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韓信篇 一
秦二世三年,章邯三十萬秦軍圍趙軍於巨鹿,楚懷王派宋義、項羽率軍援救。大軍行至安陽,停留了四十六天不前進。
項羽衝進了上將軍行轅,質問主帥宋義:“為什麽到現在還不進軍?你要眼睜睜看著趙國滅亡嗎?”
“你著什麽急?”宋義慢條斯理地道,“趙王歇跟我們有什麽交情?犯得著為他去跟秦軍拚命?不要忘了,秦軍比我們多四倍不止!章邯也不是好惹的。你叔父就是因為不聽我的勸告,貿然出擊而被他殺了的。”
“你也不要忘了,”項羽強忍著怒氣道,“懷王派我們來,就是為了救趙!你現在按兵不動,算是怎麽回事?”
宋義道:“這就叫計謀!現在秦軍攻趙,若秦軍勝,必然已疲憊不堪,我軍正可乘其疲憊攻擊他們;若秦軍敗,那更好,我們就可以乘此大舉西進,入鹹陽,滅秦朝,建不世之功。所以,我們不妨讓秦、趙先互相廝殺,拚個你死我活。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你懂嗎?”
項羽道:“我讀過兵法,不用你來教我!不戰而勝有兩種,‘上兵伐謀,其次伐交’。你用的是哪種?靠謀略?靠外交?你靠的是趙國的犧牲!以秦軍的強大,去攻新建立的趙國,其勢必滅趙國。這也算‘不戰而屈人之兵’?你屈的是誰的兵?”
宋義冷笑道:“難怪你叔父說你讀兵書隻讀一半!犧牲趙國以拖垮秦軍,不正是最好的謀略?匹夫之見,不可理喻!”宋義最後兩句話聲音不大,似是自言自語,但足以讓項羽聽到。
“你說什麽?”項羽勃然大怒,手掃劍柄,便欲站起,“你再說一遍!”忽然,他感到有人輕按他按劍的手,他回頭一看,是他的侍衛。
那侍衛輕聲道:“將軍息怒。”同時以目示意。項羽向四周看了一眼,重又坐下。“這就對了。”宋義悠然道,“你那火暴脾氣,最好不要在我這裏發。這是我的行轅。而且,我是上將軍,你是次將軍,你知道,這可是懷王封的。”
項羽咬一咬牙:“你不救趙,我去!”宋義瞟了他一眼,舉手拍了拍:“來人。”一名士卒走進來,躬身道:“上將軍有何吩咐?”宋義道:“傳我將令:軍中上下,務須嚴守號令,不得擅自行動,凡有好勇鬥狠如虎狼,強悍不遵令者,皆斬不赦。”士卒應聲退下。
宋義又轉向項羽道:“項將軍,這可是懷王給我的權力,你沒有異議吧!”項羽從鼻孔裏冷哼一聲:“懷王,懷王,你還真以為那小子配坐那個王位?”說完,項羽起身就走。宋義拍案怒道:“項羽!你不要太放肆!別以為你是項梁的侄子我就不……”項羽已經出去了。
“什麽懷王?狗屁!”項羽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邊走邊憤憤地道,“連秦始皇我都敢說可取而代之。熊心算什麽東西?要不是我叔父,他大概現在還在給人家放羊呢!宋義居然拿他來壓我,你說可笑不可笑?楚國的大業,早晚要敗在他手上!”
跟在他身後的侍衛道:“宋義的話,其實也不是全無道理,但隻顧眼前之利,目光不免短淺了些。”
項羽停住了腳步,回身打量著這個侍衛:“韓信,你這個執戟郎中,好像總是有許多高見嘛。那你倒說說,宋義的話有什麽道理?他又怎麽目光短淺了?”
韓信聽出,項羽的話中,有一股譏嘲的味道,但話已出口,不能不說下去:“宋義的意思,無非是想待秦、趙兩敗俱傷之際,坐收漁翁之利。單以此役而言,此舉確有可取之處,但從長遠來看,恐怕還是失多於得。第一,若照宋義的做法,趙國必亡,我們也就失去了一個盟友;第二,別人會說,楚軍隻顧保全自己的實力,不顧盟國的安危,算什麽王者之師?以後我楚國要在諸侯中建立天下宗主的威信,就很難了。”
項羽道:“那麽你說該怎麽辦?”韓信看了一下項羽,一時看不出喜怒,想了想,終究還是說道:“我軍可以先大張旗鼓做出進攻的態勢,但不去接觸秦軍的主力,隻要激起巨鹿城中趙軍的信心,讓他們傾全力與秦軍決一死戰。秦軍久圍巨鹿而不下,其勢如久繃的弓弦,現在突然加上一股強力,那麽弓弦最容易繃斷的地方必然會暴露出來。我軍就可抓住機會,從此處入手,變佯攻為實攻,與趙軍裏應外合……”
“哈!”項羽冷笑一聲,“我當你有什麽高見,搞了半天原來還是宋義那一套!
趙國危在旦夕,你還有閑心玩什麽佯攻實攻的把戲!”項羽向遠處秦軍營壘方向一指,“章邯是我的死敵,他跟我鬥了那麽長時間,還殺了我叔父,可我佩服他!為什麽?人家是真正的忠臣良將,憑自己的真本事打仗,可你呢?你給我出的是什麽餿主意?你想讓我被趙國人戳著脊梁骨罵嗎?宋義的做法不是王者之師,你的倒是了?世上有這樣的王者之師?笑話!”
韓信知道,項羽根本沒有理解自己的計策,隻得耐心解釋道:“將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和宋義的做法不一樣……”
“不錯,你和宋義不一樣,”項羽一揮手打斷他,“你比他高明,你高明就高明在,不出死力,還要撈個出過力的好名聲!你把我項羽當什麽人了?告訴你,偽君子比真小人還不如!”說完,項羽甩下他,大步走進前麵範增的營帳去了。
韓信呆呆地站在原地。項羽的最後一句話深深地刺傷了他的心。問題是,這樣毫無理由的羞辱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幾乎每次他進言獻計,項羽都會有反感之意,就算事實證明他的預見是對的,項羽也沒有因此而給他好臉色看。
這到底是為什麽?
項羽進了範增的營帳,卸掉盔甲,扔下佩劍,坐下就道:“我非殺了宋義不可……範增大驚,道:“將軍慎言。”說著起身走到軍帳門口,掀開帳門張望了一下,又放下帳門,向項羽道:“出什麽事了?”項羽道:“宋義不肯救趙,我勸他出兵,他還搬出懷王的牌子壓我。”“哦,是這樣。”範增踱了幾步,坐下來,“那他說了理由嗎?”“說了,”項羽道,“又是那一套‘等秦軍疲憊了再打’!”範增道:“你是怎麽看的?”項羽道:“秦強趙弱,這是明擺著的事。巨鹿指日可下。到時,秦軍得到趙國的糧草補充,隻會更加強大。有什麽疲憊之機可以利用?”“嗯——”範增撚著花白的胡須沉吟不語。項羽有些急了:“亞父,難道你也認可宋義的做法?”“不是。”範增搖了搖頭,“宋義的做法,也許可贏得眼前一點小利,但會使我們失去趙國這個盟友,又有損楚軍王者之師的威名,不利於我楚國的長遠發展。最好的計策是……”
範增沉吟著,發現項羽麵色有異,道:“阿籍,怎麽了?有什麽事?”項羽道:“亞父,你說的……怎麽和他如此相似?”範增驚道:“誰?誰會有此見識?”項羽道:“喏!就是外頭那一位,我的侍衛,韓信。兩年前投奔我叔父的,叔父過世,又跟了我。”範增道:“他到底是怎麽說的?”項羽把韓信那番話複述了一遍。
“想不到你手下竟有如此人才!”範增激動地一把抓住項羽的手,“太好了!這人是上天所賜,阿籍,你一定要重用他。”
“亞父,不要說他了。”項羽抽回自己的手,“這人我不想用。”範增愕然:“為什麽?”項羽道:“亞父,你不知道他在淮陰的事。曾有個無賴找他的碴兒,當街對他說:‘你要是不怕死,就拔劍來刺我;要是怕死,就從我胯下鑽過去。’結果你猜怎麽著?他居然當真乖乖地鑽了人家的褲襠!滿街的人都笑他,他還跟沒事人似的。人家把這事告訴我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怎麽會有貪生怕死到這種程度的人?”
