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破無聲:一個礦工詩人的下半場
--作者:衛詩婕
“沒有感受,我對那種經曆就一無所知”
K508從遵義開往渭南,15個小時車程,硬座售價170元。在沿途的三線小城,工人們登上列車,趴在桌子、箱子上,坐在自帶的塑料桶上,鋪一張報紙睡在地上。他們的嘴唇多是紫紅色,手上有凍瘡。指甲泛白,凹凸不平,有時是黑色——
那種和泥土、水泥或是煤礦結合而成的黑色,窩藏在眼角、耳朵和指甲的縫裏。熱水和肥皂對它們毫無辦法,每個清晨,黑垢會從皮膚深處像結霜一樣泛出來。
“我坐過飛機,也坐過高鐵。”幾天前,陳年喜在電話裏說,前者和慢火車上的人群差別如此之大--人們的穿著、皮膚、麵色都不一樣,甚至是眼神。五年前,陳年喜接受了一項頸椎修複手術,因為術後無法再承受勞力工作,他告別了礦山。我在貴州一處景區找到了他。
距離農曆鼠年還有五天,我和陳年喜一起登上了K508。此行的終點是他的陝西老家。
硬座車廂裏沒有充電插座。我來回地走,觀察車廂裏的每一個人:有人背著看不出顏色的麻布袋,有人穿著布鞋,有人握著非智能手機,整晚對著空氣發呆。我記下他們的樣子,第二天對陳年喜提起。聽到一些細節時,他能夠準確地分辨出這些工人來自哪裏,從事什麽樣的工作——
川渝地區的人有洗澡的習慣,通常會帶著一隻水桶,火車非常擁擠的時候,人可以坐在桶上。爆破工的膚色常是沒有血色的白,他們常年在礦洞裏勞作,曬不到太陽;出渣工的手格外粗糙,一排炮爆下三四十噸石頭,全靠人力運出,人們喝下很多的水,排出很多的汗,汗濕在衣服上,結下厚厚一層汗斑;還有管道工,因為常年暴曬,營養奇缺,他們的頭發異常枯焦,麵色像炭一樣黑……對了,如果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隨身攜帶鍋碗瓢盆,那是打工失敗的象征,伴隨的常是沮喪和憂慮的眼神。
——談起這些,陳年喜滔滔不絕。眼前的場景一下子將他帶回小煤窯的打工生活。這是他最擅長、也最願意書寫的人群。
紅色窗花貼在車窗上。又是一個春運。鐵老大給他的回憶太多了。有一年,他買了站票到喀什。人與人貼背立著,39個小時,他不敢吃飯,因為沒法上廁所--廁所也站滿了人。一天一夜後,有的年輕姑娘滿臉淚水,站崩潰了。
“我依然覺得我和他們是一個群體,同一個命運層次。”他指的是這個國家3億的農民工群體。
2015年的歲末,北京東五環外的新工人劇場,中國曆史上第一場以工人詩歌為主題的朗誦會正在進行。幾盞照射燈的聚焦和幾十個觀眾的注目下,爆破工陳年喜走上台,背誦他在礦山裏創作的詩歌。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中年/我把岩層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組合//我微小的親人遠在商山腳下/他們有病身體落滿灰塵/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我身體裏有炸藥三噸/他們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在他們床前/我岩石一樣轟地炸裂一地。”(《炸裂誌》)
學者、記者、工友都在台下,有人眼裏噙滿淚水。朗誦會激起不少討論,甚至引起了國際漢學家的關注。陳年喜因此成名。之後的上百場采訪裏,曾有一個記者問陳年喜,為何要堅持寫詩?他說:我寫,是因為我有話要說。
今天仿佛哪裏不同。三年前,一個老板為他在貴州提供了一份文職工作。這幾年,陳年喜很少寫詩了,“衝著稿費”,他在業餘時發表了一百多篇散文--他必須不停地寫,以供養還在上大學的兒子和承受來自家庭的經濟負擔。
多數寫作還是圍繞打工生活與礦工題材,可落筆時,畫麵不再清晰地浮現,沒有了“想要訴說的感覺”。去年10月,我代表雜誌向陳年喜約稿。他寫了一位朋友遠赴中亞礦山的打工經曆,後來他評價這次寫作“充滿隔閡”--“沒有感受,我對那種經曆就一無所知。”
