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20)

來源: YMCK1025 2020-12-27 19:22:4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5847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784)YMCK10252020-12-27 19:20:25

 

 

燕雀歸巢,我與奶奶重歸於好

2020-12-18 12: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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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沉月

想要溫柔的月亮

01

清晨微寒,6歲的我從床上爬起來,奶奶昨天教我寫字用的描紅本還攤在桌上。我走到門前,奶奶正從堂屋的牆壁上取下曬得發幹的臘腸,眯著眼睛挑了一段最好的,走向灶台。

我知道堂哥文耀要來了。

奶奶有3個孩子,我爸、伯父和姑姑。堂哥是伯父的孩子,比我大4歲,也在這個北方小城裏,他平日住在他姥姥家,而我住在奶奶家。我倆一樣,都是留守兒童,父母都在廣東打工,姑姑也嫁到了東莞。

我爬上樓梯,平房頂上搭了兩條交叉的長麻繩,用來曬平時鎖在箱子裏的衣服和被單。這時,一輛黑色的帶大梁的單車,在發白的泥巴路上由遠及近——是堂哥的舅舅載著他到奶奶家“做客”。

我使勁吸了吸鼻子,院子裏香得叫人發餓,我知道臘腸已經煮出一汪乳白色的湯汁了。這是難得的佳肴,平日裏是吃不上的,唯獨堂哥來時,奶奶才喜氣洋洋地切下一段。

我總盼著堂哥到家來,那樣就能天天吃臘腸了——這個願望很快就實現了“一半”:2001年,上完學前班,我跟著奶奶去了縣城,堂哥這時也被送到了奶奶身邊,我們租住在一間帶院子的平房裏;不過堂哥來了以後,奶奶卻很少做臘腸了,說是“院子小,不好晾曬”。她辟了一塊菜畦,撒了些種子。

進了新學校,我開始讀一年級,堂哥讀五年級。相比於我的木訥寡言,生得白淨好看的堂哥迅速地融入了新集體,沒多久,他就已經和同學分享遊戲卡,對著電視屏幕用手柄操縱小人過關斬將,一路走過了周末的午後。

不過,玩遊戲機一旦被奶奶發現,奶奶會打電話給伯父告狀。那時堂哥很聽伯父的話,遠隔千裏的伯父在電話裏懲罰他不吃晚飯或者抄寫課文,他都會一一照做。

我第一次期末考,雙科沒及格。回到家,看到奶奶在打電話,麵色冷峻,很是生氣,我以為奶奶提前知曉我的成績,正在給我爸告狀,哆哆嗦嗦聽了幾句,發現顯然並不是——“你們要是這樣,孩子我不帶了!你們自己回來帶吧,想離婚就離,隨你們!”

奶奶說著掛了電話,拉起愣在一旁的我,給我換了套衣服。這時電話又“叮鈴鈴”地響了起來,她拿起話筒吼道:“孩子衣裳我都換好了,你們什麽時候回來?”頓了頓:“小月子都這麽大了,你們也不回來看看!哪有你們這樣做爹媽的!”

聽他們議論的人是我,我大氣都不敢出,唯恐奶奶將我送走。所幸的是,奶奶的語氣慢慢緩和了:“你們倆在外麵要好好的,不要老是吵架。”

掛了電話,奶奶給我削了個蘋果,“哢嚓”一口咬下去,蘋果汁飛濺而出,酸酸的。

晚上,奶奶端水給我洗腳。她坐在我的對麵,頭發烏黑,我可以看到她頭頂的發根。

“小月子,想你爸媽嗎?”奶奶問我,盆裏的水一圈圈地蕩起暗黃色的波紋。

我呆呆地望著她,腦海裏沒有任何父母的印象。他們隻出現在奶奶的敘述裏和鄉野的傳說中——兩人吵架凶猛,醉酒後用酒瓶打破對方的頭,雙雙送進衛生院。奶奶說,爸媽在我3歲時就去打工了,如果非要說,我記得那個紅色的電話筒裏傳來細細碎碎的女聲,他們說,那是我的媽媽。

“將來小月子長大了,去你爸媽那,就把奶奶給忘咯!”

