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07)

來源: YMCK1025 2020-12-01 20:28:4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5037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607)YMCK10252020-12-01 20:05:06

 

 

 

一口燒賣,從單身漢吃到了為人父

2020-11-30 13:30:53
89人評論

作者索文

現居長沙,一個胖子。

做燒賣,得用糯米,先過水泡,加肉碎豬油下鍋翻炒,拌上醬油、胡椒粉,鑲嵌些火腿腸丁,講究的,再嵌幾丁油渣,擀好的麵皮包成形,上屜蒸,蒸出來形如一個個飽滿的石榴。

一口咬下,米糯帶著鹹鮮,間夾著星星點點油渣的焦脆,夾拌其中的胡椒再度提味,是一種叫人滿足的食物。

1

“這隻是飯前小食啊。”張文吞下一個燒賣,對小強說。

“多吃幾個就飽了嘛。”小強說。

那是大約二十年前,張文與小強成了同事,都住在桔園的宿舍樓,前後棟。彼時桔園仍是郊區,據說幾十年前,這處真是一片桔園,蔥蘢的桔林,入秋掛果,黃澄澄地壓彎枝頭。後來,桔園隻剩名字了,被大片低矮的樓房所占據。再後來,一些機關單位遷至此處,建起了宿舍樓,幾棟高七層的宿舍樓在周圍矮房民宅的襯托下,如鶴立雞群。

小強對張文很照顧,時不時會帶早餐來,還誘他吃上了檳榔,喝起了肥宅快樂水,還介紹了自己的朋友東別給張文。“你們住樓上樓下,相互關照,一起玩兒吧。”一天,小強把兩人叫到一起喝了頓酒。

其實在此之前,張文和東別也打過幾次交道。張文在自家次臥吊了個沙袋,沙袋是托兄弟在體育用品商店買的,並不是吊在天花板上,而是附帶了一個沉重的固定支架,沙袋掛在支架上,打起來砰砰響,像在拆樓,每晚張文一練拳,東別就上樓來捶門。都是少年心性,脾氣衝,劍拔弩張,幾欲動手。

小強做和事佬,一頓大酒喝下來,張文與東別也成了兄弟,東別幫張文將沙袋移到陽台上,此後,張文每次練拳前都會先往東別家打電話,“老子要練拳了,你把音樂開大點,式如(當作)蹦的咯。”

“老子戴耳機,玩CS,玩到天亮!”東別在電話裏回。

那時節,都是二十多的小夥,青年躁熱無處發泄,張文用沙袋拆樓,東別化身CS悍匪,一把AK縱橫無敵,多次因擊殺過多被視為作弊踢出房間。

東別個高,是個帥哥,十分迷梁詠琪。家裏掛著她的海報,買了許多她的CD,“除了平胸什麽都好。”三人聚餐,小強如此評價,被東別按著灌了三杯酒。後來梁詠琪來長沙開歌友會,小強想盡法子給東別弄了一張票,這個梁子才總算揭過去。

“好清純啊,仙女一樣。”東別回來後請大家喝酒,三巡過後,恍恍惚惚地說。

彼時單位有食堂,可大家都不愛在食堂吃,“一根筒子骨熬一個禮拜,喝開水嗎?”小強嗤道,“肉味不夠海帶湊,我尿酸高咧。”張文附和著。

小強起得早,愛去桔園巷子裏吃,桔園口子上買一個燒賣做前餐,再到裏頭的麵館吃一碗紮實的牛肉湯麵,回頭時再給張文帶上早餐。東別也好睡懶覺,總是踩著點上班,倒從來沒有餓著過——總有心儀他的妹妹們給帶早餐。

東別會做飯,黃瓜燜鱔魚是一絕,張文常去他家蹭吃,三四個菜,二人能喝下一打啤酒。東別家是簡陋裝修,簡裝了客廳與主臥就入住了。客廳有個小供桌,供桌上是一個青年男人的黑白照,眉眼與東別相仿,是東別的父親,年紀輕輕就去世了,母親再嫁,給東別生了個妹妹。

