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周衝的影像聲色
2020-9-10 11:48
1853年。
他在舒曼的家裏,初遇克拉拉。
一見鍾情。
此後終生不娶。
這一年,勃拉姆斯20歲。才華橫溢,俊美如畫。是遠近聞名的美少年。
他被舒曼邀請到家中,當成座上賓。
席間,他彈奏了一首自己作的《C大調鋼琴奏鳴曲》。
曲驚四座。
舒曼激動得站起來大喊:
“我要叫克拉拉也來聽。”
克拉拉推門進來。
一開門,
便是耀眼的開端。
他抬起頭。
感到瞬間的熱與光。
就像硝紙遇見磷火。
一生一度的灼燒,一生一度的璀璨。
克拉拉穿著家常衣裙,挽發,大眼睛盛著兩泓湖水。微笑若有若無。
屋子裏有風穿過。
音符與花朵,一起活了過來。
他想到一句話:
長日將盡,你和我的一個夢好像。
那一年,克拉拉34歲。
年長勃拉姆斯14歲。
已為人妻。
丈夫正是舒曼。她還是幾個孩子的母親。
可氣質逼人。
鋼琴演奏同樣一流。
她站在賓客席中,與眾人一起,看著台上的美少年。
那是怎樣的一種旋律啊!
音符的明暗之間,思緒細水長流。
低回悠遠。
曲調也是內省的,
一絲不苟,
即便變奏也小心翼翼,猶如一個孩子,不敢走遠,時刻回首著故鄉。
她知道,這個少年並非凡類。
那天晚上,克拉拉在日記中寫下:
“今天從漢堡來了一位了不起的人……他隻有20歲,是由神差遣而來的。”
她無恨惜才。
而之於勃拉姆斯,克拉拉是女神。集美麗、榮耀和優雅於一身。
他一生寂靜的、沉默的信仰,從這個夜晚開始。
“很榮幸見到你。”
他向那團光伸出手去。
此後再沒真正轉身。
後人評價勃拉姆斯,都會說,那是一個天才。
如果加上形容詞,
那就是,“憂鬱而內斂的天才鋼琴家。”
他出身於貧民窯,在混亂的漢堡長大。
十幾歲時,他演奏的地方,一直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酒吧。
他一生自卑,內斂,苦行僧般地行走在孤獨之中。
他的戀情同樣如此。
因為克拉拉是舒曼的妻子,而舒曼是恩師,對他有知遇之恩。
他什麽也不能說。
將深情掩埋於心。
可有些情感,就像燒著了的棉被,沒有明火,沒有聲息。隻有局中人(電視劇)知道,它灼熱得令人疼痛。
受不了的時候,他開始寫情書。
從1853年,到1896年,他寫了無數封情書給克拉拉。
一封都沒寄出去。
這是他一個人的戰爭。
一個人的雪,一個人寂靜的修行。
多年以後,有人整理他留在世上的情書。
其中有一封,寫著這樣無望的話:
“我渴望靜默地坐在你的身旁。我不敢,怕我的心會跳到我的唇上……”
還有一封寫著:
“我一直獨處。
鍾愛一個人。
有些話很傻,但我還是想說,你如同百合,也如同天使。”
那時他已經60歲。
白發蒼蒼,發了福。一生未曾娶妻。
他功成名就。
甚至舉世聞名。
他賺了很多錢,也成為權威本身。
但他仍然是不幸的。
他忘不了克拉拉。他的明月光,始終在照耀。一如既往,從未蒙塵。
克拉拉注定是被人惦記的。
她太優雅了。
她是名門之後。從小練琴,一身凜冽的氣質,華美又清冷。
當年多少人,將她當成女神。
又有多少才子,在她的石榴裙下一醉不醒。
而勃拉姆斯,他是農民的兒子。
有粗鄙的習性。
不善言辭,缺乏風度。
哪怕後來名滿天下,隻要站在克拉拉麵前,還是覺得低人一等。
她注定是他的劫。
如同宿命。
但勃拉姆斯一生都沒有說。
他不能說。
也無法開口。
遇見舒曼之前,沒人聽過勃拉姆斯的名字。
他在街頭酒吧賣藝,寫的樂曲在庸人看來,就是一氣亂彈,莫名其妙。他孤獨無比,沒有同類。
舒曼看見了他。
遇見舒曼,他如同蒙塵的千裏馬遇見伯樂,終於要開始他的傳奇。
舒曼邀請他到家中。
同時收他為徒,將他介紹給名流。
10年前,舒曼本來已經封筆。
但為了勃拉姆斯,他重新提筆,寫了著名的樂評《新的道路》,發表在影響力巨大的《新音樂雜誌》上。
在文章裏,舒曼向世界推薦這位年輕的天才。
語言熱情洋溢。
——“他開始發掘出真正神奇的領域。”
——“他是百年難遇的天才。”
這是舒曼一生中最後一篇音樂評論。
勃拉姆斯懂得這種恩情。
他尊重舒曼。
甚至覺得,舒曼是神聖的,身上有著人類最崇高的精神品質。
他說:
“在認識你之前,我甚至覺得,像你這樣的人,隻存在於最稀有的人群之中。”