範增眯起了眼睛:“你認為他怕死?”項羽道:“當然!他這樣的人還不算怕死,那世上就沒有叫懦夫的人了。”範增道:“他要是真的怕死,怎麽還會來投奔你叔父造反?兩年前你叔父的實力可不大啊。”
項羽一時語塞。範增道:“受到侮辱,不是被侮辱者的過錯。況且,尺蠖之屈,求其伸也。他能忍人所不能忍,正說明其誌非小。”項羽道:“不止是這樣,我……他其實已經向我獻過好幾次計了,我總覺得他的計策陰謀氣太重,非大丈夫所為。”
範增看了項羽許久,才歎了口氣,道:“阿籍,我受你叔父知遇之恩,他臨終前又把你托付給我,我不能不盡心竭力輔佐。所以,有幾句話,我也不能不說,希望你聽了不要見怪。”
項羽道:“怎麽會呢?叔父要我叫你‘亞父’,就是要我拿你當父親看待。亞父有話盡管直說。”
範增道:“阿籍,你為人磊落,襟懷坦蕩,這正是我所欽佩的,但也是我所為你擔心的。你的性格,不像是一個成功的帝王所該有的啊!”
項羽道:“亞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範增道:“從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們所看到的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大豪傑,其實都有詭詐殘忍的一麵,隻不過不為常人所知罷了。戰場無情,宮廷無義,如果他們隻是一味講究仁義道德,一輩子也不可能成功!宋襄公打仗都要講什麽‘君子不乘人之危’,結果呢?差點把命都丟了。”
項羽道:“我沒有迂腐到那種程度,我不反對用計,隻是不喜歡用那些過於陰險毒辣的詭計。”
範增道:“計策隻是一種工具,有什麽善惡之分?再卑劣的計策,隻要它能成功,就是好計,就該用它。”
項羽道:“可是借助詭道而得來的一切,還能保持正義的本色嗎?”範增道:“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他的正義誰曾懷疑?但你知道他的國君之位最初是怎樣來的嗎?他是殺了他兄長公子糾而得位的。決定正義與非正義的,不是在鬥爭中走正道還是詭道,而是鬥爭的最終目的。就像你叔父擁熊心為楚王,不也是為了推翻暴秦而采取的一種策略?你自己也知道,他算什麽楚王?不過是你叔父手中的傀儡罷了。隻因為他的楚王血統,能為我們號召更多的人,你叔父才用他做招牌的。”
項羽聽他用叔父項梁的行為做譬喻,心中有些不快,道:“那不一樣。”範增道:“有什麽不一樣?”項羽說不出來,隻得道:“反正我不想讓後人說,我的成功是用陰謀詭計換來的。”
範增道:“陰謀詭計又怎麽了?‘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自古皆然。隻要所圖是帝王之業,一旦成功,有誰敢質疑你成事的手段?”
項羽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隻得沉默,但臉上不以為然的神情非常明顯。範增看出來了,他歎了口氣,站起來走到軍帳門口,撩開帳門準備出去,好讓項羽一個人靜下心來想想。但撩開帳門的手突然停在了那裏,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麵。他一會兒,又放下帳門,回頭對項羽道:“韓信這個人,你真的不肯用嗎?”
項羽道:“是的。”範增歎了一口氣道:“人才難得,希望你再考慮考慮。如果你實在不想用他,那麽最好把他看住了。”項羽詫道:“為什麽?”
“他的才智太可怕了。這樣的人若為他人所用,會後患無窮。”說完,範增掀開帳門走了。
為他人所用?後患無窮?項羽覺得好笑。誰會重用一個鑽過人家褲襠的膽小鬼?亞父真會大驚小怪。
他根本沒把韓信的事放在心上,轉而開始思考起明天要做的大事了……第二天清晨,項羽單獨朝見了宋義,沒有人知道軍帳中究竟發生了什麽,隻看到項羽片刻工夫就出來了,手中還拎著宋義那顆血淋淋的腦袋!
項羽宣稱:“宋義暗中與齊國勾結,圖謀反楚,楚王密令我誅之。”諸將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後,無一敢對如此大逆不道的舉動說半個“不”
字。況且,宋義此前在軍情緊急的情況下還好整以暇地送他兒子去齊國為相,確實有勾結齊國的嫌疑。至於說宋義反楚,那自然有些牽強,但人都已經死了,誰又高興為給一個死人翻案而得罪強硬慣了的項羽呢?所以,幾個善於察言觀色的逢迎之徒甚至還討好地說:“首先扶立楚懷王的,就是將軍的叔父。如今,將軍又替我大楚誅滅了叛國之臣,真乃楚國之柱石也!”
項羽派人將這個消息通報給了懷王,懷王不得不追認了那道他根本沒有發出的詔命,並命項羽取代宋義任上將軍之職。
項羽迅速指揮楚軍渡過漳河,援救巨鹿。渡河之後,項羽下令:鑿沉渡船,砸爛釜甑,燒毀屋舍,士卒每人隻帶三日口糧,以示絕無退路。
這道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之令,極大地激發了楚軍的戰鬥力。楚軍將士人人奮不顧身,以一當十,向強大的秦軍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進攻。
秦軍運糧的甬道被截斷了。秦國堅固的陣線開始瓦解。
……
秦將蘇角被殺,王離被俘,涉間自焚。秦軍主帥,少府章邯——曾經打敗了周文、陳勝、項梁的常勝將軍章邯,向項羽求和了。
考慮到秦軍實力猶存,而楚軍軍糧已所剩無幾,項羽決定接受這位殺叔仇人的求和。雙方約定在洹水之南的殷墟上會麵。
在殷墟,章邯告訴項羽,他之所以求和,不是因為戰鬥失利——事實上,他還有二十萬兵馬,而是因為他所侍奉的朝廷已不值得他繼續效忠了。
“我簡直不知道如今的秦國究竟姓嬴還是姓趙了。”章邯憤憤地道,“朝中的有功之臣都快讓趙高殺光了!先是將軍蒙恬,然後是右丞相馮去疾、將軍馮劫,再後來是左丞相李斯,現在就要輪到我了。”章邯指著身後一人道,“將軍應該認識司馬欣吧?”
“是的。”項羽點點頭,“我與叔父潛藏於民間時,我叔父曾因事被捕入獄,是他救了我叔父一命,那時他是櫟陽獄掾。”
章邯道:“現在他是我的長史。十天前,我派他去鹹陽請示戰事——司馬欣,你自己來說吧。”
司馬欣道:“是,我到了鹹陽,要見皇帝。趙高讓我在宮外司馬門跪候了三天,也沒讓我見到皇帝。後來我聽說,趙高得知情勢危急,怕皇帝追究,準備拿將軍和我們這些前線將士頂罪。我連夜抄小路趕了回來,到了軍中,我才知道,趙高果然派人追殺過我。幸而我沒有走去時的大路。”
章邯道:“項將軍,你也看到了,為這樣的朝廷賣命,還有什麽意思?將軍與我有殺叔之仇,我也不敢請求將軍的赦免。但求將軍一件事:攻入鹹陽後,千萬要抓住趙高,將這惡賊斬成肉醬,以解我心頭之恨!那麽我雖死也感激將軍的恩德。”
說著,章邯向項羽俯身頓首。
看著這個曾和自己鬥得死去活來的勁敵,如今被肮髒的宮廷傾軋所逼,落到這樣淒涼的境地,項羽不禁起了憐憫之心。他扶起章邯道:“起來吧!我不殺你。你攻打我叔父,是各為其主。現在你棄秦歸楚,是我楚國的幸事。你就留在楚軍中為我辦事吧!”
