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11)

來源: YMCK1025 2020-12-07 17:28:4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9869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653)YMCK10252020-12-07 16:11:25

 

 

哲學、碩士和豬,都換不來房

2020-12-04 10:32:03
1186人評論

作者孫思元

相信自己靈魂的高貴和誠實,並且用生命和不完美的世界對抗

1

那是很平靜的一天,我在保定的出租屋內,被一陣敲房門的聲音吵醒。

捶門的是我東北老家的發小寶榭哥。

寶榭哥比我長五歲,是活脫脫的“別人家的孩子”——他是我們村子裏十幾年來第一個考去市一中的人,也是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而且是考到了天子腳下的京畿重地保定,又帶著一眾鄉親的囑托,從保定學院考研到河北大學。

對於寶榭哥的到來,我絲毫也想不出原因。他憨憨乎乎地說:“嘿嘿兄弟,我來這兒麻煩你幾天。”

說完,他大包小包地往屋子裏拿,有標準的高中床褥三件套,他的一個大箱子,還有很多零零碎碎的書和宣紙。安排完了這些東西,他就拉著我下樓吃重慶小麵。

寶榭哥要了最便宜的8塊錢拌麵,麵露難色,滿嘴拌麵,咕噥著:“兄弟,我要結婚了,尋思著在保定找個房子。”

“哈,我可沒啥錢借給你。誒?——你不是要在東北結婚嗎,咋要在保定買房?”我一臉問號。

在這裏,寶榭哥買房的故事要從頭開始倒推了。

他和女朋友是研究生期間認識的——兩個人都是哲學係的,免不了要在一起探究哲學——姑娘是保定本地人,長相脫俗大方,身條優美,就算不是最金字塔尖的,也絕對是讓人見一次就記得住的。兩個人畢業後都進了本地一所高中做老師,都是年近三十的人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互生情愫,順理成章。

2017年的升學季,剛剛入職的寶榭哥和女朋友作為“年輕力量”,被安排去做招生工作。

不知道是從何時起,每年中考以後,整個河北省的大部分優秀考生都會被“掐尖”去了衡水中學,剩下一批“次優秀”分散在各地的“一中”。再剩下的如果不去普通高中或中專,還想通過高考去211、985,就可以曲線救國,選擇學藝術走特招。所以,保定也就變成了省內藝術生聚集的重鎮之一。

寶榭哥所在的高中,前身就是一個大型“藝術生文化課補習班”,靠著藝術生高昂學費起家後,急於躋身“上流學校”,抹去自己在人們心中搞旁門左道的印象,隻能不停宣傳——就是在保定下屬各縣市的初中門口發傳單。

真正好的學校不用宣傳招生這套,但是真正好的學校以寶榭哥的資曆也進不去。發傳單這種事,令初入社會的寶榭哥第一次感到人生乏累,覺得實在對不起自己上了這麽多年的大學:“那種活,給誰誰都能幹,非得讓我們一群老師做,我實在覺得不大體麵。”

但是他的女朋友卻顯得很自如,可能她本人生長於此,也習慣市井。為了凸顯自己的工作能力,寶榭哥的女朋友做什麽都衝在最前麵,用寶榭哥的話說:“那也是我第一次覺得阿諛奉承可以不必任何掩飾,也不會有人覺得惡心。”

學校的宣傳中有一項,就是返聘其他學校的高級老教師來為自己撐場麵,這些老教師多被委任了“主任”“校長”之類的名頭,他們不需要親赴一線傳道解惑,隻是配合拍幾張照片就好,但是在學校裏卻有很大的話語權。

“我們學校的一個主任,女的,挺大歲數了,生二胎,發了個朋友圈,孩子照片下麵都是老師們的點讚和評論,有誇孩子像媽的,有說像爸的——我他媽就奇了怪了,剛生下來小孩咋看出來的?還有一個老師,評論說長得像高考狀元。”寶榭哥邊說邊輕蔑地笑,一隻手在空氣裏比劃了一個圈,紅亮亮的煙頭散著一個圓形煙圈。

