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40)

來源: YMCK1025 2021-01-19 05:45:2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6228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898)YMCK10252021-01-19 05:41:53

 

 

丟失了名字的女兒們

2021-01-19 12: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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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鴻

學者、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

前言2010年和2013年,《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相繼出版,前者以梁莊和生活其中的人為切入點,勾勒出中國鄉村的內部結構;後者則將目光投向離開了梁莊的人,講述了背井離鄉、散布全國的梁莊打工者們的故事。兩部作品接連問世,令讀者們將目光集中到了梁鴻的家鄉——一個普通的河南村莊:梁莊。梁鴻成功地向讀者們展現了真實的鄉村圖景,並以此映射出中國近幾十年來劇烈變化的社會環境,以及農村麵臨的轉型困境。十年後,梁鴻再次將梁莊帶回我們的視野,接續前兩部的主題,重新審視故土,為讀者們構建了一部更為完整、曲折的農村變遷史。

1

太陽西落,黃昏來臨。

霞子媽的小院像是深陷在一個峽穀中,沉默、孤單。落日餘暉打在院中那棵孤單的月季上,明亮,又寂寞。一隻黑白相間花紋的小貓在院裏的水井上跳來跳去,那個水井非常古老,要加一個杠杆,用手不停按壓才能出水。現在,各家各戶都換成自來水龍頭了,隻有霞子媽頑固地守著這個。她說自己都是快死的人了,換了也沒意義。她知道,她一死,豐定肯定要把這房拆了。

這棟房子是豐定從中山市回來那年蓋的,距今已經十八年。地是村口坑塘的一角,豐定拉了幾十車沙土,一點點墊起來。從外部看,院門伸入坑塘內部,和周圍的房屋自然隔開一些距離,整個院落的地平有些下陷。院子裏麵的地平更低,人走進去,像掉進一片泥沼地。

五奶奶、大姐、二姐、霞子媽、霞子、我,圍著圈兒坐在院裏的矮凳上,聊著閑天。一群女人在一起,不管多大,都又變成了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大姐聊起她第一次來例假時的驚慌,五奶奶聊起她被定親時內心的憤怒,其實是不好意思。霞子媽一貫的尖刻,把每個人都諷刺一遍,卻被五奶奶揭發她其實算是童養媳,從小就被送養到梁莊。

“對了,五奶奶,你叫什麽名字?”

大姐突然問道。

大家都愣了一下,麵麵相覷。似乎從來沒想過這件事情,似乎第一次意識到這是個問題。

“霞子媽叫什麽名字?”大姐又問。

大家搖了搖頭。

“新來的萬青家媳婦叫什麽名字?”

大家又搖搖頭。

霞子媽爆出響亮的大笑,指著五奶奶說:“管她老家夥叫啥名字,以後就叫她老不死的。”

大姐說:“五奶奶算是尊稱,咱們晚輩叫五奶奶是正常,不知道名字也是正常。”

“可是,五奶奶是根據五爺的輩分叫的,是依附在五爺身上的。就像我,哪怕我也掙錢養家,在我婆家村裏,人家還會說,××家的回來了,沒人想起來叫我名字。”

“人家誰知道你叫個啥?不叫你××家的,那咋叫啊?”霞子媽又來了一句。

“問題就在這兒啊。”

“五奶奶你到底叫個啥?”

“叫個啥?”五奶奶用手使勁搓了搓臉,說,“叫個啥?媽啊,多長時間沒提過了。”

五奶奶嘿嘿笑著,臉上掠過一陣羞澀。那是屬於少女時代的羞澀,在另外一個陌生的村莊,另外一個家庭,它曾經伴隨五奶奶很長時間。

我看著眼前這一群女人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梁莊的女孩子都到哪兒去了?我姐姐們的、我的童年夥伴都到哪兒去了?五奶奶的、霞子媽的,那個“韓家媳婦”的童年夥伴都到哪兒去了?我好像太久沒想到她們了。在村莊,一個女孩出嫁的那一刻,就被這個村莊放逐了。你失去了家,必須去另外一個村莊建設新家庭,而在那裏,終其一生,你可能連名字都不能擁有,直接變成了“××家的”“××媳婦”。如果你是城市女孩,嫁到一個不錯的家庭,在家庭社交場合,別人會“尊稱”你為“某太太”。這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可是細究起來,作為女性,一旦出嫁,你主體的某一部分就被抹殺掉了。

我提議大家回憶一下自己少女時代的小夥伴,想想她們都在哪兒,生活如何?

