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稿 無論主動還是被動,城市正成為我們最為主要的生活空間。 一代又一代的人,被城市所塑造著,也塑造著城市,審視著生活,也被生活審視。我們每個人,都因不同的時代與個人遭際,在心底建構出城市的萬般模樣。 2020是個被迫禁足的年份。無論我們人在何處,是淡定、是煩躁,是一籌莫展、是心有餘悸,都是一個適合的機會,讓很多人重新審視自己與“一座城市”的關係。 眼下,人間編輯部大型征文再一次開啟——「人間· 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 記錄下你與自己現在或曾經所處城市的故事,記錄下它對我們每一個人所提出的,關於夢想、愛與希望問題的答複,記錄下所有你在此處念念不忘的人與事,記錄下它隻屬於你的、獨一無二的模樣。 征文長期有效,投稿發郵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並在標題標注「人在城中」。期待你的來稿。
布鎮地處秦嶺腳下的關中平原,是我大學同窗牧之的老家。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到布鎮,事後隻有模糊的印象——細小密麻的檁條支撐低矮屋簷,正如民諺中描述的那樣隻蓋了半邊,塵土和炎熱中沉悶的麥地,全家人端著海碗麵條下飯的一小碟蔥花豆腐,小到讓人誤以為調料,油光光的炕席上二十厘米高的玉石棱角分明,據說是用於枕頭——這一切,和陝南的家鄉殊異,使我感到局促,至於街道,一點記憶都沒有了。
很多年中,我沒有再去過布鎮,隻是間或聽牧之講到老家的人物悲喜,和鎮街變遷,也讀到一些他就此寫下的文字。
直到近年,牧之改造了老屋,工作的間隙回鄉居住,我不時前往走動,看到秦嶺巍峨山影之下,當年的風物不再,鎮街擴大了很多倍,與西安南站連成一片,後街土牆瓦楞的老屋都翻新為二層小樓,村口從前洗衣淘菜的澇池淪為糞水坑。
世事也代謝諸多,牧之講述中的芸芸人物,連同當年頭枕石條入睡的父親已經謝世,而隨著四鄉人口遷往鎮上生息,又增添了不少新人物,發生諸般故事。
我有機會結識了其中幾位,多數是辛苦討生活的普通人,也有在布鎮變遷中風雲一時又歸於寂寞的過客。
對於布鎮,我是個外人,但又多少有一份不同於別處的關聯。這幾個人物的尋常悲喜,我想要記錄下來,作為對他們和布鎮的一點紀念。
表哥
因為錯過了最後一班公交,我和牧之從布鎮主街往火車南站走,去搭那裏回西安的巴士。
路旁大抵是三層帶底商門麵的樓房,多數虛掩著,顯出從前的熱鬧和某種過氣。路過其中一家特別顯得寬大的建材門麵,牧之說,這是去世表哥從前的產業,連樓帶底。不止這裏,在布鎮還有另外兩處。
我有些吃驚。這次來布鎮,我才知道表哥已經去世兩年了,是自殺。人吊在門框上,一隻胳膊反別過去扭歪了,似乎是臨斷氣想要伸手到頸後去解套子。繩套勒得深,牧之費了半天工夫才解下來,人完全硬了,穿老衣費了大勁。
表哥沒有在眼前的後人,兒子多年前跟著媽走了,聽到消息也沒有回來,一個在布鎮的親弟弟不願意出麵。牧之成了操辦喪事的主力,把人送進城裏去燒,換回骨灰盒埋在塬腳下鎮子的公墓裏,傍著他去世的老爹老娘。
我想到第一次在牧之的院子裏見到表哥的情形。
他坐在還未長成的葡萄架下一隻石凳上,似乎是在借助陽光剩餘的熱力,神情沉默,看上去像是生了很重的病。他的裝束近於一個流浪漢,因此,當牧之向他問起我們正在喝茶用的兩個瓷杯的年代,我有點意外。
牧之向他介紹我的時候,順便對我說,“表哥很有才,是當年的老牌大學生”。表哥微微擺手說,“不提過去的事。”隻是在這個時候,他身上才隱約現出了一絲和文化有關的矜持氣息。