“不會的,我不會忘了奶奶的。以後我掙錢給你花。”

奶奶笑了,她用毛巾將我的腳擦幹淨:“等你長大,我都老球嘍!”

那時老師教我們唱《小草》《世上隻有媽媽好》,讓我們閉上眼睛多想想媽媽的愛,我閉上眼睛,黑暗裏連作為掛念的麵容都沒有,晃在眼前更清晰的隻有奶奶的模樣。

02

我捧起二年級的課本時,堂哥沒有考上重點初中,就近上了一所中學。這一年暑假,我和堂哥跟著奶奶去了廣州。

伯父租了一家雜貨鋪,他為人仗義,經常有老鄉去店裏投奔落腳,開銷很大。聽聞伯父的老母親從家裏趕來,雜貨鋪裏擠滿了老鄉,他們操著鄉音熱情地和奶奶打招呼,有個叔叔尤善說笑話,逗得奶奶哈哈大笑。堂哥早被伯母拉到麵前,他嘴甜不怕生,仰著小臉和伯母撒嬌。伯父張羅著接風洗塵的宴席,奶奶坐在主位上,明亮的燈光落在後輩們排隊敬酒的杯子上,喜氣熱鬧,賓客盡歡。

第二天吃過晚飯,我趴在紅色的塑料凳子上寫暑假作業,聽到門外有一個女人笑著問道:“哪個是俺女兒呀?”

我看著她走到我麵前,穿著碎花襯衫,身後跟了一個高大的男人。她噙著笑,端詳我一陣,確認似的重複道:“你是俺女兒吆。”

奶奶在旁邊指揮我喊他們“爸媽”,我呆望著他們默不做聲。當天晚上,爸爸媽媽要帶我去他們的住所,我拉著奶奶的手不撒手,最後是伯父在中間打圓場:“你去過兩天就回來了,你奶奶在這呢。”

夜色如墨,我在公交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爸爸抱著我到了家,媽媽把我叫醒,讓我吃準備好的餃子。我困得發暈,又閉上了眼睛。爸爸把我放在床上,輕輕地關了門。接著,門外傳來父母的爭吵。

爸爸說:“她困了,你讓她睡會,吵她幹啥?”

媽媽尖著嗓子嚷道:“她現在不吃等下夜裏餓了怎麽辦?有啥好困的,我看都是她奶奶慣的!”

提心吊膽地聽了一會,我沉沉睡去。

我很想念奶奶,但也隻能住下。爸爸脾氣好,常帶我去吃麥當勞。漸漸地,我敢趁他熟睡後,在他頭上紮滿了小辮子,他也不生氣。而媽媽則相反,她很容易發火,從工廠下班回來後就開始嘮叨,說著說著,就和爸爸拌起嘴來,吵得鍋碗瓢盆一陣乒乓響。我很害怕她,她總是盯著我問一些諸如“你喜歡奶奶還是喜歡媽媽”的問題,我低頭不說話,她刷地黑臉了,一巴掌打在我的頭上:“說,哪個親?”我人小脾氣倔,挨打不出聲。她氣極了,轉身找棍子,邊找邊罵:“我不給你點厲害,你不知誰才是你親媽!”

書本上的“父母”落到了現實,我對上了他們的樣子,父親溫厚,母親急躁。相安無事時,我牽著他們的手,既不意外,也不忐忑,迅速度過適應期,變成一個愛撒嬌和惡作劇的小女孩,仿佛我們本是如此。

隻是暑假結束準備離開時,我又毫不留戀。眾人在車站告別,媽媽生氣我沒有傷心的樣子——我確實沒有傷心,我早就覺得與父母分別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在做了一個多月的女兒後,我牽著奶奶的手,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熟悉的小城。堂哥則低著頭在伯父的掌心下沉默不語,他留了一份眷念在這裏。

但是我們總歸要離開的。奶奶在度過四十多天的熱鬧後,掛念起家裏的蒜苗,她按捺不住地想將大城市的細枝末節重複給家鄉的聽眾。

回到了家,鄰居們紛紛來訪,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中,奶奶將一肚子的趣事和帶回來的特產抖了幹淨。

03

光陰荏苒,我們婆孫3人的生活一如既往但又總在變化。周末,我和堂哥躲在屋子裏看僵屍片,院子裏有聒噪的蟬鳴,以及遠處菜市場隱約的狗吠。再到後來,錄像廳的生意慢慢蕭條,與此同時,堂哥說他老師“中午拖堂也越來越嚴重”了。

直到有一天,奶奶抱怨學校太不人道,快下午了還要拖堂。她穿過大街,爬上了南門的一道陡坡,吭哧吭哧地到了學校門口,說是等孫子。看大門的大爺朝她擺擺手:“早就放學啦,這會兒哪還有留堂的老師?都在家呢!”

