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她是什麽人，見過沒有。這次她很誠實地說沒見過，是網友。我攔住她不讓那人來接。她有些生氣，說她的網友不是壞人。
媽媽說，她要去離家比較遠的一個區應聘火鍋店服務員的工作。我聽到她說的話有些生氣，反問她：“火鍋店服務員的工作在家那邊有的是，為什麽非得要去那麽遠？”她支支吾吾地說：“在老家待了這麽多年，早就待煩了。再說我也不想在這邊看見熟人，太丟人了。”
她的語氣強烈，我說不過她，隻好答應她道：可以去，但是我要陪她去。她沒有拒絕，倒是答應了。我又問是誰給她找的工作，她閃躲地回答，隻說是她自己在微信推送上找的。
我的媽媽出生在偏遠貧窮的河北農村，是家裏最小的女兒，上麵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
在她出生的那個年代，那片貧瘠的土地上，幾乎沒有一個孩子能上到初中畢業，即便媽媽是姥爺家裏備受寵愛的小女兒也不例外。
她經常跟我說，她隻隔三差五地上過三年小學，就和大姨進了地毯廠，那年她才14歲。
“我14歲就自己賺錢養活自己了。”說到這裏她總會很自豪地補充道，望向我，“我最多給你錢到你大學畢業，之後你就自己賺錢去。”
媽媽24歲那年，經人介紹嫁給了小她兩歲的爸爸。雖然他們從經人介紹到結婚用了將近兩年，但實際接觸的時間隻有短短一個月，這也為他們往後二十餘年不幸的婚姻埋下了因。
結婚後媽媽瘦了很多，也變得漂亮不少。她本來就愛美，總是穿著時髦打扮入時。後來又學了手風琴校音的手藝，在鎮上的樂器廠有了一份還算體麵的工作，又相繼生了兩個孩子。
公公婆婆身體健康，孩子又懂事聽話，丈夫老實本分，自己又有可以謀生的手藝，在外人看來，媽媽的生活似乎很幸福。
麵對沒有愛情的婚姻，性格古怪自私的丈夫，媽媽漸漸變得易燥易怒。我小時候很怕她，和她並不親密，她在暴怒時總會遷怒於我。說實話，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心裏是埋怨她的。
爸爸性格懦弱，不善交際，沒事就看看舊書，研究古玩，不僅不解風情，不懂體貼，而且為人有些自私摳門。他們二人積惡已久，矛盾無法調和，經常是共處一室卻毫無交流。
媽媽賺的錢，除了要供自己和兩個孩子的吃穿用度，還要維持家裏的人情來往，孝敬雙方父母。而爸爸除了必要的開銷，則是一分錢也不願意貼補，他們二人賺來的錢從來都是分得很清楚，如果用了對方的錢也要有借有還。
我小的時候，經常因為他們這種獨特的“經濟管理方式”而囊中羞澀。比如我中午吃飯吃不飽，向父母要求加些午餐費時，媽媽會告訴我：“去跟你爸要錢，我這個月已經花得很多了。”而當我去找爸爸時，爸爸會說：“你中午把買一個菜的錢換成饅頭，多吃點饅頭就不餓了。”
我上初中的時候，媽媽因為頸椎病什麽都做不了，向爸爸要救急的錢去治病，爸爸則是咬著牙不肯出一分錢。媽媽又急又氣，將身上僅有的錢撒到地上，然後給姥爺打電話嚎啕大哭。
我上大學以後，父母幾乎上升為仇人，兩人經常在對方不在家的時候詆毀詛咒對方。
爸爸還好，他最多陰沉著臉小心翼翼地做自己的事。而媽媽則幾乎快要精神失常，我放假回到家裏，她就會一直跟我抱怨爸爸。
剛開始，我還能乖乖地做她的垃圾桶，時不時地安慰她。後來，我發現媽媽的言語越來越狠毒惡劣。她時常跟我說，“青青，你爸爸怎麽還不死呢？他這樣的人為什麽要活著？”
同床共枕的夫妻，如果已經怨恨到這種程度，還真不如離婚呢。
為了支持他們離婚，我幾乎把家裏的親戚得罪個遍。爺爺奶奶苦苦哀求我去勸媽媽不要離婚，舅舅姨媽們則是責怪我不懂事，不應該支持父母離婚，可誰又懂我的無奈。後來我幹脆就不怎麽回家，我想我隻是一個女兒，怎麽能左右父母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吧。
後來我大學畢業回家，發現家裏隻有媽媽和弟弟住，爸爸已經搬了出去。
我大概猜到了原因，卻沒有說出來。直到我在家裏待了一周以後，媽媽才趁著吃飯的間隙，聲淚俱下地跟我說，他們終於離婚了。
“走出民政局時，我難過得泣不成聲，既難過家沒了，又難過自己浪費了大把的青春年華。反而你爸爸要平靜很多，臉上表情也輕鬆多了，可能男人就是心硬吧。”她擦著眼淚說。
我摸著媽媽的後背抱著她說：“媽媽，你終於自由了，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我以為媽媽結束了消磨自己的不幸婚姻，就不會像以前一樣神經兮兮的像個怨婦。
