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08)

來源: YMCK1025 2020-12-01 20:30:5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6626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608)YMCK10252020-12-01 20:08:51

 

 

病房裏,那對老夫老妻的愛情

2020-12-01 10:10:57
61人評論

作者金十安

孤獨的話癆

對我來說,2012年的初夏極度難熬。

我因急性腹痛被拖進救護車,送入醫院的當晚就做了闌尾手術。住院20餘天,原定於五一舉行的婚禮也耽擱了。誰知出院後問題還在,闌尾炎是誤診,我又被送進湖北省人民醫院胃腸外科治療腸梗阻,可注射、插管……手段都嚐試一遍,還是不見效。

觀察了一個月後,病情纏綿的我被推入手術室,又挨了一刀。

1

麻醉消退,我在病房裏逐漸恢複知覺。雖然頭部炸裂般疼痛、眼皮沉重得打不開,但我仍能感到自己正暴露在刺眼的白熾燈下,有群人圍著我翻檢查閱、走走停停。

爸爸問:“疼不?”我從肺部抽出一口氣,啞著嗓子答:“疼。”他欣慰地說了句:“醒了啊。”繼而床頭鈴響,護士聞訊而來。

皮囊禁錮著如山呼海嘯一般的內部器官,我開始發燒、打寒顫、身體不可抑止地發抖。管床醫生說發燒是正常的,先物理降溫再觀察。

沒過多久,一個陌生男聲在病房裏響起:“好年輕啊,這是你姑娘?多大了?”沒等我爸回答,他大概是看到了床尾的名牌,“嘖嘖,29歲,好年輕哦。”

一個陌生的女聲離我很近,大概就在枕頭邊,她對我爸說:“好白,像你啊。”爸爸和他倆接上話,你一言我一語,監控儀均勻地響著,我在疼痛中暈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睛,感到全身僵直。我想翻身,但被各種管子捆住了,昨晚的女聲又響起來:“醒了醒了。”我用眼角瞟了一眼右側,是一個尚看不清五官的病友,她坐靠在枕頭上,正在打量我。

護工應聲而來,她用沾水的棉棒打濕我的嘴唇,我奮力地張嘴,想要棉棒往深處去,打濕已經粘住牙齒的口腔皮膚。“好可憐啊,還不能喝水。”女病友觀察著我,像感慨也像講解。

這時,病房裏飄進一股芝麻醬的味道,是我平素最愛吃的熱幹麵,但混合在消毒水味和洗手間泛出的臭味裏,變得分外詭異。“好難吃啊,真的,不曉得這有什麽好吃的。”男聲憤慨地從床尾傳來。

爸爸趕在醫生查房前進入病房,他先對我綻放出很大的笑容,像領導做總結般詠歎:“邁過了一大關,一大關啊!以後都是恢複期了。”然後,又向右側的床頭、床尾分別點點頭。

右側那對男女親熱地喊爸爸“老金”,爸爸向我介紹:“這是林姐,那是劉哥,仙桃人,家裏有汽修店。”

 

在人變為代號的病房裏,我是“37號”,林姐是“38號”。還有個“36號”,因為長期插著胃管,很難發出聲音。

每天,醫生們浩浩蕩蕩地來查房,管床醫生念,某某床病人已做了什麽手術,昨日有怎樣的症狀,在做何種治療。主刀醫生則問:“xx床,感覺怎麽樣?”病人們就暗搓搓地聽著彼此的病情,互相打量著。

林姐比我大5歲,是從婦科病房轉過來的。她因惡性腫瘤做了子宮、卵巢切除手術,醫生發現她的腸道上可能也有腫瘤,於是馬上移送過來做二次手術。

受了這麽大的罪,林姐的臉龐仍舊飽滿,但沒什麽血色,似乎總縈繞著一股晦暗的氣息。料想,同樣做過兩次手術的我大概也差不多。不過相比起來,我還是更糟糕一點——術後,我的肚子上多了一個瘺口,外罩著一個塑料造口袋接排泄物。

護士來培訓過一次怎麽更換造口袋,但我平躺的,看不清。之後又叫過兩次護士幫忙,但更換造口袋不是什麽好差事,很難請得動人。劉哥問我:“小金,你家塞紅包了沒?有沒有找關係?”

