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梳理曆史上的覽鏡詩的時候,我發現,覽鏡詩其實成了一種「老年文學」,越老的人越喜歡寫覽鏡詩,不像我們現在是年輕人喜歡照鏡子。
白居易活了75歲,是唐代詩人裏的高壽者。而宋代寫覽鏡詩最多的陸遊和劉克莊,都活了80多歲,陸遊60歲之後開始寫覽鏡詩,劉克莊70歲的時候才開始寫。在劉克莊和陸遊的詩歌中,自我的形象也非常豐富。
可能大家很熟悉陸遊和唐婉的愛情故事。陸遊其實是個非常奇特的人,他寫了一萬首詩,曆史上除了乾隆皇帝之外,沒有人寫詩寫得比他多了。
他寫詩的習慣是「日課一詩」,每天都寫一首,就像我們發朋友圈一樣。他的詩一多,我們能看到的他的形象就非常豐富。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一個武將,「去年射虎南山秋,夜歸急雪滿貂裘。」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是個詩人,「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在他的詩歌中,我們還可以讀到很多矛盾的地方: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強壯,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弱小;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富有,有時候覺得自己很貧窮。有點精神分裂的味道。各種矛盾都在他的詩歌當中呈現了出來,寫照鏡子的詩也是如此。
首先他看到鏡子裏麵的自己。鏡子裏的那個老頭已經衰病得不行了,頭發亂糟糟的,體態也老態龍鍾了。
他看到這個老頭之後,不認得是自己,他說:「自驚何以致此老,亟欲修敬問起居。」他想去問一下。接著,「徐徐熟視乃大笑,但記昔我忘今吾。」他老記得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忘掉自己已經衰老成這個樣子了。他對目前的狀態是很不滿的。
詩裏還有一個理想的我。他說「今吾雖憊頗神王」,就是我的精神還非常好,我還可以做很多事情。他在這首詩中明顯表現出了對生理我的不滿,他希望自己還是那個理想中的我,能夠做一番事業。
劉克莊的生存狀態和陸遊很相似,但性格不太一樣。當時宋代有一個官職,叫「祠祿官」。這個官職非常有意思,在宋代以前都沒有,宋代以後,元明清,也都沒有,隻有宋代有。
祠祿官就是給你一筆錢,你去「提舉宮觀」,也不用幹什麽活。對於有政治理想的人來說,相當於一次流放。但很多人其實都是拿著這筆錢去做自己的事情,比如說朱熹就拿著錢辦書院、講學去了。劉克莊和陸遊拿著這筆錢,就住在自己老家,然後開始寫詩。
劉克莊和陸遊的心態完全不一樣。他的《攬鏡六言三首》,是70歲的時候寫的。他也看到了鏡子裏那個衰病不堪的自己,但是他沒有絲毫厭棄,反倒非常樂觀。
他說背也彎了,頭發也已經全白了。「貌醜似猴行者,詩瘦於鶴阿師」,長相像孫悟空,自己已經完全沒有辦法接受了,但他沒有表現出否定的情緒。
他繼續寫,「天上映藜已懶,霧中看花不真」,就是他的視力也不行了。「顧我七十餘老,見公三兩分人。蚊睫僾然不見,蠅頭老矣停披。盲左丘明作傳,瞎張太祝工詩。」他用了一些典故和比喻,都在寫自己雖然老了,但是還可以有很多追求。
他說大家都知道左丘明是瞎了之後開始寫《左傳》的,張籍瞎了之後還能寫詩。所以劉克莊看到鏡子裏麵的那個自己,他絲毫不覺得厭棄。一個愛寫詩的瞎老頭形象,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豁達。他把鏡子裏麵的自己當作了一個審美的對象。
宋代很多人,他們寫日常的時候,其實是把自我對象化了,把自己的日常生活作為了審美的對象,由此來消解現實的愁苦和病痛。
宋人所創造的一種文化,我們把它稱作宋型文化。宋型文化與唐型文化很不一樣,唐型文化是外擴式的,因為它疆域很遼闊,血統也很複雜。宋型文化它的地域非常小,它的民族非常純淨,就是漢族,所以它的文化是一種內斂式的文化。
時代的審美也因為這種文化的不同發生了改變,從原來崇尚的濃烈轉向了平淡。在這種平淡中,他們開始對枯槁、對老醜、對衰病有了新的認識。枯槁、老醜、衰病,成為了他們審美的對象。
大家經常去懷念盛唐的氣象,懷念漢唐的疆域的遼闊,但其實我們當代人更多的文化性格是和宋人一致的。宋人所確立的那些審美的觀念、文化的觀念,直接影響到了我們現在的人。
我們說的覽鏡詩,在當代也是有回響的。有一個詩人叫聶紺駑,他的詩非常有特色,是用古典詩的形式裝入現代人的語言。他在1966年,就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因為寫詩諷刺現實,被關到監獄裏去了。
等到文化大革命快結束的時候,他被放出來了,從山西回到北京。他的妻子看到他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帶到理發店去。他在監獄待了十年,從來沒有照過鏡子,到了理發店看到鏡子裏麵的自己,不人不鬼的樣子,完全沒有辦法接受。他內心有很多痛苦,於是寫了三首《對鏡》詩,其中一首這樣寫:
「仙人島上借吟哦」,這裏的仙人島是我們很熟悉的小說《聊齋誌異》裏麵的一篇,這一篇裏有兩句就是:「孫行者出火雲洞,豬八戒過子母河。」聶紺弩是直接把這兩句詩放在了他的詩裏麵。
大家看過《西遊記》的話就知道,孫悟空在紅孩兒的火雲洞裏數次被三昧真火燒,豬八戒在子母河邊喝了一口水就懷孕了。《西遊記》花了很多筆墨寫孫悟空被燒的過程和豬八戒懷孕的過程是多麽痛苦。聶紺弩其實是在寫他的肉體和靈魂都是非常痛楚的,但寫得非常輕鬆。
「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去評說。」這是句俗語。而聶紺弩在這裏寫曆經了時間磨難後,無話可說。「寶鑒其能講什麽」,這個鏡子他講不出來什麽——他想講得很多,卻又講不出來,這是非常沉痛的一種表達。
這首覽鏡詩裏灌注了詩人強烈的時間意識。聶紺弩感受到了人生的無奈,在宇宙、時間這樣一種闊大的空間當中,他覺得自己是渺小的。當這樣一種渺小麵對鏡麵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一個自我開始覺醒了。當一個自我開始覺醒的時候,他的日常就已經轉向了詩,而日常也成為了詩人蕩滌靈魂、安頓生命、重塑自我的一個寶貴的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