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148)

來源: YMCK1025 2020-09-12 07:23:0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5167 bytes)

 

 

 

我的富二代學生們,不好教

2020-09-11 14:46:25
0人評論

作者嵐鬆

一個熱愛文字的英語老師

1

在美國讀完教育學,朋友丹尼爾推薦我去一家大型培訓機構做英語老師。這家機構在廣州有6個校區,分為留學培訓部和國際預科部。丹尼爾是國際預科部的王牌老師,有他的推薦,主管特批我可以跳過筆試和麵試,直接試講。

這家培訓機構租用了某大專院校教學樓的一整層,校區大門威風凜凜,院子主幹道兩旁種著芒果樹,道路盡頭是一棟老式的教學樓,有長長的走廊,和頗具年代感的樓梯。

二樓的裝修則讓人精神一振,腳下是潔白的瓷磚,牆上軟木宣傳區裏的照片更是清一色的白人臉孔,讓我產生了自己仍置身於美國的錯覺——來自美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和加拿大的5位外教分別教經濟學、數學、生物等科目——這家機構拿到了新西蘭一所大學的授權,可以在中國大陸使用該大學的國際預科教材,國際預科部的學生通過考試後,就能直接去新西蘭讀書。

當然,學生們的目標也不一定都是這所新西蘭的大學:有的是基礎實在太差,想在這裏跟外教多接觸,打好底子再去留學培訓部學雅思和托福;更多的學生是因為各種原因被學校開除了,父母想讓他們出國混個文憑,說出去臉上有光。

家長普遍希望孩子能全天學習,機構便投其所好,宣稱國際預科部是寄宿製“軍事化管理”,學生每天早上8點開始早讀,晚上9點才下晚自習。

我來的時候正值下課時間,學生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幾個男生留著當時最時髦的發型——兩側剃光,頭頂的頭發紮成一個“雞毛毽子”;還有幾個男生夾著人字拖,聚在角落裏吸煙;幾個女生從教室裏走出來,有的嘟著嘴,拿著口紅,正對著小圓鏡補妝……

我當然沒有上過這樣的“高中”,這裏的一切在我看來,都是那麽的與眾不同。

 

國際預科部的教學主管是一個40出頭的新西蘭女人,留著齊耳短發,穿淺灰色的西裝,聽我試講20分鍾後,先是誇獎我,隨後又叫出了一名年輕外教,讓我待會兒去聽聽他的課。

外教二十七八歲,個子很高,笑起來很靦腆。他說自己來自澳大利亞,叫David。David的班裏有13個學生,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們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打手機遊戲,嘴裏還時不時地冒出“頂”、“丟”之類的詞——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是粵語的髒話。

見我進了教室,幾個圍觀打遊戲的學生就把目光移到我身上,七嘴八舌地問:“你怎麽穿這麽正式啊,你是新來的老師嗎?”“你叫什麽名字?”“你是教什麽的?”——果然如主管所言,他們真的有些特別,一點都不像我讀書時那樣,看到老師就隻敢說一句“老師好”。

上課後,David開始寫板書了,忽然,一個男孩掏出打火機,點燃了一張紙,班裏的幾個男孩看到,發出“吃吃”的笑聲。

David回頭看,那位男孩眼神裏還略帶著挑釁。

“Spark,請你把火苗吹滅,好好聽課。”

“你叫我‘Spark爸爸’,我就好好聽你的課。”

這下,班裏的男孩們笑得更大聲了,大家都饒有興趣地看著David,想看他接下來怎麽辦。隻見David走到那個男孩身邊,說:“Spark爸爸,請你好好聽課。”

這時,班裏一個叫Lee的學生忽然插話了:“David大侄子,我來替你管管他!”話音剛落,他吐了一口唾沫,瞬間滅掉了Spark手中顫顫巍巍的小火苗。班裏的孩子更興奮了,哄堂大笑。

