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馬林裏的老師

回答: 新照舊影(342)YMCK10252020-10-20 08:11:25

福爾馬林裏的老師

 張雲綏 真實故事計劃 2020-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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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體老師”是醫學界對遺體捐贈者的尊稱。

在這些遺體捐贈者的軀體上,醫學生們進行模擬手術訓練,認識神經、血管、器官,劃下自己的手術第一刀。

這些不會說話的老師,帶我認識了死亡。

真實故事計劃的 626 個故事

 

1

運屍車從後校門急速駛入,像一枚楔子劈開夜色。解剖樓前已等了十來個大三學生。學校人手不夠,征召他們過來當搬運工。
司機“砰”地打開貨車廂門,招呼學生們過去:“快點搬快點搬,我要趕回去洗車!”
學生們支著脖子往裏瞧了瞧,隻看了一眼,便擰過頭來麵麵相覷。直到司機又不耐煩地吼了兩聲,才有幾人猶豫著上前。
我和徐藝晚歸路過解剖樓時,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黑色防水布上,十幾具屍體疊靠在地上,整體呈灰白色,有男有女,都緊閉著眼,四肢半硬半軟地支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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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圖 | 解剖兔子

人生的前十幾年,我不曾有過直麵死亡的時刻。家中親友都無病無災,唯獨外祖母,在我母親十多歲時去世,可從我出生至今,家裏幾乎沒人提起過她,仿佛她的死是件不可說之事。

剛上初中時,班裏有個女同學很是溫柔可愛,大家都喜歡她。但自從知道她父親在殯儀館工作後,其他學生幾乎全都疏遠了她,說她惡心、晦氣。

我一度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後來我有了自己的解釋:對死亡的恐懼是刻在我們DNA裏的,一代一代傳承了下去。

而解剖樓前的這些屍體,沒有鮮血,沒有殺戮,也沒有可怖麵容,隻是靜靜堆在那兒,我竟也怕得手腳發麻。徐藝的恐懼比我更甚,她弓起身子嘔吐,鼻涕眼淚混著往下淌,直到我扶著她回了宿舍,還不停發抖。

隔天中午,徐藝就向學校提交了退學資料。

徐藝退學後,輔導員召集全班開了個會,說是交流入學以來的心得,其實是怕軍心不穩。

“有同學前幾天看到新來的一批大體老師(屍體)了噶?這沒什麽好害怕的,你們學了醫,早晚都要麵對的噶。

“老師,那些屍體哪來的啊?”有人問。

“買的。你們大概不知道噶,全國醫學院校的大體老師非常缺乏,自願捐獻遺體的太少了。協和那麽厲害,他們的學生也才4人一具屍體噶,我們這種普通學校就更別說了,十來個學生才分得到一具。很多醫學院就因為大體老師不夠,解剖課都辦不下去了噶。

國人向來信奉入土為安,願意死後捐獻器官的已是極少數,把整個遺體捐出去的更是寥寥無幾——畢竟前者隻是拿走一部分,後者卻要剝皮拆骨。

“所以你們不要怕,要珍惜這些學習機會噶。

“老師,我們能不能現在去解剖標本室看看?”我舉手問道。其實下學期就會安排係統解剖課,隻是我等不了那麽久,我急於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在醫學院繼續待下去。

 

2

真到了標本室,我又開始打退堂鼓。我想起那天晚上的屍體,整個人頓時像高壓鍋上的塞子,恐懼呲呲往外冒,怎麽也平靜不了。

標本室不算大,約七十平米,四麵牆緊挨緊湊擺著十幾張展櫃,展櫃裏是許多玻璃容器,裝著被福爾馬林浸泡的人體器官。房子中間還放著幾張鐵桌,展示著一些病變器官,如畸形心髒、肝髒腫瘤、擴張的支氣管等,還有常年吸煙者的肺——裹滿黑斑,似在煤渣裏來回滾了好幾遍。

我和室友順著展櫃一個個看下去,走到頭,驀地打了個激靈:牆根下立了一排圓柱形玻璃缸,裝著五六個已具人形的胎兒標本。這些標本估計都有些年頭了,溶液和胎兒泛著淡淡的黃,乍一看像明度很低的油畫。