奶奶就此發現了堂哥的秘密,失去了對孫子行蹤掌控的她,第一次知道了“網吧”的厲害。此後的周末,奶奶淩晨四五點起床去超市排隊領雞蛋,她將大門反鎖,想困住堂哥。可惜等她走後,堂哥早從東邊的院牆翻牆而出了,真正被鎖在屋裏的,隻有我一個人。等到太陽高懸,堂哥從院牆翻牆而入。沒多久,奶奶也回來了,手上拎著雞蛋。

奶奶看了看孫子,孫子看了看奶奶,兩人臉上都露出了快樂的笑容。

堂哥初三了,依舊沉迷網吧。奶奶再給遠方的伯父打電話告狀,已經不管用了——伯父在電話裏嗬斥堂哥:“過年回去打死你!”。可事實上,從我們進城算起,他們已經三四年沒有回來了。

奶奶隻好顛著腳去堂哥的學校,哀求老師嚴加管教。平日裏,但凡有空,她都蹲守在網吧附近,一旦抓到堂哥,連帶他身邊的同學一並嗬斥——家長們總覺得是別人帶壞了自家的孩子。

如此鬧了一通後,堂哥在家裏愈發沉默了,第二年,自然也沒考上重點高中。我雖與堂哥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但我們一直也不甚親近。他有時從外麵回來,也會偷偷給我買零食吃,那些花花綠綠的包裝袋,被我們扔在房屋後麵的小巷裏。

有次,我問他,網吧有那麽好玩嗎?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迷茫。當時在我眼中,高中生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人了,我等著他的回答。他說:“不怎麽好玩,就是為了打發時間。”見我好奇,又命令似地說:“你不能去網吧哦,以後考個好大學。如果讓我知道(你去網吧),我就打你!”

我當時想,我才不會去網吧呢,還得把錢省下來交學費呢。

我倆在縣城裏的生活費,全靠伯父和爸爸在外麵寄錢。這份遙遠而微薄的錢一旦斷供,奶奶便會坐在椅子上長籲短歎。

其實從一年級開始,每到開學前的一周,我總會提心吊膽地等著電話鈴響。如果奶奶聽電話的表情相對輕鬆,我也暗自鬆了一口氣;倘若她眉頭緊鎖,我的心立即“咯噔”一聲——學費又要拖幾天了。開學當天交不起學費的人會被老師趕出去,一想到這,羞恥感讓我的後背發燙。

被老師趕出教室後,我在街上遊蕩到放學時間才回家,也不敢和奶奶說。在她抱怨“家裏沒錢,要知道節約”時,我隻能乖巧地點點頭。那時除了每天蹲點網吧堵堂哥,奶奶還會去找點零活兒自給自足。在我讀四年級時,將近70歲的奶奶,還去給大貨車卸貨,有時是成箱的汽水,有時是麻袋裝的蔬菜。

有次她要卸幾十斤的水泥袋,脊背幾乎彎成拉滿的弓,腳步踉蹌著前行。回到家時,身上都是散落的灰,躺在床上扶著腰痛苦地呻吟。我幫她按腰,力道不足,她讓我站起身用腳踩。我踩在她破碎的腰上,脊背上的骨頭一節一節凸了出來,像是公園裏鋪的鵝卵石。我的心像是下了一場酸雨,濕漉漉地發著淚意。我拿出藏了兩天的旺旺雪餅給她——這是奶奶定量發的零食,我一直舍不得吃。

她拆開透明的包裝,象征似地咬了一口,又遞給我:“小月子心真細。”