我有些震驚,但顯而易見的,David似乎早已習慣了,他轉身走到講桌旁,又繼續淡定地寫起了板書。1小時後,趁著課間休息,我不禁跟David感歎起這個班的學生真是有些特別,David這才跟我講了講這幾個孩子背後的故事——

Spark的爸爸是個非常成功的商人,早就和Spark媽媽離了婚,Spark媽媽把兒子送到這裏,是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去新西蘭讀個商科,以後去他爸的公司接班,防止財產落入小三孩子的手裏;

Lee的爸爸好像在軍區工作,隻有開家長會的時候才會出現。他脾氣暴躁,每次聽完主管報告完他兒子的表現之後,整個走廊都會回響起他的咆哮聲,“Lee的爸爸就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國際部所有師生都認識他,在他麵前,Lee就像一隻被馴服的母鹿一般,總是低眉順眼的樣子。”

聽了David的描述,我不禁同情起這些孩子來。可能也隻有在這裏,他們才能放鬆吧。

2

兩周後,我開始給學生上課了。

“別怕,這是個VIP學生,給你練練手,等你積累了足夠的教VIP學生的經驗,就可以教班課了,我相信那一天會很快到來。”第一次上課前,主管告訴我,這個孩子還無法上全外教的課,需要我幫他打打基礎。

在培訓機構報讀VIP課程的學生,除了一些時間安排不過來、特別拔尖的學生外,大部分基礎都尤其薄弱,跟不上班課。VIP課程的價格高,但少有家長知道,VIP課程也經常被安排給新老師練手。

第一天上課就大雨傾盆,我踩著冒水的鞋子進了VIP小教室時,還不到8:30。我腦子裏一遍遍地幻想著自己人生中第一個學生的樣子和性格,也順便祈求上天,千萬別給我安排一個像Spark那樣調皮的學生。

9點,學生還沒來,我安慰自己:“第一天上課,又下大暴雨,遲到了情有可原。”9:30,學生依然沒來,我找到了班主任。

班主任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廣東女人,有著豐滿的體態,她坐在電腦前,視線沒有離開手機,似乎學生遲到半小時並不足以讓她驚訝,她一邊用手指劃動手機屏幕一邊說:“如果10點還沒到,他的課時費照扣,你的課時費照拿。”

我再問,班主任似乎有點不耐煩了:“我已經打過電話了,他沒接。我怎麽知道他怎麽回事啊?”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多問了一句:“如果10點還不到,那我還要不要接著等他?如果10點以後到了,我還要不要給他上課?”

班主任似乎是煩透我了,抬起頭說了句:“你隨便!”

回到教室,我滿腦子都是問題,既擔心學生生病,又為班主任不及時聯係家長感到疑惑。就在我發呆的時候,門突然開了,一個大男孩走了進來。

他睡眼惺忪,頭上戴著發箍,一頭深棕色齊肩長發像馬鬃似的被攏到腦後,上唇邊還打著一顆唇釘。上身穿著明顯大一碼的黑色T恤衫,底下藍綠色大花短褲上印著大朵大朵的紅花,腳上踢踏著兩隻人字拖——如果不是他大喇喇地開口說:“啊,不好意思,我遲到了。”我還以為他是學校門口美發沙龍裏的Tony老師。

 

男孩叫達蒙,17歲。

按照課表,我那天必須講完《新概念英語·第二冊》的前兩課,而且要講解練習冊上的習題,加上他的遲到,我整堂課都在努力趕進度。

等課間休息的時候,我從辦公室拿水杯返回教室,發現達蒙正在跟班主任用廣東話聊天,達蒙背對著我,班主任給他使了個眼色,他回頭的一瞬間有些慌亂。我內心多少有些忐忑,怕被達蒙看出我是新老師,隻能故作鎮定地繼續給他上課。

在接下來的課程中,達蒙還算配合,讓做題就做題,讓跟讀就跟讀,我以為我的“首課”算是成功的。可中午剛到家,就接到教育主管的電話,她說我被達蒙投訴了,理由是“太嚴肅”——“上課教完詞匯教語法,教完語法就做題,都沒有放鬆的機會。”