這對夫妻說話直來直去,但我還是試圖認真地回答:“沒塞紅包。”他們歪著頭,將信將疑。

還有更尷尬的情況——林姐問我:“小金,你為什麽叫晚上送飯的那個人阿姨啊?”

我說媽媽不在了,那是我的繼母。林姐就用小狗一樣圓潤明亮的眼睛瞅著我,然後把眼尾的笑紋強行繃緊、撫平。望著她無辜的臉,我感覺就算她說出些奇奇怪怪的話,也很難讓人生氣。

2

我被醫生切了一段腸子,足有18厘米。爸爸用兩根手指在我眼前比劃,逮住機會添油加醋地解釋成因,順便批評我的過往:“醫生說你不能胡吃海喝了。路邊攤啊、麥當勞肯德基,這些都不行!”

林姐和劉哥接過話:“沒用的!我兒子每天往胃裏灌可樂、吃燒烤,都是垃圾食品,怎麽說都沒用。答應也是扯淡,出門就忘。”

如果精力還行,我大概可以和他們“大戰三百回合”,但現在隻能躺平任人嘲諷。醫生說越早下床走動恢複越快,暫時連翻身都得靠腳蹬床板的我就別想了,術後第三天,林姐就迫不及待地想嚐試,她說:“小金,看我給你打個樣。”

那天,劉哥蹲在床尾搖起床的上半截,等林姐坐起,稍歇片刻,他就跑過去往她腰後塞枕頭。之後他將左手探入靠枕下方,扶住林姐的腰,上身前傾,脖子伸直,像一隻蓄勢待發的鵝。

林姐把右手搭在劉哥的肩膀上,還插著針的左手扶住床沿,腰部彎曲,兩腳試探踩地,可掙紮起身剛脫離床墊兩秒,又彈回原地。興許是扯痛了傷口,林姐側靠著床氣喘籲籲,搭在劉哥肩膀上的手迅速握拳,順勢捶了兩下,罵道:“你為什麽這麽矮?”

劉哥也氣哼哼地回嘴:“住院這麽久,一點沒瘦啊!”之後兩人對視一眼,居然笑開了。

他倆莽莽撞撞地嚐試,到下午,終於成功了。林姐被劉哥攙扶著走到我的床尾,她撐在塑料床架上,頂著汗成條狀的劉海欣喜地感慨:“站起來發現空氣好多了,頭也不暈了。”

劉哥提議去外麵看看,我爸忙勸:“醫生說先在病房裏麵走,要循序漸進。”劉哥大手一揮,兩人就往走廊挪,護工也來湊熱鬧,起身倚在門框上打量他們的背影。

等他們都出去了,我爸把頭靠過來,小聲絮叨:“要是別人以後問你,你可以說那就是你媽,反正在醫院嘛。”

我想,爸爸可能是怕我被人議論、欺負,但我已過了那種因外界評判而難過的年紀,撒謊會比承認事實更讓我心酸,直愣愣地回“不要。”

當天晚上,林姐突發高燒,體溫直飆39.8℃。她喘氣發抖,用顫悠悠的氣音喊疼,管床醫生趕來用手在她肚子上探了一圈,聽診器在胸口走了一遭,歪頭思索著。

劉哥湊上前解釋:“可能是走狠了,下午,還不習慣。”

得知林姐當天的運動量後,管床醫生做了個仰倒的姿勢,罵道:“傷口沒長好,你們想幹嘛?不想住了提前告訴我,大把人排隊等著進來。”劉哥被罵得氣息萎靡,趕緊低頭認錯。

 

等我恢複了一點氣力,林姐就催我下床走動。但我置若罔聞,讓護工拉上床簾,偷偷摸摸地研究起掛在肚子上的造口袋。僅是這樣微小的動作就能讓我出一身薄汗,我心想:“這運動量可以了。”