就這樣,項羽不但沒有追究章邯的罪過,還封他為雍王,又任命他的兩名副手:司馬欣為上將軍,董翳為都尉,收編了秦降卒二十萬,一同向關中進發。
沒有人懷疑項羽有封王的權力。巨鹿之戰已經確立了他在諸侯中至高無上的地位,一旦進入關中,攻下鹹陽,他成為天下霸主自是順理成章的事了。所以,許多人已提前改口叫他“大王”。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巨鹿之戰的餘威排除了一切障礙。在路上,為了杜絕後患,項羽下令坑殺了那二十萬秦軍降卒,居然也沒人敢說三道四,除了亞父有點不以為然。總而言之,項羽的心情十分愉快。
但是,一個意外的消息把他的好心情全打亂了:沛公劉邦已先他一步進入關中。劉邦算什麽東西?項羽至今還記得去年這個人是怎樣哭喪著臉來向他叔父求救兵的。那時,他把自己的老家豐邑都丟了,兵微將寡,無力收複,帶了一百多名騎兵可憐巴巴地來求援,項梁很大方地送給他五千兵馬,這條死魚才算翻了身。
一想起那道懷王與諸將的約定,項羽就覺得心煩意亂。“先入關中者王之。”關中王,關中王,等於是秦王。劉邦怎麽配來跟他爭這個天下至尊的王爵?豈有此理?他是怎麽攻入關中的?
消息很快打探出來了:劉邦用賄賂秦將的手段打開了鹹陽的南大門嶢關。此時,趙高狗急跳牆,弑君於望夷宮,另立二世皇帝的侄子子嬰為秦王,子嬰又設計殺死了趙高。鹹陽城裏亂得一塌糊塗。劉邦遂乘虛而入鹹陽。
大軍行到函穀關前,關上已換上沛公劉邦的旗幟。關門緊閉,守關者聲稱:“無沛公之命,任何人不得擅自入關。”
項羽勃然大怒:“我在巨鹿浴血苦戰,拖住秦軍主力,你撿了現成便宜,還想獨霸關中,給我攻!”
劉邦的軍隊抵擋不住,很快就敗逃了。項羽攻下函穀關,到鹹陽城外的鴻門,紮下營寨,鴻門西南不遠處的灞上,就是劉邦的駐軍。明天,項羽想,明天就去找劉邦興師問罪。這樣想著,他安然入睡了。
他終究還是不能睡成一個好覺,因為一個晚上先後有兩個人聲稱有十萬火急的事必須要見他。
第一個人是從劉邦的營壘裏來的,自稱是劉邦的左司馬曹無傷的密使。來使對項羽說,劉邦有稱王於關中的野心,他準備任秦降王子嬰為相,霸占秦宮室府庫全部財寶,與諸侯軍對抗。來使告訴項羽,劉邦隻有十萬軍隊駐在灞上。如果項羽要舉兵相攻,曹無傷願為內應。這對項羽是一個好消息。因為他本部軍加上諸侯軍足有四十萬,打敗劉邦看來不是什麽難事。隻是他不喜歡來使那副鬼鬼祟祟的樣子,所以隻敷衍了兩句就讓他回去了。
第二個是他自己營壘的人,他的族叔,項伯。奇怪的是,項伯深更半夜把他再次從床上拉起來,卻隻是為了拚命給劉邦說好話:“人家沛公要不是先攻破關中,你能那麽容易進來嗎?人家立了那麽大的功勞,卻要去攻打人家,也太不夠義氣了吧!”
項羽覺得好笑。今晚是怎麽了?一個劉邦的手下人,來勸他攻打劉邦;一個自己的手下人,來勸他別打劉邦。
“三叔,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隱衷?就直說吧!”
項伯這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他去過劉邦的軍營了。因為在聽到項羽次日攻打劉邦的軍令時,他猛地想起,自己有個老朋友還在劉邦那兒,他不希望這位朋友陪劉邦一起白白送死,就準備叫這個老朋友跟自己逃走。
“你那位朋友是誰?”“張良。”
“張良?”項羽悚然動容,“就是那位在博浪沙椎擊秦始皇的刺客?”“是的。他行刺後就亡匿下邳,我就是在那時和他認識的。”“很好,那後來呢?你把他勸說來了沒有?”“沒有,他說什麽也不肯在劉邦有難時獨自逃生。”項羽歎了一口氣,臉上顯出欽佩和惋惜的神色。
項伯又更加吞吞吐吐地說:張良不但不肯跟他一起逃走,反而三言兩語,硬把他拉去和沛公劉邦見麵。在那樣尷尬的情況下,張良居然有本事說得讓項伯和劉邦結為姻親,還讓項伯回來在項羽麵前替劉邦多多美言幾句。
“大王,明天劉邦會親自來向你請罪的。你先不要開戰吧,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不要隻聽別人的一麵之詞。我聽著他們的話也很有道理……”
“行了,行了!”項羽又好氣又好笑地一揮手道,“我知道了。那就看他明天有沒有誠意來謝罪吧!”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項伯忙不迭地替他那剛剛結成的親家說道。第二天一早,劉邦果然親率百餘騎兵來鴻門向項羽謝罪了。劉邦言辭謙卑,神態惶恐,他把自己的所有行為——包括約法三章,不殺秦王子嬰等收買人心之舉,都解釋為替項羽傳播威名。項羽歎了口氣,道:“是你的左司馬曹無傷這麽說的。否則,我也不會這樣啊!”範增在旁邊聽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項羽怎麽會蠢到這個地步?但接下來還有更叫他難以置信的事:項羽居然把劉邦留下來宴飲!宴席上,範增五次三番向項羽使眼色,甚至舉起佩戴的玉玦示意,但項羽就是沒反應。
範增起身,走出軍帳,焦躁不安地踱來踱去。一個青年軍士剛好走過,範增一把把他拉到一旁。“項莊,你知道你從兄在宴請誰嗎?”項莊道:“聽說是劉邦。”
“不錯!”範增咬牙切齒地道,“昨天還下令要準備去攻打他的,現在倒好,讓人家幾句花言巧語,就說得變卦了。剛才在席間,我幾次示意,大王就是不忍下手。我們隻好代他動手了。”
“這……合適嗎?”項莊有點猶豫。項羽雖與他是從兄弟,但實則位同君臣,不奉項羽的將令就擅自行事,他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有什麽合適不合適的?”範增不耐煩地道,“這是為了大王的天下。大王要怪罪下來,一切有我擔著。你去拿把利劍來,待會兒就進去,以舞劍助興之名,在席間殺了劉邦!”