主管說,達蒙從小混跡於各大培訓機構,之前的老師都是上課給他講笑話或放電影,“你太無聊了。”所以,達蒙要求必須換老師,不然就退費,但以他的水平明顯不能去上全英課程,所以主管讓我明天換一種方法教學,“一定要穩住這個學生,不能讓他退費。”

對我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大概是為了安撫我,下午,主管找我談了話。她說,如果在公立高中,達蒙的成績最多隻夠讀個大專,他媽媽讓他來這家機構讀國際預科,是為了以後去新西蘭混個本科學曆,回來接手家族企業。

因為嫌棄校區住宿條件太差——兩個學生住一間複式公寓,上下兩層都有獨立的衛生間和陽台——達蒙沒有住校,就在校區附近的酒店住。每天早上,前台打電話喊他起床,他再打車來上課。由於今天早上下大雨,他沒有打到車,就鬧情緒不想來。

班主任打電話把情況反饋給達蒙媽媽,電話對麵的女士就讓班主任轉告自己的兒子,“如果想再買一條阿瑪尼的皮帶,就得乖乖來上課。”所以,達蒙是帶著一肚子火來上課的。

“看來這又是一個很特別的學生啊!”我不知該說什麽,隻能如此感慨道。

“你是一個非常負責任的老師,但是光靠負責任是不夠的,我希望你不要沮喪,接下來的日子,你得學會如何讓學生聽你講課。”主管還跟我講起她第一次上課的經曆。早年,她在美國讀完教育學博士之後,去了一個黑人社區的小學當老師,那個社區犯罪率很高,學生家長要麽坐牢,要麽就是癮君子。

她第一次進教室,8個黑人學生在教室裏拉大便,並且把用過的衛生紙貼在桌子和牆上;她第二次走到講桌旁,一個學生躲到講桌下抓住了她的腳踝,還咬了一口。她嚇得尖叫,另外7個學生拍手大笑。

“你看,聽完我的故事,你是不是覺得好受很多?”主管笑著拍了拍我的胳膊。

3

那天晚飯後,我跟丹尼爾說起自己第一次上課就被學生投訴的事,他似乎一點都不吃驚,“教學很重要,但教學不僅僅是教學。對於我們的學生,你得用60%的時間給他們提供娛樂,用30%的時間穿插知識點,另外10%的時間用來鼓勵,讓他們覺得自己有進步。” 丹尼爾頓了一下,“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是我在這個校區工作好幾年了,這是我很少被投訴的秘訣。”

我的富二代學生們,不好教

丹尼爾的話讓我的教育觀碎了一地。在我看來,教育不僅僅是講授知識點,更重要的是要激發一個人的求知欲以及喚醒內心的良善。但是我現在卻要用60%的時間,千方百計哄學生聽課,這簡直是對教師身份的侮辱。

帶著不服氣的心態,我找到了David,訴說班主任不作為。David卻告訴我,在這家機構,班主任的底薪低得不可思議,除了做前台以及生活老師以外,還要負責挖掘現有學生的需求,讓他們續費或者報更多的課時,才能相應的提成。可銷售們早就把學生的需求挖掘得幹幹淨淨了,所以班主任基本就是個生活老師,她總盯著手機,是想做點微商糊口。

“你要知道,培訓機構都在搶奪市場,隻有學生喜歡老師,這個機構才可以多掙錢啊。”

我急了,“那如果老師們都對學生投其所好,上課播電影、講笑話、玩遊戲,學生什麽時候才可以從預科班畢業?”