學雜費都成問題,飯桌上更是日漸蕭條,見不到臘腸也見不到新鮮肉,除了一點蛋白肉(豆製品)解饞,就是無窮無盡的嚼起來像野草的莧菜。我和堂兄都吃得勉強,久而久之,奶奶也看出了我們的拒絕。

有一天,我回到家。奶奶高興地對我說:“快看,今天給你們弄了啥好吃的!”我飛撲到飯桌前,眼巴巴地看著奶奶掀起盤子——鹵豬耳朵。吃飯時,奶奶看著我和堂哥忙得連話都顧不上說,開心地笑了。

後來,奶奶經常變著法兒給我們變出好吃的,但是質量卻越發敷衍了,有時甚至是幾道菜摻雜在一起。很快,伯父從廣州打來電話,將奶奶狠狠地斥責了一頓,奶奶賠著笑:“我就是想讓他們吃好點……”

我這才知道,奶奶年紀漸漸大了,藏在臨時搬運工的行列裏,總會被管事的人勸出來,“老人家,不是俺們不讓你搬,你一大把年紀了,俺們也不放心呀……”奶奶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接受了這個事實,又開始了“靠天吃飯”的日子。

沒有收入來源,見我和堂兄吃飯勉強,奶奶便從附近飯店裏找些剩菜——她總是等在即將離席的客人附近,等人起身離開,便飛速過去,將相對幹淨的菜倒入自己的飯盒裏,飯店的老板見她可憐,並不阻攔,有時還會主動給奶奶打包。結果被熟人看到後,給遠方的伯父講了。

我和堂哥在飯桌上拒絕倒來的剩菜,慢慢地,奶奶再也不去飯店了,訕訕地說:“我挑幹淨的()倒的,又不髒。”

後來一次,奶奶笑盈盈地給我們準備了白切雞,我和堂哥都沉默地看著她,不動筷子,奶奶急了:“今天的不是倒的,是我花錢買的!”見我們不說話,她往南邊一指,又強硬又委屈地說:“就在三岔口那買的,不信俺們一塊去問問!”

白切雞完整幹淨,肯定不是殘羹冷炙。我低下頭,看她蒼老的手上青筋鼓起,心裏忽地有些溫馨又難過。奶奶性子要強,不喜歡伸手和兒女要錢,那時我想,自己如果能快快長大就好了,也給她撐起一片安穩的生活。

04

可惜我與奶奶之間的溫馨,很快碎在平淡紛爭的生活裏,往日的溫暖和依靠,上了凍,隻做心裏的冰刺。

2006年,我上了重點初中,是寄宿學校。讀高二的堂哥則每天走讀。聽說伯父在廣州的雜貨鋪鋪麵被他買了下來,我爸爸也準備去深圳謀求發展。他們寄回來的錢多了,而且學校在書本上蓋了“兩免一補”的紅章,再也不用擔心學費。

我們的物質生活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深秋,醃製的臘肉、臘腸、羊腿掛了滿滿一院子。閑暇時,奶奶經常約著鄰居熟人一起逛超市。

可待我一兩周才從學校回一次家時,並未得到奶奶的“特殊”照顧——我本以為她能像小時候堂哥到家裏來那樣,給我準備相同的待遇。我隱隱有些失落,奶奶注意力更多還是在堂哥身上,總是和我抱怨,這周又在哪家網吧堵到了堂哥,堂哥又借著教輔書的名義要錢了。

堂哥成績不好,她急得跑小爺(爺爺的弟弟)家找複習資料,但是堂哥並不領情。內心的煩憂壓得她眉頭常年緊鎖:“人家(小爺家)家裏出了兩個大學生,咱們這一個都沒,真讓人笑話。”

說到最後,她幾乎吃不下飯。

“怎麽不學好呢?”她咬著牙根恨恨地說,筷子敲在飯桌上“砰砰”直響。

堂哥低頭不說話,我的心上也吊了根弦,唯恐惹禍上身。見我們不說話,奶奶將筷子調轉個頭,恨恨地敲到我的頭上:“日媽,吃個飯滿桌都是,你漏嘴嗎!”