我的話音還沒落下,大姐就激動起來,搶著說起來。退休不久的她,剛剛找到一個少年時代的小夥伴,也是梁莊村的姑娘——

就說這次我找化榮吧。化榮我倆是同歲。從小一起上學,上到初中後,她不上了,我接著上高中。後來,我考上學,她非常高興,那時候她剛出婆家,不上學,女孩子十七八歲都結婚了。我記得可清,她把她結婚時的一件新綠布衫送給我做禮物,當時我很驚奇,不敢相信。你們現在無法想象,這個禮物簡直是無比珍貴。那天晚上她和我睡在一起,一直聊天,聊的啥我忘了,到第二天早晨,她回婆家了,我隔一天就到南陽上學了。那是年輕時候我們最後一次見麵。當時,我沒想更多,隻想著她替我高興,後來我才想到,她可能覺得我實現了她的夢想,她也一直想上學,上大學。我出去上學,她到她老公當兵的地方待了好多年,後來聽說,她又出去打工了,就再也聯係不上了。

我一輩子都在找她。找多少人捎多少信,她家裏人、她親戚,隻要是大約和她有關係的,我都會讓他們捎信說我在找她,想知道她的聯係方式和生活情況。直到前一陣子,一個偶然的機會,通過另外一個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小夥伴才找到她。她在湖北孝感生活,經濟一直很拮據。我一聽說,馬上去那兒找她。她家是在一個沒電梯的樓房裏,住九層,不到一百平米,一家五口擠在那裏。我一見她,和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樣。當年她非常好看,現在很瘦,滿臉蒼白,營養不良一樣。我說我找你這些年,咋找不到你。她說,我生活過得不好,不好意思回家,回家還得花一筆錢。與其這樣,還不如把這錢寄給家裏,更實惠些,省得見了還讓父母操心我,更不孝了。我問她那你想不想這個家。我一問她眼淚嘩一下流出來,說,誰不想回家,我一到節日,就很心酸,幾十年,哭了多少眼淚。實際上,她婆家的那個村子離梁莊就十來裏地,你看這,我倆一輩子都沒見著。下一次見也不知是哪一年。

小時候一起長大,天天在一起玩,上學在家,都在一起玩,晚上還要數星星藏貓貓,打打鬧鬧,好得像一個人,忽然,都不見了。轉眼間,一輩子過去了,都六十歲了。我最想搞清楚的是,她們都嫁哪兒,她們這一輩子是咋過的,她們還在人世沒,現在有多老,她們過得到底咋樣。世世代代都是這樣。要是認真想想,男娃家永遠在這個村莊,彼此都知道,女孩子們都無聲無息,即使你打聽,也很難打聽到情況。我這都打聽幾年了,還有多少小時候的夥伴沒找到。想聚一回,難得不得了,一次最多倆仨。你剛說丟失的女兒,可不就是這樣。現在我想,假若我是個男孩,肯定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從小到大都在村裏生活,夥伴也不會丟失。另外,即使我出門打工,或者出去工作,也會和村裏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像紅白喜事,等等,肯定都會回來。

我再給你算算我這一個年齡段的女孩子。梁月琴,她媽是咱婦女大隊幹部,坐地炮,高階層。她媽愛吸個煙,到哪兒坐都很有官腔。她嫁得最好,老公是中專畢業,有正式工作,她婆家姐姐給她找個計生幹部,也成了國家工作人員。前幾年,很偶然地,我們在穰縣黑樓那兒碰到了,你不知道她激動的啊,我也很激動,幾十年沒見麵了。她倒沒咋變,眼還是可大。韓九菊、王書芬,一個找了個煤礦工人,一個嫁給農民,我出去上學之後,她們出婆家後,就此再也沒見過。現在,老了,才又互相找到,又開始走動。