可能是聽到床簾裏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林姐擔心吵到我休息了,畢竟劉哥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病房的電視,她也常打開手機放歌,“你要是想休息,嫌吵,就告訴我哈。”

“不會。”我立馬回複。我並不覺得那些聲音吵,反而很害怕安靜——當林姐閉著眼睛休息的時候,病房裏就不再熱鬧,而我隻能看到一張沉寂灰暗的臉和四周冷掉的白色。

一天晚上,林姐撥通了電話,溫柔地問留在老家的兒子:“你有沒有好好做作業啊?姑媽今天做了什麽好吃的菜?”這次來武漢看病,他們把家裏的汽修店交給小姑子打理,又騙兒子說是來武漢玩的。

兒子大概在電話那頭鬧,問為什麽不準他跟來武漢玩。劉哥搶過手機說:“不好玩的,長江水都是渾的,還沒洪湖大。黃鶴樓那是假的,後麵修的。”

兒子還是不依不饒,林姐揉了揉眉心,隻見她的眉梢、眼角、嘴角、脊背一節節地耷拉下去。劉哥怒了:“你好好做作業,聽話!不然回去小心你的皮。”

夜漸漸深沉,住院部走廊的大燈依次熄滅,病人、家屬、護工都安靜臥好,病房陡然空曠了許多。這天劉哥分到的折疊床鏽了,床架隨著他的輾轉反側,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林姐也沒有睡著,她小聲地叫劉哥,兩人在黑暗中嘀咕起來。我豎起耳朵,但啥也沒聽清。

次日,劉哥早起沒有盯著電視,而是守在電梯口,熱情地迎我爸進門。等我爸坐好,劉哥開口說:“熟客有單大生意,再不開張,都沒錢住院了。就一天的時間,我回趟老家,你們幫忙照看一下小林吧。”

林姐也補充道:“我不麻煩的,可以自己看針自己按鈴,就是上廁所的時候要扶一下,正好現在也不用吃什麽東西。”說完,兩個人就笑眯眯地注視著我們。

我的護工立馬起立,舉手表態:“我可以。”我爸還是猶豫,問:“醫生那邊,不會有什麽事吧?”

劉哥似乎早就考慮到了這一層,他說自己會等醫生查完房再走,“你放心。”

3

劉哥走後,林姐就好像一個被按下暫停鍵的機器,話少了,人也文靜了。她偶爾喊護工幫拿數據線或扶去廁所,此外就再無聲響。我爸幫她倒熱水,她還細聲細氣地說:“不用不用,那謝謝了。”

我問林姐一個人在幹嘛,她把手肘撐在床頭櫃上,上半身側過整個走道,舉著手機給我看——這是一段劉哥剛發過來的小視頻,他們的兒子正盯著電腦屏幕、憤怒地敲打鍵盤。

林姐說:“他還沒玩醒呢。”過了會兒又側過身去,捏著手機,默默地對著牆壁發呆。

直到晚上快熄燈時,劉哥也沒有回來。爸爸偷偷對我說:“幸好沒事,他們還是心大些。”當晚的值班醫生姓俞,他進來的時候已經是9點半了,發現我的針還沒打完,說:“調快點,你這又打到深更半夜去了。”

我說自己的血管太細,打快了,半天就廢一條,得重新紮針。“那也沒辦法啊,沒辦法,還有從腿上血管下針的。”俞醫生用手指做了個紮針的動作,他晚上看著,整個人鬆快點。我追問明天的藥劑會不會少,他說:“你猜,看你的表現囉!”