David看了看走廊,確定主管不在附近,壓低了聲音:“學生在這裏呆得越久,花的錢越多,機構就越開心呀……”

那問題又來了,萬一班裏有個別想要認真學習的學生怎麽辦?David讓我放心,說銷售們會讓好學生報VIP一對一的,提成也更高。

“我獲得學生好感的策略就是盡量不得罪他們。”David也知道,這樣做學生或許不會尊重他,但也隻有這樣,他每個月才能拿到2萬塊,旱澇保收。

 

第二天,達蒙又遲到半小時,看到老師依然是我,似乎有點尷尬。我定了定神,也努力壓製內心的尷尬,問他喜歡什麽類型的電影。

達蒙喜歡黑幫片,我就給他講我在美國時所在城市的兩大黑幫,以及留學生租房子的時候如何通過對比周邊房價來避開黑幫所在的區域。講了差不多20分鍾,達蒙聽得津津有味,我就趁機說先聽寫單詞,再講完昨天的作業,我們就休息。

這次達蒙沒有排斥,休息的時候,他又追問:“老師,你下節課可不可以講一講你如何在國外租房子的啊?”

看他沒有再說要換老師,我順勢提出,要先講完詞匯再說。果然,第二節課達蒙聽得很認真,就這樣連哄帶騙,3小時的課終於上完了。

雖然進度慢,但至少達蒙願意配合我上課了。直到有一天,他又遲到了,我問原因,他說自己沒有皮帶用,臨時去學校的超市買了一條39塊錢的皮帶。

“我記得你第一次上課不就問你媽‘勒索’了一條阿瑪尼的皮帶嗎?”

達蒙的語氣很隨便,說那條已經被他扔了,“都怪我媽,我看中了另一款,她已經幫我下單了,我以為昨天晚上就到,所以昨天下午洗完澡就把那條給扔了。”達蒙一邊說一邊搖頭,還要撩起寬大的T恤,似乎是想展示那條廉價的皮帶。

我趕緊轉移話題,“你媽真好,你要什麽就給買什麽。”

沒想到,達蒙像是被馬蜂蜇了一樣,一下變了臉色,“哼,她在我眼裏也就是個取款機!”

看達蒙變了臉色,我隻能繼續用輕快的語氣問:“怎麽,有錢花還不好嗎?”

達蒙似乎覺得我很笨,用很慢很重的語氣說道:“老師啊,你看我在這上好幾個周的課了,你見過我爸媽來接過我嗎?”的確,每次放假達蒙都是專職司機來接,可他卻不以為然,聳聳肩,把頭微微擺向一側,仿佛在自嘲:“我還是保姆帶大的呢!”

我和他開玩笑,說他這就是在炫富。

“不,你不懂,”達蒙的眼睛看著地麵,臉上看不出悲喜,“我媽做進出口生意,成天忙得到處飛,我就是保姆帶大的。那些保姆隻管把我喂飽,讓我有衣服穿,哪管我開不開心。而且我媽這人龜毛得很,保姆不小心燙壞了她的衣服,她就換,新來的保姆不會做西餐,她就再換,從我記事起,我媽就請過不下5個保姆了。”

可我之前聽同事們說的是,達蒙的媽媽十分優雅幹練,來學校的時候,她給所有老師都送了禮物,哪怕達蒙不住宿舍,她也給宿管備了一份。

達蒙先是“嗬嗬”了一下,“在你們麵前可優雅可得體了,那是因為她要麵子,生怕別人覺得她不是個好媽媽,可是她很少在家呆的,就算在家也總是電話不離手。”

達蒙說,每次隻要他嚷著要換培訓機構,媽媽就會軟下來。先講半天道理,再帶著卑微討好的態度帶他出去吃大餐。試圖用錢安撫達蒙繼續學習,可最後總是不歡而散,她隻能無奈地到別的機構交錢。

我一時語塞,隻能開始新的一課。

達蒙在我這裏結課、準備去預科部的時候,我請他吃了一頓飯,我也請了David和丹尼爾——除了先認識一下接下來的老師們,我也想讓他知道,雖然上完了我的課,但想跟外國人無障礙地交流,他還需要很多努力。