2019年,陳年喜書寫的一個礦工故事得了非虛構寫作比賽的獎。頒獎詞肯定文章具有“細膩詩性的文本”和“質樸蒼涼的蠻荒氣息”。同為陝西人的作家袁淩卻在私下裏對他說,你的文筆不錯,但是寫故事很弱。
“他說的很對。”陳年喜說,他對技巧沒有概念,“我全是憑感覺寫的。”
淩晨3點,列車開始穿越秦嶺。駛過的地方一片漆黑,像極了陳年喜16年的礦洞生活--有時帽上的頂燈滅了,隻有靠觸摸岩壁上的鑽痕才能分辨方向,人就像這列鋼鐵之獸,要在黑暗中挺進幾千米。漫長的歲月裏,陳年喜曾走在蜿蜒至渤海底的豎井之中,距離地麵幾千米的地心深處,走過陝北、河南、青海、新疆……足跡幾乎遍布整個中國。
在喀什的昆山,曾有一個河南的爆破工決定離開。老板說,茫茫四百公裏的戈壁灘,你走吧。河南人賭氣,徒步走了。三天以後,人們在路邊發現了河南人的屍體--被捅了兩刀,死在路邊,沒有人知道凶手是誰--陳年喜寫下這個故事,因為這段記憶揮之不去,某種牽掛在心裏,“不吐不快”。
他懷念這種感覺。
宿命感
秦嶺腹地,一個接一個的彎道通往峽河深處。過了丹鳳,兩旁的山上長滿橡子樹,據說國內釀造紅酒的木桶都來自這種木材。現如今當地人已不準私自砍伐了。春天的山嶺很綠,冬天很禿,四季分明。柿子在樹頂凍成黑色的幹。
車子經過一個老漢,袖子空著挑一擔水桶。“那個人是在山西曲沃縣,”陳年喜指著他,曾經也是位爆破工,“一條手臂被炸沒了。”
道路兩旁林立著各式的墓。墓的主人多是青壯年。陳年喜能就著每一座墓室說出背後的故事。這一座,礦上塌方,失血過多死了;那一座,上山摘蘑菇,中毒死的;最顯眼的那一座,在河南靈寶金礦,洞子垮塌,兄弟三個同時被砸死了。按照本地的風俗,在外死的人不能進家門,三口棺材擺在家門口,大雨傾盆下了一個月。
類似的故事每年都在發生。消息總是散播在各類工地的飯間。兔死狐悲,人心裏異常地悲傷。可還是不說一句話,各自散開,默默上班,自求多福。
七年前的一個夜晚,河南靈寶的礦山深處,陳年喜得知了母親患病的消息,食道癌晚期。身無分文,也沒有自由,坐在床上,他瞥到床邊的炸藥箱--他寫下了《炸裂誌》,寫下自己“岩石一樣,炸裂一地”。
爆破工的生活在轟鳴中度過。風鑽機在岩石上打出兩米深的洞,用鐵管把炸藥抵進最深處,留一根引線在外--引爆,震耳欲聾。放工後的生活卻出奇地安靜。克拉瑪依的薩爾托海永遠是晴天。人煙稀少,信號不通。哪怕山上跑過一隻羚羊,工人們都湊一堆,瞧上半天。寧靜的生活隻剩飲酒、麻將和撲克。
為了逃避某種麻木,每天下班後,陳年喜都會去一個廢棄的工房,那裏的牆上貼滿了《克拉瑪依日報》和《中國黃金生產報》。所有的牆麵讀完了,他用臉盆往牆上潑水,一張張揭下來,再讀另一麵。讀多了,工作時抱著風鑽,思想卻飄到很遠,一些句子浮現出來,趕緊用筆記下。宿舍的床墊用的是廢棄的炸藥箱,床頭放著筆,離開時卷起鋪蓋,密密麻麻,寫了滿床。
紙板在離開工地時都被丟棄了。陳年喜從沒有想過,那些文字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他甚至刻意隱瞞著工友,“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很特殊”。堅持寫作的理由很簡單,那時他“感覺自己活著”。2011年,陳年喜開通了博客,一些深夜,他會在手機上按下白天想好的句子,互聯網上,寥寥幾十個閱讀已經讓他滿足。
2014年,紀錄片導演秦曉宇第一次在陳年喜的博客中讀到《炸裂誌》,當即決定要與詩的作者見麵。他正在籌備一部工人詩典,《炸裂誌》“一看就是一種中年寫作”,帶有強烈的滄桑感。他於是直奔礦山尋找詩的作者。
在火車站,遠遠地,秦曉宇看到一個人從台階上走上來: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濃眉大眼,“像秦始皇兵馬俑一樣,”他說,“這硬漢形象和詩歌裏的力量感一致。”那天,他興奮地給搭檔吳飛躍打去電話,他們正在籌備的紀錄片找到主角了!