“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了,”標本室老師走了過來,跟我們聊起標本來源,“這個男胎七個多月大,貴州人。我記得他是計生最嚴那年被打掉的,當時因為引產月份太大,那個孕婦還大出血差點丟了命。也是可憐。”

他又指了指旁邊那個男嬰,說是去年接回來的,本市的。他母親是個未成年女娃娃,十六七歲在學校廁所生下他,怕被人發現,把他溺死在了馬桶裏。

“除了這個男胎,剩下這些,包括其他醫學院的胎兒嬰兒標本,幾乎都是女孩。有十幾年前的,也有近兩年的。”

沉默片刻,他又講起這些年為標本奔走的不易:“我和其他幾位解剖教研室的老師為了這些標本可是累得不行。”

早些年國內解剖學剛起步不久,所有醫學院校都極缺大體。有時某個地方出了無人認領的屍體,各地醫學院的老師得了消息就往那兒趕,甚至連夜坐綠皮火車去搶,跟打仗一樣。

醫學院的老師們四處奔波,尋找無人認領的屍體、路邊死亡的流浪漢,可還是遠遠不夠。近幾年願意捐獻遺體的多了起來,隻是跟全國需求巨大的大體空缺相比,還是杯水車薪。

 
3

一周後,我跟著李琦蹭了堂局部解剖課,才算見到了真正意義上的、用於解剖課的大體。

李琦是個短發姑娘,比我大兩屆,讀臨床醫學。混得熟了,我跟著她蹭了不少課。看淋病教學片時我們會一起痛罵“性是萬惡之源”,聽完婦產科立即嚷著“結紮結紮,今晚就結紮”,上藥理時又認真研究給人下藥分成多少次才不易被察覺。

那天我從標本室出來,猶豫再三,給李琦發了消息,讓她帶我去上解剖課。李琦也沒驚訝,爽快答應:“行啊。我之前去過‘大池’,已經提前選好我們那組的大體老師了,正好介紹給你認識。”

她口中的大池是浸泡大體老師的屍池,在解剖樓負一層,我隻聽說,未曾去過。

我到的時候,解剖樓一樓的樓梯口已經聚了十來個人,都是各個班被挑選出來搬大體的,李琦站在一堆男生裏分外矚目。

擔心自己精心挑選的大體被別人搶了去,李琦執意要跟著男生們去大池——在醫學生眼裏,最佳的大體老師得兼具以下特征:男性、不胖不瘦、成年、較年輕。這種最適宜練手,自然也極搶手。

見我到了,李琦遞了兩隻口罩給我:“一會兒到了下麵,你可別吐了丟我臉啊。”

我朝她翻了個白眼,接過來戴了兩層——雖然福爾馬林能迅速穿透口罩,精準抵達顱內最敏感的神經末梢,但聊勝於無吧。

我們一行人沿著樓梯往下走,繞了兩個彎,推開一道鐵門,又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樓裏逐漸蔓延出怪異味道,直到離大池隻三四米遠時,那股淩冽而腐爛的味道打著旋兒地撲過來,徑直刺進眾人的眼耳口鼻,把所有感官封鎖,隻剩尖銳的惡心。

我們一邊抹眼淚,一邊捂著口罩繼續朝前走。

大池房很暗。整個屋子從牆麵到地麵全是水泥質地,地縫裏藏著暗色血垢,燈光把地上的積水襯得油亮。大池一共有五個,兩個大的,三個小的,也都用水泥澆築,內側貼了白色瓷磚。池子四四方方的,十分規整。

大體老師們就沉睡在這些池子裏,一共二十多具。池裏灌滿福爾馬林,深褐色的溶液將大體全部淹沒,偶爾露出背脊或頭顱,像深海裏浮沉的暗礁。

“難怪大家都不願意捐獻遺體。你們說,咱們生前買不起房就算了,死了還得擠集體宿舍,是不是太虧了?”有男生戲謔道。其他人瞟了他一眼,沒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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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圖 | 解剖樓

