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尋桂殿》—梳妝樓

梳妝樓

 

丹丹是昆明工學院的新生,從江南水鄉來到這遠離家鄉的城市快一周了。

黃昏時她總愛倚在窗前遠眺,落日熔金,一點點熔在西山頂上,萬道金光從山頂上發出,天空紅得像是著了火。

遠處的稻田裏走著四五隻水牛,牛背上的牧童穿著笠帽蓑衣,仍是傳統裝束。校園的粉牆外,有一潭澄碧的池水。一行柏樹倒影在湖中。湖裏沒有荷花,隻有荷葉田田。湖邊有棟古色古香的木樓。柏樹後有個小村子,暮色中,炊煙嫋嫋地升起來。幾個村子裏的女孩在湖邊洗菜,白衣藍褲,係著黑色的繡花圍腰。

每天這個時候,木樓裏就會走出一個美麗的女子來。雲南省歌舞團就在附近,丹丹猜測她大概是歌舞團的演員。她年紀大約二十八九,有時穿一襲輕煙似的銀灰色紗裙,有時穿一襲淡綠色的真絲長裙。她神情寂寞,沿著湖岸朝那幾個洗菜的女子走去。在她們身邊徘徊了一陣後停住腳步,朝著女孩們微微俯身,似乎想對她們說什麽。

但洗菜的女孩們卻不理她,隻顧自家大聲說笑,洗完菜後就紛紛站起來端著菜走了,扔下她獨自站在那裏,看著她們的背影發呆。

丹丹很同情這個女子,這些女孩怎麽那麽粗野?這位美麗的女演員究竟想對她們說什麽?

這天中午,丹丹和麗華約好去洗衣服。麗華端著盆先走了,丹丹正要出門,無意中看了窗外一眼,見那木樓的女主人正坐在門前的一把藤椅上,看著湖水發呆。

丹丹突然想去問問她,有什麽事需要幫忙?她來不及換鞋,穿著拖鞋就從五樓上跑下去。

紫鴦花在木屋的石階前麵怒放,白色和粉黃色的蝴蝶在花叢中飛來飛去。那位女演員穿一襲白緞長裙,慵懶地坐在藤椅上。她察覺湖邊有人走了過來,便抬起眼來,疑問地看了看丹丹。

丹丹朝她揮揮手:“你好!今天天氣真好呀!”

那位女演員驚喜地問:“你能說吳語?”

丹丹笑笑:“我隻能說吳語。我是從蘇州來的,在工學院上學。”

那女演員站起來,高興地說:“那咱們是老鄉。我叫婉芳,生在蘇州,長在北京,後來到了雲南。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丹丹說:“你有什麽事需要幫忙嗎?這幾天黃昏我都看見你想和那些洗菜的女孩們說話。但她們不理你,太沒禮貌了!”

婉芳不好意思地笑笑:“你都看見了?”見丹丹點點頭,她解釋道,“我想告訴她們一件事,可惜她們對這種古老的故事沒興趣。”

“那你就講給我聽吧。我感興趣,我愛聽。”

婉芳十分高興,說道:“是麽?請進屋坐。”她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帶著丹丹進了木樓。進屋後便向樓上喊了一聲:“小呂!準備茶水!有客人來了。”“好的。”樓上傳來一個女子輕柔的聲音。屋裏相當寬敞,四壁裱著雪白的牆紙,三麵是窗子,掛著銀紅色的薄紗窗簾。兩張鑲大理石的太師椅中間,有一張雕漆茶幾,上麵放著個汝窯花瓶,瓶裏插滿了荷花。

婉芳說:“樓下太沉悶了,咱們到樓上陽台上坐。” 