“受不得別個管,早點住出來,舒服些。”某次酒後,東別說,他一直管繼父叫叔叔,繼父沒有糾正過他。他也很疼妹妹,每月的收入總要擠出幾百,給妹妹做零花錢。

 

東別知道自己帥,也好拾掇自己,雖然家裏跟個狗窩一樣,出門總是光鮮的。他和附近一家發廊老板混熟了,老板手藝好,一來二去成了他的專屬發型師,東別剪頭隻去他那,又介紹張文去。

發廊老板人精瘦,額上挑染著一撮黃毛,穿著緊身衣,脖子上掛著剛時興的金鏈子,手臂上還文了個繁體的義字,文得拙劣,橫粗豎細,底下的“我”字還少了一點。老板姓覃,三十了,東別叫他覃別,張文叫他覃哥。老板娘文文靜靜的,做著收銀的工作。

覃哥手藝是真的好,到了需要理發的時節,張文便自己去,直到某一次,張文被坑了。

那一日老板兩口子出門了,底下的夥計給張文理的發,夥計精神討喜,又有一張伶俐嘴,手動嘴不歇,不停地向張文推銷店裏新推的燙發,“郭富城就是那個發型,大哥你的臉型跟郭富城一樣,眼睛又大,燙出來會跟他一樣精神。”夥計把張文捧出花來,“你個頭比他還高些,更精神。”這句話把張文給打動了。

可真燙出來,發色都黃了,蓬蓬卷卷地頂在頭上,襯著張文一張戴黑框眼鏡的胖圓臉,張文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哪裏像郭富城,像許冠英。若不是臉上還有幾粒寶貴的青春痘,說他四十了,人家也會相信的。

一結賬,做這個頭,花去二百四十八,那一刻,張文覺得自己就是個二百五,那時一個月的工資才多少,做個頭花了三分之一。張文又臊又肉疼。

理完發的那天夜裏,東別買了些宵夜,打電話叫張文下樓喝酒,張文不肯去——這倒稀奇,平日裏有這等好事,東別一吆喝,張文一躥就下樓了——這天三請四催的,張文死活不去,東別悟出蹊蹺,上樓敲門,看到開門的“許冠英”,笑得直打跌。

“做寶搞噢,把我兄弟頭發搞成這樣。”第二天,東別就領著張文去了理發店,甫一進門,便興師問罪。

覃哥望著張文,瞪著眼,一個勁地憋氣。老板娘忍俊不禁,撲嗤一聲笑了。

“誰幹的?”覃哥的吼聲在店內震蕩。

最後,是覃哥親自操刀,把張文的頭發給捋平了,弄了個中規中矩的西裝頭。燙發的錢收了個成本費,退了張文一百多,又請張文二人吃宵夜。

“那是個背時鬼,把女朋友肚子搞大了,急用錢,”覃哥給張文敬酒賠不是,“到處搞推銷,對不起,對不起。”

喝到大家有酒了,“你是不受這個離子燙,別個燙出來是加分的,你燙出來我總覺得對不起你。”覃哥醉熏熏的,又敬張文,“原諒哥哥,我幹杯,你隨意。”

2

三個涉世未深的青年,在脫離了父母的管束後,對於生活的態度類似於浮浪子。

甫入社會,在家長看來是雛鷹振翅、大有作為,在他們自己,則有些江湖之大,任我撒歡,壞習慣一學就會——小強教會了張文吃檳榔,東別教會了張文抽煙,至於喝酒,張文是自學成才。

在家喝不能過癮,一定要出去喝的,於是每月的發薪日,三人便邀約一起,解放路太貴,清吧略便宜一些。

按說,清吧是*****的文藝範青年長駐的地方,實不適合三個雛兒,但他們不管這些,荷包裏有些散碎銀兩,腰竿且硬著,哪哪都敢昂首闊步往裏闖,又為有東別這個大帥哥在,時不時有沒有男伴的姑娘們主動過來拚桌子。

這時候,東別靦腆小強悶,聊起天來張文倒成了主力,他能接話,會硬聊,明知道對方意不在他,腆著臉先把人留住了,場麵熱鬧了,三兩杯下肚,那倆貨也就放開了,沒鹹沒淡地加入進來,張文就可以功成身退。