我捂著頭不敢說話,頭皮火辣辣的,很快腫起了一個小鼓包。那時我本就寡言少語,也懂得了“重男輕女”,知道奶奶是要把對堂哥種種不好的怨氣,最終找個由頭發泄到我頭上。

飯後,奶奶也沒時間理會我,那段時間我父母和伯父家因瑣事鬧矛盾,告狀的電話打回小縣城,姑姑也頻繁打電話訴說婚姻裏的委屈,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我也因此有了心事,不想起衝突,愈發不愛和奶奶說話。但比起堂哥泡網吧、不好好學習,仿佛我的沉默才是更十惡不赦的。每逢周末回家,奶奶總會找到各種小事罵我,仿佛那一周她在堂哥那裏受的氣,都得發泄在我身上。

我們的爭吵大多沒有具體的內容,有時僅僅是我的沉默。比如有次見到家裏的客人,我沒多說幾句話,奶奶笑著將人送出門,轉頭狠狠地罵我:“你個死婆娘,見到人也不知道叫,書都白讀了!”

她以前很少罵我,最多就說一句:“你是個女孩子,別跟他們小崽子(小男孩)學。”

我還厭惡她一遍遍對外誇大對我的好,引來旁人對她的同情及讚美:“你看你奶奶對你多好,你該聽她的話。”這時候她笑著站在一旁,若無其事地說道:“她脾氣怪著咧,你瞧。”她用手指著我給說話的人看,像是指點籠子裏的猴子。“她又不說話了,天天跟人欠她錢似的。”滿是嘲諷。

我本來性子就硬,受了奶奶責罵次數多了,也開始頂嘴了。事後,奶奶還會打電話和爸爸告狀。爸爸是個不合格的法官,隻是一味勸我:“你多聽奶奶的話,乖一點,不要惹她生氣。”

我委屈地哭了,奶奶掌握了家裏的話語權,我們在家裏的表現經由手機的話筒抵達父母的耳中,我痛恨她“告黑狀”,明明沒有的事情,卻被她安了罪名。媽媽向來不管這些事,比起為我主持公道,她更喜歡和我告爸爸的狀:“你爸真懶,天天就知道吃……”

我對奶奶的恐懼裏夾雜了一絲恨意。麵前這位凶狠刻薄的老太太真是我的奶奶嗎?幼年關於奶奶的溫暖記憶難道是我的錯覺?被罵得狠了,我在日記本上一遍遍寫著:“我一定要離開這裏!”

05

堂哥最終還是沒有撐起家裏的“大學夢”,他的第一次高考並不理想。在伯父的威逼利誘下,心不甘情不願地再次踏入了校園,用他的話來說,“就跟地獄一樣”。第二次高考結束,堂哥完成任務似的鬆了一口氣,對我說:“終於解放了!”

我問:“你接下來要幹什麽呢?”

他沉思了一陣:“我先去南京。”想了一會又說:“你一定要好好學習,以後考個好大學,不好好學習的話,我揍你!”說著,他揚起拳頭,在我眼前晃了晃。

接著,我們都笑了。

當時我的成績尚可,在長久的半封閉生活中習慣了孤獨,隻能看書聊以慰藉。

 

這年暑假,我們又去了廣東。

我喜歡姑姑家,因為每當奶奶跟她告我的“黑狀”時,姑姑總是可以抽絲剝繭地發現真相,有時還會幫我反駁奶奶幾句。我在姑姑家得了公正,很親近她,我和她說悄悄話:“奶奶脾氣很壞。”姑姑沒有像其他大人一樣囑咐我“乖乖聽奶奶的話”,她沉默了一陣,告訴我:“奶奶脾氣一直很壞,我小的時候,她對我更凶。挨打是家常便飯……”

姑姑送我去爸爸家,媽媽看到我和姑姑湊在一起說話,等姑姑走後,又打了我一頓。媽媽的心裏冒著酸水,她痛恨我和任何人的親密,甚至爸爸帶我出去買衣服,回來後,她總是找著由頭告訴我:“你爸爸對你不好,都不管你……”

我小小的心被媽媽撕成兩份——她痛恨爸爸家的一切人,甚至堂哥也被她安了“不是好人”的罪名。我那時對她又怕又懼,她總是怨恨一切,一旦我接受了其他女性溫柔的善意,她便妒忌得翻了天,恨不得將我作為汙點從世界上抹去。