項莊道:“是。”說完匆匆就走了。範增準備回帳中去,一瞥眼間,看到一人,不由得停下腳步。那是一名執戟的侍衛,正懶懶地倚著一排柵欄,口中叼著一莖野草,眼睛望著遠方的山川,臉上有一股蕭索沒落的神情。
範增踏前一步,但又退了回來。不,現在不是安慰一個失意者的時候。他還有更重要的大事要辦!以後再說吧,他會記著再勸勸阿籍,叫他重用這個名叫韓信的侍衛的。範增返身進了營帳。一會兒,項莊也拿著寶劍進去了。
再過了一會兒,張良匆匆走出來,走到軍營門口。那裏有劉邦帶來的一百多名隨從。張良拉住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漢就走,一邊走,一邊急急地道:“……項莊現在的劍勢招招淩厲,分明意在沛公。要不是項伯在那兒擋著,我們沛公早沒命了……你進去後,記著,東向而坐的就是項羽,別激怒人,隻對他這樣說……”韓信倚著柵欄,看著張良拉著那大漢向軍帳快步走去,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好計!他點點頭,項羽是個莽人,而他自己也喜歡莽人,所以要是找一個舌辯之士去跟他理論,隻會引起他反感,叫這個粗豪大漢去鬧一通,也許倒可以救劉邦一命。
這個張良,果然厲害!
約半個多時辰過去後,劉邦身體歪斜地扶著那大漢的肩頭出來了,仿佛已醉得不省人事。但一出軍門,劉邦立刻像換了個人似的,一下子清醒了。他站直了身子對那大漢道:“現在怎麽辦?走又不能走,留又不能留。範增不殺我,是不會死心的。”
那大漢道:“當然是走了。難道還待在砧板上挨人家宰不成?”劉邦道:“可……可我怎麽向他告辭啊?”那大漢道:“現在還顧得了這個?眼下不是講禮節的時候,逃命要緊!夏侯兄,你把沛公的馬牽過來,車駕不要了。沛公,快上馬吧!”劉邦道:“不,不行的。這不是禮節的問題。他現在不殺我,就是因為沒有借口,我不辭而別,不是讓他找到借口了?就算我能逃回灞上,躲得了今日也躲不了明日。”
那大漢急道:“管那麽多幹什麽?現在躲過一天是一天。”說著,那大漢便要推劉邦上馬,而劉邦還在猶豫。
正在這時,張良也出了軍帳,向這邊走來。他對劉邦說:“沛公,你先回去,就讓樊噲、夏侯嬰、紀信、靳強四人護送你,其他人留下,免得驚動太大。告辭的事我來辦。樊噲,沛公的安全可就交給你了。”
那大漢拍著胸脯道:“行!隻要有我在,誰也別想傷沛公一根毫毛!”張良又向劉邦道:“沛公,你來時有沒有帶什麽東西?”劉邦會意,忙從一名侍從的行囊中取出兩隻錦盒,遞給張良,道:“這裏有一雙玉璧和一對玉鬥,麻煩你幫我分別贈給項王和亞父,以作告罪之意。”張良接過錦盒,又道:“從這裏到灞上,最近的路要多少裏?”劉邦想了想,道:“抄小路走隻要二十裏。”張良道:“好,快走!”
劉邦上了馬,張良從旁人手中取過一根馬鞭,狠狠地在馬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馬立刻如離弦之箭般飛奔出去,樊噲等四名隨從也迅速跟上。
張良看著他們的身影越來越遠,直到消失,才長出一口氣,又駐足站了一會兒,轉身步入轅門。
忽聽旁邊一個聲音輕輕道:“唉!放虎歸山,從此天下要多事了!”張良聞聲心頭一震,手中的錦盒幾乎落在地上。他循聲望去,見轅門旁邊的柵欄邊懶洋洋地倚站著一名侍衛,雙臂交叉環抱在胸前,臂間攏著一支長戟,嘴角咬著一莖野草,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張良走過去,低聲道:“請教足下尊姓。”那侍衛吐掉叼了許久的野草,道:“無名小卒,執戟郎中韓信。”張良道:“不日定當造訪。”張良說完,深深地看了韓信一眼,便向軍帳中走去。項羽已經有點醉了,見張良進來,乜斜著眼道:“沛公呢?他上一個廁所要……要那麽……長時間?”
張良躬身道:“沛公不勝酒力,不能親自向大王告辭。遣臣下謹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鬥一對,再拜獻範將軍足下。”侍從將兩隻錦盒分別送給項羽和範增。項羽取出玉璧,看了看,把它放在座上。
範增一把掀掉眼前的錦盒。“啪”的一聲,錦盒掉在地上,兩隻精美的玉鬥滾落出來,在氈毯上滴溜溜直轉。範增拔出佩劍,將玉鬥砍碎,然後收劍回鞘,鐵青著臉走了出去。經過張良身邊時,範增停了停,沉聲說了句:“好!你厲害!”
張良神色不變。侍從給項羽端來一盆洗臉水,項羽拿起盆中的手巾,擰幹了擦臉。外麵傳來了範增的訓斥聲:“沒用的小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項莊的聲音有點委屈:“亞父,我……”“住口!”範增蠻橫地打斷道,“這點小事都辦不了,還能成什麽大業?呸!以後奪取項王天下的,必然是劉邦!我們就等著做他的俘虜吧!”
張良抬眼看了一下項羽。項羽慢慢地擦著臉和手,好像沒有聽到範增指桑罵槐的聲音。擦完後他把手巾扔回盆裏,揮揮手讓侍從們退下。“張良,”項羽開口了,他的聲音之平靜簡直讓張良懷疑他的醉是否也是裝出來的,“你就是十年前在陽武博浪沙椎擊秦始皇的那名刺客?”
張良道:“是。”項羽凝視著張良,這個以博浪沙一擊而名聞天下的刺客,居然長著一張女人一樣秀美纖弱的臉。“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歎了一口氣道,“老實說,我很佩服你,行刺比起義更需要勇氣。”
“那沒什麽,都過去了。”張良語音裏沒有一點興奮自得之情,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鬱憂悶,“況且那一擊又沒有成功。”
項羽點點頭,他對張良的好感又加深一層:做了這樣轟轟烈烈的大事,還不以為功。項羽起了愛才之意,“你代劉邦辭行,就不怕我遷怒於你?”
張良抬起頭,一臉詫異地道:“臣下並未得罪大王,為什麽要怕?大王不會濫殺無辜的。”
“好一個濫殺無辜!”項羽不禁笑了起來,“你無辜嗎?你以為我真的醉了,糊塗到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玩的手法都看不到了?那個咋咋呼呼的黑大個,叫……叫什麽樊噲的,不就是你弄進來的?他嚷嚷的那番大道理,八成還是你教的吧?”
張良也笑了:“大王如果真的沒醉,那就應該看到是大王的人先玩的手法,下臣不過是被迫應戰而已。”
項羽道:“不錯。正因為這樣,我才放了劉邦一馬,暗箭傷人沒意思。”張良躬身道:“大王大仁大義,沛公與下臣沒齒不忘。”項羽道:“你不用謝我,我不是不想殺他,隻是不想用這種手段!以後若戰場相逢,我會跟他好好打一場的。”張良道:“大王與沛公的誤會不是已經解除了嗎?怎會再動幹戈?大王多慮了。”項羽道:“少說這種場麵話吧!解沒解除大家心裏有數,不過現在先不提這個。知道我為什麽把曹無傷的名字告訴劉邦嗎?因為這種賣主求榮的人我不稀罕!我喜歡你這樣忠誠勇敢的人。願意留下來幫我嗎?”項羽說著,眼中顯出熱情的神色。
張良狡黠地一笑,道:“我要是留下來,還是忠誠的人嗎?”項羽一怔,許久才道:“我算是明白了,項伯怎麽會被你幾句話就搞得暈頭轉向!好吧,我說不過你。不過,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你是韓國人,我叔父又已封你為韓國司徒,輔佐韓王成。你就算要做個忠臣,也不該是做劉邦的吧?”
張良無奈地道:“是啊!可沛公已經向韓王把下臣‘借’走了,下臣也沒有辦法。”項羽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劉邦以“借糧”之計硬從韓王那裏“借”走了張良,韓王成被他的無賴手段搞得無可奈何,這已是一件傳遍諸侯的笑談了。“你呀你!”項羽笑道,“好了,別找什麽借口了。人各有誌,我不勉強你。我隻問你,劉邦有什麽好處,值得你這樣為他效忠?他比我賢明?”