陽台上放了兩把藤椅,一張圓桌。桌上放著一大盤水果,兩杯碧螺春茶冒著熱氣。丹丹在藤椅上坐下來,四顧田園風光,隻覺得心曠神怡。

婉芳也坐了下來,從水果盤裏拿起一隻雪梨,一邊削皮,一邊開始講故事。

三百多年前,這棟樓和這一池湖水,全被很高的牆圍著。這棟木樓裏住著一位被王爺拋棄的女子。她曾是王爺年青時的一位侍妾,原先是一位名妓,被一位高官用千金買去,先被當作禮物獻給了皇帝。皇帝知道她的青樓出身後,便將她退回給那位高官。那位官員又把她送給了一位將軍,也就是後來的王爺。

將軍開頭非常寵愛她,她這生還沒讓人這麽愛過,心裏非常感激,也非常幸福。可惜命運多蹇,將軍出征後,流寇攻陷了京城,她被流寇搶去。將軍聞訊後大怒,率兵攻破京城,將她從流寇手中奪了回來。將軍雖然奪回了她,心中卻生了鄙視之心。隻是她對將軍的心事一無所知,經此磨折後,更加迷戀將軍了。

後來將軍被封為平西王,將她帶到了雲南。她很快就喜歡上了風景秀麗、四季如春的昆明,幻想著能在這寧靜悠閑的邊陲小城與王爺長相廝守。

一位文人曾為她寫了篇事略,上麵說:“入滇後,平西王要給她正妃位,她辭而不受,求為女道士。”這簡直就是笑話

哪個女子不想為後為妃,做平西王王妃就是她最大的夢想,怎麽會辭而不受,要求為女道士呢?

真實情況是,平西王封的新王妃是位貴族小姐,其他幾個嬪妃中也沒有她。張王妃是個冷美人,哪裏容得下一個被男人爭來奪去的青樓女子?她在宮中沒有名位,尷尬之極。她明白了,像她這樣的女人,是不能封為正妃的。當初王爺將她奪回來,無非是為了男人的自尊,並不是因為愛她。

於是她請求出家,想遁入空門。王爺知道她的心事,為她建了這座花園,讓她在此錦衣玉食地終其天年。外人不知,還以為王爺寵幸她,為她修建別墅,其實這不過是座冷宮罷了。她在宮中是沒有任何地位的,據《觚剩》一書說,平西王後來反抗朝廷。事敗後被抄家,所有美人和珍寶都歸了朝廷,但名單上沒有她的名字。

這花園比起漢武帝的長門宮來,可以說是天堂了,何況還有四個侍女服侍她。但是,冷宮再美也是冷宮,高牆阻斷了外界的信息,敲窗的冷雨,燒殘的紅燭,陪伴著一顆寂寞破碎的心。

歲月流逝,轉眼就是她36歲的生日了。那是一個微月透簾櫳,熒光照碧空的夜晚。她無法入睡,就披了件綠色紗衣,坐在這裏彈琴唱歌:“堤柳堤柳,不係東行馬首。空餘千縷秋霜,凝淚思君斷腸,又聽催歸聲喚。”

她沒有想到,高牆外那小村子裏的幾個姑娘,全是唱歌的高手。她們立在圍牆外側耳細聽,不但學會了這首歌,而且學得惟妙惟肖。

不到一個月,這首歌便傳遍了全城,傳到了平西王耳裏。王爺當然知道這首歌的來曆。那是他當年出征時,那位新娶的侍妾為他作的送行禮物。

王爺的心軟了,舊日恩愛湧到心頭。在一個月色如玉的夜晚,他獨自來到這裏,和她攜手沿湖散步,共憶往事。王爺決定,等他從緬甸回來後立即將她接回宮去。

充滿希望等待著的日子,是幸福的日子。她的快樂感染了四個女孩。這小樓裏,這池塘邊,時時傳來快樂的笑聲。

一個月之後,又是荷花飄香的季節了。那天黃昏,她接到了王妃的命令,王爺快回來了,命她采一瓶荷花,送到宮裏。荷花是王爺最喜歡的花,采荷花又是她最大的樂趣。

侍女們將一隻笨重的藍瓷花瓶抬到小船上。她獨自坐上船,從柳蔭下劃出去,到湖心采花。侍女們在湖邊的亭子裏做針線活,湖麵上傳來她婉轉的歌聲:“乘彩舫,過蓮塘,棹歌驚起睡鴛鴦。遊女帶香偎伴笑,爭窈窕,竟折圓荷遮晚照。”

歌聲停了,侍女們抬頭一看,大吃一驚:湖麵上飄著的空空的小船,隻有那瓶荷花還留在船上。女孩們嚇得尖叫:“夫人!夫人!”