“說好聽點,我這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閑時張文也埋怨,“說不好聽,我就是一拉皮條的。人家盡管我要你電話了。”張文懟著東別。

“講假話,上次那個不是要你的電話,你不給人家。”東別拍著張文的肩。

“給了,我喝蒙了,習慣性地報了你的。”

因染了喝酒這個惡習,三個寡男成了月光,而且是最慘的半月光。上半月,三人輪著請客,下半月,三人輪著蹭吃,小強平日儉省些,又有家中接濟,日子好過一點,每天給張文帶早餐,巷子口的燒賣,每次帶三個,外加一杯豆漿,那家的燒賣地道,醬油味調得剛剛好,又拌了豬油,灑了胡椒粉,中間還嵌著油渣碎,咬一口,滿嘴糯香,胡椒的鮮辣又攀著醬油的鹹鮮,恰到好處的油脂包裹著糯米的甘甜,其間嵌著的油渣碎略帶焦脆,提香提味,張文吃得打噴嚏,一個燒賣下肚,胃就醒了,三個全吃完,一天的元氣就提起來了。

偶爾,巷口的燒賣賣完了,小強給帶了包子,張文還抱怨,“你不曉得早點起啊,我要吃燒賣咧。”

“你會死吧!”小強嗔道,“叫花子嫌飯餿。”

東別不需要這種接濟,有的是人接濟他,那些仰慕他的小姐姐小妹妹每天排著隊地供應他的生活所需,連煙都有人備好的,當然東別此時還是保持了一個自尊青年的自持,接受的上限最多一頓早餐,煙是絕不要的,硬塞也不要。

“老子又不賣淫。”他吞著別人送的包子含含糊糊地聲明,大有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碗就罵娘的作派,倒坐實了是個浪蕩子。

 

清吧生活在某一次午夜告一段落。

那天夜裏,照例在清吧,午夜正是清吧熱鬧的時刻,酒興漸濃,在鏗鏘的金屬味的背景音樂下,一樓不多的幾張桌子擠滿了客人,東別帶著新認識的女友及女友的閨蜜與張文、小強兩個寡男坐了一桌,服務生送來一打果酒,言明是另一桌客人送的,東別站起來打望,認出是某個熟人,提著盛啤酒的紮壺就過去了,敬了一圈回來。

過了一會,那邊廂的熟人也提著紮壺來敬酒了,熟人是個光頭,西裝裏一件白T恤,戴著根銀項鏈,是時下的時尚打扮,也敬一圈,到張文,紮壺的酒還剩個壺底,光頭與張文分了,光頭先幹為敬,張文也一仰脖子,可酒喝到嘴裏,滿口渣,忙不迭地吐了。

“兄弟,你放藥了?”張文皺著眉,“我們不玩這個的。”

“裝麽子咯,助下興噻。”光頭推了張文一把,東別一酒瓶子就砸了上去。

在此之前,張文雖然習武,但師父教過,套路那套,在實戰中沒用。師兄花皮更說,實戰甚至打野架,一打中線要害,二打關節必防,別想著拳來拳往,真正打起來,腎上腺素飆升,根本感覺不到痛的。

因此,當東別一瓶子把光頭砸趴下後,對方四個男子漢撲過來,張文就打得不是很文明,很快結束了戰鬥,打倒兩個,剩下兩個就怵了,許是酒沒喝夠,撐不起慫膽,吼天吼地地罵,就是不上前。最後是聞訊趕來的老板做了和事佬,雖然是張文這方先動的手,可對方理虧,更不願意招惹警察,老板各贈一張消費卡,和和氣氣請出門去。

這是張文在長沙打的第一場架,也因此開始了他的初戀,他的二愣子勇武將東別女友的閨蜜吸引住了,那是個典型的長沙妹子,瓜子臉、一頭長卷發,那天喝酒是初見,初時跩跩的,看誰都是仰著頭麵帶輕蔑。後來居然主動約張文看電影,還誇他是“長沙洪金寶”,張文心裏暗自慚愧,洪金寶可不踢襠。