張良不卑不亢地道:“武王賢明,終非夷、齊之主。”項羽大笑起來,笑得很舒坦。張良居然把他比作興周滅商的周武王,這一捧實在非同小可。周武王沒有為難伯夷、叔齊那兩個愚忠的書呆子,他自然也不能為難眼前這個聰明的謀士了。
“回去吧,你這個‘夷齊’,”他笑著道,“真拿你沒辦法。”
無論如何,仗是打不起來了。
項羽麾兵進入鹹陽,儼然以關中王自居,處置起亡秦的一切來。為報祖父項燕、叔父項梁皆被秦軍所殺之仇,他下令:將秦所有宗室公子,一律誅殺!包括已經投降的秦王子嬰。
子嬰隻做了四十幾天秦王。他不是那種顢頇無能的亡國之君。事實上,他像他的祖父,始皇帝。就像他祖父當年智除嫪毐一樣,他機智果決地設計誅殺了趙高,使秦人拍手稱快。四十六天,才短短四十六天,他就展示出一個盛世明君應有的一切素質。然而,他不幸接手了一個已病入膏肓的帝國。白練係頸,俯首請降,一切不該他承受的屈辱都降臨到了他身上,最終還要用生命為帝國殉葬。
所以,對於子嬰的命運,秦人無不感到同情和惋惜。不過,據說子嬰在聽到對自己的判決時,既不驚慌,也不憤怒,像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似的,隻淡淡地說了一句:
“請轉告你們大王一句話:不要以暴易暴。”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是否傳達到了項羽的耳中,隻知道項羽開始下令搜集鹹陽的全部寶物,東運彭城——他已經決定以那裏作為自己的新都。他不喜歡鹹陽。對他而言,這是個充滿了仇恨和罪惡的地方。他要把這裏付之一炬,帶著財寶和美女東歸故鄉,讓親友鄉人們都看到他今日的權勢和榮耀。
同時,項羽開始大封諸侯,並自立為西楚霸王。啊!將天下攥在手裏任意處置的感覺簡直太好了。項羽愉快地想。至於那個討厭的劉邦,不就是“先入關中者王之”嗎?嘴大吃嘴小,把巴蜀之地封給他。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向來是秦朝用來流放罪人的,可好歹也算是關中。讓他去那邊窩著吧!
項伯大概拿了劉邦不少好處,又來幫這位親家說好話。項羽被他搞得不勝煩擾,就再添了塊漢中,封劉邦為漢王——反正這條泥鰍也翻不出什麽大浪來!
韓信走出秦朝禦史的府第。一群將士嘻嘻哈哈地抱著值錢的財寶器物從裏麵走出來,經過他身邊時,一人問道:“咦,韓郎中,你怎麽沒拿點寶貝?”韓信屈指敲了敲那人抱著的鎏金刻花大酒樽,笑道:“太重了,我搬不動。”
幾個人被他的話逗得哈哈大笑,抱著東西走了。韓信踱到街道上,慢慢地走著。他的心情很沉重。哪裏都一樣。秦宮室裏沒有,昔日權貴的府第中也沒有。秦朝的律令、地圖、存檔奏呈、戶籍文冊……凡是有點價值的圖籍都沒有了。劉邦果然存有野心!
看來,戰爭還將繼續下去。對他而言,戰爭也沒什麽可怕的,他的才能本就在這上麵。隻是他若不能獲得重用,再轟轟烈烈的戰爭,與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孩子,知道什麽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嗎?師傅問道,眼睛卻不在看他,看著天邊。知道。就是沒有東西吃,餓肚子唄!他把玩著一株野草說道。師傅看看他,一笑,搖搖頭,又望向天邊。是沒有對手!記住,孩子,當你天下無敵的時候,你就是這世上最寂寞最痛苦的人。
錯了,師傅和當時的他都錯了。沒有對手不是最大的痛苦,饑餓之類的肉體上的痛苦當然更算不了什麽。這世上最大的痛苦是:明知道天下沒有什麽人是自己的對手,卻偏偏連競逐的資格都沒有。
他悶悶不樂地踢掉路上一顆小石子,歎了口氣。忽然,他心裏冒起一個不可遏抑的念頭。他伸手拉住一個看上去像當地人的路人,道:“請問,國尉府怎麽走?”“國尉府?”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問國尉府?”
“是啊。”
那人用古裏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向前一指道:“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走到盡頭向右拐,再穿過一片小樹林就是。”
韓信拱手道:“多謝。”“不謝,不謝。”那人說完就走了。一邊走,一邊不時回頭疑疑惑惑地看著他。韓信按那人的指點,向前走去。啊,自己一定瘋了。為什麽去那裏?就因為十幾年前師傅曾經在自己麵前說過一回那個陌生人的名字?
那他去了又指望看到什麽?師傅端坐在那裏,捋著花白的胡須,微笑道:孩子,現在你相信我真是秦朝的國尉了吧?
荒唐!他失笑地搖了搖頭。但他還是繼續向前走去。
畢竟是堂堂的國尉府,也許會有一些軍事方麵的資料呢?看一看又何妨?他這樣對自己解釋道。
他走到道路盡頭,向右拐,再穿過一片小樹林。從樹林中走出來,他愣住了。看得出,那曾經是一座恢宏壯麗的府第。
石雕的狻猊依然威嚴地守在門口,幾根枯黃的蒿草從它的腳爪縫中伸出來,在寒風中搖曳。一隻不知名的雀鳥正站在它的頭頂張望,見有人來,一振翅“忽啦啦”地飛走了。
朱漆的大門半敞著,上麵的漆已斑駁脫落。可以看得見門內的庭院裏生滿了半人多高的雜草。他伸手把門推開一點,一陣難聽的“吱呀呀”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他跨進門檻,草叢裏跳出一隻野兔,三跳兩跳逃走了。
怪不得剛才那人神情如此古怪,原來他所問的是一座廢棄已久的老宅。他小心翼翼地穿過一間間或搖搖欲墜、或半已傾圮的廳堂台榭,一邊走,一邊仔細地看。他不知道他究竟想看什麽,看來看去也沒有看到什麽。這裏和所有的棄宅一樣,黴味、蛛網、塵埃充斥其間,還有幾隻好奇的老鼠,從黑暗的角落裏瞪著明亮的小眼珠子看著他,似在琢磨這個闖入者的來意。
轉過幾堵殘垣斷壁,眼前忽地開朗起來。這是一片不大的林園。雖然遍布的野草幾乎遮蔽了原有的景致,但依然可以看到一些夾雜其間的珍奇花木,依稀顯示著主人昔日的豪奢生活。他沒有向那些珍奇的花木走去。他走向園中一棵粗大拙樸的槐樹。如果是夏天,這棵樹一定是這園中最好的納涼所在。黃白色的小花會吸引來許多嗡嗡叫的蜜蜂和各色蝴蝶。但現在,它是這裏最單調無味的植物。在寒風中掉光了葉子後,它那粗大的枝幹看起來實在一無足取。
那他為什麽還要向那棵樹走去?因為第一次見到師傅,便是在一棵槐樹下嗎?