紀錄片《我的詩篇》之後,秦曉宇又跟拍了陳年喜兩年。接觸久了,秦曉宇才發現,陳年喜詩歌裏的那種力量感隻是表象--詩歌涵蓋了他所有憤怒的表達,現實生活中,陳年喜幾乎從不發怒,“他對命運一概接受,並不想要,或者說不相信能夠改變什麽。”秦曉宇概括這是一種“宿命感”,強烈的悲劇意識。
2017年的正月裏,北京五環外,皮村的劇場,陳年喜癱坐在舞台上,邊上坐著新工人藝術團團長孫恒。周圍散布著空酒瓶子。
“孫恒,”陳年喜大著舌頭,“我尊重是尊重你,欣賞是欣賞你,但我不認同。”2005年以來,孫恒和朋友們創立了北京工友之家,他所倡導的新工人文化主張用“新工人”代替“農民工”的稱呼--“讓新工人留在城市,讓他們活得有尊嚴。”他總這樣說。
“我覺得新工人文化沒戲。”陳年喜擺擺手。
那時人在北京飄蕩。為了每場2000元的辛苦費,陳年喜參與了一檔綜藝節目的錄製,為知名歌手的演唱寫詩作詞。有整整三個月,他什麽也寫不出來。新春佳節,陳年喜窩在皮村的宿舍裏,在電腦上玩蜘蛛紙牌。十六年的爆破生涯隻留下了耳聾、胃病和頸椎錯位,手術掏光了他所有積蓄,賴以謀生的本領再無處施展,“回到現實中,好像什麽都不會了。”
孫恒在那時為他提供了一份誌願者的工作,隨車隊去北京各地運回社會捐贈的衣物,月薪七百。微薄的薪水無法養家,焦慮時,陳年喜總是對孫恒訴說。那天,借著酒勁,他再一次傾訴。
“陳年喜,”孫恒苦笑,沉默了一會兒。“三噸炸藥沒有把你炸醒,它把我炸死了。”
三年過去,孫恒離開了皮村,在京郊平穀的一處基地一個院子裏繼續辦工人大學。他不再堅持“讓農民工留在城市”,將目標改成了“幫助年輕人返鄉創業”。在電話裏,我們談起他和陳年喜醉酒後的那番對話。
“現實是複雜的,”孫恒談起這些年的無力感,他參與創辦的、為農民工子女解決教育問題的同心實驗學校今年隻剩下30個學生,隨著各個工廠從皮村撤出,曾經聚集到一起的“新工人”又逐漸散開。“我越來越理解陳年喜為什麽會那樣說,”孫恒說,“理想主義並不一定都能成功實現,我追求的是這個探索的過程。”
那個夜晚的最後,陳年喜留給孫恒一句話:“我走了,去貴州給景區吹牛了。”第二天,他踏上了去往南方的列車。
文學的使命
原貴州副省長王曉光落馬時,媒體爆出他為了銷贓,把家裏的年份茅台全倒進了下水道--“這是真事!”陳年喜用強調的語氣,仿佛他親眼見證了一般。那幾年,他工作所在的景區是遵義市的龍頭企業,王曉光幾次來景區走訪,都是陳年喜做的接待。
在景區出版的期刊上,陳年喜采訪王曉光的文章惹來了麻煩。陳年喜帶著同事把幾千本雜誌翻開,將帶有王曉光照片的那頁一本本地撕下。那陣子,他成日擔心自己會失業。
從遵義茅台機場坐車80多公裏才能到達“十二背後”景區。1月的一天,陳年喜帶我逛了逛,喀斯特地貌,亞洲最長的溶洞。老板在這裏投資了八個億,景區內的酒店入住率卻不到10%。他的工作是接待來自各地的領導和媒體,寫公關通稿,偶爾老板出席活動,也需要他連夜撰寫發言稿。
收入穩定,無須日曬雨淋--我以為文職工作對他來說會讓鄉人羨慕。
“沒用,”他說, “回老家聊起來,大家還是比誰掙的錢多。”每月四千的工資勉強能夠維持家庭開銷,但沒有養老保險,他必須為將來打算。一首詩即便在重要期刊上發表,稿費不過三兩百元。“非虛構寫作”則不同,一些媒體找陳年喜做特約撰稿,上千元的稿費讓他心動。
有一個晚上我們坐在屋裏談論非虛構寫作。陳年喜並不清楚這究竟是什麽,“中國的報告文學?”當你用職業寫作者的標準衡量他時,他承認自己欠缺真正的調查研究能力。編輯常要他多做采訪,他不明白如何采訪,這不是他擅長的技能,“我也沒有時間,沒有條件到處去找人采訪。”為了稿費,他不得不長時間坐在電腦前搜索各類資料,以此替代采訪。
“寫不出來”的夜晚,抽煙抽得很凶。
從前在礦山,靈感像泉水一樣湧上心頭,隻要把筆放在炸藥箱上,一行行字就流淌出來。現在他努力地組織,卻時常感到自己的文字“矯情”--“我仔細地回想這兩年,沒有新的體驗,新的思考。”為了找回寫作的感覺,他看了三遍賈樟柯的電影《天注定》,仿佛痛苦更能激發表達和書寫的欲望。電影裏薑文薑武扮演的農民,被煤老板的打手用棍棒擊倒,村民譏笑他被打的動作像在打高爾夫,給他取了“老高”的外號。
“現實中真就是這樣。”陳年喜瞪著眼睛說,人們常常互相傷害,互相取笑,互相攻擊,“就能說出那種最傷人自尊的話。”他寫過底層小人物的殘酷,也寫過他們的溫情。成名以後,一些朋友疏遠了他,很難厘清具體的緣由,“人家覺得你可能和從前不一樣了。”陳年喜對此倒不是特別傷心。內心深處,他確信自己對底層依然有種“強烈的認同感”。
