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身寺廟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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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身寺廟的年輕人

 江沅 真實故事計劃 2020-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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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戀、求職受困......紛繁的生活壓力下,人們試圖尋找各種方式緩解壓力。很少有人注意到,寺廟也承擔了一部分失意年輕人的情緒出口。

 


01

 
早晨六點半,蔣凡從寮房(注:專供寺廟義工居住的僧舍)中醒來。不足一百平的房間放了十張上下鋪,蔣凡睡在緊挨著窗戶的下鋪,窗外吹來的風帶著檀香。房間被打掃得很幹淨,窗槽和櫃角都沒有落灰。醒了的室友們在安靜地整理床鋪,沒有一個人說話,安靜得能聽見呼吸聲。
去年冬天,29歲的蔣凡來到金山寺,成為一名義工。金山寺的義工們大都是四五十歲的女性,平和沉默,開口多是交流佛法。剛來時,蔣凡和少數幾個年輕女孩一樣,喜歡聊天,晚上睡得遲,早上化淡妝,還有人堅持追星。寺廟裏年長的義工們不愛說話,悶聲工作。年輕女義工們受到影響,漸漸地也習慣了素麵朝天,常聊的話題變成家庭、父母,對佛法也生發出興趣。
這天早上,蔣凡一如既往地收到了母親發來的微信:“求你了,回家吧。”
來金山寺快一年,母親勸她回家的方式,從最初的謾罵“你還要不要活了?”“哪有人想要尼姑做老婆!”,演變成後來小心翼翼的哀求,“是媽媽不好,凡凡快回來,媽不逼你相親了!”
過年期間的相親經曆,多少影響了蔣凡來金山寺的決定。在河北老家小鎮度過的七天春節假期,母親拖著她相了三次親。她發現自己成了縣城相親市場上不受歡迎的弱勢群體:沒車、沒房、沒存款,連168cm的身高也被人挑剔。
其中一次,一個大她五歲、在電業局上班的相親對象,遲到了半小時,一落座就說:“你條件是差了點,不過人還算老實。我急著結婚,婚後我希望你能辭職回家帶孩子。我們生兩個孩子,最好一男一女。”蔣凡受不了男方的語氣,婚姻變成一場交易,這和她對愛情的理解背道而馳。
但她稍有抗拒,母親就會說:“我這是為你好,你老了就知道,有個丈夫在,也有個肩膀靠。”母親性格強勢,慣於幹預她的人生。中學時她有幾個一起逛街買零食的朋友,人很好,但成績排在班級後幾名。母親得知後找到教師辦公室,要求老師勸說他們別耽誤蔣凡的學習。那之後,她在班上就沒什麽朋友了,即使主動接近別人,對方也有意疏遠她。
回京前一晚,她和母親發生爭吵。母親要她趁著還年輕,趕快回縣城嫁人。“北漂幾年,你有多少存款?工作這麽忙,你有談戀愛的時間嗎?總是高強度工作,身體也受不了,你該想想你的未來!”這些話直戳蔣凡心底,她無力反駁。
北漂五年,蔣凡在一家公司做原畫師。她工作一直很拚命,休息日會主動在家加班。但她逐漸陷入職業瓶頸,工資也趕不上迅速增長的房租。剛畢業時,她住在月租一千的地下室,常年看不到陽光,洗過的衣服上總帶著一股揮散不去的黴味。地下室拆除後,她搬到燕郊。公司在五環內,通勤時間一度長達五小時。站在搖晃擁擠的地鐵車廂裏,她看不到自己最終能抵達什麽樣的未來。
刷朋友圈時,看到家鄉做公務員的同學曬家庭照,懷裏抱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她點了讚,承認自己羨慕了。
迷惘中,她得知有位大學同學利用假期做義工,精神狀態很好,連一朵心形的雲都會記錄在朋友圈。通過這位同學,蔣凡來到位於山東慶雲的金山寺。寺院裏,義工們作息嚴格,早上六點半起床,七點半上早課,課上聽法師講道,然後被分流到各個部門幹活。蔣凡負責在接待室招待客人,大多數時間她穿著灰色僧袍靜靜坐著,像是長在禪房的木魚。
接待室是一間十多平米的平房,分為接待區和工作區。接待區擺著一對布藝沙發、一張茶幾,茶幾上放著塑封的黃色紙張,印有寺廟的規章製度,供來客了解。工作區放著一張辦公桌,蔣凡每天坐在這裏整理文件,沒人時就串佛珠送予有緣人。
接待室沒有空調,夏天高溫天氣裏,她需要坐八個小時,一天下來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和其他義工一樣,她從不抱怨、工作積極,最重要的,是她在這些工作中獲得了安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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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寺裏的義工在幹活
寺院是仿古建築,門檻有10公分高。在蔣凡看來,寺院的層層門檻就是分界線,踏進這裏,外界的事務就和她無關。
做義工後,和家人的矛盾被她暫時忘在腦後,但前途這座山還是沉甸甸壓在她身上。“回去後你準備幹什麽?”同做義工的王姐問她。
王姐比蔣凡母親小兩歲,丈夫去世,兒女獨立,王姐不用想未來,她可以安心享受義工生活,把信佛當信仰。蔣凡已逃避社會一年,她知道自己年紀不小了,在畢業生雲集的北京,早已不受職場歡迎。麵對母親的服軟和勸說,她最終決定妥協,再做兩年義工就回老家。“我也不能總怪我媽。”她苦笑,法令紋鑲在嘴角。