林姐怕被醫生察覺家屬不在,一直閉眼假寐,我爸本來準備離開的,但看到醫生,又不走了。“俞博士,我跟你提個意見啊。” 他指著我的檔案牌,“這上麵寫的未婚,不是的,是已婚。”

俞醫生擺擺手,說這不是什麽大問題,接著就去查下一間病房了。我爸的腦袋又湊過來,對我保證:“我明天盯著他改過來。”

直到這時候,我還沒能下床看到床尾的那張名牌,但我理解爸爸,他是怕別人看到覺得我未婚得病,顯得孤苦。不過他這樣一提醒,好像又產生了一點麻煩,我扭頭看右側,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林姐的眼睛睜開了,正目光炯炯地盯著我:“小金,原來你結婚了啊。”

護工也趕緊坐到旁邊,準備聽我好好講一講。可我偏不講,催護工趕緊去洗澡,然後也假裝很困,闔上了雙眼。

 

我爸的嘴真是漏的。早上一來,他就開講了:“是啊,姑娘今年2月剛領證,準備5月擺酒的,但是突然病了,推後了。”然後他又詳細介紹說自己先後跑了3個地方,最後訂的是曇華林的教堂,“環境好,但小,可能隻能坐80人。”

我爸掰著手指數了一大圈,說得知我生病住院,牧師很同情,定金全退了,還說要幫忙禱告。花店是哪家、酒店是哪家,都一一退了錢,“還是好人多。”

林姐和護工耐著性子聽完,還是忍不住問:“那你姑爺呢?”

我爸解釋,說因為我先生工作忙,手術前後都和我通過電話了。而且他告知各方我需要休養,所以才沒有那麽多人來探望。

“哦哦。”林姐和護工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理解她們好奇的點。我有一個閨蜜,戀愛談了七年,雙方見過父母,女孩因腎炎做了手術,下了手術台就接到男朋友的分手短信。世界上的故事大都循環往複,了無新意,隻是手術過後我沒有接到分手信息,準確地說,是沒有任何信息。

眼下最緊要的事是擺脫身軀的無力、窘迫的境況,好像其他的都是奢侈品。但我還是會禁不住想:“以後我的肚子上要頂著一個造口袋,不知道爸爸跟他說過了沒有?”

4

第二天下午,劉哥終於回到病房,進門就對著林姐嘚瑟地打眼色,林姐好像即刻被注入活力,眼尾眉梢都透出喜悅。

劉哥還提著一個綠色的塑料桶——他從老家偷運來一隻野生甲魚,醫院雖沒明文規定,但應該是不讓養這種活物的,同病房的我都有種夥同做壞事的緊張感。

不多時,護工突然站起來,指著洗手間大喊:“王八跑出來啦!”

“我來!”劉哥衝出去抓住那隻甲魚,然後拎起綠桶給我細瞅,那甲魚長著一張三角尖臉,黑豆眼,殼上纏繞的黑條花紋好像是比家養的複雜些。為了把它“鎮壓”好,劉哥又在桶口倒扣了兩個塑料盆。

午飯後,大家都昏昏沉沉的,護工坐在旁邊看針,眼睛閉上,頭快垂到胸口了。我不想吵醒她,隻好硬撐著眼皮,看著液體滴滴落下。突然,走廊上傳來少有的喧鬧聲,幾個人影從病房門口一晃而過,隨後,嘻嘻哈哈的笑聲飄蕩進來。

劉哥突然猛地睜眼,跑到外麵一瞧——甲魚跑出去遛圈了。

大醫院的走廊很窄,兩旁還睡著加床的病人,大家聚集觀察,不忍阻擋甲魚緩慢但執著的步伐,還特意留出了一條通道。沿途病房的家屬在門邊守著,等候甲魚的到來,加床的病人位置獨到,都探出頭來看,有人還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甲魚的殼。

一開始劉哥還有點著急,扒開人群,嘴裏嚷著:“我的我的”。等他站在中間,又不著急了,人來瘋似的向大家介紹:“搞過來給老婆補身體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活的咧,去哪裏做嘛?”

“不興殺生,還是王八,應該放了。”

“放了?好貴的吧這一隻?”