在貴州路邊的小館子,煤爐子上羊肉火鍋咕咕冒著泡,下幾筷子豌豆尖,陳年喜談起莫言,那麽直接地“書寫肉體的痛苦”,最令他動容。他認為文學的使命之一就是應該書寫痛苦。
“我是生活的深度體驗者。”
一地霜白
“當下的純文學都在講要深入生活,很多作家技巧熟練,但匱乏體驗,對現實世界缺乏關注,這點和工人寫作者正好相反。”工人文學學者李雲雷告訴我。一切要從2000年初說起,一批作家創作了大量以農民工進城為題材的作品,倒由此啟發了工人文學--“工人們會覺得,我比你們更接近(我們的生活),我也可以寫。”
但李雲雷同時承認,工人文學同質化嚴重,“大家都寫打工生活,能從中提煉、總結、反思的作品才能脫穎而出。”另一方麵,信息和認知的局限使得工人文學很難跳脫出打工生活,“當然,每一種寫作都有自己的局限性。”
特朗普當選的那個夜晚,陳年喜身在紐約的時代廣場。紀錄片《我的詩篇》來到北美公映,陳年喜受邀出席,團隊拍下他的美國之行,用作下一部紀錄影片的素材。秦曉宇坦言,希望把對工人生活的探討放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之下。
人聲鼎沸,林立的高樓和巨型電子屏幕包圍著遊行的人群,有人狂熱地慶祝、歡呼,有人哭泣。隨行翻譯謝飛是個中文地道的美國人,他試圖給陳年喜解釋特朗普競選的執政理念,陳年喜聽得似懂非懂,提到創造就業與改善工人環境時,陳年喜一臉疑惑:“聽上去很好啊,為什麽那麽多人反對他?”
陳年喜並非對經濟全球化一無所知。他知道使用著廉價勞動力的中國工廠將產品出口全球。來到帝國大廈時,他對謝飛說,他討厭所有的巨型建築--“這個大廈裏會不會有很多我挖出的鋼?這些宏偉背後都是很多人的血汗。”謝飛心想,帝國大廈建於上世紀30年代,絕無可能使用陳年喜“挖出來的鋼”,但他沒有說什麽,“他對具體的常識不清楚,但本質是很清楚的。他付出了努力和身體的代價,參與了全球化的運作。”
美國之行陳年喜沒有做任何消費,隻帶回一些景區的門票做紀念。參加一次遊行時,他對一個美國人手中的旗幟很感興趣,便和對方攀談起來。對方笑著要將旗幟送給他,他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不能要吧?這不能要……不能要。”最終還是拒絕了。
在舊金山棒球城對麵的酒吧,旅程就要畫上句號。第二天,謝飛將去別的城市探親,陳年喜也將回到中國。一行20天,借著酒意,陳年喜告訴謝飛,在北京,他沒有工作,住在皮村--一個聚集著大量民工的城鄉接合部,因為給公益組織做誌願者,他可以用很便宜的價格買到一些二手衣服,這些衣服被他成箱成箱地裝回家,送給他的妻子、孩子和其他親人。
“他說一直不敢告訴我(這件事),很在意我怎麽看待他,會不會嘲笑他。”謝飛回憶,那一刻陳年喜有些臉紅,說話帶著小結巴。“他想讓我至少了解他的生活是什麽樣。”
今年3月,我找到北大文學博士張慧瑜,多年來,他堅持為皮村文學小組組織各類講座。“我們說的文學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文學。新文學表達的是現代的價值觀:自由、戀愛、個人權利和價值,都靠文學來實現。某種意義上,出色的工人文學都具備這樣的價值觀。”
他提起自己印象頗深的一段話。因寫作而引起媒體關注的育兒嫂範雨素,一夕之間成名,成為皮村的新代表人物。在一篇散文中,她解釋自己之所以不喜歡接受采訪,是“不想當猴子”--“工人寫作容易引發關注,有其自身具有的獵奇性質和人們的歧視成分。就像範雨素說的,工人會寫作就好像猴子會騎自行車。她說她不想當猴子。”張慧瑜說。
末尾,張慧瑜談起皮村文學小組的氛圍:輕鬆、好學、令人愉悅。“國圖也對所有人開放,工人為什麽不去那裏學習?”他在電話裏問我,又自己回答,“那裏不讓他們感到舒適,那個地方不屬於他們。”
這番話也令我反思。人們欣賞工人文學時,是否逃脫開了固板印象?寫作是一種基本權利,理應屬於所有人。回想起陳年喜的詩歌,使人印象最深的並非控訴,而是血、汗和情感的展現,他筆下的“我”不是一個自我矮化的打工者,而是一個渴盼自由、情感和尊嚴的人。後來的一次采訪,我問他,“文學能讓你獲得尊嚴嗎?”