至於那個杯子,表哥認為是民國的東西,意思不是很大,拿來喝茶算是個講究。
牧之說,表哥畢業的學校是長安大學,還是那個年代熱門的中文係。畢業之後,表哥最初幾年是有工作的,後來下海創辦了建築公司,起初是在布鎮造房子,後來生意拓展到陝北,在那邊油井和煤礦上包工程。在布鎮,表哥是打頭第一個富起來的人。
表哥不願意談到這些事情。對我片段的詢問,他隻是含糊應聲,也不願意談起文學或大學生活之類的話題。在這個有些生荒的小院裏,他穿著灰黑的不合節令的衣服,神情委頓,容顏潦倒,確實是跟過去沒有一點關係了。
他到牧之家裏來,似乎隻是為了坐一坐,沾點人氣。平時他住在父母留下的土院子裏,一個妹妹偶爾送點吃的給他,樓房早已賣掉,作為得病以來的生活費。因為沒有收入,不敢放開花銷,身上疼痛也隻是偶爾吃一粒去痛片。“沒有不痛的時候”,他回答我。痛久了,人也就一點點地衰弱下去了,成了眼前的樣子。
那天表哥沒有坐很久。到了吃飯的時間,他說自己什麽也吃不下,在旁邊再坐了一會兒,起身離開了。他的一條腿有些瘸,衰弱的身影在院門口漸漸消失,像是一個垂暮之年的過客。飯後仍舊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牧之對我講了表哥人生下半場的事情。
陝北的生意做大之後,正如尋常世事,表哥的親情出了問題。
先是因為讓弟弟管的項目總是虧空,表哥免了弟弟的經理職務,弟弟覺得表哥聽嫂子挑撥,結下了怨氣。後來借著老娘去世分家產,兄弟在老院子裏打了一架,表哥把弟弟按在身下扇耳光,弟弟掏出褲兜裏別的刀捅傷了表哥大腿,徹底鬧翻了。
再以後,表哥和表嫂的關係又出了問題。
表哥是和表嫂一起創業的,表嫂是學會計的中專生,正好合適管賬,生意做大有表嫂一半的功勞。但是在布鎮有了建材鋪麵,表嫂留在這邊坐鎮之後,表哥在陝北那邊卻出了問題。他的生活圈子變了。表嫂回布鎮之後,他更是見天和煤老板們混在一起,吃喝之外是賭,賭得很大,賭運又差,要從公司賬麵上扯資金過去平賭債。此外是唱歌洗腳做按摩,表哥的嗓子不錯,是渾厚的男低音,後來他和歌廳的一個陪唱女孩好上了,同居在一起。表嫂知道後,堅決要求離婚。
離婚時表嫂不但帶走了一半多財產,還領上兩人獨生的一個娃,遠遠離開了布鎮,表哥需要掏娃的撫養費。隨著管財務出身的表嫂離開,表哥的財運也走了下坡路,又因為賒欠賭帳得罪了人,被排擠出了陝北的工程圈子,短短幾年時間公司就倒閉了,偏偏人又得了肝癌,治病花光了積蓄,一路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那天我們沒有聊更多表哥的事。時隔數年,我再次來到牧之的院子,景物已經改變不少,舊的磚瓦平房起成了兩層樓,粗粗裝修過,院落裏也區分出了花圃和小徑,葡萄架長得茂盛了一些,已可遮擋陽光。我們仍舊用著兩個民國的陶瓷茶杯,坐在石桌旁喝茶,想起曾經坐在架下的表哥,得到了他已經去世的消息,就在那次見麵後半年。按照病情,他可能也拖不了很久,先走一步是活得實在沒意思了。
牧之對我詳細講了一些表哥後半生的情形。
公司倒閉之後,表哥還剩了一輛舊車,是從陝北開回來的老式桑塔納,後備箱和車座都比較寬大。有一段時間,他不知怎麽跟西安南郊上的一夥盜墓分子混在了一起,用他的桑塔納作為運輸工具,在關中平原上的各個村落奔波,晝伏夜出盜挖古墓葬,他負責開車和辨認得手的文物,事後和城內的幾個古玩市場合作脫手。表哥當年上大學的一些根底發揮了作用。
那幾年表哥還算過得不錯,從陝北帶回來的小三也一直和他在一起,是個比表哥小二十多歲的女娃,看起來純粹是兩輩人。
盜墓團夥的膽子越來越大,幹得最大的一單是盜掘了韋曲塬上的詩人韋應物墓,挖出四方韋應物家族墓誌,墓誌流入市麵後驚動了國家文物局,惹下了大禍。盜墓團夥全體落網,表哥不是核心分子,最主要的是沒有參與韋應物墓的大案,那天他身體不舒服沒有去,是別人開他的車,不過事後經表哥過目,盜墓賊才知道挖到了好東西。