幾天後主管找到我,說達蒙給我的評級是五星。我以為這孩子會說我幽默風趣或者有耐心什麽的,沒想到主管說:“達蒙很喜歡你,他說這麽多年來,你是唯一一個能耐心哄他學東西還請他吃飯的老師,他媽媽這麽多年忙著賺錢,今年一整年都沒有花時間陪他好好吃過一頓飯。”

4

達蒙的課程結束後,我還是上一對一的課。

這天,主管跟我說,他們接到了一個大單,一個學生一次性報了20萬的課,“你好好把握,爭取讓他再報國際預科的課程。”這家機構的“一對一課程”並不便宜,500元/小時,此前,基礎課程還從沒有過這麽大的單。我心裏很忐忑的,決定在上課前先找課程顧問了解一下這個學生。

課程顧問是個中年男人,他先“好心”提醒我,說我穿著略微樸素了些,要化化妝才能讓學生們多注意到我,之後他又說,“哎,說到新來的學生肯尼,我可要提醒你,他媽媽就是英語老師,不過是教小學的。”

當時我並不懂他為什麽要強調這一點,後來才知道,這家機構的銷售都很怕跟職業是英語老師的家長打交道——他們自認為懂英語又懂教學,還懂不負責的老師會怎麽消耗課時。

課程顧問說,肯尼媽媽對培訓機構格外挑剔,特意看了我的簡曆,還約見了主管。她聽了主管對我的很多正麵評價,才決定把兒子交給我。而且,按照肯尼媽媽的說法,不論她如何高標準、嚴要求,肯尼就是跟她唱反調,很叛逆——我心裏不禁有些發怯。

很快,我就見到了肯尼。那天早上,我提前10分鍾走進教室,留著黃色爆炸頭的肯尼已經到了。我沒有急著上課,而是簡單地和他聊了聊。

肯尼18歲,理應讀高三,但文化課實在一塌糊塗,就英語勉強拿得出手,在國內是高考無望了。他喜歡藝術,想去新西蘭讀藝術專業。肯尼有目標,英語底子也還可以,比起達蒙似乎要省心得多。

起初,肯尼上課挺認真,雖然不主動做課堂筆記,但每次隻要我要求,他也會聽話照做。可這樣的狀態並沒有持續很久,接連幾天我都發現肯尼沒記單詞,作業也壓根沒做。我問他晚自習在做什麽,他說在畫畫。

我去找班主任溝通肯尼的學習情況,班主任卻告訴我,肯尼媽媽對我很滿意,“上你的課以來,肯尼從來沒有像之前那樣,上不了幾天就要換機構。”

很快,我們就愈發熟悉了,也會在上完課之後聊聊天。

“老師,你知道為什麽我媽老說我以前如何厲害,現在如何成績不行嗎?”一天,肯尼忽然問我。

“你之前說你爸媽離婚了,是不是因為這個?”

肯尼看著我,神色平靜,手裏擺弄著一塊橡皮,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我9歲那年,眼看著我爸從家裏搬出去,家裏的爭吵終於消停下來。我以為爸爸的咆哮聲不見了,我就可以過清淨日子了。哪知道我爸剛搬出去,我媽就開始了。”

“每次我寫作業的時候,她就坐在我身後,她的口頭禪就是——‘你可一定要比那個孩子強啊’!”肯尼頓了頓,“老師你可能不知道,我爸在外邊有小三,和小三也生了個兒子,就比我小兩三歲。”

肯尼如水的目光像蒙了一層霧,“從那以後,我媽就老是把那句話掛在嘴邊,每次我考試成績下降,她就這麽說;我寫作業的時候,也坐我旁邊說;我成績有起色的時候也說,有時我想出去玩,她就來一句,‘你可一定要比那個孩子強啊’。”