“人家媽是學校主任,以後肯定接受最高等的教育,就算是高考狀元也未可知啊。”我邊笑邊擺著手扇煙。

“兄弟你知道嗎,我他媽的就看不慣他們那麽溜須拍馬!”寶榭哥若有所思,又點起來一根煙,搓了搓自己被煙熏到發黃的指甲。“我家那個娘們,拿我手機也給那個主任點了讚,評論了一個什麽馬屁,還教育我,要適應社會。”

主任生二胎,他還被逼無奈,也得隨禮——那段時間,寶榭哥隨了很多禮,總有老師結婚,他得去,總有同事懷孕,他得給。

“我們倆結婚還沒日子呢,這些錢都回不來,所以每次我去吃喜宴,都恨不得往回裝點。你嫂子不一樣,她幫人忙前忙後最積極,回家以後煮泡麵,說打包回來不體麵。”寶榭哥的煙抽完了,就一直嘟囔著,“體麵……體麵!幹活她要幹最累的,賣力她要賣最苦的,能得過且過的事,非得較真兒,虎娘們!”

這是寶榭哥對那段時間自己女朋友的內心評估,找不出什麽準確的詞,就是一個東北話裏的形容詞:“虎!”

2

我與寶榭哥從麵館出來,散了散步,繼續聽他嘮叨。

“那段時間我情緒不好,她為了照顧我情緒,就從職工宿舍搬出來,要跟我在學校附近租房子。”寶榭哥歎了口氣,“誰成想,住一起了事兒更多。”

“新生正式來的那天,忙得啊,腳打後腦勺,要迎接家長,要發傳單,還要安排學生宿舍,她就一直在校門口當了一天的指路牌和力工,愣是一口水沒喝!”寶榭哥眼裏流出了不忍和不屑。

寶榭哥覺得這種事不必親力親為,當晚回到兩個人的小家,便發生了爭吵。“她讓我給她揉揉,我給她揉了;她讓我燒熱水洗澡,我燒了;她說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接著幹,我就火了!我不喜歡她累得一身酸臭抱怨完了第二天還非得衝在最前頭,她既然享受賣命努力的感覺,就別抱怨累,好像傻子一樣!”寶榭哥想起那晚來,還火得不行。

這其實是很正常的,很多人熬過了校園戀情就以為可以終成眷屬了,其實不知道這修行才剛剛開始,許多挑戰都還在路上——這也不能說兩個人不合適,隻能說明麵對突如其來的新生活,兩個人都在用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去抗衡,而很明顯,寶榭哥沒跟上他女朋友的速度。

寶榭哥嘴上說校領導把他倆稱作“學校的新鮮血液”,可實際上他倆是備受欺負的。校領導根本不在乎寶榭哥這種廉價勞動力,隻會一次次地催,讓他跑腿去服裝廠訂校服,去物流問教材去向,一天1趟;老同事們則會以年齡大了眼睛花了看不清為由,讓寶榭哥的女朋友幫忙寫教案,一周3次,一次2000多字,不知道寫了多少份。

他倆剛剛入職,不能做授課老師,隻能幫其他老師“助教”,眼巴巴看著台上的那位,明明講得沒有自己好,卻沒辦法,這該是多大的挫敗感。

好在工作的第一年,寶榭哥和女朋友相扶相持地走過來了,還互相鼓勵互相慰藉,“一切都會慢慢變好”。他倆實習培訓期間憑借研究生學曆,可以一人拿4000塊的工資,一年後過了實習期,兩個人加一起每年就應該能賺將近18萬,這筆預期的收入,讓兩個人心裏都暗暗埋下買房子的種子。

