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故事|“坐月子”羅生門:三代人眼中的娘家與婆家
編者按:李婉君是中國人民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的博士,她把博士論文的選題聚焦於坐月子。她發現,所有的訪談對象,無論月子中多麽周密安排、悉心休養、嚴守規範,最後能無病無症的人卻鳳毛麟角。要麽有身體上的不適,要麽有情緒上的不滿。
月子期間也往往成為家庭矛盾集中爆發的一個特殊時段。當事人各執一詞,按自己的情緒和邏輯來表述和回憶,真相與對錯陷入無休止的爭論,或者說帶來一種羅生門式的困境。
在李婉君看來,月子,以及有關月子經曆的種種敘事,成為了解中國家庭成員間的互動、代際衝突,乃至綱常倫理在現代社會中的諸多嬗變的一個切口。以下摘自她的論文《生活圖示與身體想象》,三段口述其實來自祖孫三代人,每個人都出現在另一個人講述的故事中。每個人都通過對他人的褒貶,來建構自己在家庭政治中的正當地位。
文 | 李婉君
趙妍:28歲,我的月子我做主
趙妍的月子是自己找月嫂伺候的,媽媽也過來幫忙,老公月子裏主要負責買東西。人員配置聽起來很完美。那麽婆婆呢?“歲數太大了,身體不方便”。
“在我來這個家之前,我下定決心要好好把這個新家營造好,一定要孝敬公婆,讓他們晚年幸福。開始相處得還挺好,看見他家缺什麽東西,我心裏總是惦記著給買了。雖然覺得他媽脾氣大,動不動就愛急,但都還在能接受的範圍內。到後來就發現,他媽簡直不可理喻,天生就是攻擊性特別強的那種人,沒什麽事都能給你整出點事來,小事變大事。我從小的家庭比較和睦,哪見過一家人吵架鬧翻天的架勢。”
“他媽生了三個兒子,我老公是老三,哥哥們生的全是兒子,到我們這兒又是禿小子,估計也看煩了。兩個嫂子和他媽相處得都不好。那時候他二嫂剛生了孩子,還喂奶呢,肯定容易餓啊,吃點東西他媽都看不上,說人家‘喝奶咕咚咕咚的跟小驢兒似的一口氣喝兩包,也不懂得讓讓自己,怎麽那麽饞呢’。聽得我特別扭,人家還在哺乳期呢,這都什麽年代了,當婆婆的還有看不慣兒媳婦吃東西呢。反正老愛跟我說他大嫂、二嫂的壞話,沒一件事說的在理。當時我就想,說什麽也不能讓她伺候月子。我就先和婆婆說了,‘月子我打算用月嫂,您和我媽都不用管,您這歲數大了,身體也不好’”。
“其實我也不想讓我媽來,媽媽隻有我一個孩子,還是交給外婆帶大的,所以我媽的問題是不會帶孩子。我和我媽也有點小矛盾,媽媽從小就是比較強勢的那種家長,有什麽事情都特愛誇張的數落人或是大聲喊。我離開家多年,小時候還不覺得,長大了就很難再接受。我們倆人一說話就容易爭吵。我從小就不太愛喝粥,尤其是小米粥,也不喜歡吃甜食。我媽居然跟我說,月子有什麽難伺候的啊,每天喝點小米粥放點紅糖就行了。一聽這話我就上火,我不愛吃這種東西,幹什麽偏給我吃啊。我媽說‘行’,隨後補了一句,到時候你躺床上,給你吃什麽你也做不了主。我聽了特別生氣,心想著這哪是伺候我啊?我說你別來了,我要找月嫂,可我媽天天打電話,說‘你坐月子我不去,人家怎麽看我啊?!’沒辦法,她要來就來吧。但那天晚上,我自己躺床上一個勁兒的流眼淚。說不清楚為什麽,大概是想起小時候不開心的事情。”
“整個月子心情都不是很好,情緒挺波動的,一點小事就掉眼淚。尤其是和我媽,總是有別扭。活兒基本上都是月嫂幹了,我媽就負責給幾個大人做做飯,大部分時間還都是我老公做飯。我就煩我媽跟我說這個不好那個不好,一會兒嫌我老公買的東西不好、摳門,一會兒又說我婆婆家的人不來看我,不懂禮。她一說這話我就生氣。幹嘛總挑撥呀。”
“別看我媽在,沒月嫂可真是弄不了。月嫂是老公的一個朋友介紹的,性格很好,也會帶孩子,已經幹了十來年了。其他事情大都是自己安排,比如買食品、衣物,包括怎麽坐月子,也查看了不少資料。當時流行台灣月子,都說小S月子坐的最好,我就照著買了許多米酒、收腹用的棉紗布之類的。”
