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132)

來源: YMCK1025 2020-08-27 21:45:2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0286 bytes)

 

在北京做夢的家政阿姨

2020-08-24 14:59:48

作者米來福

世界薄如蟬翼的天台上擠滿了好笑的人

1

4月剛剛開始,夢雲就在老家待不住了,心裏像有一股隱隱的火灼烤著,她從堂屋走到柴房,又從院壩回到灶頭,走走停停,坐立不安。

其實過完年她就想回北京,但那時疫情形勢還不明朗,她擔心進不了雇主的小區。3月份,雇主委婉地告訴她,他們夫妻倆現在都在家辦公,工資減半,孩子馬上也能上幼兒園了。她一聽就明白,這份做了3年的住家保姆工作,沒有了。

從過年回老家算起,兩個多月過去了,她覺得自己在家坐吃山空。這些年她已經習慣了不停幹活、攢錢的節奏。在家待了一段時間,右手臂的骨頭反而開始麻麻地疼,這是長期抱孩子造成的勞損,左腿膝蓋也隱隱不舒服,就連右邊的槽牙也掉落了一顆。工廠裏鳴轉的機器一旦停下來就容易出問題,人也是這樣。

更讓她受不了的是周圍的氣氛。年前,她拖了個塞得滿滿的箱子回到家,婆婆和丈夫湊過來看是什麽好東西,誰知大半個箱子都是書。婆婆“唉”一聲走開了,仿佛是刮開彩票後看到“謝謝”。丈夫則從鼻孔裏放出嗤笑的粗氣:“你說你把這些沒用的玩意兒帶回來幹啥?不嫌沉嗎?”

夢雲試圖跟他解釋:她在北京參加了一個專門由打工者組成的文學小組,每周都有大學老師、作家、編輯來給他們做講座,還有北大的老師呢!你知道北大嗎?咱們市每年高考能有幾個考上北大?在他們的鼓勵下,夢雲也開始提起筆寫自己的故事,有的還在文學小組的公眾號上發表了。這些書都是老師們送給她的,她平時太累了,時時刻刻要顧著孩子和家務,沒有時間看,但她一定要把它們帶回來,她相信自己老了以後會在家把這些書看完的。

丈夫咂摸著“北大”兩個字,他當然知道北大,但這兩個字從妻子嘴裏說出來,就覺得像是贗品。夢雲有時候在家無事,拿出稿紙想寫幾個字,家裏親戚們看了就笑:“喲,你真的要當作家了?”丈夫便跟著他們一起笑,笑得更誇張,和眾人站在一起,增加了他嘲笑夢雲的底氣。

3月末,兒子帶回來一個好消息:交了幾年的女友終於同意年底結婚了。兩邊談了幾次,女方家的最低條件是男方要拿出20萬,用作在市裏買房的首付。

夢雲一家人默默垂首。兒子今年30歲,是村裏年紀最大的單身漢。這些年,甘肅農村裏結婚單是彩禮都得20多萬,買房的錢另算。夢雲覺得未來的親家已經足夠仁厚,思來想去,事不宜遲,她應該盡快回北京找工作。

丈夫勸她現在不要出門,說這些年她給家裏攢了些錢,實在湊不夠,去親戚朋友家四處借借。夢雲搖搖頭,結婚是終身大事,錢不能一分一分地掰著算,不得給人家閨女買點首飾衣裳?疫情搞得各家現在都很難,誰願意一下子拿出幾萬塊錢借給窮親戚呢?再說了,借來的終歸是要還的。

丈夫歎了一口氣,他坐在春天溫熱的陽光裏,把假肢取下來,好讓那已經磨破的腿透透氣,稀疏的頭發有氣無力地搭在他的前額上。他年紀大了,即使有時候對夢雲罵罵咧咧幾句,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氣勢洶洶,動作和聲音裏都透出衰頹的意味。

2

“夢雲”是她給自己取的筆名,她原來的名字有些土氣,年輕的時候看瓊瑤小說,裏麵的女主人公都有一個浪漫的名字。名字像一道護身符,得到這種名字的女人好像就擁有了幻想和愛情的特權。她羨慕這樣的名字,想自己從小就愛做夢,就叫夢雲吧。

她生來個子高,上初中時個子就長到了1米7,像田地裏一株發育異常的稗草,不是女孩子該有的樣子。村裏人在背後議論她的高個兒、男人婆、醜,仿佛她得了某種怪病,或者她的個頭是從哪裏偷來的。她不願意被人指指點點,走路的時候便故意弓著身子,似乎這樣就能把自己往身體裏塞回一截。