“來搬大體的?”有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是管理大池的工作人員,全身用隔離服裹得嚴實,正捏著一根水管“刷刷”衝洗地麵的油垢。得到我們的肯定回答後,他揚了揚臉,催促道:“那邊有幾個鐵鉗子,自己鉗上來。搬走記得登記。”說完,捏著水管進了裏頭的屋子。

我們走近大池,眼淚再次被濃烈的味道激了出來。李琦抬起手肘蹭了蹭眼,從旁邊桌上開了袋橡膠手套戴上,然後撿起鐵鉗。

她蹲下身,在池子裏輕輕攪動了幾下,數具大體露出水麵,她鉗著一位男性大體的腳踝拉到池邊。泡過甲醛水的大體會更重,幾個男生過去幫她將大體拉到池沿,又分別抬起大體的頭腳四肢,放進預先備好的擔架裏。

這是位中年男性,五十歲左右,頭上毛發稀疏,身體精瘦,皮膚雖呈暗灰色,卻很幹淨。隻是他的手有些怪異,似雞爪一般,大拇指勾緊大魚際,其餘四指不同程度地向內蜷縮著,像是在憑空抓握著什麽。他腳踝處還墜了塊兒鐵牌,是身份識別之類的東西,由於燈光較暗,看不清上麵寫了什麽。

沒多久,其他人也將自己那組的大體老師抬了上來。有七八歲模樣的男孩,胖乎乎的年輕姑娘,也有裹小腳的老奶奶——我有些意外,畢竟裹小腳的老人思想大多封建,隻信入土為安,出現在這裏實在有些奇怪。

 

4

 
李琦一行人抬著五具大體進解剖實驗室時,還是引起了不小震動。

雖然學生們之前已經上過係統解剖,但那時僅有一具大體,且隻能觀摩。現在的局部解剖課則是實戰,需要動手下刀了。

在眾人的注目下,我跟著李琦他們進了實驗室。

入眼便是實驗室的牆。四麵牆上掛滿十幾張人體解剖圖。室內正前方擺了張講桌,桌上無多餘物什,隻放了個仿真心髒模型。

教室中央還放了五架鐵皮箱,箱身閃著泠泠寒光。

“你們把大體抬過來,”說話的是解剖學教授老魏,他指了指那些鐵皮箱,“抬到箱上放著,慢點啊。”

幾個學生走上前,把鐵皮箱子蓋子移開,轉動箱身外側的搖杆,一塊兩米長、半米寬的鐵質置物板升了上來。五具大體被分別放到置物板上,福爾馬林氣味驟然襲來,引得眾人捂鼻幹嘔,趕緊將口罩手套戴好。

“十二人一具大體,自己分組吧。”

李琦領回來一包解剖器械,小心翼翼地在凳子上鋪開:5把刀柄,5把解剖剪,6把尖鑷和齒鑷,還有一些刀片。見有人把刀柄放手裏轉動把玩,李琦提醒他:“小心點,這點器械七八百呢。”

“大家先靜一下,”老魏敲了敲講桌,神情嚴肅,他問我們,在進解剖樓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一樓門口掛的那副字寫的什麽。

 “沒有解剖學就沒有現代醫學。”老魏複述了一遍,一字一頓。

現代醫學昌明,離不開解剖學的發展。而我們麵前躺著的這些大體老師們,就是解剖發展的最大功臣。

“所以,這節課正式開始前,我覺得應該先為這些大體老師默哀三分鍾,感謝他們的無私奉獻。”話畢,他取下眼鏡,雙手疊放身前,深深鞠了下去。學生們也都學著他的樣子,對著各自那組的大體鞠了躬。

我跟著默哀,結束時,視線從地磚緩慢上移,停在大體腳踝處墜的那塊鐵牌上。

那是塊三指寬的鐵牌,在福爾馬林裏浸泡得久了,泛著鈍感。牌身有字,字是刻進去的,縫隙裏還嵌著褐黃色的汙漬,上麵寫:肖國斌,男,49歲,ZL。我又看了看其他組的大體老師,腳上也都有這樣一塊鐵牌。