“每當我想到大家崇拜你們,就感到振奮。
我甚至希望,世界最好將你們遺忘。
那樣一來,你們就能夠擁有更完滿的神聖。”
那段時間,他住在舒曼家裏,向舒曼學習作曲,也和他們夫妻相處。晨起交談,落日練琴。
這是勃拉姆斯一生中最溫柔、最甜蜜的時候。
說不盡的風光無限。
說不盡的情義千鈞與美景良辰。
愛意泛濫時,節製羞澀的少年,用理智設了一道堅固的堤壩。不允許有絲毫破綻。
他將深情轉化為旋律。
20年時間,勃拉姆斯一直在做一件事,完成獻給克拉拉的《C小調鋼琴四重奏》。
他說:“我最美好的旋律都來自克拉拉。”
而克拉拉一無所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在克拉拉眼中,勃拉姆斯隻是一個年輕人。是才華無限的後起之秀。
但她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因為她,選擇完全不同的命運。
那時,她的生活已經出現變故。
舒曼病了。
生活一地雞毛,處處狼藉。
克拉拉必須一邊演奏,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又要照顧舒曼,分身乏術,累不堪言。
1854年冬,舒曼的精神病再次發作。
徹夜失眠。
出現可怕的幻聽。
有一天,他趁克拉拉出去請醫生時,連帽子也沒戴,離家出走,投入萊茵河自殺。
自殺時,正巧有船經過,把他救了上來,送進醫院。
克拉拉悲痛欲絕。
在此期間,勃拉姆斯一直陪在她身邊。
他照顧她。
也照顧她和舒曼的7個孩子。
為此,他放棄了很多機會。
他那時聲名鵲起,處處有邀約。但他都婉拒。
有人說他傻,但天下事,千般情由,萬般道理,不如一個“願意”。
1854年,舒曼住進了恩德尼希瘋人院(電視劇)。
境況越來越糟。
勃拉姆斯和克拉拉輪流探望他。
有一回,勃拉姆斯獨自去看舒曼。給了舒曼一張克拉拉的照片。
舒曼如獲至寶。
他吻著相片中人,臉上忽然有了光。
勃拉姆斯站在那裏,覺得自己已流幹了眼淚。
那一刻,他希望舒曼康複。
又希望舒曼死去。
1856年的7月29日,舒曼離世。
在他的葬禮上,克拉拉一身黑衣。
頭簪白花。
一身悲戚之色。
勃拉姆斯遠遠地看著。
他沒有身份,走過去安慰她。也沒有資格,擦去她臉上的淚痕。
隻在葬禮前夕,他木訥地、慌不擇言地說:“隻要你想,我將用我的音樂來安慰你。”
克拉拉沒有回應。
或許是她刻意回避。
也或許是不合時宜。
又或者,她根本沒聽懂22歲的勃拉姆斯,到底在表達什麽。
此後,勃拉姆斯以學生的身份,和約阿希姆一起,為舒曼送葬。
葬禮結束,勃拉姆斯不辭而別。
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他也沒和任何人打過招呼。
他像一陣風,消失在風中。從此,他一生都沒再見過克拉拉。
從1856年到1896年,整整40年,他和她再沒見過麵。
他曾告訴友人,我一刻不停地想她。
他一直在資助她。
關心她。
他的每一支樂曲寫出來,都會將樂譜寄給克拉拉。
他的深情與克製,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
那是一個狂熱的時代。
藝術家光怪陸離,極其叛逆。
他們喪心病狂地,將人的天賦、欲望、惡習盡情發揮。然後天才一個一個出現了。
可是勃拉姆斯,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嚴謹。
他不出錯,不放縱,永遠沉靜,永遠自省。懂得適可而止,避免奇談怪論。
在19世紀,勃拉姆斯煢煢孤立。
他在漫長的一生裏,嚴肅又克製地活著。
未曾娶妻。
也沒有發生過桃色秩事。
他經常旅行。
旅行時,他會在口袋裏塞滿糖果,每到一處,就分給孩子吃。孩子們總是追逐著他。
但他一生都沒有自己的孩子。
他反複地寫信給克拉拉,卻不寄出去。
晚年的時候,他燒了所有信。隻留下幾封漏網之魚,讓我們得以複原他的曠世深情。
在一封1855年8月的信中,勃拉姆斯寫道:
“……我在對你的愛中,體會到了至上的安寧。”
他讚美她的舉世罕有:
“我親愛的克拉拉,
對我而言,你是如此的珍貴,我的語言所不能表達的珍貴......”
