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無奈

本帖於 2020-08-31 22:07:07 時間, 由普通用戶 YMCK1025 編輯
回答: 靈界見聞(八)YMCK10252020-08-31 19:49:06

青春無奈

 

--作者:葛劍雄

 

95.jpg

 

這幾年常見到青春無悔的口號,特別是用於回憶知青上山下鄉、或經曆文化大革命及各種政治運動,

 

以表示回憶者的達觀,顯示其革命豪情,並影響沒有這類經曆的青年一代。對此,我絕不讚成。

 

 

這完全是歪曲曆史。所謂無悔,隻能是就個人曾經作出的選擇而言,

 

而事實卻是絕大多數人根本沒有選擇的自由,完全是在被強製或受欺騙的情況下才參加或卷入,

 

隻能說是無奈。

 

 

這完全是在欺騙。既然無悔,何不幹下去?

 

但高唱無悔的人今天基本都是官員、企業家、學者、富人、名流、留學生,

 

至少已回到城裏安家立業並進入小康,有幾個還在農村、山區戰天鬥地?

 

既然無悔,完全可以回去,或者把子女送去,但這些人中還有人這樣做嗎?

 

 

這是一種極其危險的傾向。

 

那些人無悔的事物,都與文化大革命和此前的極左路線密切相關,他們無悔的結果,

 

豈不是在用事實肯定這場浩劫和此前的序幕?莫非要再來一場文化大革命?

 

 

所以,當我在回憶自己從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文化大革命的經曆時,

 

深感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並非是由自己選擇的結果,而是由這段曆史所造就的。

 

是的,我們曾經被愚弄,被欺騙,被壓抑,也曾經被煽動,被吹捧,被利用,既作為革命動力

 

也當過革命對象。我們當然應該深刻反省,畢竟青春無奈!

 

 

 

中學生活自然也給我留下過美好的記憶,特別是在人到中年後,更免不了會感歎歲月無情,青春難再。

 

但我寧可為了未來而走向死亡,也不願意再回首那無奈的青春。

 

不過,為了我們的後代不再經曆那樣可怕的年代,我不得不一次次回憶並記錄下這段無奈的青春。

 

下麵先摘錄二則:

 

 

 

中學生的大躍進

 

我是1957年進中學的,大躍進興起時正讀初二,當時的狂熱和荒唐至今記憶猶新。

 

印象最深的幾件事,一是放衛星

 

當時報上每天都在放衛星,各種奇跡不斷湧現,產量天天翻番,

 

我們這些十三四歲的少年哪裏知道什麽真假?

 

整天唱著趕上那個英國用不了十五年”“共產主義就在眼前,沉浸在狂熱之中。

 

不知是出於學校領導的布置,還是少先隊員出於革命熱情而自發行動,或者兼而有之,

 

學校裏也開始放衛星了。開始的口號還比較謹慎,如有的班級提出消滅不及格

 

但在其他班級消滅3分(五級記分製,相當及格)的口號麵前,

 

馬上有人放出了全部5分(優)衛星。可是不幾天,全部5的口號也顯得保守落後了,

 

因為據說別的中學已提出在初中學完高中課程,有的學生還準備著書立說。

 

 

於是,一個個具體的衛星放起來了。

 

如三天消滅錯別字,辦法是每天測驗幾次,教師來不及批改,就組織學生批改,

 

甚至同一座位互相交換批改。很快就有班級向校黨支部報喜,最近一次測驗證明全班已消滅錯別字。

 

消息傳出,其他班級也喜報頻傳,不到三天全校就放了消滅錯別字衛星

 

 

又如全部通過衛勞製(勞動衛國體育鍛煉製度)標準,初中生雖然是初級,但也有規定的指標,

 

60米跑、400米跑等都有具體的時間,短短幾天之內如何能全部達到?