“整個坐月子期間,家裏基本上就是月嫂、媽媽、老公,外人來的很少。公公沒來過,婆婆來了兩次,但來了也沒什麽正經話,基本就是孩子應該怎麽帶,全是老一套,沒一點科學依據。她總覺得我弄的不好,我有點不愛聽,心想,要不您就來幫個忙,要不就好好說話,用不著一來就教訓我。孩子生下來就起了一身濕疹,大夫千叮嚀萬囑咐的說要少穿衣服,熱了起得更嚴重。可婆婆一來就嫌我給孩子穿的少,跟她說了多少遍大夫讓少穿,可根本不聽你說的,總要讓我給孩子多穿點、多蓋點。其實,老人說的對不對都應該理解,畢竟是好意,但我婆婆叮囑的話特別令人反感,根本不是關心孩子,就是為了顯示自己。
她來的時候還帶著他二哥家的孩子,每次都是提前打招呼,然後卡著飯點來,吃完喝完抹嘴就走,總共沒兩三個小時。還要我媽做飯、沏茶、伺候著,我除了看著自己的孩子,還要哄著那個大孩子。記得有一次她來了,自己也不動手,用命令的口氣跟我說,‘把這件厚衣服給孩子穿上。’我一聽就氣往上湧,沒等我說話,她語氣更不客氣,‘趕緊給穿上啊!’我扭身就走了。估計那次她也看出我不高興了,也就沒再堅持。反正他們每來一次我都是身體、精神雙重疲憊。”
陳淑玲:56歲,在娘家坐月子
陳淑玲是趙妍的媽媽,一名退休中學老師,她的月子是由她的母親照顧的。
“在我媽家坐的月子。那時候他們老兩口一個小院,兩間平房,平時都住東房,我坐月子就在西屋。月子裏其實心情不錯,但有點生自己婆婆和丈夫的氣,覺得他們沒有照顧自己,沒有盡到責任。當時都是在婆婆家坐月子,不在娘家生,因為你是嫁給人家了,是人家的人了。我這個人傻咧咧的。但當時周圍的人都對我回娘家坐月子這事議論紛紛的,覺得婆家不夠意思,太摳門,不出人也不出錢。”
“婆婆家對我不管不顧,懷孕的時候問都不問。孩子出生,婆婆就拎了一碗片湯,到醫院看了看就走了。別說坐月子,其實結婚也沒人管。我們結婚的時候婆家就送了一條單人床單,兩套被褥,也不知道那條床單給誰送的(冷笑)。當時被子還是破棉花,或者說就是棉花套子用網子繃的,哪像我媽給的被子,都是新棉花一層層絮的。”
“出了院我就直接去我媽家了。我爸可傷心呢,說閨女嫁錯人了,找這麽個人家。其實,找對象的時候,我爸就不同意,說他長了個豬眼,就算成了龍也是尿泥捏的。”
“月子裏是我爸我媽一起伺候我,我媽是主力,我爸就管做飯。當時都是在屋子裏拉尿,那時候家裏也沒有廁所,都是我媽給倒的。我回娘家坐月子,我二弟特不高興,他覺得媽給姑娘伺候月子,卻不給自己媳婦看孩子,覺得我媽偏心眼兒。他的孩子比我孩子小8個月,伺候我月子的時候,他那兒才懷孕。另外,我爸家長製太厲害,我二弟老跟他吵架。文革大串聯時,家裏窮得飯都吃不上,二弟跟我爸鬧騰,你就不能給我弄點錢讓我去串聯嗎?我爸牙縫裏摳出的錢湊了11塊錢,給他串聯去。後來就因為我媽給我看孩子,算是和弟弟結了仇,好多年都沒走動。”
“坐月子的時候也沒什麽外人來,大門外麵掛了紅布條,意思就是不讓外人進,怕踩了孩子抽風,踩了產婦沒奶。紅布條不大,指頭寬的紅布條掛門頭上,人們看見了就不進了,也是一種辟邪的意思。那時候什麽都不懷疑,什麽都聽老人的,不像現在的年輕人,有自己的主意。我媽說不能見風,30天我根本就沒出屋。在屋裏有時候還在耳朵裏塞棉花,怕耳朵受風。除了大小便,基本不下地,在炕上坐也是盤腿坐,說這樣能收縮骨盆。我總想,老人是為你好,不許幹這個不許幹那個,總是有益無害,所以一絲一毫的懷疑都沒有。
我爸特先進,沒啥忌諱,除了不能吃炸饅頭片、烙餅,大塊的肉怕消化不了,其他的都吃。當時別人坐月子都不敢吃硬的,連包子餃子都不敢吃。我爸就說,肚子裏一個疙瘩下來了,還不能吃東西,那不更是腳踩棉花套子了。咱們吃,每天就是雞湯、掛麵、包子、餃子、米飯,什麽都吃。我媽讓吃啥我就吃啥,豬肉、雞肉、白菜、豆腐、金針菇、海帶。其它的東西,想吃也沒有。文革剛結束,經濟那麽差,也沒有大棚,正是二三月份,大冬天什麽都沒有,大白菜還是菜窖裏儲存下來的。當時也不知道他們怎麽走的後門兒弄來的那些東西,那時還是供應製呢。”