“我倆在第一次發工資以後就去了天津的靜海新區,看中了一個5室2廳的大躍層”。寶榭哥說,他當時覺得隻有這般氣派的房子才配得上自己的女朋友。那天下午,“中介帶著我看了一個又一個圖,雖然是在58同城裏,但是我真覺得一切都是真的了”。

轉年又到了新一年開學季,寶榭哥的女朋友為了在校領導麵前展現工作能力,除了在校領導麵前大包大攬以外,還像上大學的時候一樣,正正經經寫了兩份策劃案——讓學生開學以後來一次遠足,一來符合“全民健身”的號召,二來給學校做宣傳;遠足之後,還要轟轟烈烈搞一次藝術節。

“她洋洋灑灑一晚上沒睡覺搞了兩個策劃案,我就知道我倆肯定還會因為這件事吵架。”寶榭哥說,“你知道嗎,校領導好像看都沒咋看,就跟對待小孩一樣誇了誇她做事有條理,就都給否了。”

當天晚上回家,寶榭哥的女朋友如去年一樣的乏累,但是寶榭哥沒有任何動作。

“她對我說,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倆在學校站住腳,說主任跟她說了,好好幹3年,讓她當主任,進入管理層。但我覺得就是畫大餅。”寶榭哥望了望正路過的華電二校,裏麵的情侶一對一對地往外走——後來的情況,果真被寶榭哥言中,的確是大餅,但也不全算是空餅,因為現在那所高中的200餘職工裏,有50多人的“管理層”。

“我咋支持她?也寫一個策劃案唄?我知道她身心俱疲,我問她想吃什麽,她搖了搖頭。”寶榭哥懊喪地說。

寶榭哥和女朋友那天晚上算是聊崩了,從工作一直聊到房子。女朋友無情地告知寶榭哥,天津的房子是注定買不起的,但是結婚又需要房子,“30歲的年紀才開始攢錢買房,等到生孩子要什麽歲數了”。

寶榭哥明白了,女朋友這麽拚,是想要一個依靠,現在的日子,太理想主義了。

“我們一晚上都在吵架,為了贖罪,我給她買了一碗米線。問題就在這米線上,我們住在第一中心醫院那兒,外賣愣是能送到第一中學,然後又送到了第一中學分校。當時已經很晚了,我倆就在街麵上等外賣,一開始她總問我到哪兒了到哪兒了,後來她沒再問了。等米線到了,我就把送外賣的一通罵,我打電話投訴,然後罵罵咧咧地和她往回走……”

寶榭哥又長歎一口氣。

“回到了家,她麵無表情地收拾她的東西,我也沒在意,我隻記得米線她一口沒吃。等我睡著了,我隱隱約約聽見房門關上了,等第二天早上我才發現,她走了。”

成年人的崩潰就是一瞬間的,有女朋友為伴的安逸感讓寶榭哥沒想到女朋友會離開,而對於寶榭哥女朋友來說,那也不算離開,隻是受夠了領導的不重視、自己在意的東西男朋友又不理解,她可能隻是想躲一躲。

“等我發現她走了的時候,她已經回了清苑,打電話就是一直哭,我想去見她,她卻說想自己冷靜幾天。”

“冷靜幾天”,讓寶榭哥手足無措——和這個女人結婚,給她安穩的生活,恐怕是眼下最重要的了。

在短短一天的時間裏,寶榭哥突然成熟了,他突然想買房給自己安置一個家了。但是很可惜,他第一步就走錯了——他立刻買了回東北的火車票,打算在老家看房。

“我回到家的時候,我媽都懵了,不知道我不年不節的為啥回來。”寶榭哥憨笑幾聲說。

當寶榭哥告訴女朋友自己回東北了、並且已經著手買房時,我相信他女朋友可能會覺得他有點幼稚——任哪個有野心有抱負的年輕人,都不會想去一個東北五線小城市的,何況人家姑娘起步就是二線。