從前那個穩重到有些古板的她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甚至有些張揚輕狂的她。她的臉上不再布滿愁容，氣色也好了很多，她總是會購買各種各樣的染發膏，拜托我用染發劑把她的頭發染黑。每次染完頭發，她都會開心地站在鏡子前問我：“青青，你看媽媽是不是不像五十歲的人？”
媽媽還逐漸迷戀上用微信加陌生好友吐露心聲，開始不靠譜的網戀。我那時忙著找工作，忙著想辦法提升自己，忙著賺錢去過我想要的生活，根本無暇顧及媽媽的想法和心態。
每次我回家時，她總是會跟我說，這個家她是遲早要搬出去的，房子又不是她的。
她買了一個行李箱，卻裝不下她的衣服。她不想再做手風琴校音的工作了，說想去外麵打工。我隨便應和她，並沒有想到她真的有勇氣一個人去外地打工，更沒有想到她所謂的去外地打工，是去投奔素昧謀麵的網戀男友。
媽媽給我打電話說要去應聘新工作的第二天，我帶她來到市裏，去之前，我帶她吃了韓式烤肉。我招呼服務員過來給我們烤肉添菜，趁服務員忙碌的時候，我低頭對媽媽說：“你看看，飯店服務員就是幹這個活兒，你行嗎？”
她瞪著眼睛回答我說：“怎麽做不了？我又不是沒吃過苦。”我笑了笑不再說話。吃完飯我們倆倒了兩班公交車，才到了那個僻遠的鎮子。
小鎮子到處都是垃圾和土堆，我看了看，那裏的飯店多數也都是外地人開的，環境也很一般，甚至有些髒亂。我嚴肅地對媽媽說：“你看看，你自己找的工作環境就是這樣的。簡直就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媽媽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我又不知道，我也沒來過。”
過了一會兒，她說有個人來接她，我立馬感覺到事情不太對。我問她是什麽人，見過沒有。這次她很誠實地說沒見過，是網友。我攔住她不讓那人來接，我們自己找過去。她有些生氣，說我想太多了，她的網友不是壞人。
我當時就想，如果我是媽媽，她是女兒多好。這樣我可以拉著她大聲罵她，讓她跟我回家。可惜我始終是她女兒，不能跟她來硬的。
我賭氣跟她在馬路邊等她的網友來，沒過多久，一個中年男人開著一輛沒有牌照的五菱車來了，媽媽笑容滿麵地就要上那輛車。我大聲喊她，讓她下來，我們自己去找那家火鍋店。
無奈那個鎮子的路實在難走，導航都很難找。那天還下著雨，我有些氣急敗壞，埋怨媽媽為什麽要來這麽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我說來都來了，一定要讓你看看才死心。我氣衝衝地往前走，媽媽小心翼翼地在後麵跟著，我回頭看她，發現她走路的腿有些打顫，背脊也彎了，像是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婦人。
走了很久，我們才找到那家所謂的火鍋店，不過就是一家小的快餐店。老板和媽媽的那個網友都是外地人，說著我們不熟悉的南方話。
我不放心地拿手機拍下他們談話的視頻，媽媽的那個網友卻一直在躲閃鏡頭。
從飯店出來後，我在前麵走，媽媽和她的網友在後麵親昵地聊著天。走到公交站，我說我累了，等到了市裏再說吧。我帶著媽媽回到我住的地方，讓媽媽去房間休息，我一個人坐在外麵，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發了很久的呆。
進了房間，我開始問媽媽一些問題，還沒等我問多少，媽媽就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她說現在同時有好幾個網友在追她，今天見的這個是安徽人，比她小五歲，剛離婚，孩子都結婚了，現在他在天津這邊做鋼鐵生意，承諾給她去河北老家買房子，讓她過好日子。
還有一個網友是山東人，比她小十歲，離過婚，沒有孩子，經常說要來接她帶她走，卻遲遲沒有來……媽媽越說越起勁，我卻沒有耐心再聽下去。我製止了她的滔滔不絕，反問她：“你覺得這些人靠譜嗎？”她像是很得意地說道：“靠不靠譜就看哪個願意見我，哪個真的對我好了，我現在得找人養著我。”
我問她，既然你現在打算找男朋友，為什麽不在附近找個知根知底靠譜的？
她突然嗚咽著哭訴道：“知根知底？青青，媽媽已經傷透心了，不想找知根知底的了。”
我聽奶奶說過，大概是她在和爸爸離婚以後，和一個年輕時的舊相識有過那麽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具體怎麽回事奶奶也含糊其辭，我猜，她是不想讓我知道得太明白。
奶奶跟我談起父母離婚的事是這麽說的：“青青，奶奶年紀大了，管不動了，以後你們一家人就各自顧好自己，按照自己的想法活吧。”