“尊嚴是個很複雜的東西。”他想了想,說,“當我是個看重物質的人,有物質就有尊嚴--我接受,我需要這種改善;可當我有獨立的思想和精神譜係時,就也有尊嚴。通過寫作、讀書和思考,我就有了自己的價值和精神譜係。”
我們談到他與天津果麥出版公司合作的一項出書計劃。幾年前,果麥出版的非虛構作品《皮囊》成為暢銷書中的代表作,老總告訴陳年喜,“以蔡崇達(作者)為目標,再打造一本《皮囊》!”該書的編輯柳老師在接受采訪時並不否認,簽約陳年喜“有商業的考量”,作為“爆破工詩人”,陳年喜有一定的知名度和話題性;但也看重他“身上的時代性”。在初稿中,陳年喜寫了30個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是他的親友、同事或者人生的過客。
出版社要求他挑選其中的10個,每篇擴寫成1萬字。他們為這本籌備中的散文集取名為《微塵》,這些人之於時代是一粒粒微塵。
相比“微塵”,陳年喜更喜歡他自己取的名字,“一地霜白”--“我們生活的世界就是一個大地,我們每個人就像霜一樣鋪在這個大地之上,但是這些人有很多是很幹淨的,很複雜的。”但他又想,叫“微塵”或許更好賣。
此前出版的詩集《炸裂誌》賣了三千冊,他從辦公室找出一本送給我。翻開扉頁,裏麵夾著一片白紙做書簽,上麵寫著他的贈言:秦嶺有好月,約等於沙金半兩。
父與子
兒子,你清澈的眼波,看穿文字和數字,看穿灰太狼可笑的伎倆。但還看不見這些人間的實景,我想讓你繞過書本看看人間,又怕你真的看清。(陳年喜寫於2011年2月24日)
2018年的春節,陳年喜帶著兒子在家附近一個礦洞裏走,又是漆黑一片。凱歌,陳年喜喊兒子,爸爸當年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工作。
那時,陳年喜在勞動時就像瘋狂了一樣。有時帶病工作,風鑽機一起風,止不住地咳嗽,吐一口痰在牆上,痰裏全是血。怕別的工友害怕,他伸手抹掉了,實在撐不住才去輸液。
吃這樣的苦都是為了兒子。可當兒子讓他失望,一種徹底的徒勞感便會將他吞沒。那次,兒子沉迷在手機遊戲裏,對他的話充耳不聞。陳年喜一把奪過手機摔在地上。背後的蓋子掉在地上,屏幕上的人形還在叭叭地跑著。他不解氣,撿起來用力一擰,手機折成了兩半。人形消失,屏幕黑下來。
1996年,縣林業局決定向陳家征收罰款,理由是“房屋檢尺超用”(把房子所用木材檢尺與你已申請批準的采伐量對比超出的部分),罰款2500元。26歲的陳年喜還靠務農為生,束手無策。
老父親帶著酒和茶葉,屢次拜訪鄉林業派出所,想盡辦法托關係、說好話,希望能“罰少一點兒”。疏通無果後,父親決定認罰--賣掉家裏耕地用的相伴十幾年的老牛。
“我養你們四個,稍稍有一個在人前麵是站得直腰的,我也不至於(這麽做)。”--父親的這句話讓陳年喜難以釋懷。很多年後,他感到一種相似的情緒。談起兒子複讀,為了準備兒子的藝考,他花費了近八萬。
“屁用沒有。”他生氣地說。不知是生兒子的氣,還是生培訓班的氣。
藝考成績出來,三科共計198分,離分數線差2分。發送成績單時,兒子用修圖軟件把198改成了199。末尾的9字尾巴更長,被陳年喜發現了,“仿佛一隻發育不良的蝌蚪”。
父親與兒子多次出現在陳年喜的散文和詩歌裏。借助文字,陳年喜將沒有宣之於口的情感傳遞出來。
爸爸回了一句:我愛你!後麵是三個飛吻的表情包,像極了三個熟透了的小石榴。(《我在西安讀藝考》,2019年)
年初一的中午,陳凱歌從舅舅家回來,吃了一餐午飯。他的個頭隨父親,是個高大白淨的小夥,正在西安一所專科念大學。談話時,他總靦腆地笑笑,“我沒出息,隻能讓我爸媽失望的。”不難從談話中感覺到父子之間的疏離感。每年回家,陳年喜與孩子相處的時間不超過30天。