 

於是沒有通過的學生就在操場上不停地跑,累了就歇一下再跑。

 

在這種情況下,照理不可能越跑越快,但一遍遍下來,不通過的人居然會越來越少。

 

直到天黑,不知是學生們真的越跑越快,還是計時的教師也放了衛星,奇跡終於出現,

 

全校學生全部達標,報喜的鑼鼓又敲到了黨支部辦公室門前。

 

 

 

 

二是大煉鋼鐵。

 

鋼鐵元帥升帳似乎是當時的頭等大事,記得具體的口號是1080萬噸鋼而戰

 

以後指標又成了1800萬噸。不久就輪到中學大煉鋼鐵了,

 

教師和一些身高力壯的學生在操場上建起一座煉鋼爐,其他學生全出動收集廢鋼

 

我們那所中學是新建的,實在找不到什麽廢鋼,學校周圍是棚戶區,都是非常簡陋的房屋,

 

幾乎沒有鋼鐵可拆,大家就跑到蘇州河以南的住宅區,將弄堂口的鐵門、

 

一些房屋上的鐵柵鐵欄全部拆下砸碎,有的同學還把家裏的鐵器拿來,

 

有的工廠放在馬路上的零件也被當廢鐵搬了回來。

 

晚上操場上爐火熊熊,師生們挑燈夜戰,終於把廢鐵爐成了一堆黑乎乎的

 

接著就是抬著這堆報喜--不是向本校黨支部,而是遊行到區委。

 

 

 

再就是消滅麻雀。除了平時用各種方法完成這項政治任務外,還有集中的行動。

 

記得全市消滅麻雀那天,我們一大早就到了學校,我分到的任務是和一批人一起爬上三樓屋頂,

 

見到麻雀飛過就高呼驅趕,不讓它們停留。

 

四周到處都有人放鞭炮,敲鑼打鼓,揮舞旗幟,奔跑呼號,各顯神通,據說戰果輝煌。

 

雖然我們在屋頂沒有抓到一隻麻雀,但都相信自己為滅四害盡了力。

 

 

 

除此之外,我個人還有過一項大躍進的成果。

 

我們去育才中學參觀了教育革命展覽會後,學校提出要實現電化教育

 

我積極響應,向地理教師建議製作一件電化教具

 

其實很簡單,就是在一個大木框上放一張全國地圖,底下用不同線路安裝不同顏色的小燈泡,

 

用開關分別控製,演示時根據需要開燈,分別顯示城市、鐵路、河流等內容。

 

學校給了我們一筆經費采購小燈泡、電線等,木工為我們做了木框,

 

我和一位同學夜以繼日忙了幾天才製成,送往展覽會向黨獻禮。

 

但以後再未見到這件教具,教師自然沒有用過。

 

 

 

 

饑餓的記憶

 

初中時,學校附近的街道辦了食堂,雖然還不像一些共產主義的典型或農村那樣吃飯不要錢

 

但價格也相當便宜,所以我還能從有限的飯錢中省下幾毛錢買書。

 

可是等我1960年進高中時,糧票的重要性已經盡人皆知。

 

本來在飯館用餐,在點心攤買早點是不要糧票的,但不收糧票的地方越來越少。

 

特別是廉價飯館和點心攤,每天供應的數量已很少,顧客必須提前排隊,或等上很長的時間,

 

才能買到限量供應的一份。為了省下糧票,家裏人曾幾次到浙江路一家麵店門口排隊,

 

輪得到的話,每人可吃一碗素交麵(就是在麵條上放幾小塊冬瓜)。

 

不久,所有的漏洞都給堵死了--飯館、點心攤憑就餐券供應,食品店的餅幹糕點憑糕點券

 

與糧票一樣嚴格配給。

 

 

 

進高中後我一直在學校的食堂吃包飯,午、晚餐都是八個人一桌,飯量可以各人自定,

 

每人有固定編號的碗。女同學大多定三兩一頓,男同學普遍是四兩,個別有定五兩的,

 

食堂根據所定數量放米蒸飯。由於炊事員放米放水未必精確,有時四兩的飯還不如三兩多,

 

有時同樣的定量卻相差很大,當時同學間雖還相當克製,但心裏卻不能不計較。

 

如果同學間拿錯了碗,定量少的吃了定量多的,那就更加尷尬。

 

輪到十天半月一次吃肉,大家就像過節一樣,但輪到分菜的同學負擔就特別重,

 

要是菜盆中的八塊肉大小相仿還好辦,要是有大有小就麻煩了。

 

開始時菜盆裏的青菜數量還是充足的,盡管幾乎沒有油水;

 

後來連青菜也不見了,隻有一些卷心菜的老葉。

 

到了冬天,飯碗裏經常是光榮菜

 