課程顧問曾經告訴過我,肯尼的媽媽是個可憐的女人,老公經商成功後就和小三生了兒子,要強的她當即決定離婚,獨自帶著兒子過。他們離婚的時候,肯尼才9歲,肯尼的媽媽一心想把肯尼培養成學霸,好把小三的兒子比下去。眼看著高考無望,她才決定花多點錢讓肯尼去新西蘭讀書。

按照肯尼媽媽給課程顧問的說法:“反正他有大把錢給小三和小三的兒子,我們母子不花白不花。”

 

原本我還有些同情肯尼的媽媽,沒想到很快,肯尼的班主任跟我說,肯尼的媽媽可能是經曆過被背叛過,所以疑神疑鬼的,她懷疑我和肯尼有超越師生的關係,“肯尼媽媽說,她兒子之前總是找各種理由不去補課。就是上你的課,從不曠課遲到,上David老師的課還是照舊,所以她才懷疑。”

我氣不打一處來,我當然不可能和高中生談戀愛了,卻也無計可施——學校自然不會允許代課老師直接和學生家長取得聯係——忽然想起,大概在課程開始一個月左右,肯尼忽然說想退費,要去北京讀另一個大學的國際預科。

我問他是這裏不好,還是目標有變,肯尼說都不是,“因為北京的學費和住宿費貴啊,在這裏補課是500塊錢一小時,我打聽好了,那裏補課是1000塊錢一小時。”

我直言不諱,問他說是不是覺得不榨幹爸爸的錢,就便宜了那個孩子?

“老師啊,你別把我想得那麽庸俗好不好,那是我媽,不是我。”肯尼似乎是被我逗樂了,笑嗬嗬的。

“你惡意地多花你爸給的錢,難道不庸俗啊?”我說完,肯尼居然認真地和我理論起來,他堅持認為自己不惡意也不庸俗,而且不是在針對爸爸。

“那難道是針對你媽?”我問。

“那肯定啊。”肯尼說。

我沒有繼續問下去,肯尼卻自顧自地說了起來。父母離婚的那年,他放學時撿了一隻流浪貓,他媽怕耽誤他學習,就要把貓扔掉。肯尼拚命保證,一個月後的期末考試會考到年級前10名,求媽媽不要扔他的貓。

肯尼說自己真的很努力,每天一放學就做作業,然後就打開課本複習,但由於底子不夠紮實,時間也不夠,最後隻考了年級第12名。媽媽看他努力了,也沒有扔掉貓,但有一天回家,肯尼發現貓不見了,找遍了整個小區,發現貓斷了一條後腿,“我媽說應該是從陽台上掉下來摔到了。”

那天晚上,小貓拖著後腿叫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肯尼就鬧著要媽媽帶貓去看病。寵物醫院檢查後說貓的後腿骨折了,要打鋼板固定,得花300塊錢。任憑肯尼怎麽央求,肯尼媽媽都不肯付錢。肯尼再三保證自己會好好學習,但媽媽就是鐵了心不答應,還說肯尼爸爸跟她炫耀,說那個孩子考了年級前3,而肯尼連年級前10都沒考進。

回家後,肯尼拿著自己的壓歲錢,數來數去都不夠300塊,但還是回到了寵物醫院,想找回小貓。寵物醫院的人卻說那隻貓是土貓,他們就算花錢給它治好,它也不值300塊。肯尼追問貓的下落,他們說早就扔了。

“從那一刻起,我的童年就結束了。虧我媽還是個老師呢,我覺得她就不配!在她的眼裏,一個生命都不值300塊錢。”肯尼的笑容消失了,表情很平淡,“從那以後,我就再也看不起她,她說東我就偏往西,而且我決定要報複她,拚命花她的錢。”

我這才明白,肯尼為什麽以前在任何機構都呆不長,一直在找更貴的地方。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丹尼爾聽,丹尼爾眼眶都濕潤了。第二天,就抱著一隻小貓,說是他之前遛狗時撿的,要我送給肯尼。肯尼接過那隻黃色小奶貓,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聽說後來,班主任把這件事告訴了肯尼媽媽,肯尼媽媽勉為其難地給兒子道了歉。肯尼依然在David的課堂遲到,但他再也沒有說要去北京讀預科班了。