老人坐在一棵大槐樹下,微微佝僂著背,出神地望著遠方。有時隨手撿起根樹枝在地上畫來畫去,似乎百無聊賴,又似乎心事重重。
沒有人關心這個陌生的老人從哪裏來,是什麽人。誰在乎呢?大家都要忙自己的生計。
一個孩子為了逮一隻蚱蜢跑到老人麵前。蚱蜢跳到老人信手畫下的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間。孩子屏息靜氣,悄悄地舉起手。好極了,不要動……孩子的手遲遲沒有落下,蚱蜢早已逃走了。孩子被那玄妙的圖形迷住了。
他撥開野草,向那棵大槐樹走去。已經多少年沒人在這棵樹下乘蔭納涼了?十年?二十年?它寂寞嗎?它會在淒清寒冷的夜裏回憶起夜夜笙歌的過去嗎?它還記得那位秦王曾以平禮相見、衣服飲食與之同的主人嗎?它知道為什麽這個名動一時的奇人後來會銷聲匿跡嗎?
驀地,他停住了腳步。他的心一陣劇跳。
一個人背對著他坐在樹下一塊青石上,花白的頭發,背微微有點佝僂。一陣冷風吹來,他打了寒戰。這人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座已荒棄多年的老宅裏?難道……“誰?”那人沉聲問道,同時轉過身來。
是一個麵容矍鑠、目光銳利的老人。他鬆了一口氣。不是鬼,很正常的一個人。當然,也不是師傅。他心中隱隱泛出一絲失望。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陣,冷冷地道:“這裏沒你要的東西。你來晚了,可以拿的東西十幾年前就搬光了。除非你對那些瓦礫感興趣。”
韓信一怔,但旋即明白了:老人八成是前秦遺臣,把自己當成正在大肆擄掠的楚軍將士之一了。於是道:“先生,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我建議你去趙高府,”老人道,“那是一個好地方,金銀珠寶十天半月也搬不完。”
韓信無奈地一笑,看來解釋是沒有用了。想了想,他一拱手道:“在下韓信,敢問先生……”
“我也不怕告訴你,”老人冷冷道,“我叫仲修,是秦朝的太史。”韓信道:“請問仲先生,此間的主人……”“早不在了。”仲修的聲音又硬又冷,明顯地拒人於千裏之外。不在,通常有兩種解釋。韓信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種,欲待進一步詢問,老人又一臉冰霜,韓信隻得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什麽?”仲修冷笑道,“他要是還在,你們能進得了鹹陽?”韓信怔住了。項羽那超越了複仇的濫殺已是盡人皆知,鹹陽沒來得及逃跑的秦朝官吏如今人人自危,躲都來不及,這個老人居然還毫不掩飾他對征服者的蔑視。不知怎的,韓信對這個渾身帶刺的老人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敬意。這似乎不太應該。秦朝暴虐,人人痛恨,他怎麽能敬重一位至今還在為它效忠的官員呢?
也許是因為現在已經很難說哪一方代表正義了。事實擺在那兒:出身貧寒、忍受了多年高壓統治的起義者一旦掌握了決定他人生死的大權,會變得比原來的統治者更殘暴、更野蠻。
韓信默默地走到了仲修對麵坐下。他和仲修之間有一塊近於圓形的石礅,上麵掉滿了槐樹的枯葉。韓信隨手拂去了落葉。石礅上有一層淺淺的青苔,還有一些奇異的線條……“你看得懂?”老人疑惑地看著這個一身泥汙的孩子。怎麽會看不懂?這是一種多麽有趣的遊戲!簡直太有趣了!孩子興奮地撿起一根樹枝,在那圖形中畫下一個小圓圈,然後蹲在那兒,托著下巴,一臉希冀地望著老人。
老人看到孩子畫下的圓圈,臉上微現驚訝之色。但他沒有作聲,隻拿起樹枝,在圖中畫下一個圓點,然後盯著孩子。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他隻是個孩子啊。
“你看得懂?”仲修疑惑地看著韓信道。韓信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覆蓋著青苔的圖案上畫下一個小圓圈。乾九。
不管後麵如何發展,開局首先要占據的,就是這個位置。師傅說:乾元用九,天下治也。仲修看看石礅,又看看韓信,也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薄薄的青苔上畫下一個圓點。
坤六。不錯,他也是學過的,知道唯至柔能禦至剛。用六永貞,以大終也。
孩子還在往圖上畫圓圈,但他已畫得越來越艱難。二十多步後,孩子要想很長時間才能走一步。他的頭越埋越低,心裏又是後悔,又是羞愧。
剛才看著明明很容易的,誰知道玩起來竟這麽難!孩子終於再也走不下去了。他扔下樹枝,吃力地道:“我……我輸了。”說完,頭也不敢抬,站起來轉身就走。“站住!”老人沉聲道,“過來。”他的聲音中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孩子低著頭,老老實實依言走過去,準備為自己的不自量力接受嘲笑和訓斥。老人用樹枝點點地下:“誰教的你‘八宮戲’?”孩子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沒……沒人教過我。”果然是內行才能玩的遊戲。他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沒人教過你?”老人眯起眼睛,看看孩子,又看看地下,“……十……二十……三十,三十一。沒人教過你,你走了三十一步。啊!三十一步!”老人仰起頭,閉著眼睛,“他們中最優秀的,在我手下走過二十八步。你沒學過,走了三十一步。”
老人睜開眼睛,一下子扔掉手裏的樹枝,抓住孩子的雙臂,顫聲道:“孩子,這個遊戲還有好多種玩法,你願意學嗎?”
仲修輸了,他吃驚地看著石墩上的劃痕,又看看韓信:“你……你從哪裏學來的?”
韓信道:“你們國尉常玩這個?”仲修道:“是的,當然那時是用棋子。很多時候他跟自己下,因為沒幾個人能在他手下走滿二十步。”韓信道:“最多的……在他手下走過幾步?”仲修道:“二十八步,蒙恬下的。”
他們中最優秀的,在我手下走過二十八步。
巧合,一定是巧合。“你們國尉,”韓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說話……有沒有大梁口音?”
仲修看看韓信,臉上是若有所悟的表情。他慢慢地道:“國尉是大梁人。”韓信腦中一陣眩暈。啊!師傅在不經意間隨口說出的那個名字竟是真的?他真的是尉繚?大秦的元勳功臣,大名鼎鼎的《尉繚子》的作者?不!不可能!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嗎?他助秦王——也就是後來的始皇帝滅六國統一天下,他有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華富貴,卻又忽然拋下這一切,孤獨而寂寞地漂泊在民間,將一身驚人的藝業傳授給一個出身卑賤的孩子。他在幹什麽?難道他不知道,那些威力奇大的奇謀秘計,足以顛覆他一手締造的帝國嗎?
啊!誓言,那個奇怪的誓言!
“孩子,你給我發誓,以皇天後土的名義發誓!”老人幹枯的手指用力抓住孩子的雙肩,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永遠不要使用我傳授給你的一切,除非亂世到來。”
明白了,明白了,原來這是師傅為帝國的安全而設下的一道防線。他忽然想起,師徒三年,師傅還從未給過他一個笑臉。那時他單純而強烈地仰慕著師傅。這個不知來自何方的老人給他帶來了一個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他一接觸這些,就恍惚感到,這就是他有生以來一直在這茫茫塵世中等待著的東西。與這相比,同齡孩子們那些幼稚的遊戲對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深深地感激師傅,如饑似渴地學著那些他的玩伴們一輩子也不會弄懂的深奧知識。師傅是他心目中最有智慧、最有權威的人。他多麽希望自己的努力能獲得師傅的肯定——哪怕一句淡淡的誇獎,一個讚許的眼神。然而,他從未得到過。相反,他注意到,當他進步神速時,師傅看他的目光裏,竟會有一絲警惕的敵意。
他心裏一陣刺痛:原來那時,師傅就已經對他有了戒心。他明白了,可又不明白。師傅對他如此戒懼,那為何還要教他呢?