在看守所裏呆了一年,表哥回到了布鎮,桑塔納自然作為作案工具被充公拍賣了。
進看守所之前表哥的肝上已經有毛病,大約裏麵油水不夠,出來之後肝就壞掉了,臉色發黑,肋部按上去硬梆梆的。
陝北來的小姑娘接他出的看守所,知道表哥得了肝病還不想走,要跟他結婚,生個兒子留後。表哥堅決拒絕,把賣房子的錢抽了十萬塊給小姑娘,打發她回了四川,自己留下來等死。
表哥落土之後,牧之覺得應該立塊碑,寫上點什麽。譬如墓主是鎮上第一個老牌大學生,也曾風雲一時,人生跌宕起伏。因為無人出錢,隻能是想想。
安安
安安租住在後街靠馬路的一間簡易房裏,房頂薄,夏天已過猶有餘熱。屋子裏除了一張床和灶台,沒有太多剩餘的地方,我們分坐在床上和兩隻凳子上,手邊是各種堆放的雜物,除了瓶瓶罐罐和各色塑料袋子,還有一個針線包。
安安胖胖的臉上戴著一副橢圓的石頭眼鏡,顯出一圈圈紋路,讓他看上去顯小了一些,似乎符合了“安安”這個名字,實際上他已經四十歲。
安安說自己有角膜炎,戴上石頭鏡子能溫潤一些。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些發紅,他的臉龐挨近發際有一圈起皮剝落的印跡,剝落的部分顏色更為鮮紅,明顯深過正常的皮膚。安安說這是白癜風,“馮小剛比這個嚴重得多”。
雜物中有一隻鼓,兩麵類似鑼一樣的樂器,是安安的職業行頭。安安是一名樂手,樂隊的名字叫做龜(qiu)茲,唐代從西域傳來,在關中平原紮下了根,用於婚喪嫁娶的場合。安安介紹,那副類似鑼一樣的樂器叫鑔。擊鼓打鑔是安安在樂隊的職分,加上唱歌。
鼓手在樂隊裏的收入不高,拿大頭的是會耍把式翻跟頭的人,叫做“抱鼓”,是說翻騰時要把雙手攏在胸前,像是抱著一個鼓的樣子,半小時翻下來到手五百塊。安安沒有這份功夫,隻能賺賺一場二百塊的小錢,幾天下來會有一場,勉強糊個口。還好有個住在長安城區的老父親,另有一個早年分家的大哥。
提到父親,安安言語中卻有許多怨氣。“沒見過他這樣的爹!”似乎父子之間全無來往。父親是印刷廠的退休工人,每月有兩千多退休工資,去年漲到了小三千。事後知道安安的怨氣在於,他認為父親應該把退休金拿出來讓他安排,夠兩個人過得很舒服。父親卻不肯這樣做,錢也莫名其妙地就花銷了。花銷的去向或許另有隱情,安安沒有再往下說。我想到了長安城區裏那些比比皆是的老人健康沙龍,還有上門推銷無孔不入的業務員,或者某個和房主走得很近的家政工。
實際父親並非完全不管安安,安安治病的錢都是找父親要。安安覺得自己的病情很重,床鋪裏側窗台上擺著一排降壓藥物小瓶,長期的高血壓已經讓自己的五髒受到了損壞,沒有一樣是好的了,“沒打算活過四十五”。
我總覺得安安的這個說法,是替自己現在的活法找理由。他從未成過家,除了姑且糊口的敲鼓也不會幹別的,而就連這個也算不上樣樣精通,進不了城裏的戲台,隻能跟著草台班子混。
說起來安安怨恨父親的另一個理由,就是小時候縣劇團來學校裏要人,父親沒有放他去。雖說縣劇團後來也倒閉了,好歹能學到手藝,可以“抱鼓”,掙多份兒的錢。
因為天熱,我們沒有在安安的屋裏坐很久。安安說他自己也不怎麽在屋裏呆,就是用來睡個覺,所以屋子夏天有多熱或者冬天有多冷,還不是太要緊。
春天我再次去布鎮,想和牧之騎自行車去塬上逛一圈,牧之的自行車不能帶人,說安安有一輛特別好的車,還是帶擋的,去找他借。安安正好從外邊回來,手裏拿著一個鼓鼓的塑料鱉型罐子,問他說這是裝幹饅頭片的,春節送給父親吃了,他剛從父親那兒回來。我為安安的父子關係改善而高興,他卻說,還是老樣子。