5

2017年春天,留學培訓部主管突然找到我,說他們部門暑期學生很多,老師不夠用,問我可否在暑假的時候去支援一下,我答應了。

雪莉是我在留學培訓部接觸到的第一個學生。工作3年來,我已經習慣在上課前跟課程顧問先聯係,了解學生的基本情況。課程顧問告訴我,雪莉16歲,在一所私立高中讀書,她爸爸準備送她到香港去讀大學,因為基礎較弱,所以她很早就在為雅思考試做準備了。

一個周六的午後,我照例提前10分鍾進教室,發現雪莉已經在教室裏等著了。她低著頭看手機,穿著校服,這讓我十分驚喜——我從來沒見過穿校服來上課的學生。打完招呼,我就誇獎雪莉來得早,雪莉得意地說:“那是,我還是打車來的呢!”我順口問她是不是住得遠,雪莉說:“老師你知道永泰嗎?就是別墅區。”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雪莉又說:“老師,你別看我穿著校服,我腳上可是穿著椰子鞋呢。我腳上這雙可是小一萬塊呢!”說著,她從桌底伸出了一隻腳。

很多學校為了防止學生在物質上攀比,都規定在校學生必須穿校服,學生們隻好把心思花在鞋子上,雪莉也不例外。雪莉說,她是班裏第二個有椰子鞋的,第一個買的女生整天穿著椰子鞋在她麵前晃,說話間,雪莉對著空氣做出鄙夷的神色,仿佛那個女生就在她麵前,“又不是你一個人買得起,我也穿來給你看看。撞鞋我不怕,誰醜誰尷尬。”

我有些哭笑不得。

除了聊衣服鞋子,雪莉尤其愛頻頻提起某位男明星,“老師,你不覺得我男人超級可愛超級帥嗎?”

“我男人還上春晚了呢。”說實話,我無法理解雪莉的癡迷,每當她帶著陶醉的笑容講起她“男人”的時候,我都強迫自己多少聽兩句再打斷她——但隻要我打斷,她總能快速切換到學習狀態。

這確實是她與眾不同的地方——雪莉太會察言觀色了,有時我講完一道題,稍微停頓一下,她就低頭做筆記,盡管那個知識點她早已熟練掌握。她的筆記記得特別漂亮,用紅色筆標出語法的名稱,用藍色筆寫出語法的結構,再用黑色的筆把例句抄在下麵。

有時她眉飛色舞地講起“她男人”,或者又說她又去香港掃貨,隻要看到我彎曲手指準備敲黑板,她就會立刻默然,馬上打開書、拿出筆記本。

我總覺得雪莉和我之前接觸過的學生不一樣,她體內仿佛住著兩個人。

 

經過半年的學習,雪莉的英語水平已經進步了不少,甚至可以根據發音快速準確地記單詞,從我的造句中推斷出新單詞的意思了。

10月的一天下午,我從國際預科部下班,正準備搭地鐵去另一個校區給雪莉上課。這時,雪莉的課程顧問突然打來電話,急促地說雪莉晚上的課取消了,家長聯係不上班主任,所以請他來轉達,我被這急促的語氣和連珠炮似的信息給搞愣了,“等等,她怎麽了?我昨天給她上課的時候她還挺開心呀!”