“我們那段時間一直在通電話,一開始她還隻是委婉地說不想在東北,但是為了我都可以;後來幹脆就說,東北發展前景太不好。其實我也能理解她舍不得大城市和家鄉的心,隻不過我感覺她的確沒怎麽為我考慮。”寶榭哥繼續歎氣。

寶榭哥的舉動,也讓全家人極其不滿。他之前連女朋友都沒領回家過,而現在一回來就要結婚買房,這是在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存在的道理。寶榭哥那段時間好像一個吸血鬼,隻是問家裏能用的錢有多少、夠不夠在保定一套房子的首付,但是一個養豬種地的農村家庭,存款恐怕在東北城市裏買房都是不大夠的——好一點的樓盤都要5000多一平,不好的,寶榭哥又看不上。

“那咋辦啊,看保定的房子?”我問。

“是啊,這件事又踉踉蹌蹌快半年了,明年以前,要是有合適的,實在不行貸款啥的,轉年就結婚吧!”寶榭哥回答得幹脆利落。

3

寶榭哥話講到這裏,這才算把事情捋順。他租的房子因為少了女朋友的合租,已經退房了,他暫住在我租的房子裏,每天一大早上就跑出去看房子,我有空的時候也陪他一起。

大部分時候,寶榭哥都是垂頭喪氣地回來,沒錢就是沒錢,再低的房價也沒有向他敞開懷抱,有的隻是一個個房產中介的電話和垃圾短信,瘋狗一樣地轟炸。

很少有房產中介會帶我們兩個窮鬼去看房,就算有,也很不耐煩。

寶榭哥和朋友學過幾招看房屋水暖和電路設計的“土法子”,每到一處房子,就往人家廚房和廁所鑽。

“誒誒,兄弟你看看你們這個水管設計有問題吧……”

“你們這個防水做的啊,嘖嘖嘖……”

寶榭哥像是個大老板一樣咂摸著嘴,一開始,中介還解釋幾句,但等這些人精摸清楚寶榭哥是窮光蛋以後,就也不解釋了。

“先生,您要是付全款,可以參加樓盤抽獎,一等獎是汽車,二等獎是車庫,三等獎是油卡,您看……?”然後就是俯首彎腰呲著牙等著寶榭哥的回音。

寶榭哥哪有車啊,連騎哈囉都舍不得開年卡。他咋全款啊,連首付都掏不出來。

我和寶榭哥人生中第一次被服務行業鄙視了。沒辦法,隻能灰溜溜逃走。那次以後,沒有價格合適的,絕不麻煩中介帶我們去看房了。所以後來也就真的沒看過幾次房了。

我和寶榭哥最後一次看房子,是因為那個售樓經理特別熱情,明知道我們買不起,也邀請我們去看看。不知道是被好心人的熱忱打動還是真的符合心意,寶榭哥第一次覺得他念茲在茲尋找的地方,就是這套了。他看著平平無奇的吊燈都能入神,進門右手邊就是廁所,然後客廳映入眼簾,直走是廚房,廚房門口是一個小廳,可以擺得下冰箱和桌子,臥室朝陽。一切都那麽合適。

回去的路上,寶榭哥問我:“兄弟,你說玄關咋設計好?”

“哥,你買不起有玄關的房子。”我下意識地說。

寶榭哥噗嗤笑了一下,眼神望遠,沒有再說話。

我們從保定市中心蓮池區軍校廣場到競秀保廣(富人區),一直看到了郊區易縣滿城正定。淶水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6000塊樓盤都看遍了,但是還是不行——那個樓盤在首都環線高速淶水出口,距離保定市區的距離和去北京也沒差多少。

寶榭哥摸出一根煙,問我:“你說我要是把我老婆拘到這,這日子還有啥意思?”