安安的屋子旁邊是主人家的一個鴿棚,上次來大概由於天熱,鴿子沒有動靜,這次不時聽到透過牆皮的咕咕聲。我們走到隔壁,咕咕聲更為強烈,空地上停放著安安的自行車,基礎是一輛從前常見的加重車,卻又經過了不止一處改裝,有一種說不出的混合感,最主要的裝置是三腳架底部的一個蓄電池,可以輔助腳踏人力,車把上的按鈕還可控製電流擋位。給我示範變擋的時候,安安順手摘掉了沾在車把上的一片鴿毛。
車把上還裝有一盞小燈,同樣由蓄電池提供電力,很多時候喪事完畢深夜歸來,車頭上的小燈穿過夜氣,照亮不夠平整的村道。
騎上安安的車,一路果然省力許多,我想安安正是騎著它往來十裏八村唱龜茲,後架上綁著鼓和鑔的行頭,鼓麵和安安長年穿著的那件印刷廠勞保製服一樣有些發白了。
上次見麵,我試過用指頭敲擊鼓麵,鼓皮繃得很緊,用手指不容易敲出聲響,需要上鼓槌用力氣,這和城中酒吧那些供文藝青年客串一下的手鼓很不同。
這次借車之前,我們在安安屋裏坐了一會,想請他演示一下敲鼓,他說鼓槌不好找。請他唱兩句歌,他說不在那個場子上想不起調子,似乎也緊了緊嗓子,終究沒有出聲,臉上現出一絲不自然的尷尬。我想到電影《醉鄉民謠》裏的民歌手,無家可歸隻能在老朋友家的沙發上過夜,卻因為被邀請在客廳聚會中彈奏吉他而發火。對於民歌手來說,手藝就是掙錢吃飯的家夥,用來給朋友表演似乎是一種恥辱。
還自行車的時候安安不在家,我把自行車原樣推回房東的鴿棚裏。房東說安安打小麻將去了,場子就在文武街的牌坊下麵,正是我去搭公交車要路過的地段。
在牌坊下麵,並沒有看到安安的麻將攤兒。牧之打了個電話,他匆匆地走過來,卻不肯跟我們去吃飯,說自己的晚飯很簡單,就是一會回去隨便下個麵條。他大體是自己做一頓,中午在外邊吃一頓補油水,跟我在北京的習慣一樣。
新冠疫情消退之後,我再次去到布鎮,提起安安,心想他的鼓手生涯不知能否持續。過去一看,安安正在給自己補一件中山裝口袋的線縫,大約是春天要上身的。他戴著石頭眼鏡,身旁放著針線包,看上去像一個老人,發際下麵那一圈猩紅似乎也褪了色,顯得溫和了很多,沒有提起父親時那種元氣了。
提到生計,安安說還能維持,疫情期間沒人辦喜事了,但白事並未取消,樂隊裏有兩個人怕傳染退出了,他不管那麽多,去哪兒戴個口罩就好。敲鑼的走了,他一人幹了三人的活兒,也能多拿點兒。
麻將館不能開業,多數時候他呆在家裏,正好也能做做飯。看他的案子上,案板和擀麵槌都帶著白粉的痕跡,顯然是新近做過飯,安安說他什麽麵都會做。他會自己抻麵做飯這一事實,讓人多少有些安心,似乎有了將日子拉長的可能性,不再是口頭說的那樣緊迫了。
和尚
和尚住在市場門麵房的樓上,他其實並不是和尚。
第一次去尋訪,沒有遇見他,大約是出去給人家安裝防盜門了。牧之說,這項職業給和尚帶來了某種便利:裝門的家庭一般男人在外打工,女人門戶防嫌不嚴,裝防盜門需要女人搭手,留下了聯係方式,一來二去往往就登堂入室了。
這看起來是福利,其實也出於無奈:和尚的老婆跟人跑了。雖然現在人又回來了,但關係回不到從前。起因是老婆娘家的一樁財產官司,請了一名律師,官司沒打贏,律師卻拐帶了和尚的老婆。
老婆帶著兒女離開布鎮,跟律師同居了兩年,律師始亂終棄,老婆隻好回來。回來之後住在門麵房的一層,兩人不再有夫妻之實,但老婆還給和尚做飯,和尚給無業的老婆拿一些供養。這段曲折使和尚在布鎮出了名,也使得他性情大變,穿上了近乎出家人的服裝,手腕上繞著佛珠,逢人感歎世事皆空。“和尚”的稱呼就是這麽來的。
和尚的老婆在家。這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婦女,實在看不出她身上演出過那樣的情節。提到和尚,似乎隻是一個不相幹的房客。我們走到後麵院子裏看了看,二樓的門閉著,院地有幾盆小花和一個水池,一條和尚養的黑狗拴在那裏。狗極其細瘦,讓人懷疑主人從來沒有喂過它,黏人的情態,又讓人感到它的孤獨。看起來那些盆栽比狗受到的照顧要好得多。