當他得知,克拉拉需要錢舉辦音樂會時,他暗暗資助她。
他總是將樂譜第一個寄給她。
他要她成為他的第一個聽眾。
他始終相信,這世間,隻有克拉拉懂他。
但他不能靠近她。
不能說愛。
他用幾十年的孤苦,保護克拉拉一生名節。
40多年後,他老了。
克拉拉也垂垂老矣。
她成了病危的老婦人。
歲月縮短了。
剩下的光陰隻手可數。
1896年,克拉拉因病逝世。死時77歲。
勃拉姆斯得知消息,老淚縱橫:“從今以後,再也沒有愛哭的人了!”
他登上前往法蘭克福的列車。
因太過悲痛,坐反了方向。
他在路上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兩天。
有時開了車窗,風鑽進來,裹著他的熱量卷走了。
他像被剝了一層又一層,隻剩下一個芯子,在混沌裏痛徹心肺。
抵達之時,克拉拉已經入土。
他在她墓前,拉響寫了43年的樂曲。
一曲叫《因為它走向人間》;
一曲叫《我轉身看見》;
以及《死亡是多麽冷酷》和《我用人的語言和天使的語言》。
全為她所作。
曲子如泣如訴。
悲傷洶湧。
那個黃昏的落日,變成一隻蒼黃的籃子。
水中月、鏡中人都毫無例外地,徑直漏向無窮的深淵裏去了。
拉完曲子不久,勃拉姆斯也猝然離世。
他的離世,離克拉拉離世,僅僅隔了11個月。
他的仆人說,離世之前,他曾關緊房門,用整整3天時間,彈奏為克拉拉譜寫的鋼琴曲。
曲終之後,悲慟長哭。
一個世紀之後,麗澤·穆勒在她的詩集《一起活著》裏,寫下一首詩。
名叫《浪漫曲》。
獻給這段難以定義的關係:
每當我聆聽那間奏曲,淒愴,卻盛放著溫柔,
我想象他們兩人,坐在花園裏
在遲開的玫瑰花
與暗暗流動的葉影裏,
讓風景替他們發言,
不留給我們任何可以竊聽的私語。
像一支歌已經唱盡。
他們的故事,也奏完了終章。沒有別的旋律可言。
隻是世人總是會問,為什麽他不靠近,牽起她的手,一起走完餘生?
可世間真的會有人,情願一生受苦,嚴謹地守在自己的秩序中。不打擾,不癡纏。
兵荒馬亂是自己的。
幽幽暗暗明明滅滅也是自己的。
他容不得生命裏有汙點。
也不會留下罅隙,去滋生流言。
於是緊閉雙唇,在歲月麵前,將所有澎湃,都說給自己聽。
深情總似無情。從來都是這樣的。
那一年,勃拉姆斯聲名乍起。
他乘坐火車,前往意大利。
在蘇蓮托的橘子園裏,他坐著,喝著香檳酒,看海豚在懸崖下的那不勒斯灣戲水。
忽然淚流滿麵。
有人問他:“勃拉姆斯先生,有什麽不對麽?”
他黯然。
“我隻是想到一個人。”
再問,什麽也不說了。
還能說什麽呢。再提起,就是地老天荒的寂寞。
一切已成煙雲。
悲欣交集的往昔,最後都歸於寂寂大荒。如同大夢已去,一切了無痕。
隻剩一折樂章,在100年後的長夜,講述曾經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