可是母愛的溫柔,她從未給予我。

我也是這時才發現,奶奶一直是個脾氣暴躁的人。有一天,爸爸和奶奶吵了起來,爸爸的臉漲得通紅,眼圈浮腫:“你從來都是偏心,偏心大哥!”奶奶嘴上從來不認輸,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沒完,爸爸最後側過臉去,我看到他的眼角有淚。

這一年,我似乎窺見了成人世界裏的秘密,爸爸和姑姑是頂天立地的大人了,卻仍會在某一刻,記掛起童年無處可訴的委屈。一個稱呼並不能推演出這個老太太全部的性格,“媽媽”也好,“奶奶”也好,庇佑與傷害恍若相伴的荊棘,互相紮入對方的血肉裏。

我也終於明白,這世間很難沒有瑕疵的愛,父母是,奶奶也不能例外。

知曉了這個道理後,再回到家,我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更克製、乖巧一點,好換來和奶奶相處時更多的平和時光。因為我的“退讓”,高中的我與奶奶多了些休戰期。

2011年她生日時,我用省下來的生活費給她買了件衣服,一件深藍色的褂子。她見了,埋怨道:“你花那冤枉錢幹啥,我又不是沒衣服穿!”轉過身,又急急地穿上,出去走一圈,見了人就高興地說:“這是俺孫女買的。”

這是我們難得的溫馨時刻,沒有爭吵。我說:“你想要啥子?以後我掙了錢給你買。”

奶奶說:“俺啥也不要,你好好上學就成。”

“那我以後給你買個大房子,給你住。”

“就你?你有那本事?”依然是熟悉的尖酸嘲諷語氣。

其實我知道,相比堂哥,奶奶對我考上大學的期待更大一點。或許正因為這份期待,但凡她覺得“苗頭”不對,就又立馬暴躁起來——有時,我回到家,她喜歡趁我不注意的時候,猛地抽離我手裏正在看的書,得意地翻過去看書皮,像是以往抓包堂哥上網的表情,“我到底看看你在看什麽書!”她將書名記了下來,去外麵問了一圈,又笑著回來了:“宋老師說這本書是正經書,你可以看。”

高一的寒假,外麵家家戶戶張燈結彩迎接新年,前幾分鍾還在和和氣氣說話的奶奶,突然發問:“你的台燈是不是沒有拿回來?留在學校給別人用?”

我解釋說每個人都有,不用帶回來。她嘲諷地說:“也就是你個X婆娘,裝大方,肯定是把台燈給別人用了!今個不把東西拿回來試試!”

盡管聽了多年,但是我實在受不了她的辱罵,奪門而出。天上下了小雨,路旁的燈光濕漉漉的。到了深夜,我找到一家小旅館,花30元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回到家,奶奶正在煮臘腸,見我回來,手指點著我的臉道:“肯定是在網吧待一晚上,我就知道!一天天不學好,鬼混你最能了!”

我極力否認,但是她完全不聽,徑直給爸爸打電話告狀:“你們回來吧,你們的孩子我不帶了!成天往網吧裏鑽,我管不了了!”爸爸已經受夠了我們長年累月的爭吵,他輕車熟路地做了判決,電話裏傳來憤怒的男聲,我的耳邊鳴聲四起,似乎深陷冰冷的湖水,越掙紮越下沉。

成績的壓力,遠在天邊的父母,步步緊逼的奶奶,一路孤獨生長的我快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卻無處訴說。一個人走到遠郊的水庫邊坐下。水裏有小魚小蝦在水草間嬉戲,濺起一片水花。一個穿著黑短袖的大叔坐在離我不足半米的地方,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湖,開口說:“昨兒這有個女的——”

我轉過頭看他。

“就從那兒——”他拿手指虛指了下對岸,“走到水裏,淹死了。聽說是和老公吵架。”他吸了吸鼻子,又長歎一口氣,“人呐,死了就啥也沒有了。”

我“哦”了一聲,不再搭話。

日暮漸斜,水庫從深處滲出一絲寒意。我站起來,爬上有些濕滑的水庫岸,往回走。我回過頭,看見那位大叔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離開了。