第二次我們上午去市場,早市已經歇場,和尚還在睡覺,牧之在樓下喊了半天,終於,他從二樓一副窗簾後探頭,等會下來接我們。他理著光頭,身材胖大,看上去確實像個頭陀的樣子。老婆不在,我們跟他一起去到後院,上次的小黑狗已經不在了。
我們跟著他上到二樓,土黃色窗簾遮住一半光線,房間裏很淩亂,到處顯露起伏不規則的事物輪廓,是崴成一團的衣物、散落的鍋碗和其它雜物,鍋碗還結著食物的痂,看來他並非每頓都下樓去吃飯。最突出的家具是一個靠牆的書架,鬆垮插著一些初中學生用的教材,看得出來是兒女使用過的。
房間裏隻有一隻凳子,和尚坐在床上,我問他近來怎麽樣,他歎息說不怎麽樣,似乎我的問話開啟了他的話匣子,開始講起很多人生哲理,最主要的是人生空無,因為很多話題欲言又止,看上去不大像和尚,倒近於一位尚未煉成的哲人,在隱忍和通脫之間逡巡。
房間裏另有幾隻塗料桶,裝著玉米麵飼料,還有一套信號接收機一樣的裝置。這是用來飼養和訓練樓頂養殖的信鴿的。這是和尚的另一職業。
院壩裏搭著一架窄窄的鐵梯,可以爬到屋頂的鴿舍。和尚在前麵爬上鐵梯,領我們去看鴿子。鐵梯的坡度幾乎垂直,讓人有些發暈。梯子頂端有一扇小門,走進去之後就到了兩幢鴿舍之間,濃烈的氣息撲來,鐵絲網上沾滿了敗絮一樣的羽毛,咕咕的聲響籠罩耳膜,這是與樓下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
鴿舍麵積不小,鴿子們撲騰或者呆在角落,數量大約有上百隻。和平時廣場上見到被投喂的鴿子不同,這些鴿子的姿態更輕盈些,幾乎每隻的脖子上都有些斑點花紋,讓人想到王世襄在《錦灰堆》裏寫的“點子”。
和尚打開籠門,一群鴿子呼哨飛向天空,在布鎮高低錯錯的房屋上空徘徊。也有一些呆在鴿籠口的欄杆上,和尚伸手摟住一隻,鴿子的脖子閃著微妙的虹彩,在他手中顯得很溫順。
和尚養信鴿的成績不錯,得過區裏信鴿大賽500公裏組的前幾名,獎金不少。這種比賽有賭賽的性質,參與者各自出份子錢,贏者得獎,當然還有企業的讚助。給和尚掙來獎金的鴿子,不知道是否他手中這隻,二樓房間裏有帶著它照片的證書,不過當然,在我們這樣的外行眼裏,所有的鴿子都長得很像。
鴿籠裏鴿糞的氣味非常濃烈,但和尚似乎毫無感覺。他顯得比在下麵自在得多,終於暫停了對那些人生哲理的講述,眼神裏現出一小片天空,追隨著鴿子在布鎮上空回翔。
臨走的時候,和尚從屋裏什麽地方掏出兩枚銅錢,送給我和牧之,說這是古人的東西。銅錢外圓內方,帶著鮮明的綠鏽,我拿到靠門光線好的地方,看出上麵用篆文刻著兩個字“五銖”。我吃驚地說這是漢代的幣,牧之說你送我們這麽貴重的東西,和尚微微笑著說幣是真的,值不了幾個錢,是前一陣在杜曲挖出來的,你們拿著玩兒。
我事後百度了一下,確實如和尚所說,五銖錢固然年代久遠,但因為出土太多,一枚值不了多少錢,但這也說明了它不會是造假。
過了一段,一個小雪天半夜,和尚哭著打電話給牧之,說他剛挨了幾個警察的揍。原委是他深夜醉酒回來,老婆怕冷不願起床開門。
和尚開始是敲門,後來開始砸門,趁著酒勁嘴裏罵得也難聽,把過去的事都搬出來。老婆也不是好惹的,後來索性打了110,時值疫情期間,派出所出警迅速,四名戴著口罩的警察趕到現場,問他為什麽不服疫情管製亂走,不戴口罩還深夜砸別人的門,和尚酒勁大話沒說清楚,跟警察吵起來,嘴裏還罵罵咧咧,幾個警察把和尚按倒在雪地,暴揍了一頓準備帶上車,這時和尚才說自己是這家女人的丈夫。
警察核實了一番,確定他不是半夜砸門搶劫的,教育了幾句,把他扔在當地走了。倒是隨手扔給他一副口罩,勒令他帶上。女人依舊不肯開門,和尚在門外呆到四更天,又是凍又是氣,哭著給牧之打電話,說自己不想活了。