我對這些大體一無所知,他們身上最醒目的標記,隻有這塊牌子。

 
5
默哀完,老魏重新把眼鏡架鼻梁上,開始教解剖器械的使用,半小時後便是實操,老魏再三囑咐:“解剖前一定要把器械上的水擦幹啊,不然這種天氣,用不了一周大體肚子裏就全長毛了。”

大體解剖,一言以蔽之,“剝皮去脂找結構”。

第一步剝皮從背部開始。我們幾人合力將大體翻了個身,李琦捏一把解剖剪站一旁,手和眼神一齊發抖,好半天都下不去剪子。我樂了,忍不住笑她:“你這是帕金森了啊?”其他組員也跟著笑。

李琦瞪了我一眼,又深吸了口氣,好半天才終於控著手下了第一刀。

大體泡了福爾馬林,表皮變得很硬,加上李琦不敢下重力,費了不少工夫才在骶尾部那兒進了剪。刺破皮膚後,解剖剪從下至上剪開背部皮膚,然後劃開頸部,最後到了頭部。頭部向來是最難剪開的,得從枕骨下緣進刀,繞過顱頂剪掉頭發,分離出完整的頭皮,最後再一點點剝下來。

天氣濕熱,汗液和福爾馬林一起裹住全身。李琦顧不上擦汗,翻了皮,分離出淺筋膜和深筋膜,下麵是邊緣清晰的肌肉,又剪胸骨開腹。腹腔裏整整齊齊地碼著所有器官,雖沒了血色,但看上去沒什麽器質性病變。

李琦解剖完,其他組員依次捏著解剖刀接了手。有人不小心切斷一根神經,有人扒拉半天都找不到血管,有人眼鏡掉下來拿手推了下,下一秒忽然意識到手套上沾滿了融化的大體脂肪,整個人頓時僵住,連罵了幾句“操操操”,接著繼續做實驗。

大體的身上多多少少帶著生前的痕跡,比如車禍留下的擦傷,手臂上的陳舊性疤痕,鎖骨下方做腫瘤治療留下的傷口等等。

組員挨個主刀,其他人便一邊觀摩,一邊猜測大體老師的死因。

分析到一半,其他組忽然發出一聲驚呼。我探頭過去看,他們的大體是那位裹小腳的老奶奶。她的腹腔胸腔已被打開,膽囊異常膨大,大大小小的膽結石擠滿整個膽囊腔,肝髒和腎上都長了瘤子,胃部還有潰瘍穿孔。不難想象,她生前經受了多少痛苦。

正胡亂想著,有聲音響起——

“你腳下踩了塊東西。”

我轉過頭去,看見李琦正跟主刀的那名組員講話,又伸手指了指他腳下。

那男生移開腳看了一眼,是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皮膚,大約是切割的時候不小心掉到地上的。“哦,沒啥用的。”他把那塊東西往旁踢了踢,並不在意。

誰知李琦卻很執著,再次提醒他:“你得把掉的東西放桶裏。”我這才注意到,五架鐵皮箱旁邊都放了個小塑料桶,用來收集切割下來的所有組織器官。

“隻是一點皮膚而已。”那男生頗不耐煩,不想再理會她。李琦整個臉僵下來,她三兩步上前,蹲下身把那塊東西撿起來吹了吹灰,扔進桶裏。“是啊,這隻是一小塊皮膚,它在你眼裏也確實不算啥,”她情緒忽然有些失控,“可你大概也沒意識到,它也是這具大體的一部分!”

最後一句話拔高了音量,引得其他組的人全都看了過來。眾目睽睽之下被斥責,那男生臉上掛不住,諷刺她:“少上綱上線,矯情。少這點兒東西能怎麽的?”