但從此,張文哥仨便不再去那家清吧,長沙量販式KTV盛行了,喝酒便宜還能唱歌,在哪喝不是喝。

3

入冬時,桔園的風是凜冽的。長沙的城市建設方興未艾,桔園仍算郊區,往前500米,雨花亭口子一側是個巨大的土坑,雨後積水,變成了一個黃泥塘,有人在塘邊垂釣,又從未見釣上過什麽。

宿舍樓下是個池塘,到了夏天,池塘邊陣陣蛙鳴,一塘死水暗沉,倒映著天頂的月亮。窗外更遠處是郊野與工地,環線的建設剛剛興起,建築的塵霾染黃了枯草,放眼望去,一片灰黃。

某個周末早晨,卷發妹子來找張文玩,順便送來早餐,巷子口買的牛奶和燒賣,燒賣不是那家的,沒放胡椒,缺了味,張文吃著,嘟囔著,“買了牛奶,就該配麵包,為什麽買燒賣,洋不洋,土不土的。”

“叫化子嫌飯餿咧,”妹子懟他,“不想吃別吃。”作勢要奪,張文趕忙護住。

妹子帶了一本碟片,說是香港警匪片,讓張文陪她看,張文一看封麵,樂了,他看過——《三個受傷的警察》。“你不嫌悶我就陪你。”張文嘿嘿笑了。

“不好看?”妹子嚷嚷著,“不可能,王敏德多帥啊。”

沒有酒局時,張文宅得很,妹子陪他一起,張文有一牆的書,許多沒看過,周末補課,張文囫圇吞棗看得快,看完一本,妹子才翻了幾頁。兩人又看碟,張文好看文藝片,那一陣子買了許多台灣電影,《風櫃來的人》《爸爸的大玩偶》《戀戀風塵》《悲情城市》,二人一張張地看,看到肚子都餓了,妹子下廚,做個三菜一湯。

“跟你談愛會悶死。”妹子歎。

“我在帶你陶冶情操。”張文狡辯。

“我的情操還要你陶冶,你自己都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妹子一哂,“你幾時搞餐飯給我吃啊。”

“我不會做。”張文瞪著眼,一個勁地搖頭。

妹子的父親原本做著不小的生意,在她上大學時去世了,母親守了幾年寡,後來嫁給了一個畫老虎的,將父親留下的遺產一分為二,一半給女兒,一半做自己的陪嫁,嫁的畫家落泊,畫了半世老虎,參展無數,賣不出幾幅。人倒風流,結過幾次婚,半生追逐藝術,生活靠幾任妻子接力供養。

張文與妹子的戀情維持得並不久,秋風起時,戀情也結束了。

“始亂終棄咯。”某一夜小強來張文家喝酒,小強斥責張文。

“我是渣男好吧,”張文訥訥道,“這些天沒睡一個好覺,太吵了。”

那時,樓下的池塘邊開來幾台工程車,開始填土,不久後,打樁的也進場了,要建樓了,日夜施工,讓人不勝其擾。

“你是心裏亂,”小強與張文碰杯,“多喝幾杯就好了。”小強搖了搖頭,“傷敵一萬,自損七千。”

“我才是那一萬!”張文酒杯一頓大喊著。

 

轉過年來,春節過後,某日東別叫張文下樓喝酒,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消息,覃哥的老婆跟著夥計跑了,還卷走了店裏十來萬。“這陣子去別處理發吧,他關了門尋老婆去了。”東別說,“眼皮子底下被人勾跑了,唯願他不出事就好。”