我無奈又泄氣地走出了房間，冷靜下來後想：算了，她都這把年紀了，既然想試試愛情的滋味，就讓她去吧，隻要保證人身財產安全就行。奶奶說得對，我們就各自顧好自己吧。
於是我又進房間再三囑咐她怎麽保護自己，防範別人，並且收走了她身上所有值錢的首飾，又跟她回家把她的存款存進了聯名賬戶。
臨走的時候我跟她說：“媽媽，我尊重你的想法，但我也真的擔心你。”
她仿佛是一副理解我的樣子，讓我放心去上班。那幾天，我在上班時也總是會掛念媽媽，同事詢問我為什麽老是心不在焉，我也隻能苦笑著回答：遇上愁人的事了。
沒過幾天，弟弟給我發來消息說：“媽媽走了，有人來接走了她。”
我回複完弟弟的消息就立馬給媽媽打電話，她說那個安徽的網友來接她了。我雖不放心，甚至想把她拉回來，但是又無可奈何，隻好再三叮囑她注意安全。
結果第二天媽媽就又給我打電話，說她回姨媽家了。她說那個男人帶她租的房子又髒又破，連個廁所都沒有，好的房子又太貴，她舍不得花錢。她被擺在眼前的生活現實擊倒了，所以就打出租車回了姨媽家。
我聽到這個消息還是很欣慰的，但是心裏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一心想要得到愛情，想要被人嗬護的媽媽，又有什麽錯呢？
我給姨媽打電話問情況，姨媽安慰我說：“別擔心你媽媽，讓她在我這住些日子，我給她找點活幹她就沒空折騰了。”我苦笑著跟姨媽說：“快給我媽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在姨媽家待了兩個月後，媽媽還是決定離開河北老家，隻是這次她投奔的是她的親侄女，我的表姐。剛剛生完二胎的表姐親自給媽媽找了工作，又在自家樓下給媽媽找了房子住。
媽媽剛搬到表姐家準備在那裏找工作的時候，我和表姐聊天，我說：“姐姐，你快給我媽媽找個靠譜的結婚對象吧。她這樣一個人在外麵，我真的不放心。”
表姐笑嗬嗬地說：“你就別擔心了，她在我這總比一個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好。再說，得讓你媽見見世麵她才能踏踏實實過日子。”
我苦澀地笑了笑說：“那就麻煩你了，過些日子我去看看你們。”
今年八月份，我悄悄地辭了職，準備到雲南待一段時間。這個計劃除了兩個親近的朋友我誰都沒告訴，臨走前我把一部分行李帶回了家。
回家第二天，我帶著弟弟去看媽媽，坐在公交車上，我問弟弟：“你想媽媽嗎？”
弟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還行吧，媽媽有時候會給我發微信。”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忽然發現，少年的肩膀已經足夠堅實了。
媽媽離開老家後更加注重打扮，我見到她時，她看起來很有精神。下午我和弟弟去到她租的房子裏，一個三室一廳的房子。她租了其中一間臥室，臥室裏陳設簡單，幹淨整潔。
我和她聊天，並沒有透露我辭職的事，她也似乎對我的生活和未來打算並不感興趣。我問她在燒烤店怎麽樣，她說還不錯，隻不過她的文化水平實在是太低了，菜單上好多字不認識也不會寫，老板經常因為這個跟她著急。
我聽了有些心疼。大半輩子沒有伺候過人的媽媽，還是吃了這苦。
臨走之前她一定要帶我和弟弟去超市，說一定要給兒子買點好吃的帶回去。
我知道她當時的經濟狀況並不好，存款不能動，而且已經很久沒有收入了。
我拉著弟弟就要去坐車回家，我說這是你親兒子，你又不是後媽，怎麽還那麽見外。
媽媽卻十分堅決地說：“不行，我兒子第一次來看我，我一定得給他買好吃的。”
最後，我們還是去了超市，我小聲對弟弟說：“你就挑一個便宜的吃的就行。”弟弟點頭。
媽媽高興地帶著我們逛超市，拿著手機跟我倆合照發朋友圈，她還是像以前一樣，遇到不會拚的字就讓我幫她。我想起以前我們娘兒仨一起在老家逛超市的日子，那時的悠閑自在再也回不去了。快五點的時候我以快要趕不上公交車為理由，提前結束了這趟“超市之行”。
我搖搖頭：“別管我了，我都多大了，我倆再不走真來不及了，我到家還要發郵件。”
我和弟弟坐上公交車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史鐵生的《秋天的懷念》。那天是8月20號，正是夏末秋初。
我心裏默默地念起了文章裏的句子：“我倆一塊兒，要好好兒活……”
作者趙青，自由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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