陳凱歌很少和陳年喜交談,但默默讀完了父親推薦的《病隙筆記》。後來,我讀到了他曾寫下的一篇散文,名叫《老槐樹》,文風頗似史鐵生。小小的年紀也在用自己的眼光審視著這一切:農村日益凋敝,一戶戶人家搬離這裏,去了西安、河南或是更遠。老槐樹安靜地佇立,給他些許的慰藉。筆觸下藏著一個孩子的孤獨。
那隻被折成兩半的魅族手機,碎片他還留著。高中兩年,他省下夥食費,存夠1500元買下了那部心心念念的手機。在老家時有時無的2G網絡下,手機聯結著遠方,聯結著他兒時的玩伴,有些提前結束學業,去了天南海北。父親不會明白他的想法,陳凱歌也不想訴說。
村人要用六千塊的價格賣掉老槐樹。它曾陪伴三代人長大。合同簽下後,老槐樹的枝葉開始枯黃、敗落。動工的那天,老槐樹已經死了。我想知道這個故事是真是假。午後,陳年喜帶著我去看望那棵死樹。遠遠的,它像一副咖黑色的骨架,隻剩一截樹樁,歪斜在山坡上。
刀子和燈盞
有天下午,周書霞拿著掃把進屋,她把水灑在地上,壓住蒸騰的塵土,枝條在地上摩挲發出沙沙的聲音。過一會兒,她伸過手,放在丈夫的麵前。冷水泡得皮膚皴裂了,豁開一道道暗紅色的小口。
“這不很簡單解決嗎?”陳年喜沒有接過那雙勞作的手,條件反射似的答了一句,“抹點潤膚膏就行。”
借宿在陳年喜家的那幾天,我目睹了這對夫婦的幾次爭論。每一次都以書霞的沉默和陳年喜的長篇大論收尾,後者稍顯強勢。我常聯想起陳年喜所寫下的一些有關情感的詩歌。在煩瑣的日子裏,有時他的心底會突然閃現一種溫柔的情緒,然後記錄下來。多虧這些珍貴的時刻,讓人有了“麵對生活的勇氣”。
我說,詩歌也寄托了他對生活的美好期望。他笑著表示讚同。
山上有狼。野豬會在每個清晨出沒在人望得見的地方,棕黑色的毛,有長長的獠牙,在濕潤的泥土上留下一個個前深後淺的四邊形腳印。祖輩們為了防範畜牲毀壞莊稼,就在山上搭窩棚,整宿整宿地看著。橡樹的果實可以做涼粉。剝掉橡樹的皮可以賣錢,好幾年周書霞就帶著兒子在暑假滿山剝樹皮,換來下個學期的學費。母子倆的肩膀都磨破了。
這裏是峽河村常青組780米。積雪正在融化。冬季的峽河斷流。可到了雨季,浩浩湯湯的江水會發出這偏僻之地的聲響。少年陳年喜曾對著這片河水悵惘。
那是一個下午,天陰無雨,我背著書包,拎一隻空空的菜桶從中學回來。從學校到家有三十裏,菜桶被我用沿途的河水洗涮過三遍,洗涮過的帶著菜星和鹹味的水被我全喝下了肚子,可還是抵不住餓。(《一包方便麵的記憶》,2016年)
據傳,祖上是參與了太平天國的農民軍,從安徽討飯來到這裏。因為位置足夠偏僻,後來就不走了。這裏是全國收成最差的地方。土地很少,一畝地隻產300斤麥子,麥子質量也不好,產出大多是麩子。
家門正對著秦嶺山脈,天晴的時候層次豐富,尤其是春天,山花爛漫。年輕時,陳年喜常對著這裏發呆,想象山的那邊到底是什麽樣子。向西,再向西,是漢江。順流而下就離開了大山,來到城市。
1991年的冬天,正月裏大雪紛飛。翻過家門前的山,到了河南境內,陳年喜手持一本地圖冊,找到了洛陽,又從洛陽搭火車向東北邊出發。在洛陽火車站,從東北開來的敞口貨車拉著鬆木,馳騁數日,鬆木上的雪都還沒化。他在市場裏花38元買了一件仿皮夾克和一本《百年孤獨》,跳上了火車。五天五夜,才到達吉林。
像路遙小說《人生》裏的男主人公那樣,陳年喜一直渴望能娶一位城裏姑娘為妻,借此離開農村。為此,他持續地寫詩,報名期刊組織的文學函授班。90年代,城市的熱潮已經轉變為經商,深山裏的小夥還陶醉在80年代的文學熱中,相信文學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那年冬天,他的初戀,一位從未謀麵的筆友來信要他去吉林,信封裏捎來了一枚銀戒指。