夢雲有些文藝天賦。她愛看書,村裏能撿到的故事書她看了個遍;她去村裏看壩壩電影(露天電影),主題歌聽一遍就學會了,看完回家時都是一路唱著主題歌回去的;她也喜歡跳舞,電視裏有什麽舞蹈動作,她隻要抬抬腿、動動手就能學個八九分像。有時候她會一個人偷偷對著家裏的鏡子唱歌跳舞,隻有在那時候,她才驚異地發現,自己挺著脖子的樣子其實蠻漂亮。

結婚時,婆家給娘家送了1600元的彩禮,是當時全村最高的。既然人家花了錢,夢雲覺得自己就是婆家的人了。她一天到晚在田地裏掙不到什麽錢,吃喝用度都要看丈夫臉色,哪怕來月經了,花5分錢買衛生紙都要丈夫心情好才能要到,她就愈發唯唯諾諾起來。丈夫說,你長得那麽醜,又唱又跳的更難看,或者罵她,是不是想勾引哪家的男人?她便再也不去碰了。

有一年丈夫去鎮上市集賣蘋果,托人帶口信回來說生意不錯,怕是不夠賣,讓她趕緊再送兩筐去。夢雲不敢怠慢,裝了七八十斤蘋果,騎著大摩托朝鎮上奔去。越著急就越要出事,村裏的土路本來就坑窪不平,半道上忽然從田裏鑽出一個小孩,直直從她跟前跑過去。夢雲心一慌,車頭猛地往旁邊拐,一下子連人帶車倒在路邊,好些蘋果從筐裏滾了出來。還好騎得不快,人車都沒事,她翻個滾從地上爬起來,擔心丈夫等急了,顧不得檢查自己,裝上蘋果又繼續朝前走。

到了鎮上,丈夫便劈頭蓋臉地罵她怎麽來得這樣晚。她囁嚅著說自己摔了一跤,丈夫像被點著的鞭炮一下子跳了起來:“那蘋果摔壞了還怎麽賣?敗家的臭娘們兒,你怎麽不去死?”旁人看不下去了,過來勸架:“別罵了,她腳上都流血了。”夢雲這才低頭發現,右腿膝蓋上磕破了皮,血沿著小腿流下來,把她的米色褲子沾紅了。

回到家,丈夫還不解氣,罵她不長眼睛,罵她在市集上給自己丟了人,罵摔壞的蘋果沒有賣出好價錢,丈夫好像惡魔附體,他的臉抽搐變形,眼睛露出灼熱的凶光。最後惡魔在丈夫的身體裏站起來,揚起手給了夢雲一巴掌。

丈夫出夠了氣,躺在床上睡覺。夢雲去做飯,等她覺得惡魔從丈夫身體裏蟄伏下來,她再去小心翼翼地叫醒丈夫吃飯。

那些年夢雲挨過很多次打,最凶的一次導致她右耳耳膜穿孔,現在她右耳聽力都有點問題,在人多嘈雜的地方會突然聽不見。夢雲當時覺得丈夫挺過分的,但如果離開丈夫,她又能去哪裏呢?而且村裏那麽多女人都挨打,經常被打得頭破血流,相比之下,丈夫下手還算是輕的,何況,他還養活著這個家,總的來說,他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

3

2007年,正當盛年的丈夫因車禍導致左腿截肢,從此無法再幹重活。

夢雲要跟著村裏的人外出打工,丈夫起先不同意,他罵夢雲“眼見他殘廢了,就要去城裏找野男人”,嘴裏就一直沒幹淨過。直到婆婆都聽不下去了,問他“兒女上學的錢怎麽辦”、有沒有“給我養老送終的棺材錢”時,丈夫才不說話了。

那幾年,夢雲輾轉蘭州、銀川、呼和浩特等地。第一次到蘭州的時候,她跟在老鄉後頭隨著人流等紅綠燈,汽車從她跟前開過去,她站在斑馬線上兩腿發抖,路上的一切都讓她心驚膽戰。但她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天已經塌下來了,隻有自己個子高頂著。

在黃河邊上的一個啤酒廠,一箱啤酒曾從貨架上掉下來砸到她腳上,右腳大拇指蓋整個被砸掉了,鮮血往外湧,她也不敢聲張。她不知道有工傷這回事,看醫生要花錢,第二天要是不能來繼續上班就不是全勤了,又要扣好多工資,想到這兒,她心裏比腳趾還疼,就用衛生紙包了包,繼續上班。

