決不從。龍王大怒,將我放逐到南麵的滇池當船娘,將我未婚夫放逐到了北麵的漠河當船夫。幾十年過去了,我倆依然戀著對方,龍王大怒,要將我押到南極冰海的冰窟裏關押起來,將我未婚夫趕到北極冰海,讓我們永遠不得相見,同受千年之苦。”
珊珊放下筷子,走過去抱著逸秋,像孩子一樣地哭了起來:“逸秋姐,逸秋姐,我不讓你走!我怎麽才能幫你呢?”
逸秋溫柔地撫摸著珊珊的背,掏出手巾來將她的眼淚擦幹:“你幫不了我,這是我自己選擇的。”
逸秋叫珊珊下午不要到滇池邊去,到時有暴風雨,可珊珊偏要去,她要為逸秋姐送行。她頭戴鬥笠站在滇池邊,狂風卷著烏雲,雷聲隆隆,電光閃閃,滇池中出現了逸秋姐的背影,她還是穿著中午那件白色的背心式長裙,雙手放在前麵,可能被銬住了,低著頭踏著浪花,朝烏雲和湖水交界處走去。
她身後突然出現兩行小船,船上的船娘們個個身著青衣紅褲,劃著小船跟在逸秋後麵,珊珊知道那是逸秋姐的朋友們在為她送行。
“逸秋姐!……”珊珊大聲地叫。這時暴雨嘩地倒了下來,滇池上頓時變得白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見了。
三年後的一個春天,當療養院的桃花、梨花、蘋果花又開的時候,珊珊接到一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珊珊嗎?我是逸秋的朋友。”
珊珊高興地問:“逸秋姐有消息嗎?”
那女子說的是老昆明話:“曉不得,我們也沒有她的一點兒消息。”珊珊的興奮一下變成了沮喪。
“珊珊,我得到一個消息,有個辦法可以救逸秋,但我們上不了手,不知你格願幫忙?”
“當然願意!沒有逸秋姐,哪有今日的王珊珊?你說吧,我一定照辦。”
“過幾天就是三月三了,你到西山華亭寺去等一個青年小夥子。那人看上去大約二十四五歲,中等身材,像進城打工的農民工,他唯一與眾不同的,就是手提一個燒賣形的竹魚籠。珊珊,你見過這種已經絕跡的魚籠嗎?”
“見過。”“你見到他後,什麽也別說,跟住他,他上哪兒你跟到哪兒,直到他回頭問你要什麽,你就說請他給你一個‘免’字,你得到字後,馬上將字扔到滇池裏,我們就會去營救逸秋了。”
“好,我一定照辦,你們等著好消息吧。”
“三月三,耍西山”,這是昆明特有的風俗。那天上西山的公路上、山間小路上,竹林裏、鬆林裏,到處是爬山的人。王珊珊在華亭寺裏走來走去,餓了就坐在大茶花樹下吃自帶的蛋炒飯,喝幾口自己帶來的礦泉水。
一直等到太陽西沉,才看見了那個手提魚籠的民工。那青年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工作服,頭發亂蓬蓬的,是混進人群就找不到的那種人。他在各個大殿繞了一圈,然後又看看楊朔描寫過那株茶花,油亮碧綠的樹葉中間托出千百朵重瓣大花,每朵花就像一小團正在燃燒的火焰。
欣賞完茶花,他走出寺廟的大門,朝著龍門走去。快到龍門時,他突然飛身躍過護欄,在無路的絕壁上行走,珊珊也跟著他翻過護欄,在那些大石塊上爬行。懸崖越來越陡,珊珊一腳踩空,從山上滑了下去。
珊珊想:“完了!對不起逸秋姐了!”
她緊閉著眼睛從山上滑下去。奇怪的是,山像滑梯一般光滑,珊珊就這樣一路滑下去,竟然沒有撞上什麽岩石。她越滑越快,隻覺耳畔風聲呼呼,最後終於落到了地上。她定了定神,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山下的公路上,周身毫發無損。那個青年民工還在前麵,頭也不回地朝滇池走去,珊珊趕緊爬起來,又緊緊跟上。
那青年走到水邊仍不止步,就這麽走上了水麵。水裏好像有一條看不見的路,他走得那麽自如,連水花也未濺起一朵來。
珊珊毫不猶豫地跟上去,走到水邊也照樣蹚了進去。她越走水越深,最後淹到了她的下巴。那青年還在前麵的水上悠然步行。珊珊眼見自己要被他拋下了,一橫心,往前再跨了一步,湖水淹沒了她的口鼻。她不會遊泳,頓時咕嘟嘟喝了許多水,兩手亂抓,雙足亂蹬,沉了下去。這時有人從下麵托起了她,將她托出水麵,就像那個可怕的夜晚,逸秋姐救她一樣。
珊珊又嗆又咳,半天才喘息過來,定睛一看,自己已經身在海埂的長堤上,那青年正含笑看著她,問道:“你這麽不顧死活地跟著我,到底想要什麽?說吧,我一定滿足你的願望。”
王珊珊絞著頭發上的水說:“我什麽也不要,請給我一個‘免’字。”
青年民工說:“你要‘免’字做什麽?它對你毫無用處。”
“不是我要,我是幫關在南極冰海中的逸秋姐要。”
青年民工先對著南方,後又對著北方遙望了一陣,說:“逸秋被關在冰窟裏,凍得隻剩下兩個眼珠能轉動了。她未婚夫雖然未被關押起來,但北冰洋上的風霜刀劍也夠他受了,我一定幫他們脫離苦海。”說完,他從竹魚籠裏拿出一塊白紗,在上麵寫了個“免”字,投入水中。
“潑刺”一聲巨響,珊珊驚回頭看,水麵上蕩起了一層層的漣漪,再回過頭來,青年民工也無影無蹤了。
幾天後,珊珊接到逸秋姐的電話,她和未婚夫被調到了揚州的瘦西湖上,還是當艄工和船娘。
“嘟嘟……,”口袋裏的手機響了,珊珊從似睡非睡中醒來,看看和風吹來的柳絮,雪花似地飄了一頭、一臉、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