張文上了心,隔三差五去看看,覃哥的店子始終卷閘門緊鎖。過了正月,才懶洋洋地開了門,張文去時,覃哥坐在門口抽煙,店裏新請的幾個幫工忙碌著。

“頭發衝衝的了,你不回來我都不知道去哪剪?”張文笑著喚覃哥。

覃哥也笑,立起身,緊身褲口袋裏摳出一包煙,彈出一支,遞給張文。“你來肯定要我出馬噻。”覃哥把張文讓進店裏。

“好在沒辦卡,不然還真怕你跑了。”張文打趣。

“朋友辦什麽卡咯,不辦也是最低優惠。”覃哥說得輕飄飄的。

那夜,張文拉上東別請覃哥宵夜,三人插科打諢,吃到半夜,啤酒喝了許多,玩笑開盡了,說到老婆覃哥總是岔開話題,喝到最後,東別有酒了,鬥著膽勸,“跑了就跑了,再找過。覃別你也莫難過。”

“你莫勸,沒經過的不曉得苦,她是太天真,跟著那麽個人跑了,以後會吃苦的。”覃別喝完杯中酒,搶著去買單,張文與東別拖都拖不住。

4

那一年的稍晚一點,東別與女友的戀情也結束了。寒來暑往,又換了一個,終於穩定下來,女朋友住到了他家,開始以女主人的姿態打理一切。

張文也在那一年的秋天,認識了一個鋼琴老師。隻有小強還單著,無論是泡吧還是KTV,他永遠是在一旁默默喝酒的那個,偶爾點支歌來唱,也是《鐵血丹心》《梨渦淺笑》這一類老式港劇主題歌,三人裏,其實他年歲最長,然而性格最靦腆,在近三十年漫長時日裏,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等人搭救 。

“你是不是處男?”某次宵夜時,三人喝著酒,張文麻起膽子問。

“肯定還是。”東別在一旁幫腔。

“我不是,我的女朋友多得是,”小強喝高了,“我有小澤圓,武滕蘭,川島和津實!”

張文的宿舍院子裏有幾株桂花樹,栽下後每年照著時令開花,一院子的香氣。又有幾棵柚子樹,到第三年上才開始掛果,院西頭的果子澀苦,臨到冬天仍滿樹掛著,院東頭的果子甜,沒長好就有人開始摘了嚐鮮。樹蔭一年年濃密,張文一年年成熟,從一個懵懂少年長成頹廢青年,就像一部不出彩的快餐小說翻了幾十頁,讀到後麵,忘了前麵。

“我也好想出來住啊。”這是飛爺第一次到張文家做客時說的。

飛爺是張文調換部門後認識的新朋友,十分溫和,性格全無張文和東別的張狂,也沒有小強的悶,是剛剛好的那種。相處時長,張文發現他有嚴重的選擇恐懼症,吃早餐為了是蓋酸辣碼還是牛肉碼能糾結半天,要不要加煎蛋也還要再想想。隻要不讓他做決定,還是很好處的朋友。

參加工作好幾年了,飛爺仍舊與父母同住著,處處受著約束,他鬱悶得要死,“社交圈子本來窄,抬頭就看著那幾尺天,”飛爺閑時跟張文抱怨,“還跟小孩子一樣被管著,坐牢一樣。”

飛爺的姐夫做著工程,很有錢。姐姐疼弟弟,每月給他的零花錢比工資還多,飛爺都攢著,直到結識張文這個朋友。張文拮據時管他借,借得多了就忘了還,飛爺大約也忘了。飛爺常請張文吃飯,還給張文帶早餐,因著他隨和,張文還能點菜,早餐必須是巷口的燒賣,得是巷口第二家,那家正宗,飛爺自己吃了也說好,“油渣子噴香的,胡椒放得剛剛好,提味又提神。”飛爺嘖嘖稱歎。

“感謝我吧。”張文也吃著,一臉得意,倒忘了早餐是誰買的了。

 

時光如梭,那段雞零狗碎的青春如一場混雜夢境,又像一架無目的地的火車,毫無章法、沒有停頓地飛馳著,時間快得像隨意拋出的骰子,剛剛才是陌頭新柳,轉眼便成千樹梨花。

與鋼琴老師的戀情也是無疾而終,而熱火朝天的環線建設在某一天戛然而止,站在臥室窗邊,一條寬闊的水泥路倏地鋪陳在視野之內。

正是環線落成的那一年的秋天,張文與飛爺一同請了年假,出外旅行。路線是張文定的,飛爺知道自己參與進來,又是一場時日漫長的艱難選擇,隻是為了擺脫家庭的束縛,目的地隨張文定。