“40天後,回自己家是第一次出門。家裏冷冰冰的,連爐子都沒生,還是我媽現生的爐子。丈夫也不在家,上班去了,不顧家的人。”
周汝珍:87歲,在婆家坐月子
周汝珍是陳淑玲的婆婆,已經87歲了。周家奶奶出身大戶,年輕時愛時髦、愛看戲,愛燙頭。在娘家一直過著衣食無憂的逍遙生活。21歲時由家裏指派了一樁門當戶對的婚姻,但沒想到婆婆凶悍,從此以後的日子變得異常艱辛。她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是1952年。
“大家婦不如雞犬,說的一點兒沒錯。進了夫家的門,也沒人養你。每年三十,娘家得給婆家送東西,送五子、年畫、雜樣、糖堆兒、一年的衣著花粉,連來例假的草紙都得送來。婆家什麽都不管,就結婚那套東西,說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九年你就別想添置東西。”
“我快生的時候,我娘家妹妹就把準備好的雞蛋、大小尿布、褥子、白米、小米、掛麵、紅糖、孩子的衣服,鬥篷什麽的都送了過來。一清點東西,發現忘了準備油布,婆婆讓我妹妹買去。他二嬸說讓成渝(丈夫)買吧。就這事兒,讓婆家買了三尺油布,婆婆就罵了好幾天。”
“我坐月子時,娘家送來幾百個雞蛋,我最多吃了十個。到第四天吃了幾個雞蛋,婆婆就叫喚開了‘你還吃雞蛋,我還養病呢。別以為那是你娘家送來的?到了廟裏就是和尚的。你做不得主了。’月子頭幾天是我娘家妹妹來伺候。早上來,晚上回去。我婆婆說話很難聽‘這就是店裏的臭蟲——吃客’。我妹妹的性格不像我這麽窩囊,她反駁說‘我來了,我可不吃您家東西,您想什麽吃了,我給您買去,想好吃的才能想得著我吧。’我那婆婆也真是沒臉,聽了這話還要東西呢。這倆人也算對上了。到了飯點,我妹妹就說‘我下館兒去了,活兒回來再幹’。十來天後我讓她回去了,怎麽就不能自己幹了?我自己起床幹活,就跟奴隸一樣。有一天我大姐來看我,看我正在院兒裏做飯呢,當時眼淚兒就下來了。這讓婆婆看見了,她大罵,‘這一家子的損鳥(沒出息的東西)啊,要不我這身子怎麽就不好了呢?要不是娶了這麽個玩意兒,能成這樣麽?’我大姐也不敢說話,放下東西就走了。大姐嫁的更是大戶人家,早晚有兩個老媽子伺候著,洗臉都有人把熱毛巾給擰好了遞手裏。但也沒用,一天到晚的她也是要伺候公公婆婆,就算不用幹活,也得在旁邊站著伺候。我大姐成天站著,小腿腫得厲害”。
“月子裏什麽都吃不上,哪裏能有奶?二老太太(丈夫的二嬸)提議給買了代乳粉。我婆婆成天說她,‘你是受了高人傳授了,從前可沒這話。’那時候我成天流眼淚,也不敢讓人家看見。平時還好,一吃飯就挨罵。坐月子別吃肉,怕你吃壞了肚子,吃多了說你肚子裏打開裏外套間兒了;吃少了說你挑三揀四了。有一天自己就是想吃麵片兒,偷偷下了點,讓婆婆看見,罵了我有一個禮拜。”
周奶奶總結說,“我這輩子,沒結婚時什麽都好,一結婚就好像咕咚掉到大泥溝裏,再也爬不起來了”。似乎這一切的不幸都是由一場不幸福的婚姻、一位刻薄的婆婆造成的。
不過,這個惡毒的婆婆其實也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厄運。她十五歲嫁入周家,先後生育了十三個孩子,但大都夭折,隻留下兩個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小兒子出生三個月時,丈夫去世。她獨自把一雙兒女養大,中間又遇戰亂、財產公有化。女兒嫁給了國民黨一個飛行員去了台灣,解放後再無音信。除了兒子和幾間瓦房,她幾乎什麽都沒有了。對這個境遇坎坷的女人來說,兒媳成了宣泄憤懣的對象。