還有王菊英、王淑英兩姐妹和錢仙玲,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們在哪兒,梁莊家裏也沒人了,就再也找不到她們了。許金鈴、宋清煥,前幾年聽說生病了,而李貴雲得了癌症,已經不在了。這些都是偶然見過一麵兩麵,之後就再也沒見過。都是聽別人說。對了,前幾天,在穰縣縣城突然碰到咱們梁家仙菊,她帶著孫女,在廣場散步,我是去買個東西,突然碰到,真是高興壞了。她是換親換到婆家的。我現在就打電話給她。問問她咋想。

大姐雷厲風行,馬上掏出電話。

五奶奶笑著罵起來:“柯叉女兒,都不會慢一會兒再打,急成這樣幹啥?”

電話那邊傳過來梁家仙菊緩慢的、成熟的聲音,仿佛一切事都要經過深思熟慮才出口。

爹媽在,梁莊還是家,爹媽一死,沒牽沒掛,村裏和咱沒關係。我那個時候不能算是換親。我1983年結婚,整二十歲。當時家太窮,彩禮掏不起,我哥找不來老婆,我就想著,我說啥也得讓我哥把婚結上。就給人家說,你不給我八百塊錢,我就不出嫁。

後來,拿這個錢,我哥算是把彩禮給了、酒席辦了。傳出去,就變成我換親了。

可後來,我也生氣,我結婚時,我爹說給我買個立櫃,一百二十塊錢,我嫂子不願意,我哥也不吭聲,如果我哥堅持住,肯定也行。當時我還是個小姑娘家,不會計較,可心裏也多少有些傷心。

那個年代,閨女說個婆家,送點彩禮,每年望夏走親戚,送點東西來貼補家用,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咱梁莊家裏沒人了,也就沒啥盼頭了。我現在也不打聽我侄兒們過得咋樣,同輩親、二輩表、三輩都算了(liǎo),人家對你也沒感情。現在我隻一心盼著我這個家好。

有時候,看著別人娘家人來給女哩出氣,咱生個氣也沒人來,也可孤單。從小到大的朋友,也沒啥來往。咋不念叨?多少時候做夢都夢見你,找你,去翻牆。想著我上穰縣衛生局去見見你,心裏就好了。成天在做你哩夢。

小時候一起玩哩吵哩,多開心,笑多開心,確實是那種情況。小時候誰辦的壞事,幾十年之後才揭曉,大家都笑瘋了。上次見月琴,說起她小時候把牛糞放到老師的鞋裏麵,笑得氣都上不來,月琴直說,我小時候咋恁壞?

九菊上高中時,咱家裏都沒自行車,就她一個人有,沒鈴沒閘,碰住挨打,可咱們都想坐上,搖搖晃晃的,都嚇得尖叫。

有時候也想回梁莊,找個電話問問,找找她們,可也隻是想想。

2

霞子媽對我們的理解非常不屑:“這樣問有啥意思,嫁雞隨雞,她到那個村裏,就成那個村裏的人,那裏也是她家。這不很正常嗎?咋了,非得認梁莊才行?你五奶奶家不在梁莊,你說在哪?她兒子孫子都在這兒,她能是哪兒的人?”