王爺從緬甸回來時,這裏已經空無一人,隻有花園的圍牆上掛著一把軟梯。不像遇到竊賊,因為沒丟一針一線。王爺猜想,她可能與從前的某個情人逃跑了。他怒氣衝天,心想:“青樓女子就是賤,難怪皇帝不要。”

王爺忍不下這口氣,決定將奸夫淫婦抓回來痛加懲罰,派人四處搜尋,王妃以為他舊情難忘。特地為他尋了兩個年青美貌的女子,一個取名“四麵觀音”,一個取名“八麵觀音”,那意思是不管從四麵八方哪個角度看都光彩照人。王爺得了這兩位美人,很快就把那徐娘半老的侍妾扔到腦後去了。

以後三百多年中,許多文人為她寫過詩,作過曲,寫過故事,編過電影、戲劇。對於她的結局,有的說她住進了三聖庵,削發為尼;有的說清兵攻進雲南後,她自沉於這個湖中;還有的說是自縊身死的,等等。其實她是被謀殺了。

婉芳講完後,長籲了口氣,對丹丹笑笑:“謝謝你,能有耐心聽完這個老舊的故事。”

這故事丹丹好像在某個電影或電視裏看過,但她一時想不起來了,便問:“婉芳姐姐,你是怎麽知道這個故事的?”

婉芳淡淡一笑,說:“你還要上課,改天我再告訴你吧。”

丹丹這才想起上課的事來,她一看表,快到上課時間了,連忙站起來告辭。

下課後,才走進宿舍,麗華就問丹丹:“你中午跑哪兒去了?我洗完兩盆衣服都不見你的蹤影。”王小琳一邊疊衣服,一邊埋怨丹丹:“你像掉了魂似地跑出去,門也不關,外麵的人都能看見我在屋裏睡午覺。”

丹丹抱歉地說:“對不起,不過我聽故事聽得什麽都忘了。中午我在外麵那棟小樓裏認識了一位女演員。她給我講了個三百多年前的故事,就發生在這窗外。”

麗華的眼睛瞪得溜圓:“外麵哪棟樓?”

丹丹指著窗外:“呶,那不是?除了這棟樓,哪還有什麽樓?”

麗華說:“丹丹,別嚇唬我們了,那樓從來沒人住。”

躺在床上看雜誌的李佳霍地坐起來,嚴肅地問丹丹:“你沒開玩笑吧?你知道外麵這湖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這和婉芳有什麽關係?”丹丹看著眾人的表情,開始緊張起來。

麗華說:“外麵這個池塘叫‘蓮花池’。三百多年前,平西王吳三桂在這裏為陳圓圓修建了個安阜園,這棟木樓是陳圓圓的梳妝樓。”

丹丹驚呼道:“天哪!她講的就是陳圓圓的故事,當時我怎麽反應不過來呢?”

趁著太陽還未落山,眾人跟著丹丹來到梳妝樓前。石階前隻有荊棘荒草,哪來什麽紫鴦花?丹丹朝著木樓喊:“婉芳,婉芳,小呂,小呂……。”同學們都笑了:“丹丹,這屋裏到底住著多少人呀?”

門虛掩著,輕輕一推,吱呀一聲就開了。屋裏空空如也,滿地塵土,三麵的破窗全掛上了蜘蛛網。發黃的牆紙上寫著一首詩:“三麵紗窗臨水開,安園還是舊樓台。東風吹綠池邊草,重到人間走一回。”

女孩們吃驚地互相看看,那詩墨跡未幹,分明是剛剛寫上去的,再定睛看那詩,卻見字跡隨著門外射進來的夕照,慢慢變淡,最後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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