直到護士長趕過來,圍觀人群才被驅散開。護士長命令劉哥立馬抱甲魚回病房,劉哥一路解釋,可護士長還是冷淡地宣布:“甲魚今晚之前必須消失。”

劉哥說林姐還吃不了,“得過幾天吧,我估計起碼要三天。”護士長斬釘截鐵地說:“莫討價還價,我晚上再來。”

等護士長罵完,護工才小心翼翼地進門,她走到我跟前說:“太好玩了,笑死我了。”我也跟著傻笑。

劉哥叉腰皺眉,“好玩個鬼。本來還考慮勻你們點甲魚湯喝,現在都搞不成了。”

林姐覺得自己吃這隻甲魚浪費了,讓劉哥提給醫生,劉哥說醫生不得收,林姐出主意:“你看他今天有沒有門診,提到辦公室就說是土特產,放下就走。”

劉哥聽話地拎著綠桶走了,我不禁佩服:“林姐,原來你才是你們家當家作主的人啊!”

林姐得意地咧嘴:“他性格好,但心粗,想不到的。”

5

一次閑聊中,林姐說我是個有福的人,我配合地回應,但心想,我哪裏有福了?母親去世,自己又患結腸癌,生病的腸子雖然拿掉了,但肚子上要掛著造口袋。

當時我正在看朋友從廣州寄來的書,是結腸癌高發的日本出的一本暢銷科普讀物,因內地沒有出版,朋友專門網購了台灣版本想讓我了解護理知識,好從容地麵對未來的生活。

這本書中提到,永久性造口病人在日本屬於殘疾人。盡管醫生說我有造瘺複原的可能,但“殘疾人”這個字眼還是深深攫住了我。這樣的我,真的算有福嗎?

從禁食過度到流食期,我喝著無味寡淡的粥水,聞著劉哥吃的香噴噴的菜。林姐在病床上興致勃勃地羅列著病好後要吃的菜,她說自己最愛吃魚,想搞點鱔魚吃,我就說再加點老黃瓜一起燒;林姐說長傷口要吃點財魚,我就說切成片,燜藕……

劉哥“呼啦呼啦”地扒菜,最後忍不住用筷子狠狠插進飯盒:“這邊的菜都不好吃。小金,病好後要去我們那邊吃,聽過洪湖水浪打浪不?”

我趕緊點頭,林姐附和道:“好大一片湖呢,可美,可惜現在越填越少了。”

“洪湖的魚那才叫絕,不像武漢的,都沒有魚味。”說完,劉哥嫌棄地瞟了一眼碗裏的菜,“不管怎麽做都是香的,好魚要什麽除腥啊?隨便一燒都香得很!”

把菜扒拉完,劉哥精神更足了,站起來問大家:“你們知道我擅長什麽不?”我捧場說是釣魚,劉哥說他最擅長打野鴨子,“野鴨子可不好打,目標小跑得快,我一槍一個準!嘿嘿。”

林姐翻著白眼拆台:“扯,沒看他打過!”

劉哥神秘一笑:“那是我年輕的時候,真是帥,你錯過咯!”

“吹牛吹牛。”少言的護工也忍不住了。

透過醫院17樓的玻璃,六月的晚霞漸變成濃烈的紅,包夾在蔚藍天空下,更絢爛輝煌。因為劉哥,病房裏的我們全笑了。

 

等我恢複直立行走後,爸爸很隆重地帶我先生來醫院了。

他們先去醫生辦公室溜了一圈,又和護士站裏的護士們打了招呼,最後爸爸領他在病友麵前一一做了介紹。我想說“鬆弛點”,但看爸爸雀躍的樣子,還是隨他吧。

先生抱歉地說,我手術這幾周上麵來了檢查,他實在走不開,“但單位的領導同事知道了,都很關心你。”

這話說得很客套,我看著他的臉,突然感覺很陌生——我們是相親認識的,雖然一見麵就感到投緣,一路走來也很順利,但此刻距我們相識還不滿1年。我也禮貌地回答:“哦,好的,謝謝他們關心。”

我爸讓護工休息一天,隨後他也走了,隻留先生一個人看針。我倆都沒說話,各自玩手機,我突然意識到耳邊是不同以往的安靜,以至於走廊上的閑聊走動、隔壁病床的鈴聲被襯托得很響。