牧之的住處財神廟和市場隻隔著兩條街,趕過去把和尚接到自家避寒,和尚一邊哭一邊慨歎人生虛無,牧之勸慰到天明才送他回去。
疫情解除之後,我再次去布鎮,和牧之到市場街找和尚,他和老婆都不在,卻在一樓見到了他的女兒。女兒在四川念一所中專,因為疫情回家上網課,正在桌子上做作業,身背壯壯實實的,看上去和和尚有一點掛相。問起父親,她說不知道去了哪裏。
離開之後牧之告訴我,當初和尚和老婆鬧離婚的時候,女兒當時還在上初中,說“我要上學,誰能叫我上學我跟著誰”,後來跟著母親走了,兩年後又回來。這也是和尚的一件傷心事。和尚送給我的五銖錢,依舊放在我的書架上,顯著洞明世事的滄桑形狀,帶著鮮綠的銅鏽。
老太
那天我騎著安安的電動自行車,和牧之去塬腳看望一位表哥,路過一座村莊,建築似乎有點新,卻又過快地顯舊了,樣式劃一,和本地農民起的房子有區別。牧之說這是移民村,人都是從終南山裏搬出來的。
走到村子中段,牧之停下自行車,說去看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是牧之上次來幫表哥翻地認識的。移民村的地少,表哥的油菜地就在老太太的房子坎下,老太太站在院壩裏看牧之和表哥翻地,一邊跟歇氣的牧之搭話。後來她把牧之叫到院壩,回屋端出一大缸子蜂蜜水,說這是自家在山裏養的蜂蜜,遞給牧之,看著他慢慢喝完,一邊跟牧之聊天。聊天的內容,是她對熟人不便出口的家事。
老太太姓秦,家在終南山裏的大木瓢溝,人老幾輩住在那裏,自從幾年前搬到平原上,很多事情都變了。土地減少,也沒了靠山吃山的副業,兒子們出外打工,老太太和媳婦留在家裏。村裏都是婦女,隻剩下村長幾個男人,二兒媳就和村長相好上了,她幹涉不了,又沒處說。
牧之聽著她絮叨,也不好接話。蜜水的味道很清甜,的確和布鎮街上賣的不一樣,一口下去疲乏了的身子都舒服了。喝完了一大杯,老太太又泡上一杯,讓他帶到地頭。
我們沒有找到老太太的門,先去了表哥家。表哥回想說,他在地裏幹活的時候,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過老太太了。
回程時經過村莊,幾個老太太在公路拐彎處曬太陽。停車向他們打聽秦老太,一個老婆婆說:“她呀,前一陣摔斷了腿,躺在床上了。”她指給了我們院子。
敲開秦家的院子,一條狗叫得很凶,半天來了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攔住了,說明來意後,女人帶我們進了院子,這是秦老太的三兒媳。
走進客廳,老人躺在臨時支起的一張單人鋪位上,旁邊陪著一個看上去比較年輕的女子,後來知道是孫女,在外地上職業學院,因為放暑假回家玩一陣。
老人閉眼躺著,看不出是睡是醒,孫女說她自從跌跤之後,話就越來越少,幾乎不認識什麽人了。當牧之跟她打招呼,她睜開了眼睛,微微欠了欠埋在被褥裏的手,整個人像受了微風的蘆葦有了點活氣。很顯然,她是認識牧之的。牧之伸手握住了她的,問她最近的情況,她似乎是囁嚅著回答了一兩個詞。一旁抱著孩子的三兒媳帶點抱怨的語氣說,媽平時不搭理我們,有時候端飯給她,“她還煩躁得很,把頭一擺”。
兒子們常年在外,孫女沒有放假的日子,老人主要靠三兒媳照顧,三兒媳又有自己繈褓的孩子。至於那位二兒媳,似乎是分家居住的。老人摔跤之後沒有去治療,說是髖骨脫榫接起來很麻煩。寒往暑來,吃喝拉撒,翻身擦洗,不知道誰能一再盡心,就像此刻落在褥邊全無血色的手,無人注意。
我握了握這隻近乎幹枯的手。沒有一點溫度,似乎比想見的還要冷,含有一絲驚訝。從牧之見到的那個嘮嗑衝蜂蜜水的老太,到這個沒有溫度的軀體,其間也不過半年時間。自從在公路上平地跌了一跤,她的日子實際上已經結束,隻剩下一個句號沒有畫完,我有些懷疑她的拒絕說話和吃飯,是有意讓這個句點封口。