二人報了個旅行團,去了山西,五台山、恒山、平遙古城、雲岡石窟一線玩下來。

“你要是打鼾,老子就殺了你。”去之前張文跟飛爺放狠話。

“老子不打咧 !”飛爺急急地辯駁著。

飛爺果然不打鼾,還特別愛幹淨,又細心,倒是個好室友,隻是耳根子軟,一誆就信,一路上導遊帶的店逢店必進,進店必買。在五台山上,還被個和尚誆去燒了一柱688元的高香,“菩薩保佑我們一家人呢。”飛爺笑嘻嘻的。

“這麽虔誠?”張文調侃。

“我媽媽病了。”飛爺訥訥說,“菩薩保佑她健康。”

正是夏天,張文背包裏裝了兩件換洗衣服,輕裝出行,每日遊玩再累,回酒店也得洗了衣服晾幹,不然第二天沒得換。飛爺倒不嫌麻煩,帶了一個行李箱,每天回酒店躺在床上看電視,從不洗衣。

“我把不要了的衣服都帶出來了,每天穿了就扔,懶得洗。”飛爺一本正經地跟張文聊經驗,“箱子騰出來,可以放買的特產。”

5

時日流轉,又過了幾年,張文的早餐不再是匆匆兩口就吃下的燒賣,巷子口第二家的燒賣再好吃,也隻買一個,做餐前點心,糯米的甘甜、油渣的脆、加上胡椒溫和提味的微辣,正好喚醒沉睡的胃,而一碗熱騰騰的湯粉,才能給早餐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他的飲食習慣開始變化,究其原因,並不是自律,而是從前睡不醒,而今睡不著。睡著也醒得早,望著天花板發一陣呆,不如起床吃早餐去。吃過粉,在早餐店旁買注彩票,將昨夜未完的夢在白日裏繼續做著。

而此時,家對麵池塘上的房子早已蓋起來了,張文的臥室窗戶正好對著對麵兩棟樓間的縫隙,呼嘯的天風經過樓縫的擠壓,風力級別陡然提升,砸得張文的窗戶砰砰地響。

“風水上說,這是煞。”小強煞有介事地說。

“難怪我不順。”張文恍然大悟。

2008年,張文搬離了宿舍樓。離開前,他寫了一篇小文,發在當地晚報上,彼時正處於又一場戀情終結,他在小文的結尾隱晦地寫下,“一人成影,且惜且行。”

搬離前,某個周五晚上,他請小強與東別吃了頓飯,東別已經和女友結婚了,張文與小強還單著,張文帶了兩瓶白酒,沒有開,東別隻肯喝啤的。

“在備孕,喝啤酒都是堂客開恩。”東別抱歉地說,一麵飲盡杯中酒,又巴巴地立刻提壺滿上,一副饞久了的表情。

“來,煙酒不分家。”張文給他遞煙。

“說了備孕啦,哪能抽啊。”東別瞪著眼嗔道。

“服管教,是個好孩子。”張文撂下煙盒,敬了東別一杯酒。

“年紀大了才信風水,我們都老了。”幾杯酒下肚,小強歎道。

“這是自然規律,有啥好說的。”東別自顧著摸過張文的煙,摳索地掏了一支點上,愜意地吞吐著,不忘囑咐張文,“我堂客等下過來,你就說你讓我抽的。”

又過了一會,啤酒實在不過癮,三人還是把白酒給打開了。

“我讓你喝的。”張文對著東別大包大攬,“你放心。”

三人都有酒了,從初識一直聊到當下,一個接一個的故事,東別許是憋久了,喝得最多,越來越濃的醉意勾出了他內心的點點滴滴,他曆數著那些讓他感慨的過往和過往中的女朋友們,說著說著就沒了分寸,張文與小強忙不迭地叫打住,“我們不想聽!”小強大聲吼著。

“給我來瓶礦泉水,”喝到末了,東別斜癱著,扶著椅背,“我想吐,吐不出來。”他茫然地側著望向包廂門口,喃喃自語,“我堂客怎麽還不來?”