李琦氣急,還想說點什麽,老魏忽然從實驗室後方走上前來,伸手拍了拍那名男生的肩,語氣沉沉:“這位女同學其實說得對。解剖課上所有切割下來的東西,本來就該全都保留。等你們這學期解剖課上完,所有的組織器官都得跟大體老師一起送去火化。這樣至少能讓他們走的時候,是完整的、有尊嚴的。”

“也許有同學覺得沒必要。但是你們也許沒意識到,他們在成為你們的大體老師前,是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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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圖 | 在手術室實習


6

 

老魏指了指旁邊那個裹小腳的老奶奶,三言兩語,將她的一生拽到了我們麵前。

這個老人其實不算自願捐獻的。她是四川內江人,一輩子在小山村裏生活。後來結了婚,生下個先天智障的女兒,丈夫要把孩子摁進泥塘,她不同意,就離了婚,自己獨自撫養女兒三十多年。

“你們剛剛打開她的腹腔看到她最直觀的病情了吧?她當時病成那樣也一直忍著,還得下地幹活,舍不得花錢買藥。最後知道自己快死了,死前都要把自己遺體賣給學校,留下這筆錢給她女兒。”

老魏又指著旁邊那個孩子,七八歲,先天肺動脈狹窄。

“這個病大家理論課也學了,死亡率高,隨時會胸痛、暈厥。”他才那麽點兒大,遭了不少罪。後來手術失敗,孩子父母痛不欲生,但還是主動提出把孩子遺體捐給我們。還說希望我們培養出更多的好醫生,以後就能救下更多這樣的孩子。

“而這位男性大體老師,於你們而言,意義應該更多一重。”他走到我們這邊,神情凝重而嚴肅,“他是你們的校友,叫肖國斌。”

老魏沒帶手套,直接握上了那隻手,“你們應該也注意到了,他右手有些畸形,這種是典型的Dupuytren’s contracture(杜普伊特倫攣縮),很罕見,多發病於外科醫生,是常年做精細手術導致的筋膜縮短。”

肖國斌八幾年研究生畢業,被分到我們學校的附屬醫院,一幹就是二十幾年,老魏還跟他打過幾次照麵。

他把一生都獻給了醫學,生前救了很多人,死後把能捐的都捐了,遺體也留給我們學校做教學實驗。在捐獻信上,他寫:寧肯讓學生在我身上劃上千萬刀,也不能讓他們在病人身上劃錯一刀。

幾分鍾後,所有人回了神,重新投入試驗操作裏。而我立在那兒,怔怔看著這些大體老師們:他們哭過,笑過,思考過,有過自己的故事。他們的確曾是活生生的人。

我將臉在白大褂上蹭了一把,覺得眼角發澀。

“你幹嘛?”李琦一邊跟著組員在大體上翻找動脈分支,一邊抬頭看我,“哭了?”

“沒有。”我有些難為情。

“還挺能共情,”她笑了笑,“不過倒也用不著傷感。他們已經去世了,沒有感知了。而且他們家屬現在也過得挺好的。”

“你見到他們家屬了?”我問。

“隻是跟這個大體老師家屬通了電話,沒見麵,”她指了指眼前的這具大體老師,“之前選好大體時,我就找老魏拿了這個相關信息了。”

李琦說,原本她擔心會有所唐突,勾起逝者家屬的傷心往事。但意外的是,肖國斌的妻子在電話裏語氣輕快溫和,還跟她聊了很多。

她告訴李琦,肖國斌腳踝上那塊鐵牌是她提前跟學校打了招呼,親手磨的,牌身上刻的ZL是她的名字:周莉。她還說,丈夫生前喜歡練毛筆字,愛吃她炒的番茄炒蛋。倆人結婚這麽多年,幾乎沒吵過架,彼此支持對方的工作,尊重對方的決定。

“所以國斌願意捐獻遺體給你們學校,就算我孩子不理解,我也很支持。他對我和孩子一直都很好,工作幹得盡職,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我挺替他高興,他這輩子沒白活;遇到這麽好的男人,我這輩子也沒白活,我也替我自己高興......”

走出解剖大樓已是晚上七點多。夜風輕輕柔柔地卷了過來,帶著殘留的福爾馬林氣味往我臉上撲。躺在冰櫃裏的那些大體老師們,他們也曾跟我一樣,走在路上。他們曾那麽鮮活,也將永遠鮮活——盡管多數人不知道這些大體老師的存在,但他們將在醫學裏永生。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 END -
撰文 | 張雲綏
編輯 | 張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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