“我以為他說說而已,”仲修歎了口氣,站起來,輕輕自語道,“哪知還真這麽做了。”
韓信道:“仲先生,你說什麽?”仲修揮了揮手,意興蕭索地道:“沒什麽,一些陳年舊事,與你無關。”韓信道:“仲先生,你什麽都知道,是嗎?”仲修不語,過了一會兒,舉步向前走去。韓信道:“這是為什麽?仲先生。你們國尉,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仲修道:“你不必知道。你遵守了諾言,這就夠了。亂世已經到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回頭看了看那塊刻著“八宮戲”的石墩,又看看韓信,“知道嗎?你已經超過了你的師傅。國尉沒有選錯人,你會名揚天下的。年輕人,好自為之吧!”說完,又向前走去。
韓信搶步到仲修麵前,道:“可這到底是為什麽?仲先生,你能告訴我嗎?”仲修抬眼冷冷地掃了一眼韓信,道:“你在命令我嗎?”韓信退後幾步,跪下,誠懇地道:“不,我在求您。您是我師傅的朋友,我怎敢對您不敬?隻是這件事我若不知道原因,會永遠無法安心的,而以現在的情勢,除了您,我還能問誰呢?”
仲修歎了口氣,道:“起來吧,不必這樣。其實也沒什麽不能告訴你的,隻是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如果你堅持要知道,那就跟我來吧。那是一個很長、很荒謬的故事。到我家去,我會慢慢講給你聽的。”
室外寒風呼嘯,室內暖意融融。小火爐上煨著一壺黍酒,香氣滿室。秦地的黍酒勁道十足,一杯下肚,有如一道烈火直衝而下,在腹中熊熊燃燒,極其舒暢。韓信放下酒杯,靜靜地等著。仲修輕啜一口酒,將酒杯捏在指間慢慢左右轉動,眼睛卻隻茫然地盯著前方。精致的朱雀銅燈靜靜地燃燒著,火光偶爾一跳,四周的陰影也隨之一顫。仲修的目光卻始終一動不動,仿佛早已穿越了這一切,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十多年了,我依然無法肯定,那一切是否真的發生過。因為那實在是……唉,實在是太荒謬了。
那是我們始皇帝剛剛統一天下的時候。你知道,帝國的版圖之大,是前所未有的。始皇帝擁有的權力,也是過去任何一位君主都不曾有過的。所以,這世上的東西,隻要他想要,就沒有他得不到的。
在鹹陽北阪,自雍門以東至涇渭,仿建了所有諸侯國的宮室。裏麵匯聚了各諸侯國最珍貴的珠寶和最美麗的女人。上林苑裏,也興建起了規模宏大的阿房宮。始皇帝足不出鹹陽,就可以享用到昔日天下諸侯所能享用的一切。
我們也很為始皇帝高興,都認為他大概是自古以來最快樂的帝王了。然而,始皇帝隻是在帝國建立的最初高興了一陣子,沒過多久,就對這一切失去了興趣,顯出煩悶不快的樣子。近臣們變著法引他高興,俳優的笑謔、武士的角抵,甚至西域人的幻術都搬到宮裏來了,但都沒用,始皇帝依然悶悶不樂。群臣議論紛紛,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怎麽樣。終於有一天,始皇帝自己告訴了我們。
“我要得到長生。”他說。你可以想象,這句話在朝臣中引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始皇帝已經不是剛即位那會兒的孩子了,按理不應沉迷於荒誕的幻想,然而現在他竟然說他要長生!震驚,懷疑,恐慌。然後是各種各樣的勸諫:委婉的,直接的,口頭的,書麵的……當著我們的麵,始皇帝把一堆諫書扔到丹墀下。“你們沒見過的事,未必就真的不存在!”他憤怒地吼道,“世上真的有神仙,真的有長生藥,隻是你們不知道!”他下令把那堆諫書燒毀,在熊熊的火焰前,他對群臣說:“下一回朕要燒的就不止是諫書了。”
我沒有被他的憤怒嚇退,寫了一道措辭激烈的奏疏呈送上去,然後預訂了一副棺槨。
我是一個史官,史官必須說真話。始皇帝在寢宮召見我。他穿著便服,斜倚在一張極大的楠木榻上,陰沉著臉,看著我。
我也毫不畏懼地看著他。一個宮女在為他捶著腿,不時膽戰心驚地偷偷看我一眼。許久,他開口了:“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沒有聽見朕的命令嗎?”我道:“陛下行陛下的意誌,臣子盡臣子的職責。”始皇帝看著我,眼中的嚴厲漸漸消退了。他歎了一口氣,道:“仲修,我知道你的忠誠。可你能不能讓我清靜一下?我真的累了,不想再和你爭論。你說服不了我的,正如我也說服不了你。”
始皇帝的聲音裏帶著疲憊,我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忍,準備好的尖銳的諫言一時竟說不出口,隻道:“那麽陛下能否告訴臣理由呢?臣不和陛下爭論。”
始皇帝揮手讓那宮女退下,沉思了一會兒,才幽幽地道:“我擁有整個天下,可如果最終也不過和常人一樣,無聲無息歸於塵土,那得到天下又有什麽意思呢?”
我誠懇地道:“陛下怎麽會和常人一樣呢?陛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就算千秋萬歲之後,也必有盛名留傳於世……”
“別跟我來這一套!我聽膩了。”始皇帝冷冷地說,“死後的名聲一錢不值,況且誰知道那是怎樣的名聲!現在說得都好聽,我一死,哼……你是太史,應該知道得很清楚,哪個帝王生前不被頌聲包圍?哪個帝王死後不被肆意攻擊?”
我無言以對。賢明如堯舜,都有遭人指摘之處,說堯治國無方,致有“四凶”之患;說舜始作五刑、誅鯀立威,非仁君所為雲雲,我確實舉不出一個生前死後都無絲毫非議的明君。始皇帝道:“你沒話說了,是不是?因為你也知道,死亡會帶走一切:權勢、財富、榮譽、女人……你也無法保證,我死後的名聲,不被人歪曲踐踏!所以,我告訴你,在這世上,隻有活著,才是最真實可靠的;隻有長生,才是最值得去追求的!”我道:“可是……”我原想說:可是世上根本沒有什麽長生不老之術。但一想回到老問題上死纏爛打,終究於事無補。不如趁他現在還能聽進去話,從別的角度進言,也許還能起一點作用。於是道:“……可是陛下,你征服過,占有過,享用過,這還不夠嗎?世間的一切,正因為終將失去,才顯得珍貴。如果能確定永遠占有,反倒會感到厭倦了。”
“厭倦?笑話!”始皇帝輕蔑地一笑,道,“那是無法占有的人安慰自己的想法。我永遠不會厭倦,永遠不會滿足。東有大海,西有流沙,南有百越,北有匈奴……那麽多地方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給我足夠的時間,我能征服到天邊盡頭……長生,長生,唉,長生多好啊……”
始皇帝無限神往地說著,眼中閃動著興奮的光芒。他已經不再看我,而完全沉浸到他那臆想的世界裏去了……我焦急地找到國尉,他正悠閑地在自己的花園裏修剪花木。“除非發生戰事,”他仔細地修著一叢金銀花藤,道,“否則不要來打擾我。”我道:“比戰事還嚴重!國尉,你不能不管。”“哦?”國尉停下手中的工作道,“發生什麽事了?”“皇帝想長生不老。”我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告訴給了國尉。國尉沉思了一會兒,又開始修起花藤:“那就由皇帝去吧!”“什麽?”我大吃一驚,“國尉,你怎麽能這樣?這不是小事,要亡國的啊!”