所謂光榮菜,就是以原來喂豬的豆腐渣為主,放少些菜葉、豆腐一鍋煮成的。

 

味道是不能計較了,再說這是政治立場,再不好也得吃。

 

由於數量不少,吃下去的時候倒很飽,隻是維持不了多少時間。

 

 

 

在家吃飯也同樣吃不飽,因為除了憑小菜卡按人頭買到的蔬菜(基本都是卷心菜的老葉)

 

和憑票買的幾兩肉、幾分錢豆腐外,一切食品的來源都已斷絕,

 

所以每家每戶都在為了讓這少米、無米之炊塞飽家人的肚子而各顯神通。

 

社會上流行的一種辦法是先將米炒熟再做飯,原來一碗可以變成一碗半,吃飯時雖皆大歡喜,

 

卻解決不了吃下一頓前的饑餓。報上還介紹生產小球藻,用人的糞便喂豬,

 

將飼料省下來滲入糧食一起吃。學校的生物教師輔導大家養小球藻,

 

到處是一個個放著發綠的水的瓶子,可以從來沒有人吃過據說極富有營養的小球藻。

 

用糞便喂豬的確實行了,但人本身已極其缺乏油水和營養,糞便中還能有多少有效成分?

 

所以當時偶爾吃到的豬肉也是一層皮連著瘦肉的薄薄一片。

 

 

 

最倒黴的大多是各家的主婦、母親,為了讓家人和子女多吃一點,往往隻能自己忍饑挨餓。

 

但在一些多子女家庭,即使母親整天挨餓,也無法解決子女間的爭奪,往往隻能采取分食製。

 

我家的鄰居家有六七個孩子,最大的是我同學,每天早上,母親按各人定量將全家當天的糧食分好,

 

然後各人自己決定如何吃。所以他家的煤爐整天沒有空,特別是分了麵粉後,有的做麵條,

 

有的攤餅。當然母親做好了菜後也得分配,否則就無法使每人都吃到。

 

 

 

在饑餓的日子裏,吃了上一頓就在等著下一頓,特別是上午第四節課時,都在盼快點下課。

 

當時高中生根本沒有手表,個別家裏有錢的同學也不敢戴手表。

 

輪到我們坐在靠窗一排時,就在課桌上放一個鋼筆套,記下太陽影子的長度,用這方法來估計時間,

 

又通過手勢或紙條告訴其他同學。饑餓和營養不良不僅使我們這些十六七歲的人發育推遲,

 

身材矮小,而且患上各種疾病,每次體檢都有新的結核病人被發現。

 

我在19625月的體檢中查出患上了浸潤型肺結核,隻能立即休學,一年半後勉強複學,

 

因原班級已畢業,轉入下一級。

 

但到1964年高中畢業時,肺結核尚未鈣化,體檢仍不合格,失去了報考大學的機會。

 

 

 

 

經常性的形勢報告和政治學習,使我們深信,饑餓是由連續自然災害蘇修逼債造成的,

 

並且是暫時的。

 

當我們聽到毛主席已不吃肉了的消息時,更感動萬分,因為我畢竟每旬都有二兩肉票呀!

 

偉大領袖的生活比我們還艱苦,於是咬著牙省下一二斤糧票上交團支部。

 

我們更相信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沒有解放,台灣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我們雖然吃不飽,但黨和政府還配給糧食和生活必需品,資本主義國家的政府會管嗎?

 

要是他們那裏遇到這樣大的自然災害,勞動人民不知要餓死多少!

 

 

 

在學校附近的北火車站一帶曾出現一些從鄉下逃出來的饑民,個個瘦得皮包骨頭,先是要飯,

 

說快餓死了,哀求救他一命,但哪裏要得到?

 

於是就開始搶吃的,從別人手裏搶過大餅、油條,拚命往嘴裏塞,任憑如何打罵,他們一概忍受,

 

隻是死不吐出到了嘴的食物。實在無法一口吃下的,如半碗稀飯,也會吐上一口痰,

 

使你隻得讓他吃了。學校立即進行思想教育,說明這些人都是農村的地富反壞,

 

不願老實接受勞動改造才逃出來。不久這些要飯的果然被統統趕走,

 

我們自然毫不懷疑他們是罪有應得,共產黨領導下還會有人餓死?

 

 

轉自《私人史》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