“這是你唯一還算夠得上的房子了,再說這兒離北京也近,你以後可以吹牛X說你在北京打拚。”我隻能這樣寬慰他。

寶榭哥從包裏拿出一大遝樓盤宣傳單,把買不起的扔進了垃圾桶,又開始刪除他買不起的樓盤的中介微信,最後,他扔幹淨了宣傳單,也刪幹淨了微信。

我陪著寶榭哥一路走到了涿州西站,坐車沿著107國道回了保定。一路上他連一個驢肉火燒也不舍得買,沒錢的現實把他的尊嚴敲打得叮當作響,拷問著寶榭,也拷問著每一個沒有突出能力、沒有家庭背景又渴望在大城市安身立命的普通人——還有幾年,也許就輪到我了,我也想在大城市買房,但是我也買不起。

4

在寶榭哥為房子焦頭爛額之際,老家來了電話,他母親病了,腹痛欲裂,住院了。

我們父母那代人都很能挺,哪兒難受都會忍著並挺住,但是如果進了醫院,那基本就已經熬得很嚴重了。

我們兩個躺在屋子的客廳裏,在沒有空調和風扇的35度的夏夜裏,紗窗沒擋住蟲子卻擋住了風。時不時有小飛蟲撞向手機屏幕——我們就把飛蟲按死,然後在肚子上擦擦。外麵的風吹一會兒停一會兒,像是一個人在喘著粗氣。

我問寶榭哥:“明天還去看房麽?”

“還去個屁。”他回答。

寶榭哥終於又要回老家了,也許他早就想回家躲躲,這次這個理由特別恰當,讓他好能逃避一下。

還是在那個吃重慶小麵的麵館,寶榭哥喝了很多酒,握著我的手跟我說:“兄弟你知道羅素嗎?你知道費爾巴哈嗎?你知道海德格爾嗎?你知道維特根斯坦嗎?你肯定不知道——但是他們沒教會我咋買房啊。”

的確如此,大部分人通往理想大門時,都被房貸車貸擋在門外。

寶榭哥說,他最早接觸的哲學家就是羅素,因為王小波的雜文引用羅素很多;戀愛期間,他和女朋友研討最多的也是羅素。本想著理想主義大於物質基礎,可不想還是在生活麵前敗得體無完膚。

我有預感他應該不會再回來了,保定沒什麽值得留戀了,這段時間的打擊,讓我看見了一個理想主義者在我麵前慢慢死去。誰能接受自己喜歡的東西遙不可及而且跟努力沒關係?太諷刺了,跟努力沒關係。

以前每一次從保定回老家我們都坐28塊5的普通列車,晃蕩3個多小時到天津轉一次車。這次寶榭哥直接買的高鐵,他沒有舍不得,再不舍得的也舍得了,他可能隻是想快點回家,看看母親到底怎麽樣。

過了一周以後,寶榭哥給我發來微信,問我膽囊炎怎麽辦;又過了一天,問我膽結石用不用手術。

寶榭哥的老母親在他上次回家要錢買房以前就去了一次醫院,查出來幽門螺旋杆菌感染。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病,剛好她在檢查完以後,寶榭哥就回家了。為娘的總是心疼孩子,她以為是誰走漏了自己去醫院的風聲,本來很開心兒子因為孝心回來,但寶榭哥一回來就要錢,讓老母親心涼了半截。複查的時候,才查出來膽管結石。

寶榭哥顫顫巍巍發給我好多語音:

“結石是不是得做手術啊?”

“咱家這兒能做嗎?”

“大手術嗎,能不能有啥危險啊?”