回到家,奶奶站在門外等我,湊上來問我明天想吃什麽。夜晚的月光翻窗而入,我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她的鼻息,暗自想著,如果我不見了,她會傷心嗎?卻陡然想到她已七旬有餘,日子經不起遙遠的揣度,眼淚遂簌簌而落。

日子久了,愛恨裏都生了血肉,扯動時傷筋動骨的痛。她的破口大罵和小心翼翼的愛,如江河般奔湧而來,無論我接不接受。

06

2012年並沒有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這年秋天,我高三了,奶奶因腿病去了廣州,家裏隻剩下我一個人。我以為奶奶會擔心我一個人在家,但從電話裏,我卻聽出了她的幸福。我以為自己窺見了真相的一角——奶奶所有的怨氣,或許是因為被困在這裏吧。

我和堂哥是留守兒童,是需要父母關愛,而奶奶作為留守老人,或許心底也更想和自己孩子一起吧。人在這世上,很難百分百按自己意願去生活,誰也無法獲得百分之百的愛,也很難百分百地去愛別人。

那年冬天很冷,家裏空蕩蕩的,我度過了一個人的春節,竟然生出一份自由而怪異的快樂。

我高考成績出來後,未達一本線,隻能報考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學校。因為名牌大學夢的熄滅,我心情跌到最低點,父母和親戚們表現也很平淡,一個口直心快的親戚還“寬慰”我:“雖然也不啥好學校,但好歹是個大學,你好好上。”

我臊得臉皮發燙。一片偃旗息鼓裏,唯獨奶奶並沒像我預想的那樣冷嘲熱諷,而是高興地張羅著請她的朋友來家裏吃飯,一桌老人舉杯祝我大學順利,倒也和氣熱鬧。

等送走了客人,奶奶塞給我一個大紅包,有些愧疚地說:“人家考上大學都熱熱鬧鬧的,奶奶沒啥本事,也沒給你好好辦。”

我扭著手指頭小聲說:“沒啥事,反正……也不是重點大學。”

奶奶倒有些生氣:“你別聽他們的,我看好得很。以後路還長著呢,你好好上學,爭口氣。”

說完,她老老實實地和我坦白——高考前,她去給我算了命,算命的說肯定能考上,但是普普通通。她沒敢告訴我。我有些驚訝,她一生性格強硬,從不信命,沒想到有一天也會偷偷跑去求神問卦。

她說小爺家的親戚聽說我的大學後,私下有一番評論,但咬死不告訴我內容,隻是在飯桌上說:“哼,誰比誰強還不一定呢!他們上的也不是什麽啥好大學,天天瞧不起別人,眼都望到天上去了!”她似隻支棱翅膀保護孩子的老母雞,我沉浸在高考失利中,感激她不同於旁人的“鼓勵”,即便我也知道她的高興並不那麽純粹。

大學期間,我很少回老家,暑假大都在南方的電子廠裏度過,奶奶也會在廣州的伯父家過夏天。但我們很少見麵,一是因為工廠勞作辛苦,我很少有休息的時間;二是因為媽媽和伯父一家發生了爭執,她禁止父親去大伯家。

工廠日夜班輪流倒班,我和伯父和姑姑的關係也疏遠了,媽媽很高興,誇我“長大了,懂事了”。

在她口中,我看到了舊年奶奶和伯父及爸爸之間的隱刺:

第一件事,我和堂哥小學時的困頓,是因為伯父和爸爸心裏都算著賬,疑心自己的錢會被奶奶用來養對方的孩子;第二件事,當初奶奶去廣州看病時,私存的兩萬塊錢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伯母對此頗有微詞,但是最終風平浪靜。

我想起小學時交不起學費時的如芒刺背,大人間的較量和博弈,傷害的是陰影裏的孩子。

我問媽媽:“當年看我是個女孩,奶奶是不是不高興?”