我們告別的時候,說下次再來看她,老太太還微微出聲回應。走到門口回頭,老太太又閉上了眼睛,手臂和呼吸落回到被褥裏,看上去像沒有任何氣息。那陣吹動了幹枯蘆葦的風停止了。
聽牧之說,老人在秋天過世了。
有一次我受朋友邀請,在秦嶺山裏住了兩天,地點就在大木瓢溝頂上,能夠俯見沿溝幾處搬空的院落,留下灰撲撲的瓦頂和土牆,掩映在高大喬木的蔭蔽裏。溪水仍舊白白流淌過院子,無人使用,蒿草深過了膝蓋。我想起去世的秦老太,或許從前就住在我視線的院子裏,挑水負薪,爬坡下坎,養大了兩層後人,沒有出過大的閃失。到了平原上,卻平白無事地跌倒了,一蹶不起。
在那片完全陌生的地麵上,她從來沒有找到過自己的立足之地。
住持
牧之的院子緊鄰財神廟,隻隔一條很窄的小巷,兩院人聲相聞。站在牧之新起的二層小樓上,就有一分俯瞰的意思。
財神趙公明本籍就是秦嶺腳下的人,或許與此相關,財神廟一直有香火,雖然不算旺,還有每年一度的廟會。有了這兩宗,就會間歇有人來住持。財神雖然在佛寺裏往往有一席之地,但出身是趙公明修仙得道,這座主供財神的廟,住持的一直是道士。我前後見過兩位。
前麵是張道長。有一次我去牧之的院子,剛好遇到張道長出來送客,男女兩三人魚貫鑽入一輛奧迪車,在財神廟前麵的土壩上倒車,穿過並不寬敞的後街走了。張道長揚起道袍的袖子,在微微揚起的塵土裏作別。
回頭他帶我們進了院子,在院子當心樹下一張石桌邊坐下,桌上擺著方才招待客人的茶水,張道長吩咐一個跟從他的十八九歲的小道士換杯倒水,讓他“手腳麻利,迎來送往學著點”,一邊跟我們聊起剛才來的客人。說來頭很大,是“軍級幹部,從山東一路訪問過來的,陪同他的除了夫人,還有一個是本地武警部隊的政委”,事因是家裏起房子,一直有些不清靜,讓他看看圖紙,是否衝犯了某方神煞。
這是張道長言談的一貫風格,跟他際會的不是大人物,就是某個很厲害的邪祟,相比一般在終南山修仙煉丹的道士,他的看家本事是捉鬼。
跟我們喝著客人送來的雪峰山雲霧茶,張道士就此說開去,說到前一段去了一趟湘西,跟一個惡鬼鬥法,那是一個特別厲害的女鬼,很重的怨氣化成的,撲麵把插香的米升子打翻了,白米撒了一地一屋,張道士為了收服她,身上被她的長指甲來往摳出了幾十條撲棱,還被她弄掉了一顆門牙,“你們看”,他張開嘴巴,讓我們打量門牙以旁的牙齦上的一處空缺,似乎也不像是新鮮痕跡。至於那個女鬼,最終到底收攏到了張道士做法的碗裏,被他翻腕蓋住,翻蓋時已經消散了。多年來張道長鬥過很多厲害的鬼,這個女鬼是最厲害的一個。
身旁的小道士一邊衝茶泡水,一邊和我們一起聽他聊著,臉上似笑非笑,張道長就教訓他“跟著師父好好學法,既然出來了就要安心”,似乎這位徒弟出家不久,還沒有那麽踏實,看上去也確實有點心事重重,臉上長著顏色發暗的青春痘,似乎有些營養不良,遠遠不及張道長的氣色。
財神廟的年代久遠,但規構並不大,坐在桌旁盡收眼底,隻有一進正殿,供著財神和關公。大約為了體貼香客的需求,旁邊也不失周到地供奉了一尊送子觀音。神壇裝飾不算寒酸,但也沒有很多寺廟大殿金碧輝煌那種感覺。
偏殿是張道士的住處,一口缸裏堆著不少金紙元寶,比財神壇上的小上幾號,大約是為了準備不久舉辦的廟會。牆上還掛著一幅不知哪來的字畫。另一邊的偏殿上鎖,堆著一些雜物。後院就是菜園,似乎也沒有開辟種植起來。前院靠街還有兩間房子,大約是徒弟住的。
雖然張道長神通廣大,我卻隱隱有一種這裏香火不旺的感覺,或許因為秦嶺腳下佛寺勢力太大的緣故,財神雖然實惠,名頭神通比起如來佛祖畢竟差了好多。
開春以後再去布鎮,張道長正在忙碌,給財神廟門楣上掛燈籠,道帽的帶子在輕寒的風裏微微抖索,身旁幫忙的人換了,原來的徒弟大約打了退堂鼓。