02

 
金山寺重建於2005年。同年,湯晴來到金山寺成為義工,那年她45歲,至今已經在寺院度過十五年光陰。
2000年前後,湯晴的丈夫因車禍離世,她獨自撫養著兒女們,直到最小的兒子考入大學,她終於完成世俗的責任,便把自己送進金山寺。剛來寺院時,她體重一百六十斤,患有脂肪肝、高血壓等疾病。在寺裏這些年,勤懇工作,規範飲食、作息,瘦下來的她精神逐年變好。現在年紀漸長,不怎麽幹活了,潛心研究佛經。
她見證了十五年間,金山寺從最開始的三百畝發展成如今的一千餘畝。香客和遊人來來往往,來寺廟做工的人也發生了變化。
據湯晴的觀察,寺裏有登記的義工大概一百多位,多是中老年女性。近幾年,一些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加入進來,逐漸占到義工總人數的20%左右。做義工需年滿十八歲,管吃管住,沒有工資,有大學生借暑假來做義工,也有一些年輕人,困於感情、工作等,把寺院當成短暫的避難所。
21歲的趙小東來自河南,中專學曆,因為屢次求職受挫,他決定來金山寺暫時放空自己,以積蓄能量麵對社會。
趙小東在學校學的是機電,因經常逃學,除了假期跟父親學電焊之外,他什麽技能也沒學會。學校規定,最後一年要出去實習,否則不發畢業證。但趙小東臉上有一道從嘴角蔓延到下巴的傷疤,是他初中和別人打架所致,這讓他在找工作時屢屢碰壁。
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負責焊廣告架子、安裝廣告牌的工作,老板對他的不待見擺在臉上,工作中常盯著他的嘴看,讓他倍感不自在。有次,老板帶著他去農村一家大型超市裝修,他爬上一米多高的梯子,拿電焊槍安裝鐵製廣告牌。老板沒給護具,火星直接濺到了眼睛裏。公司規定六點下班,那天趙小東忙到晚上九點,下梯子時腿都在打顫。沒有加班費,老板買了十塊錢的雞鎖骨,配著小菜、兩瓶啤酒,算是加班犒勞。
父母不忍看他這麽辛苦,請一位在機械廠當經理的叔叔吃了頓飯,包了五百塊紅包,把他送進機械廠當電焊工,車間主管卻多分配工作給他,別人加工一台機器,他要加工兩台,包括主管侄子的那份。他幹活多,工資卻隻有三千塊,其他人都有獎金,主管單單克扣他一人。
他不隻一次想離開,可主管手裏掌握著他的實習記錄。
父母一直叫他忍耐,但他受不了父母為他低聲下氣的樣子,也受不了自尊心被人踐踏在腳底的感覺。忍了一年,他終於畢業,一拿到畢業證就辭掉廠裏的工作,無視父母勸阻來到金山寺。
趙小東在金山寺一待就是兩年。作為寺裏稀缺的男義工,趙小東承擔著更多的體力勞動,夏天收菜、冬天掃雪,空餘時間給廚師打下手,偶爾還學做一些麵點,後來他也能掌勺做飯。義工們三餐沒有肉,吃純素的包子或者炒菜。趙小東正處於長身體的年紀,寺裏的菜不能補充太多營養,兩年間他瘦了不少。同在廚房工作的菊姐心疼他,把自己的雞蛋讓給他,他謝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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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義工們種的冬瓜
義工菊姐常誇小東是個好孩子,“切完菜還來幫我炒菜、端盤子。他還說自己是小混混,比我兒子都省心。”
趙小東留有一張記錄自己混混時期的照片:他打架回來,眼周青紫,右頰上沾著幾滴血,對著鏡頭露出痞氣的笑。那時他上初一,嘴角還沒留下疤。他很喜歡這張照片,把它設為屏保。來到金山寺後,常有人問他這麽年輕為什麽要來做義工,“這個年紀的小夥子不都忙著出去找老婆啊!”他總是笑笑,說自己適應不了小縣城的人情社會。
寺裏的生活單純透明,他常年聽法師講課,五官都舒展開來,性格也變得平和。想起之前動不動揮拳頭的自己,他真覺得幼稚。
現在,他慢慢能理解父母了。兩個姐姐遠嫁外地,他是家中的頂梁柱,必須承擔自己的責任。他準備國慶節過後就離開寺院,去大城市闖一闖,電焊工也好、服務員也罷,他希望在大城市能獲得公平的工作機會,也擁有更富激情的生活。
在寺院,因為年紀相仿的緣故,趙小東常和一位叫尤笙的女孩聊天,她來這裏不足半月。趙小東和尤笙說過:在寺裏,一切都被安排得很好,他們什麽也不用想,隻做好手中的事就可以。但其實這是一種慢性毒藥,時間久了,人就不願意再出去麵對殘酷的現實。