我知道,堂哥掌控著奶奶的情緒閾值,從小時候他來“做客”時奶奶的熱情,到後來堂哥出外打工後,一旦聽說他要回家的消息,奶奶又忙又喜,幾乎丟了魂,這都是我不曾有過的待遇。

而一向對奶奶頗有微詞的媽媽卻說:“你奶奶喜歡你呢,她就盼著有個孫女,正好你來了。”她又得意地說:“秋雯(伯母)多想要個女兒呢,就是沒有……”

媽媽說的縱然不完全正確,但過往的時光卻在我眼前一幕幕閃現——下雨天奶奶巴巴地給我送傘;去寄宿的新學校,聽說學校食堂沒開,擔心我沒飯吃,給我送飯,飯盒到手時還是溫的;她去給我開家長會,像個小學生般問老師我的情況……我刻意凍僵的心忽地融化了,我和奶奶之間牽著扯不斷的日日月月,有太多無法去定義其中的愛與恨。

 

大學畢業後,時間開啟了加速模式。奶奶對我的態度愈發客氣了,每逢放假她便打來電話,語氣溫和:“你放假回來不?”

我詫異她的變化,她帶著一份老年人天然的示弱,我心軟了。我給她買衣服打錢,隔著電話,她誇耀似地說:“哎,人家都說‘你這孫女好孝順’哦!”我笑嘻嘻地應答著,雖然我知道,奶奶在外誇耀起堂哥更厲害,心下一酸。

老人的蒼老本身就是一張諒解書,我縱有些許不忿,慢慢也不會再去計較了,尤其是在父輩的各種言語中,我也知曉了奶奶自己的人生就是一條蒼涼的河:她7歲喪母,後母進門後,8歲的她大雪天挑水洗衣服做飯,稍有不慎,便遭拳打腳踢;後來早早做了童養媳,丈夫脾氣暴躁,兩人經常動武;我素未蒙麵的爺爺去世後,奶奶一個人拉扯4個孩子(大姑姑二十多歲時因病去世);她曾經和我說起往事:體力不支跪在田裏插秧,割麥子中暑暈倒,冒雨挨家挨戶借錢張羅兒子們結婚的彩禮。

奶奶的一生,不過是在冰天雪地裏咬牙走出一條生路。我總是怪她脾氣差,說話做事生硬,卻忽略了我渴望的溫柔,她也從未得到過。暴戾強勢是她的苦難,也是命運給她的烙印,更是她思想的局限。我可以記得她壞脾氣的種種,但是也要記得她的愛與期盼。

我曾經厭煩她一遍遍地提及給予我的愛,我以為那是對旁人展示的秀場。如今突然醒悟,或許她隻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說愛我。她強勢了一輩子,極少對孩子們有親昵舉動,她一遍遍地借旁人之口說的話,是想傳達她不曾吐露的那個字——愛。縱然這個愛裏有瑕疵、有保留,也依然庇佑了我一路成長,不可磨滅和替代。

我終於肯看清奶奶的畫像——一個脾氣暴躁的精明老太太,在我們相處的那些年裏,她愛得不完美,怒得不真實,但也盡其所能了。

07

2017年,成年的孫輩早如鳥般呼啦啦地散開了,小城日漸空蕩,隻有奶奶一個固執地堅守。80歲的奶奶越來越依戀熟悉的小超市和公園,不願意去外地,兒子們湊錢給她謀了個安身之所。

打電話回去,她像個孩子般的,帶著渴求的語氣說:“你放假回來一趟好不好?我都好久沒有見你了。你回來吧,我給你做好吃的。”

回程的列車安靜地疾馳在長長的軌道上。我又想起小學二年級時奶奶帶著我和堂哥去廣州的路上,她緊緊地攥著我們的手,在擁擠的人群裏一步一步向前挪。她的手很有力,背上背著我們的行李,掙紮著爬上了綠皮火車,車廂內的小風扇呼呼啦啦地吹著風,那時候,她是我無所不能的英雄。

到家時,奶奶坐在外麵和鄰居嘮嗑,我走到她的麵前,她眯著淌水的眼睛看我,好半天才認出來,笑了,從椅子上站起來。

她走路沒有年輕時穩健了,一歪一扭地張開雙臂,我也輕輕地抱住了她。她的骨頭很輕,嘴裏嗚嗚啦啦地說著話,老大一會兒站定看我:“我差點認不出來你啦!”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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