院子上空也紮了彩帶,一個幫忙的男人正在擦洗,牧之說這是給廟會做準備,廟會的主題是春耕。信佛的牧之說,其實這個節日來自於如來佛的生日,跟道家沒關係,但是正跟播麥的節氣重合,趕廟會的人多的話,財神廟可以借此賺一大宗香火錢。
雖然在應景忙碌著,對於廟會的前景,張道長顯得並不樂觀。他不再像上次見麵那樣情緒飽滿,而是抱怨“這裏的人沒有信仰”。說到自己打算離開,去他當年入道修行的福建,那邊的環境比這邊好得多。
果然不久之後,聽牧之說張道長已經離開,但並不是回福建,而是去了河南,以後又輾轉去了秦皇島。那場廟會趕上政府限製大型活動,場麵有點冷清,這大約是張道士去意確定的原因。
財神廟關了半年多,直到少陵塬上的李道長下來接任。
李道長是個道姑,牧之說當年就是財神廟的住持,後來去了塬上住持一所道觀,張道長來財神廟是她介紹的,現在回來也算順理成章。
李道長不長於神通,但在本地根基深厚,接手之後財神廟有新氣象,第一宗事是翻修大殿屋頂。這也算是布鎮的一件大事,很多居民出了錢,牧之就發願出了兩千塊。以前的窯瓦屋頂風化漏雨,財神的元寶買不通風伯雨師,泥塑之神有時難免受累,現在換成了彩鋼瓦,瓦楞升上去兩尺,相當於再加了一個大屋頂,財神和觀音娘娘從此長保無虞。
再次走進財神廟院子,人氣增加了不少,除了新的住持,多了一個小道姑,還有一個從塬上跟隨而來的三十來歲的後生,時常在廟裏前後幫忙,叫做三寶。石桌的陳設也無甚變化,除了那棵樹上貼了一張白紙:“寶寶病了,沒錢輸液”。我問道長是不是要募捐救樹,她微笑不語。
年輕的道姑跟以前那個小道士一樣黑瘦,看起來似乎有病。我懷疑三寶從塬上跟下來是不是意在小道姑,牧之告訴我全然相反,三寶和小道姑是死對頭,把她叫做“鵝”,經常在背後伸長了脖子比劃她,因為小道姑有胃病,吃飯之後會像鵝一樣發出“呃呃”的聲音。三寶敵視小道姑的原因是有她在跟前,妨礙了他接近道長師父。
三寶意在道長,雖然李道長比他年長了二十多歲。道長對他的態度正像一個出家人的優容平淡,雖然不排斥他前後幫忙,有時也留他吃中飯,到了下午四點鍾,就讓所有外人離開,關上廟門早早防嫌。三寶舍不得回塬上,圍著財神廟打轉,轉一陣到牧之院子裏來,趴在圍牆上踮腳尖向財神廟打望。望一會沒有收獲,會向牧之傾訴,他是如何戀慕師父,日子久了漸漸歎息,“看來我娶師父是今生無望了!”
我見過他趴在圍牆上踮腳打望的姿態,也曾經和他搭過一兩句話,看他不過是個略微戇直些的尋常青年。他為何如此厭小道姑而戀慕李道長,我沒有機會詢問。牧之說他看起來有些傻,其實自有心計,譬如他幫人做工拿錢寧肯少得一兩塊,一定要讓人欠著自己,因為這是吃虧,吃虧就是積攢功德,來世有福報,一點兒也不虧。他今生的執著戀慕道長,不知是否為來生姻緣修的福分。
新冠疫情來臨,布鎮的各個路口都封堵了,連同財神廟和牧之院子之間的小道。李道長關了廟門,除了過幾天買一次菜足不出戶,跟隨她的小道姑和三寶也各自回家了。有一天清晨,財神廟的門意外地開著,道長去派出所報案,看上去受到了很大驚嚇。
頭天晚上道長睡著後,有個竊賊翻牆撬門溜進了財神廟,在院子裏各個房間轉了一通,還在道長的房間外邊窺探了半天,道長睡夢裏隱約聽見了動靜。道長驚嚇的原因是,財神廟大門裝有監控探頭,從錄像裏看竊賊戴著一副麵具,想到這張戴著麵具的臉在窗外窺視,任是道長修為深厚,也由不得不後怕。
因為並沒有丟失值錢的東西,案子最終沒有破。我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懷疑:竊賊戴著麵具入廟窺探,是否為了怕道長認出自己,就是經常往來的熟人呢?
(因保護人物隱私,布鎮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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