03

 
6月,解除隔離後的金山寺重新開放,門口拉起了警戒線,進出都需要健康碼。疫情讓人們的生活有了更多不確定性,更多香客擠入寺內,前來祈求神佛保佑。
每天早上八點半,寺院開始迎接遊客,最先迎接客人的是天王殿。穿過仿古街,天王殿兩層的仿古建築映入眼前。殿中,22歲的尤笙穿著灰色僧袍站在佛學讀物桌前。
尤笙身材嬌小,額頭寬闊,眼睛大下巴後縮,幼態的三庭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六七歲,常有遊客認為她還未成年。當被問及為什麽來金山寺,尤笙也不回避,如實作答。
2019年7月,尤笙大學畢業。今年5月,相戀四年的初戀男友提出分手,傷心之下,她選擇來寺裏散心。
男友是尤笙的大學同班同學,在一起時很寵愛她,每逢節日都會送禮物,蘿卜頭口紅、造型可愛的杯子、等身的兔子玩偶……他總會變著花樣逗尤笙開心。一個夏天,尤笙在宿舍裏吹空調吃西瓜,忽然想吃網紅奶茶店裏的聖代,隨口向男友提了一句,一小時後,男友拿著冰淇淋出現在宿舍樓下,跑得氣喘籲籲。
尤笙被男友的細心打動,他們約定畢業後就結婚。她的家境勝於男友,在父母麵前,她沒少幫出身農村的男友說好話。互相見家長後,男友父母提出兩個年輕人一起買房,把三十萬的彩禮減少到十萬,尤笙都勸說家人答應了,她願意和男友一起分擔。
畢業後,兩人都留在天津。尤笙報考公務員,男友進入一家私企,“996”的工作榨幹了男友的精力,她發信息過去常常幾小時後才收到回複。情人節,男友加班抽不開身,隻網購了一盒巧克力寄給她。尤笙被冷落,她安慰自己:“他是工作忙,不是不愛我。”
疫情在新年蔓延開來,男友回鄉後,一直沒有再來天津。幾個月後忽然在朋友圈發布一條入職通知。尤笙追問後才得知,男友在家鄉小城重新找到工作,不準備回天津了。男友說,待在家鄉後他才感覺自己是個人,而不是公司的工作機器。
四年的感情終結。尤笙深受打擊,整天用玩遊戲麻痹自己,她一個月瘦了十斤,眼邊烏青,憔悴得不成樣。母親心疼,給她出了個建議:去寺廟做義工。疫情期間母親養成了念佛的習慣,家裏書架上擺著各種佛學書籍,錄音機裏循環播放《大悲咒》。尤笙不信佛,但當唱佛機響起,她的心突然安靜下來。
晚上七點半是寺裏的晚課時間,尤笙喜歡在大殿裏聽法師講課。法師帶領大家念《心經》,義工們雙手合十,表情專注誠懇,置身其中,尤笙覺得自己得到了治愈。
晚上九點半寮房熄燈,尤笙和二十位女義工們住在一起。同樣是集體生活,大學時,室友喜歡熬夜打遊戲,烤瓷鍵盤發出類似某種樂器的聲音,吵得她睡不著。在寺裏,同屋的義工起夜都是墊著腳走路,不會發出一點聲音,她睡得很熟。晨鍾暮鼓,她伴隨鍾樓的響聲起床,在充滿檀香的路上行走。發佛書的工作讓她有大量時間學佛,她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和她同行的義工們多是年長女性,她們開導尤笙:分手也是一種緣分,戀愛時就不合適,結婚也是勉強。尤笙想起和男友父母相處時,她委屈自己討好二老,男友從未替她說話。她想通了,現在分開也是好事。

尤笙一直記得趙小東跟她說的話。她明白,身為家中獨女,她早晚要回歸社會,挑起自己的擔子。

和父母商議後,她決定,等2020年結束再回去。她想,到2021年,她就有勇氣麵對社會了。

- END -

撰文 | 江沅

編輯 | 劉瑞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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