我一瞅,林姐靠在枕頭上半眯著眼,劉哥盯著已調成靜音的電視,顯然是故意的。我既好笑又感動,同時被他們老夫老妻的默契激發出了一絲莫名的酸楚。

中午,劉哥主動招呼我先生,幫他帶盒飯吧。林姐又用起了長輩的口氣問他:“你是哪裏人啊?現在工作壓力好大。你看小金,挨了兩刀了,年輕人還是得注意身體啊。”

先生附和道:“是啊,她遭老罪了。”

晚上,爸爸要先生回家睡,他拒絕了:“既然來了,還是我守夜吧。”護工為難起來,每張病床配的折疊床是住院時辦好的,沒有多餘的。如果她不在病房睡,也沒地方去。

劉哥趕緊起身,一會兒功夫,不知道從哪搬來一張折疊床。自從“甲魚出走事件”後,劉哥就出名了,有些小護士、清潔工大概覺得他有趣,就喜歡和他打交道。平日裏若我們需要體溫表、棉棒等小東西,劉哥扭身出去,一趟就能搞定。

 

這天深夜,我突然想吐,開始叫人。躺在我身側的先生沒醒,躺在走道上的護工醒了。

護工訓練有素地抓起塑料盆,盆沿接在我的床頭邊緣,盆底正好頂在先生的臉上。我大概吐了5分鍾,可等我漱完口,先生居然還在打呼嚕,連頻率都沒有變換過。

護工打量著他的臉,驚訝地說:“他睡得好熟啊。”我看著他下巴上沒刮幹淨的胡茬,想他這段時間肯定也很難熬,雖然比不過我。

“是啊,他睡眠質量一直很好。”我忍不住笑了。即使不知道這段關係未來會如何行進,但當他走進病房的那一刻,我獲得的安慰就遠超自己過去的想象。

6

林姐在我前麵出院,因為費用問題,她選擇回家鄉的醫院繼續化療。臨走前,林姐拍拍我的肩膀,詠歎著:“小金啊,小金!”她欲言又止,最後在我耳邊小聲說:“其實,你劉哥也會不耐煩。日子久了嘛。”

同為女人,林姐心裏很清楚,我曾經羨慕過她。

春節,我和林姐通了電話。我說:“祝你全家幸福、身體健康。”林姐在煙花爆竹聲中大聲叫著:“也祝你一切都好,代問你爸爸你老公好!”

聽說病友推薦我去廣州的一家腫瘤醫院進行免疫治療,林姐很感興趣,不過她覺得報銷後一個療程也要1萬,很貴,於是讓我先做,看看效果再告訴她。

我做了三個療程後沒感到不適,但也沒特殊的療效,再打電話給林姐,沒人接,事後也無回電。過去從沒出現這種情況,我心裏惴惴不安。又過了兩天,林姐給我發短信,說以前的電話給劉哥用了。

我打電話過去,劉哥接起來,說:“小金,你要好好保重身體啊,聽到沒有?”他一改往日的活潑,語氣居然變得有些嚴厲。

我問林姐最近身體好麽?劉哥說:“林姐不在這邊,但她和我都希望你好。”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通話。

 

又過了一年,我做了造口還納術,終於擺脫了頂著塑料造口袋生活的尷尬,但此時,我的肚子上已沒有一塊好皮了。先生安慰我,說要是覺得醜,就去紋個梅花什麽的,但好像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後來,我們在武漢補了婚宴,因時間間隔太久,不好意思稱作婚宴,改叫“答謝宴”。當年訂製的婚紗一直掛在衣櫥裏,隆重得有些不合時宜,那天我隻穿了條樣式簡單的紅色連衣裙,和先生站在畫著愛心的粉紅色木板前,跟親朋好友合影。

記得訂桌時,爸爸問我有沒有想請的人,我想邀請當時照顧我的護工,但她的電話撥過去是空號;我還想邀請林姐,但她的號碼已經無人接聽。當然,可能是電話遺失了。

我翻看通訊錄時,指尖停留,這些仍是我不忍刪掉的條目。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