國尉依然剪著花枝,淡淡地道:“放心吧,帝國亡不了。”我一把抓住國尉的手,道:“國尉,事情真的很嚴重。皇帝現在連李斯的話也聽不進了,隻有你也許還能……”國尉微微一笑,道:“你相信這世上真的有神仙嗎?”我道:“不。”國尉道:“你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長生不老之藥嗎?”我道:“不。”
國尉道:“那你還擔心什麽呢?”說完,他抽回被我抓住的手,又修起了那叢花藤。我怔怔地若有所悟,道:“國尉,你的意思是說……你的意思是說……”國尉修著花藤,慢吞吞地道:“我的意思是說:反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就由皇帝去吧!找來找去找不到,終有一天會死心的。以皇帝的精明,還會找一輩子神仙?何必苦苦攔著他,反倒堅定了他的追尋之念?”
我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想了想,又道:“可是,我們做臣子的,眼看君主這樣荒唐下去而不做任何諫阻,是不是有點……有點……”
“那你想怎麽樣?”國尉回頭看看我,道,“來一場屍諫?皇帝的性子你還不了解?他什麽時候被人命嚇住過腳步?”說著,放下花剪,伸手拍拍我的肩,道,“我知道,你們這些史官,都有一股董狐秉筆直書的倔勁。但是聽我一句話,忠臣的命是很值錢的,不要動不動就以犧牲來顯示忠誠——把你那副棺材退掉吧!”
我又欽佩、又羞愧地從國尉府出來。唉,國尉就是國尉。在任何時候,他都能做到高瞻遠矚,處變不驚。聽說我去過國尉那兒,同僚們紛紛向我打聽國尉的態度。我把國尉的那些話跟他們說了。他們聽後,也都是恍然大悟,佩服地道:“是啊是啊,還是國尉想得透徹,我們怎麽就沒有想到呢?”
於是,不再有人諫阻始皇帝荒廢政務外出巡遊,不再有人指責眾方士虛耗國帑出海尋仙,不再有人對宮裏烏煙瘴氣的煉丹爐說三道四……我們堅信,這些混亂都是暫時的,一切很快就會回到正軌上來。很久以後,我們才意識到,我們——包括國尉——犯了一個多麽可怕的錯誤。然而那時已經來不及了。不,確切地說,就算我們早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也無法阻止那一切的發生。因為那是天意。真的是天意。
就在我們耐心等待著始皇帝幡然醒悟時,始皇帝已一步步走進那個天意鑄就的陷阱中了。
他興致勃勃地遊覽了一處又一處名山大川,嶧山、泰山、芝罘……到處祭鬼拜神,到處刻石頌德。我們奇怪於他的毫不厭倦,不知道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念頭在支撐著他繼續這種無聊的遊戲。
我心中浮起一絲隱憂。那一天終於來到了。
始皇帝從東海邊巡遊回來,帶回了一個叫東海君的奇人。據同行侍駕的朋友說,始皇帝對這個東海君信任得無以複加,一路上同車而行,同案而食,連君臣之禮都沒有了。
聽了朋友的話,我倒很想見見這個東海君,好早日在始皇帝麵前戳穿他的假麵具。我自信,以我的學識,對付這類江湖騙子應該是綽綽有餘的。
我很快就如願以償地見到了東海君,那是始皇帝召我進宮。我一踏進殿門,始皇帝就得意地指著他身旁一人對我道:“仲修,你總是不肯相信世上真有長生不老之術,現在這裏就有一位長生之人,怎麽樣?”我順著始皇帝所指望去,見是一個神情冷漠的黑衣人,麵貌沒什麽出奇之處,看樣子也不過三四十歲。我於是冷笑一聲,盯著那人道:“長生?請問足下貴庚?”
始皇帝道:“哎!不得無禮!這位東海君先生已有一千多歲了。千年之間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你這位太史,有些史事還可以向他請教呢!”
我心中一動,望向始皇帝,始皇帝也正目光閃爍地看著我。我忽然明白了,始皇帝為什麽要召我進宮:他對這個“長生不老”的東海君也尚存疑慮,因此想借我的盤問來摸摸他的底細。我於是想,一般的史事,載之史冊,傳於四方,我知道,別人也能知道。這個東海君連一千歲這樣的牛皮也敢吹,必然有備而來,要問倒他,隻有找那種真相現在已很少人知道、謠傳外界卻很多的事來問他。
想了想,我提出了第一個問題:“請問足下:老子究竟是什麽人?”
我原以為他會像一般人那樣,說老子是周朝守藏室之吏,沒想到他想也不想就冷冷地道:“他和你一樣,也是太史。先仕周,後仕秦。”
我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子一生講究自隱無名,其時周室衰微,他出關遠逝,世人皆不知其所蹤。事實上,他確實到了秦國,在秦國度過了他的晚年。作為太史,他也把自己的事寫了一點下來,存在秦國的史檔之中,年深日久,就連秦國的史官也未必知道這件事。我還是不久前整理舊檔,從一堆蒙塵已久的簡牘中,偶然發現這個秘密的。可眼前這個一臉冷漠的東海君,竟這樣輕而易舉地說出來,而且說話的口氣毫不在意,好像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我說什麽也不信世上真有長生不老這回事,就再找了許多這類冷僻隱晦的事來問他:周昭王是怎麽死的?穆王伐犬戎到底是勝是敗……東海君都一一回答了出來。他回答時始終語氣平淡,神情冷漠。那些驚心動魄的隱秘往事從他口中說出來,仿佛成了最普通的瑣事,他知道其中的每一個細節,可又壓根沒放在心上。
我越問到後來,心越往下沉——我難不住他,有些事他甚至知道得比我還詳細。
終於,我問無可問,隻得認敗。我充滿憤恨地盯著東海君,道:“這麽好的學問,為什麽偏偏用來做這種事?”我真希望他能對我表示憤怒、輕蔑,或嘲笑,那樣我心裏還踏實點,至少我可以知道他還沒有那麽深不可測。然而我失望了。他沒有絲毫慍色,也沒有一句反駁之語,他甚至連看也沒有再看我一眼,隻是神情冷漠地坐在那兒,仿佛我已經不存在。始皇帝哈哈大笑,那笑聲十分愉快,有一種終於去除了顧慮後的輕鬆。他吩咐左右賞賜了兩顆夜明珠給我,叫我下去。我踏出殿門的時候,聽到東海君冷冷的聲音道:“陛下,你試夠了沒有?”始皇帝道:“先生想到哪裏去了?朕絕無此意……”我昏昏沉沉地出了宮,心裏一陣陣發痛:我是秦國最博學的太史,然而今天,就在我最擅長的學問上,我竟然如此輕易地被一個江湖騙子擊敗了!我心裏隱隱感到一種不安,要說那不安究竟是怎麽回事,卻又說不出來。
就在這樣混亂無著的心緒中,我不知不覺走到了國尉府。也許是因為我內心深處覺得,隻有智慧過人的國尉,才能應付這種事情吧!
見到國尉,我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說給他聽。起先,國尉聽得漫不經心,漸漸地,他認真起來,表情越來越凝重,間或還問我幾句。最後,當我全部講完,等著他發表意見時,他卻沉默了。我道:“國尉,你說話啊!這個東海君讓我心裏發慌,可又不知道為什麽。”國尉的右手用力握著左手的食指,來回扳動,這是他過去在每次大規模戰役前權衡思量時才會有的動作,我看得心中一驚。過了好長時間,國尉緩緩地道:“你的擔心是對的,我們要有大麻煩了。”我道:“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擔心什麽,不就是一個術士嗎?”國尉搖搖頭,道:“他不是普通的術士。”我強笑道:“國尉,你難道真的相信他有一千多歲了?”國尉歎了一口氣道:“要是這樣倒好了,我隻怕他已經超出長生不老。”我心裏“咯噔”一下,道:“國尉,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國尉道:“周昭王時的人,就一定會知道昭王是因為淫亂而被人刺死在江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