而周家奶奶卻不一樣,她認為自己會盡力給後代盡可能多的空間和體貼,做一個問心無愧的好婆婆。“我現在對兒媳可不那樣,她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盡自己的能力幫忙。我結婚的時候,婆婆不讓掛玻簾(窗簾),我難受了多少年。婆婆1957年沒了,我出去就買了個玻簾,那時候還發布票。我5個孩子,哪個不穿衣穿鞋啊,根本不夠用,就那樣我也使勁省。有一次合作社裏進了大紅的玻簾,我一氣兒買了倆,留著給兩個兒子結婚用。兒媳婦生孩子,我給孩子做的全套小衣服,小棉襖,都是緞子麵、盤扣的。可不能像過去婆婆那樣兒了。”
坐月子:中國家庭道德的試金石
“孝道”被認為是中華文化的一個根本特征,母慈子孝的美好場景一旦因婆媳關係緊張化而有所改變,自然將演變成“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批判劇。“孝敬公婆”無論從“社會公德”還是“家庭私德”來看,都是女性不可推卻的義務,這個義務往往綿延幾十年。兒媳在人生的關鍵節點如果沒有得到婆家的支援,那麽對這種盡義務的心氣兒也就蕩然無存。坐月子,從某種程度來講,也成了兒媳考驗婆家的試金石,也是家庭中各方講述自己正義與否的關鍵事件。
以上三代人的經曆不一定是每個時代最典型的代表,但也能從她們身上找到同時代婦女際遇和觀念的縮影。
周家奶奶形容自己的婚姻如同掉進一個再也爬不起來的泥坑,月子裏遭受到的不公正甚至不人道的待遇,不過是她在這個家庭裏所有不幸的濃縮版。陳淑玲的訴求是責任和重視,婆家人對自己的不聞不問,不僅是不負責任,更是心理上不重視自己的表現。陳淑玲全然不提周家奶奶的付出,一句“什麽都不管”就下了完整的定義。她對自己女兒的感情,又表現得那麽真摯與熱烈,而這一切在趙妍看來,隻能感到被控製的壓抑。年輕的趙妍根本不希望婆婆或媽媽插手自己的月子。在她心裏,婆婆和媽媽的問題在於,總想左右她建立好的家庭平衡狀態,在沒有精力和能力平息這一切時,她寧願選擇遠離。
試著解讀上述三個案例,可以提煉出如下幾個意義:
一,當事人試圖通過對自己月子情節和背景的講述,通過對家庭其他人員的讚揚和不滿,建構自己在家庭政治中的正義地位。
二、不同時代的女性,不滿情緒的表達方式完全不同。周家奶奶一味忍受,陳淑玲怨聲載道,趙妍則自己安排一切,試圖遠離紛爭。這些行為表達,體現了女性在家庭生活關係中自身存在方式的轉變。但需要注意的是,盡管女性對生活的自主能力越來越強,但不滿情緒卻不可隨意張揚,仍然依靠簡單的“我對你錯”的模式來表達。
三、對自身的描述與上、下代際的理解之間,錯位嚴重。原以為對方會心領神會的一切,往往裹挾著滿腔幽怨或忿忿不平。怎樣才是合理且得體的行為,在“禮”觀念混亂的背景中,彼此的理解也處於混亂中。
口述中難以比對的事實真相,更展現出中國家庭關係的複雜性。但深究這種複雜性的根源不外乎兩點,一是因為家庭內部缺少統一價值與行為標準。在各行其事、各取所需的獨立狀態中,彼此間的不滿或直接或悄然的出現了。代際斷裂嚴重。每個人都渴望有一種秩序,要麽是禮,要麽是情,禮性思維一旦失去了活著的場境,甚至變得麵目全非。二是因為在家庭情景中,各種細節片段冗雜,每個人都能“斷章取義”出自己想要的論據,但無論怎樣取舍剪裁,主訴的論點卻不會輕易改變。再加上傳統文化中對“麵子”“諱言”“和為貴”的推崇, 加劇了家庭成員間彼此溝通的難度,似乎也更能讓人理解為何“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完——
作者李婉君,中國人民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