課程顧問說,雪莉中午回家就沒去學校了,一直趴在床上哭,飯也不吃,說是因為某明星在微博上公布了戀情,她覺得自己失戀了,哭得傷心欲絕,連床都下不了了,“對了,她媽說明天晚上如果她還來補課,拜托你千萬不要提起那個明星。”

不過,第二天晚上她依然沒有出現。

直到10月的最後一周,她終於來了。雪莉瘦了,臉上的嬰兒肥不見了,依然很健談,說完“老師,好久不見”後,還誇張地張開雙臂和我擁抱。

“老師,我用你教給我的寫作方式寫作文,被學校的香港老師點名表揚了。他還把我的作文複印出來,給我們班和隔壁班人手一份,用了一整節課講我的主體段結構如何出彩。”看著雪莉興奮的笑容,我們擊了個掌,我還是忍不住問她為什麽最近一直沒來上課,需不需要我為她做點什麽。

“我能有什麽事呀,我每天開開心心的,對了老師,我有男人了!”雪莉一臉喜悅地說。16歲的雪莉交了男朋友,對方讀大二。“我可是我們班第一個和大學生談戀愛的。”雪莉的眼神裏有掩飾不住的得意。

雪莉說,有了男朋友,她的很多心事也有人講了。

她說自己父母多年來一直想生兒子,又忙於做生意,因此一直把她放到外婆家寄養,外婆總跟雪莉說:“你要是個男仔該多好。”雪莉的爸媽本打算讓她跟著外婆讀完高中,在國內讀完大學再出國,但外婆日漸衰老,又得了癌症,才把她接到身邊來。

“在外婆家,我還有外婆疼愛,現在外婆也要離我而去。回到自己的家,我覺得自己像個外人,我爸爸的生意夥伴說他已經有三朵金花,怎麽還不知足,但是我一天到晚聽到我爸感歎自己命中無兒。”

雪莉告訴我,她上次哭得很凶,並不僅僅是因為明星公布了戀情,“他算什麽?我嘴上說他是我男人,那是我跟我們班裏的女生學的,人家怎麽可能成為我男人呢?”

她難過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媽媽再次懷孕了,去香港驗了性別,說是個男孩。媽媽回來後興高采烈,說自己終於可以“封肚”了,“他們天天說終於有兒了,終於不用覺得低人一等了,我就想不明白了,我和我兩個妹妹怎麽就讓他們低人一等了?”雪莉語氣平靜,臉上憤憤不平,似乎是想哭,嘴角略微抽動著。

但很快她的臉上又浮現出笑容,“好在我有男人了!我男人疼我,每天我下晚自習回到家,都會看到他給我的微信留言。我爸媽最近忙著給他們接班人買嬰兒用品,不知道我在偷偷用手機。”

“對了,我男人還說如果我能夠順利考到雅思6分,那等我從香港讀完書回來,他也研究生畢業參加工作了,那時,我們就結婚。”雪莉的眼裏流露出對幸福的憧憬,“老師,還有1分鍾就要上課了,我們上課吧!”

再往後,她的口頭禪終於不再是:“老師,你看我的新鞋子。”而是變成了:“我要拿下雅思6分,5年後和我男人結婚。”

 

尾聲

隨著帶的課越來越多,我接觸到了形形色色的富二代。他們普遍帶著一絲優越感,但更多的是迷茫。

有人問我:“老師,條條大路通羅馬,但我一出生就已經生在了羅馬,我活著有什麽意義?”;有人靦腆,努力學習,默默積蓄著能量;還有人因為在私立學校談戀愛被家長強行送到國際預科部,再在這裏重新談戀愛……

我慢慢知道,這些色彩鮮明的孩子大多來自殘缺或充滿暴力的家庭,他們心思敏感又玩世不恭,既渴望得到肯定,又表現得不在乎任何人。哪怕內心澎湃得像好望角的波浪,外表卻平靜得如一片死海。

晚上閑來無事的時候,我會去校區頂替丹尼爾看晚自習,隨機找一兩個學生聊天,有時會買點水果給他們送去。或許對於他們而言,我隻是一個培訓機構補課的老師,但我自己知道,讓每個孩子的感受能被看見,這也是我身為老師的意義。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所有跟帖: 

災情實錄(56)[突發篇]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12 bytes) () 09/12/2020 postreply 07:25:01

這些小孩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74 bytes) () 09/12/2020 postreply 09:36:44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