二姐說:

不是,我理解這個意思,不是說追究哪是家的問題,而是說,一個女孩子,怎樣才算是她自己?這個感受我很深。大姐們那個年齡,都是六十歲左右的女性,那個時候打工還沒有盛行,女性還能在新的村莊認識左鄰右舍,對男方家庭有真正的了解。

像我們這個年齡,五十歲左右,基本上就是一結婚就出門打工,對新村莊沒有任何感情。在那個村裏,肯定沒有自己的位置,最多就是“××家媳婦”,而童年少年時的那個村莊,也自然早就被遺忘了。真要是從女人角度講,我這一輩子都沒根沒秧。婆家哩,咱不認識幾個人,娘家哩,慢慢地沒幾個認識咱,小時候的玩伴大多數沒影沒蹤,娘家婆家都不是我的家。但在我自己心裏,梁莊永遠是我的家,哪怕回來沒幾個認識我。

有時候想想,作為女人太悲涼了。死了埋在婆家不甘心,好像把我一個人扔在野地裏,想埋在娘家,按傳統習慣,絕對不可能哩。你說,我到底應該在哪兒?再說和我一個年齡段的,杜富妮,我們倆同歲,天天在一起玩,小學同班同學,後來一起考上高中,我們倆每天一起上學放學,好得像一個人一樣。後來,我到另外一個地方上學,再回來,沒見她了,她出嫁了。後來,我也出嫁了。

生活稍微安定下來之後,我就回村裏去找她,那時候她爹媽已經不在了,我問他們鄰居,他們也不是很清楚,隻說是嫁到十林街上了,據說是個修理鋪,至於是啥修理鋪,也不知道。我就沿著十林街去找,一直沒找到,到現在還沒找到。

還有仙娥、仙香,都是去婆家,然後出門打工,幾乎碰不到。還有韓家秀姑,上高中我倆最好,她家裏條件好,人也長得好,從小都可美,嫁到內鄉,後來我去找過她,她日子過得還不錯。還有仙蓮,你們都知道,外麵傳得可不好,說出去打工這樣那樣,其實誰見過,都是背後瞎議論。

“仙蓮其實比你小,我倆是一個年齡段的。”霞子說,“仙蓮、燕子、小玉、小勤、輝子,我們六個,年齡最接近,玩得最好。仙蓮是前幾年她侄兒結婚,她和閨女一起回來。早些年亂七八糟的,現在聽說還不錯,閨女大學畢業,找的工作和愛人都不錯,她們又搬回鄭州生活了。

燕子,我們倆感情最最好,可是,從十幾歲後我倆就沒見過,聽說也在北京。快三十年了,都是聽人們說這說那。小玉倒是回來了,愛人年齡可大,人們議論大得很,她回來也不咋停,我就在街上,她也從來不找我,要說也挺傷心的。

小勤這些年我們見得多些,她出門打工,掙了錢、蓋了房,這幾年在家帶孫兒,有時在街上能碰見。輝子,考上大學,分配到鄭州工作,春節倒是見過幾次,但也就幾次。根本見不著。姑娘們一出嫁,都四散五裂,也回娘家,可是,時間碰不到一起,一輩子都不知能見幾次。當年我們幾個多好啊。”

大姐六十歲,二姐五十四歲,霞子五十,我又比霞子小幾歲,我們幾個女孩子剛好就是村莊的兩代女性。

3

我想起我童年的玩伴。多子。顧名思義,多出來的丫頭。她家門口有一個大平台,是我們那一片吃飯時的主要聚集地。多子母親眼睛半瞎,父親身體不好,兩個姐姐都是十幾歲便出嫁(和我二姐差不多年齡,我們大家都沒想起她們,我也是想起多子時,才想起她有兩個姐姐。其中二姐在和丈夫鬧離婚期間,又回到村莊住了很長時間,人們都說她出門打工後找別人了。我還記得她窄窄的臉和灼熱明亮的眼睛)。

多子沒上過學,很小便成為家裏的頂梁柱。她的骨骼極為粗壯,身板寬闊結實,神情鬱鬱寡歡,很少笑。我上學回來,先經過她家,一般是先在她家玩一會兒,然後再回家。說玩,也沒什麽玩的,她忙忙碌碌做飯,我跟前跟後瞎轉。她媽坐在門口,聽見有人過去的聲音,就仰著脖子長聲問候,她爹坐在屋子的最深處,吧嗒吧嗒,抽著長長的旱煙。夏天漫長的午後,我們在旁邊的麥場上玩耍。她的筋鬥翻得特別好,謔謔謔,一連翻好幾個,最後雙手著地,頭倒立,雙腳穩穩地靠在麥秸垛上,我卻像一隻狗熊一樣原地倒下。