初戀是甜蜜的。女孩把三毛的小說從市圖書館借來,整張整張地用筆抄下,厚厚一遝寄到陝西。
零下38攝氏度,他看見了女孩的家。東北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低矮的平房,一家五口人睡在一張通鋪上。夜晚,超出床寬的腦袋枕在床邊的凳子上,他感到渾身的熱情都被澆滅。女孩癡心堅決,“我有工資,可以養你。”陳年喜卻已經看到了未來--長此以往絕無翻身的機會。他咬了咬牙,說,算了吧。
“我們三個:老陳、老李、小宋/分別來自陝西、四川、山東/我們都是爆破工……有一回/我們喝高了/小宋唱起了山東大鼓/粗喉亢壯,鼓聲鏗鏘/在古老的戲典裏/做了一回武鬆/老李突然哭了/他說對不起小芹/說著說著他又笑了/他笑著說/人一輩子有了一回愛情/就不窮了……”(《意思》,陳年喜寫於2011年)
書霞眼睛不好,看不清那幾行小字。坐在屋裏的小板凳上,我給她讀陳年喜寫下的詩歌:
愛人,當你接過我流浪的雙手,我猝然感到自己比鴻毛還輕,那雙手裏有我全部的黃金。愛人,十月莊重的天空下我比死亡更近。愛人,我用了二十年的漂泊,來換取你的一握,我點燃五千首詩歌,照亮你深深的居所,麵對我純金的愛,你要小心,你要把我牢牢牽在手心。愛人,我願像一隻馴良的小狗為你役使,為你占有。或者像水,一生一世在你的骨骼中行走。愛人,如果能擁有你,我願意沒有自己,是誰把我們一起帶到今天,讓我們成為彼此的刀子和燈盞。
——“就是這句,”書霞打斷我,“‘成為彼此的刀子和燈盞’,寫得最好。”
這首詩名叫《愛人》。結婚第二年,陳年喜將期刊上發表的這首詩,拿給書霞看。書霞從前就在紙上看見過,卻從沒想過這是寫給她的。
“我個子太低了,太矮了。”書霞不好意思地說道。前些年,常有人扛著攝像機來家裏拜訪,陳年喜對她說,有空也打扮一下自己。書霞感到這話是種冒犯--“怎麽打扮?”她撣了撣身上的衣服,那身黑色皮夾克和黑色棉褲,黑色的齊劉海下眼裏流露出倔強,“再打扮也就那樣。”
內心深處,書霞覺得自己與丈夫有差距,至少在外貌上。常年在農田裏的勞作使她的皮膚被曬得黝黑,在女人中實在難算作漂亮的一類。她試過穿起裙子,總感覺偷穿了別人的衣服,手不知往哪兒放。她因此拒絕參與一切應酬。
“真羨慕你們這樣,能有自己的工作,經濟獨立。”書霞對我說。她沒有工作,隻有初中文化,卻也不想成為丈夫的附屬品。她堅持去料理農田,即使如今務農根本無法帶來收入--“如果老了一無所有,幾畝地就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那首詩被貼在擺放婚紗照的相框裏。相框平日背過身地擺在梳妝鏡前,書霞說是因為怕曬。相框上的紅色條紋,顏色越曬越淺,已經成了粉紅色。
她沒有問過丈夫,娶她是否因為愛情。結婚時,陳年喜堅持要照婚紗照,這在當時的農村是件稀奇事。書霞覺得沒必要,“花一百多塊,是件挺浪費的事情”。她拿出小心收好的照片。照片裏,身穿粉色婚紗的她頭戴粉色花束,陳年喜穿一身灰青色西裝溫柔注視著她。
命運的饋贈
山的對麵是陰麵,橘紅色的樺樹沒掉葉子,遠處看去毛茸茸的。再過一陣,茱萸、杜鵑和山桃花都會盛開,秦嶺將迎來最美的時節。采訪的最後一天,我們在陳年喜家的後山散步。連翹的花已經風幹,變成咖色結在枝上,夫妻倆彎腰摘下。最近陳年喜常有咳嗽,“這東西治感冒效果很好。”
我走之後,陳年喜靠拿手工鋤頭翻完了家裏的兩畝地。每四五分鍾,他必須停下來休息一次,“胸口要爆炸的感覺”--一個月後,商洛市醫院裏,大夫確診,是塵肺病。