 

張文到了第二天下午才醒酒,胃疼得厲害,第三天,他接到了東別的電話,“被你害醉了,我堂客罵我兩天了,”東別在電話裏氣若遊絲,“天天睡沙發。”

“不關我事,我隻是提供了犯罪工具。”張文嘿嘿笑著,“就是一從犯。”

張文隱約記得那夜小強是最清醒的人,打電話去問後來的情況,小強在電話裏哈哈笑著,“你記得你出去買桔子不?”

張文莫名其妙,“買桔子幹嘛?我斷片了。”

“東別說桔子皮擦手遮煙味,人家老婆就是你買桔子的時候來的,加班過來沒吃飯,坐一旁吃,看著你進來,剝了桔子皮給東別擦手,我笑醉了。”小強聲音歡快,“那麽大一個人坐在旁邊你愣沒看見。”

“你也不提醒我。”張文嗔道。

“我提醒了啊。”小強說,“你一反身,那個豪爽,別個堂客還什麽都沒說呢,你一拍胸脯,我讓他喝的!”

“喝酒是這樣,傷敵一萬,自損七千。”小強揶揄著。

“我才是那一萬。”張文悶悶地說,“我今年也三十了,幾時有個堂客也管管我啊。”

“你們也考慮下我的感受吧,”小強幽幽地回,“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6

不久後,張文調離了原單位,去了另一個區。東別的孩子出生了,小強結婚了,小強嘴裏要澇死的張文結在後頭,最後是飛爺——張文想,這多半還是選擇恐懼症作祟吧。

飛爺結婚時,離他上一次失戀約一年半,張文與另一位朋友兄弟老五化作安慰天使,日日陪他。某一日,二人看著醉後的飛爺賭咒發誓地說,“我說她過得不好就回來找我,我等她一年,不,兩年!”飛爺說得斬釘截鐵。

“這是犯賤。”老五說。

“這種話我也說過矣。”張文說。

“那你等沒等?”老五嗤地一笑。

“沒有。”

“珍惜吧,來喝一杯,以後結婚了,這種機會就難找嘍。”老五倒滿酒跟飛爺碰杯,張文跟著起哄。

兩個過來人嘻嘻哈哈地陪著兄弟喝著酒,日複一日。那一陣,飛爺日日喊,家裏環境那一陣子寬鬆不少,嫂子們都會做人,兄弟們日日應召,兩個月後,飛爺不再喊了,找到了新女友了。這中間,兄弟老五仍借著飛爺的由頭約張文出來喝過幾頓酒,張文也沒聲張。

“你說他這回怎麽就這麽快呢?”老五鬱悶得不行。

張文笑著和他碰杯。

“他不是說等兩年嗎?”老五一口幹了,“半年也行啊,是不是。”

“對對對,”張文飲盡杯中酒,和老五同仇敵愾,“渣男!”

 

最後的留守男也結婚了,責任上肩,各自以家庭為半徑,日日兩點一線,日常社交簡之又簡,許是因為年歲漸長,應付不來,又或者性情使然,張文的朋友圈也開始做減法了。

到新單位後,最先熟悉的是單位旁的一家粉店與一家包點鋪,包點鋪的包子肉餡小,吃起來沒勁,燒賣卻與桔園的一樣,個頭更大些,糯米、豬油、胡椒、油渣一樣都不少,偶爾還風騷地綴了幾丁臘肉提味。

張文的早餐日常,從一個燒賣開始,喚醒味蕾,由一碗辣椒炒蛋粉終結,二兩粉,澆上骨湯,青椒碎炒兩個雞蛋,大火急炒出鍋,蓋在粉上,椒辣、蛋鮮、湯稠、粉甜,一碗吃下,哪怕是陰雨的早晨,也如沐暖陽。

憑借一個燒賣一碗粉,張文保持了許多年的好胃口,而所謂鍛煉身體,他從結婚起就放棄了,“有人要了,健身給誰看啊?”張文以此為信條,日日回家葛優躺。體重逐年飆升,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此一直到崩潰邊緣,開始減肥。