那一刻,她和任何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一樣,指著我,又蹦又笑,一邊又翻身打幾個車輪,靈巧極了。再大一些,我到吳鎮讀初中,她仍在家幹活,我們的交往就越來越少了。我初中畢業時,聽到關於多子婚姻的一些傳言。先是被人提親給我們村會計的兒子,據說是會計看中了多子家的那處宅基地。多子不太同意這樁婚事,可沒人聽她的。多子的大伯做主替她收了彩禮。

這期間,多子母親和父親相繼去世,多子不願嫁給會計兒子,又退不出彩禮,多子家的門就被封了。多子無家可歸,去投奔了姐姐。最後,說了一個婆家,從姐姐家出嫁。我再也沒見過多子,不知道她嫁到哪個村莊,過得怎樣。她家的那處宅基地早已被一座新房取代,我甚至沒有去問那座新房到底是誰家的。我現在唯一記得的,是多子緊抿著的、薄薄的嘴唇,和她在麥場上清脆的笑聲。

 

英子。英子和我同歲,但因為上學晚,她和我妹妹在一個班級,她們倆成了好朋友。她的故事是我從妹妹那裏聽到的。英子十六歲就到北京打工,在那期間,認識吳鎮一個村莊的女孩。那個女孩很喜歡英子,那年春節回家,她把英子叫到自己家裏玩,把自己的弟弟介紹給英子,希望英子答應。

當天晚上,英子就住在那個女孩家裏。半夜時候,那個弟弟摸到英子床上,強行和英子發生了關係,英子不敢吭聲。第二天,英子匆匆回家。過完年又到北京打工,兩個月之後,英子意識到自己懷孕了。她告訴了那家姐姐,姐姐說既然這樣,那你們隻有結婚了。於是,十九歲的英子和那個弟弟結婚了。沒有婚禮,沒有彩禮,一切都靜悄悄的。

英子和我妹妹講時,並沒有覺得這件事有多嚴重,隻是感覺非常遺憾,自己一輩子連個婚禮也沒有。她丈夫也不是壞人,雖然沒有格外體貼她,但也沒有因此輕視她。三十多歲時,英子哮喘嚴重,妹妹勸她回穰縣治病。英子不回,說在北京做月嫂,一個月六千多元,她舍不得。一年之後,哮喘發展為肺膿腫,連呼吸都很困難,英子才勉強回來治病。

如今,四十幾歲的英子已經做了奶奶,她一個人在家照顧兩個孫兒,種了將近十畝的地,丈夫、兒子、兒媳都在外打工。英子臉龐黑黑的,眼睛又大又黑,她的嘴角上揚,笑笑的,帶著一絲嬌俏,給人的感覺非常甜,非常亮。我印象中的英子是個愛撒嬌的、很受人寵的小姑娘。妹妹說,別說有人寵了,有人能重視她一下、多關心她一下就不錯了。

 

仙香。關於她,我隻有小時候的記憶。我們一起玩過家家。躺在床上,身後放一塊磚頭,裝作是生出的孩子。我倆頭對頭,圍著磚頭,認真地逗它笑,認真地抱起來,晃著它,讓它睡覺。她結婚之後,我們在村莊見過一次。她穿著一件紫紅的大衣,戴著新嫁娘的頭飾,一家一家拜年。我不知道她嫁在哪一個村莊。

娥子。和多子是堂姐妹。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年,娥子突然塗著口紅,穿著束腰連衣裙跑到我家,說她父親滿村追著打她。她和多子一樣,沒上過學,但是,她父親非常寵她。因此,娥子臉上總有不符合她年齡的嬌憨和傻氣。她出門打工,找了一個山裏的男朋友,回來向父親宣布,她要嫁到山裏去。她父親當即就拿著棍子,要把她的腿打斷。胳膊當然扭不過大腿,娥子乖乖待在家裏,被父親以迅速而又果斷的方式嫁了出去。我再也沒見過她。