塵肺,因吸入礦物質粉塵引起的肺纖維化。病情不可逆,以目前的醫學條件尚無法治愈。隨著病情加重,最終可能引發呼吸衰竭而死。胸部CT上,陳年喜的肺部顯示有很多彌漫的陰影。醫生沒有開藥,隻囑咐他:營養要跟上,別感冒。
其實不是沒有預兆。從坐上火車抵達北方回家開始,他咳了四十多天。在鎮上的藥店裏買了200多塊的藥,全吃完了也不見好。仔細聽起來,咳嗽聲裏有金屬聲一樣的尾音,做醫生的朋友對他說,要小心,這是腫瘤的信號。
離開醫院,陳年喜步行了四五公裏。腦海中想起了熟悉的人們:弟弟也是塵肺,四年前一起在礦上幹活,持續咳嗽了一個月,檢查結果直接到了一期塵肺,現在在家靠拉三輪車為生。另一個同事去年死了,塵肺二期,臨終前每晚無法躺平,每晚坐著靠在床頭睡,最後,去醫院吸氧也救不了了。最近一個是妻子的表弟,死訊在幾天前剛剛傳來。他為此寫下一篇緬懷文章,叫《表弟餘海》,引言裏他寫道:這些年,每寫下一個人物,我就死一次。
終於輪到自己了。陳年喜想,自己的宿命論終於得到了驗證。最後,他想到孩子,還有三年才大學畢業,他決定今後每年隻給孩子一萬塊錢,“差多少自己去打工,” 他說,“我一定會出現喪失勞動力的時間,我必須有一點兒積蓄,也讓他學會自己對自己負責。”
我們的通話在他拿到診斷報告的兩個小時後,我是第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人。他還沒有告訴妻兒。電話裏,他平靜地訴說確診的過程,像是在訴說午飯吃了什麽。冷靜的語氣讓人吃驚。
那通長達三個小時的電話偶爾出現短暫的沉默,大部分時間他在談論對生活的見解,向我展示成年人的克製與體麵。最終,我還是問出了那個想問的問題。
“你曾經哭過嗎?”
“還真有。”沒有任何猶豫地作答。
也是一個春天,4月,天氣暖和。在商洛市的一家廉價旅館裏。入夜了,他坐在被窩,沒有開燈。他以為這次陷入了人生的黑暗。幾個小時前,醫生交給他頸椎的CT掃描,以判決的語氣告訴他,手術刻不容緩,不做很快就會癱瘓;但成功率隻有50%,一半機會他將癱在手術台上。
他努力回想,從第一天到礦山,直至跑遍了整個中國,“九死一生”。到處找活計的日子裏,人像流浪狗一樣居無定所。在飄雪的臘月天,他和工友擠在廢棄的廁所裏過夜;在低矮的礦洞,他彎下一米八五的身軀堅持十幾個小時的作業。所做的一切努力隻是為了讓後半生不那麽匆忙。而現在一切宣布無效,昂貴的頸椎手術成為了礦山留給他的遺產。
命運的饋贈真是殘酷。想到這裏,他號啕大哭。
“這所有話沒辦法對任何人說,”陳年喜在電話那頭說了很久,有關一個家庭奮鬥多年仍然一貧如洗,也有關一個人麵對命運的不甘,我安靜地聽著,“沒有人能理解一個男人風風雨雨幾十年,身體和心靈所經曆的。”
放下電話很久,我還在回想他說的話。那次脊椎手術成功了,他賭贏了。如今的肺病好在還有時間。“未來日子多長不知道。”可以確定的是,要繼續寫下去。“必須按照節奏往前走,不可能出現奇跡。”
我想起一個夜晚,我們圍坐在火爐邊,柴火燒得劈啪作響。周書霞正往爐子裏添後山撿回來的柴。
柴被砍成小塊,黑乎乎的,我以為是炭。陳年喜笑答,炭很貴的。突然,他和妻子一起背起了《賣炭翁》:
“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麵塵灰煙火色……”
一個珍貴的時刻。陳年喜、周書霞和我,三個人齊聲背完了整首詩。
這對夫婦的臉上掛著微笑,背到末尾,他們感歎,寫得真好。
冬夜,窗外的雪是白居易的雪。
轉自《GQ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