我安穩寶榭哥情緒,又讓他安排老母親查了很多項檢查,終於還是轉院去了長春。

“啥叫ERCP(經內鏡逆行性胰膽管造影術)啊,啥是三聯征啊?”寶榭哥發來的語音還是顫顫巍巍的。

從檢查結果看,寶榭哥的母親是很典型的膽管結石,有三聯征“腹痛、寒戰高熱、黃疸”,血清膽紅素增高,血清轉氨酶和堿性磷酸酶升高。

“別怕醫院讓你多花錢了,這種情況的確要做ERCP,要手術也是小手術。”我再次安慰他。

在長春的大醫院裏,寶榭哥的慌張程度不亞於人群腳下的一隻螞蟻。他母親很快就做了手術,ERCP已經很成熟了,基本不涉及生命危險。

寶榭哥再給我發拍的照片是,他母親躺在病床上,吊著一個黃色袋子,那澄黃的袋子裏不是尿,是膽汁。

“兄弟啊,我媽她吃東西不消化咋整啊,不想吃藥了啊。”寶榭哥語氣略微緩和了一些。

“膽汁都流出來了消化能好嘛,你問問醫生能不能喝膽汁,要是能那就喝吧。”

“醫生跟我說了,可以過濾過濾喝回去,那肯定特別難喝啊,我尋思問問你有沒有啥好招呢。”寶榭哥的語氣聽起來失望至極。

“實在喝不下去就兌點蜂蜜。”我說。

寶榭哥打來電話問我,人為什麽會結石?我突然想起來書上寫過、但是我臨床沒見過的病例——有可能是膽道內有蛔蟲殘體、蟲卵、華支睾吸蟲。現在衛生條件越來越好,蛔蟲基本見不到了,但是在寶榭哥母親這種老年農村婦女身上,還是很有可能存在的。

我把我的推測告訴寶榭哥以後,還加了一句,“我也就是突然想起來,幾率太小了,可能性不大”。

寶榭哥去找到了主刀醫生,我的推測得到了印證,結石的確是一節一節的,很可能是蟲子殘體。

寶榭哥又給我打了10分鍾電話,沉默了有8分鍾,一句一個磕巴,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他心疼自己的母親,對於自己之前的吸血鬼行為深深悔恨自責。

T型管拔除以後,病人的肚皮上會留下一個窟窿,這個窟窿會自己長好。但我不知道寶榭哥看見自己母親肚子上的窟窿時,會作何感想。

5

母親手術一個月後,寶榭哥回到了保定,他幹淨利落地、徹徹底底辭退了工作,將自己一切關於保定的聯結斷舍離。我不知道這包不包括他女朋友,他們倆怎麽分開的,會不會很遺憾?但是我知道,他終於不用那麽辛苦地去仰望這個城市的高樓、高位、高房價了。

寶榭哥已經在心裏說服了自己,因為他看不下去自己母親用一生的積蓄去拚湊自己的那個小破房子。母親越來越老,跟著他的腳步一步比一步緩慢,他允許自己在大城市的燈火輝煌裏做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但是他不能允許自己母親年近古稀卻要幫他完成不切實際的大城市夢想——每當他想起房子,母親肚子裏的蛔蟲就在咬他的良心。

愛情也被這一刻敲醒,也許這就是不可逾越的階級。母親把他在質樸村莊裏養大,他去了大城市又來反噬母親,哪怕是因為愛情,也未免幼稚,哪怕是夢想,也未免在母親麵前顯得空洞。現實太現實了,怎麽允許你一味地在理想和愛情裏犯傻。

寶榭哥跟他女朋友並非不合適,也許有了房子,兩個人真的可以和和美美過一輩子。一個女孩期望在所在的城市有套房子,也不是過分的要求,畢竟租房子過一輩子,對於現代女孩來說太沒有安全感了——誰的錯呢,他媽的。

寶榭哥沒有再和女朋友聯係,我陪他回東北時,路過東城國際,那時候寶榭哥對我說:“三室二廳二衛,125平方米,一個月1250,我和她在保定第一套住的房子!”