幾年後,飛爺的母親病逝,兄弟們幫忙,操持葬禮,某一日夜間,張文與老五陪飛爺守靈,花生米、鹵菜配啤酒,喝到半夜,飛爺酒意上了頭,眼淚潸然,“我爸也不清白了,早上起來就罵保姆,罵她怎麽不推我媽出來吃早飯,”飛爺說,“沒法子勸,隻能看著。”

張文與老五陪飛爺喝酒,一杯接一杯,並不勸,也沒法勸,經曆過所以明白,青年浪蕩,中年頹喪,無論如何,逃不開親情羈絆這張網。

那天深夜,張文走到靈堂外頭,周遭靜默,極目遠眺,遠處的公路上走著車,熾白的光柱從車前射出,終湮在黑暗裏,而黑夜寂然,如同人生長路,有起點,有終點,生老病死,都是注定,此間際遇,不過偶然。

張文回到靈堂,飛爺醉了,去睡了,老五趴坐在扶椅上,看一期吐槽大會,張文湊上前看,老年依然很胖的香港演員鄭則仕在屏幕裏感歎過往,張文忽然憶起那部青年時看過許多遍的電影《三個受傷的警察》,他一直不明白,人畜無害的鄭則仕,影片裏的外號為什麽叫“奪命甘”。而此時,他或者理解了,在歲月的滋擾與困境的威壓下,“奪命”這個稱號,可以稱呼行為,也可以定義命運。

 

尾聲

越到年長,張文越來越不耐外頭的飯局,在家吃兩口,吃什麽無所謂,終究愜意。

嶽母會做燒賣,偶爾給他們做一些,凍在冰箱裏,想吃起出來蒸一下,嶽母做的燒賣簡單,麵皮包糯米,全無輔料,醬油的鹹鮮包裹著糯米的甘甜,吃下兩個,有一種樸素的飽足感。

年初疫情爆發,在家做飯成了習慣,四月底的一天夜裏,陰雨,張文下廚,燉雞、蒸魚做了幾個大菜,又搭配幾個小菜,請鄰居一家來小聚,鄰居家有個女兒,與張文家兒子是同學,鄰居男主人湊趣,帶來一瓶紅酒,二人同飲,張文幹下大半瓶,發了豪興,將之前菜品上桌的照片發了個朋友圈,配了句胡謅的詩,“欲辨茶花無顏色,一夕寒雨入瀟湘。”

翌日酒醒,發現那個朋友圈點讚無數,一個陌生的號在底下留言,“原來你會做飯。”

帶著宿醉,想了半天,張文才想起,那是他的前女友,那個將他當長沙洪金寶的卷發女生。

前些日子,因緣巧合,張文回到了桔園,兒子在雨花亭報了個班,在某個商場的樓上,商場人流如織,燈火輝煌,場前的空地,一群婦人跳著時下流行的鬼步舞。送孩子進了教室,張文下了樓,踅進廣場一隅的星巴克,點了一杯美式咖啡,又買了隻可頌,出得門來,坐在廣場邊花壇的水泥台上慢慢吃喝,廣場中間熱鬧喧天,大姐們舞姿嫻熟鏗鏘,熱力四射,張文神情漠然,周遭的熱鬧與他無關,在他的記憶裏,十多年前,這裏是個黃泥塘。

咖啡喝到一半,張文起身離開,往前走去,眼前景物變幻,似是而非。他走了老長的一截,拐進了桔園口子,這條巷子像舊時,又不是舊時,燒賣鋪子沒有了,粉店還在,彩票店已經關了。

張文懷想著舊時味道,一碗粉的辣與鹹,一隻燒賣的糯與甜,回憶如同一粒粒石子扔進水裏,瞬間沉下,沒有波瀾,眼前的燈影與人群裏,有他記不清的從前。

點了顆煙,悠悠向前走,經過超市,經過藥鋪,經過賣鹵味的攤子,嘈雜的叫賣聲在身後落了一地。少年的倔強與青年的浪蕩,早已遺失在時間的某個節點,二十年光陰,如繁花過眼,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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