海平。學民的妹妹。我和她,以最痛苦的方式決裂,直到現在。上初中之後,我和霞子、菊秀、海平幾個人,每天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在菊秀家發呆、看月亮。我家和海平家是鄰居。有一年,不知為什麽事,我家和她家吵架,大人們相互指責、謾罵。我站在一旁哭,海平突然衝出來,張開手指,用指甲狠狠劃我的胳膊,我愣在那裏,看看她,又看看我胳膊上劃過的血印。我不敢相信,她居然上來掐我,她掐我這件事所帶來的傷害遠遠大於我胳膊上的傷。

這件事過後,海平托霞子給我遞一封信。那封信非常厚。我看也不看就撕掉了。霞子說,海平很後悔,她不是有意的,她後來一直哭,你要是不和她說話,不原諒她,她會傷心死的。我沒有原諒她。在那之後,我們真的不說話了。後來我上了中專,她上了高中,考上了一個醫學方麵的大專。據霞子給我講,海平的母親很喜歡幹涉她們姊妹的生活。海平報考,她母親找到海平的班主任,非讓她報醫學,但海平本人喜歡文學。海平結婚,她母親找到單位,說那男的不行,非讓海平退婚。對待學民、海平的妹妹海花,她母親都用了同樣的套路。學民、海花都以自己的方式反抗了母親,海平性格懦弱,反抗不過。結婚後,生了孩子,海平和丈夫離了婚,自己辭職,學英語,準備出國。不知為何,國沒出成,工作也沒了。現在的海平,漂在西安。她和哥哥學民一樣,從不回梁莊。

還有錢家的花子、平子,張家的小江、小果,等等,等等,一個個女孩子浮現在我麵前。我一個個數給五奶奶、大姐她們聽,回憶她們是誰家的姑娘,嫁到哪兒,過得怎樣。其實,即使五奶奶這樣村裏資深的老人,也很難了解更多關於她們的信息。

4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從梁莊嫁出去,就不是梁莊人了。你們在那兒數啥,人家在那個村莊生活也挺好的,那才是人家的家。五奶奶,你說你現在還想你們王莊嗎?它和你啥關係?”霞子媽質問大家。

“啥關係?”五奶奶搖搖頭,“那你可不知道,農村有句話說,八十歲老太盼娘家。有幾個意思,一是希望娘家興旺發達,二是娘家過得好,有人給自己出氣,有靠山。小清你可能還不知道,前幾天,你姑,今年有八十了吧?到你哥家哭,說她家老二媳婦不孝,天天罵她。

之前,她家裏有啥矛盾,都是回來找你爹商量,現在,你爹不在了,她回來找她侄兒。一見到她侄兒,就哭哩不行,像娃們看見爹媽。你想啊,女的一輩子多可憐。要是連個娘家都沒有,那不更沒根沒秧了。就我們家,我兩個哥、一個弟都死了,年前,你龍叔說去走親戚,我侄兒說,既然老人不在了,咱們是同輩,就不走親戚了。我聽了,心裏就氣。不管咋說,我還在,是你親姑,你那兒還是我娘家。現在,連親戚都不讓走了,那意思是不要我這姑了,我連個娘家都沒了,你說我可憐不可憐。你龍叔比我還氣,說了好幾次。”

沒根沒秧。王莊不再是五奶奶的家,她二十歲以前的生命不再重要,她的少女時代,因為主體身份的喪失而化為虛空。

五奶奶,她的名字叫王仙芝;

霞子媽,她的名字叫趙秋豔;

曾在西安待過的二堂嫂,叫崔小花;

虎子老婆,叫王二玲;

那個撕掉張香葉小字報的韓家媳婦,叫李先敏。

……

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梁莊十年》

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梁莊十年》

本文選自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梁莊十年》,略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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