“幹嘛兩個人住那麽貴的啊,還兩衛?你倆拉得過來啊?”我輕蔑地回答。

“因為想讓她住得好啊。”寶榭哥滿眼深情看著東城國際的高樓。

我那個時候迎風流淚打噴嚏,隻想快點趕火車。

後來,我也曾正正經經問寶榭哥,以前為什麽租那麽貴的房子。他隻是解釋說,不想委屈女朋友,而且,住進去第一天,他就在心裏確定了,以後結婚的住房標準也應該如此。

的確,兩個人一年如果能攢下18萬,拚兩年弄個首付,住大房子沒問題。但我也很想問問他——你有沒有想過,所謂的18萬,也不過是領導畫給他的大餅。

但是事已至此,沒必要問了。自此以後,我再沒再從寶榭哥嘴裏聽見關於愛情的詞,也沒聽他談起女朋友。

最後離開保定以前,寶榭哥吟詠了一首高爾基的《海燕》,那是他教師生涯留給他的遺產,也是他死去的夢想和愛情留給這座城市的遺產。

 

一路無話,寶榭哥在回家的火車上還有些心神不寧,但到了家,就一切都好了。

時間還早,我們安安靜靜地進村,看著豬圈裏的豬,哼哼幾聲,那是一種久違了的安全感。

寶榭哥的母親穿著一身已經褪色了的衣服,手拿糞叉子靠在豬圈牆外。這個豬圈也和我們小時候不一樣了,一個大抽水泵在豬圈外麵,嗡嗡一響就可以把豬圈衝刷幹淨,將豬糞直接從排汙口衝進外麵的大坑裏,酵好了當肥料用。滿地的雞屎似乎也是為了歡迎孩子回家,顯得異常的臭。

寶榭哥一進屋,便躺在炕上開始睡覺,滿身寫著如釋重負。再醒來時,他母親已經做好飯菜,酸菜燉的豬肉,切的厚厚肥膘的豬肉塊,邊上還有一滿碗蒜泥。寶榭哥捧起來大口大口地塞著。

“今年要是收成好,再加上賣了的幾頭豬和羊,肯定夠了在市裏湊個首付了。”寶榭哥母親說,“給你找了三大爺,三大爺找人,一平給咱4200,你也就跟你媳婦結婚咧。”

寶榭哥母親用靠過豬圈的衣服靠著火炕,用握過糞叉的手拍著兒子的肩膀,也許她切肉的時候也沒洗過,但這就是母親的手,甚至讓我想起來《大堰河》。

“聽說今年豬肉價漲瘋了,咱也不知道啊,都按照去年的價賣給你二舅了——咱就是吃酸菜的命,多賣四五千買回點好玩意吃,也受不住竄個稀。”說罷,寶榭哥母親就要往廚房走。

一言不發的寶榭哥突然放聲大哭:“媽啊,我不結婚了,你留著錢養老吧,兒沒闖出您的養老錢,兒不結婚了。”

寶榭哥哭得太突然,嘴裏的肉味剛把苦味化開,就掉在地上沾滿了灰。他母親抱住他,卻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隻能也眼淚汪汪。

寶榭哥的嘴裏還是止不住的“媽啊媽,兒不結婚了兒不結婚了”。

他這一出讓我在一旁尷尬起來,一瞬間竟然有些出神——我在記憶裏回望整個村子,那大概是20年前,寶榭哥就是在這兒,對我們一群小孩說:“知道我為啥叫‘寶榭’不?所謂寶是房蓋下麵有玉,所謂榭,那是高聳入雲的樓台——總之,我以後住的肯定是大房子,我媽說了,養豬就是為了蓋大房子的。”

一句句無忌童言,仿佛還在耳邊,誰能想到,去大城市打拚一路的寶榭哥,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當年的寶榭哥肯定也想不到,未來的世道,房子是拿豬換不來的。

村裏隻剩下老人和孩子了,稀稀拉拉地出來,開始了一天的生活,狗尾巴草和沙果樹邊上長著院子,院子裏的爐灶上養著一家人。

假如一個孩子在某天晚上降臨這個院子,他會不會也跑過來,說些什麽?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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