慢慢地,她對疼痛的忍耐力越來越高。手上的繭子越來越厚,也就不覺得拎的東西有多沉重,有個頭疼腦熱也從來不去醫院,最後都能化險為夷地“捱過去”。她覺得身體就像彈簧,不斷地用疼痛加壓,才能激發它克服疼痛的能力。

從那時候起,夢雲開始夢見一個男人,他麵容模糊,但她相信他一定很帥,眉目的樣子總是看不清,卻能看見他眼角帶著一抹溫柔的笑,像黃昏時的餘霞那樣溫暖動人。有時候是一個月一次,有時候是兩三個月一次,她就像等待神秘的連續劇一樣,等著他毫無規律的來臨,有時候她還會在夢裏問他,你怎麽好久都沒來了呢?他也不說話,就是笑笑。

兩人離得最近的一次,是夢雲坐在公交車上,一陣狂風襲來,似乎要把她卷上天,他笑著朝她走過來,伸出手幫她關窗戶。她呆呆地坐在公交車上,在他的手臂下感覺到了他的體溫,她意識到了自己正在做夢,便對那個人說,我們一起回到現實中去吧。那人卻不回答她,公交車開進了一座森林,她醒來後,後麵的記憶被森林淹沒了。

丈夫的脾氣越來越差,每次她回家,丈夫都要厲聲質問她“是不是在外麵和別的男人好了”。看到她委屈流淚,他又會過來給她捏肩膀、捏背。其實她知道,丈夫出事後內心鬱悶憋屈,像一頭失去牙齒、被關在籠子裏的猛獸,既想繼續保持往日的威嚴,心底又害怕自己會被拋棄,才會用這種極端的方式試探她的反應。有一次,丈夫抽著煙悶悶地對夢雲說,他在中央電視台上看到一個人把別人打耳膜穿孔了,判了3年刑,他才知道這是犯法的,以前不應該打她。她聽到這話就放聲大哭起來。

2017年,夢雲托熟人給丈夫找了份在縣城看大門的活兒,自己則坐了18個小時的大巴來到北京,成為一名住家保姆。

來北京的目的隻有一個:這裏的工資是原來的兩到三倍。那一年,她已經49歲了。

4

原來的中介還沒複工,但家政群裏三天兩頭會彈出“北京阿姨急招”的消息。一個姐妹向夢雲推薦了另一家在東邊的中介,她想,疫情之後好多阿姨在外地沒法回京,需求量肯定大,自己又有經驗,天無絕人之路,心一橫,拖著箱子就從家裏走了。

她先去之前的雇主家收拾東西。那個小男孩開門一看見她,就撲到她身上:“阿姨,你怎麽這麽久都不來看我呀?”孩子從出生起,她一直帶到3歲,有感情了。

收拾完留在家裏的東西,孩子看她又要走,迷惑不解地問:“你要到哪裏去呀?”她忍住眼淚,笑著跟孩子說:“阿姨要出去工作。”孩子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睫毛撲撲的:“那你工作完了就回來哦。”她衝他點了點頭。

做家政的姐妹們經常勸她,不要對雇主的孩子全身心投入,孩子太黏阿姨了,以後離開的時候就揪心。但她就是控製不住自己喜歡這個孩子。

雇主夫妻是一對小年輕,言語之間對她很客氣,她就更覺得自己該知恩圖報。白天夫妻倆都去上班了,就她和孩子在家。孩子看小豬佩奇她也看,孩子滿地滾她也陪他一起滾。她覺得帶孩子就像在農村的時候種莊稼,看著一棵苗子漸漸長高長大,動作、樣子、眼神也跟著變化,每當這種變化悄然發生,怎麽能忍住歡欣鼓舞呢?她的普通話不太標準,有時候就讓孩子攤開識字繪本教她念,這時她覺得自己也變回了孩子。

正是在這個孩子身上,她才明白原來一個孩子的成長需要如此精心的嗬護,要一點一滴地給他們自信,想想自己的一雙兒女,她都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麽把他們拉扯大的了,小時候滿地散養,就知道給飯吃給衣穿,完全不知道什麽“精神成長”。等到他們懂事,自己又漂在外麵到處打工,幾乎沒怎麽關心過他們心裏在想什麽。女兒性格活潑一點,兒子就內向很多,人前總是笨嘴拙舌。她有時候會突發奇想,如果時光倒流,她一定會按照現在帶雇主孩子的方法來帶自己的孩子。

下電梯的時候,她心裏有些愧疚,剛剛自己說要回來,其實是騙了孩子。她一向覺得,孩子雖然小,但實際上特別聰明,他們能明白,也能記得所有事情,不能騙他們。

那天晚上夢雲就夢見了雇主的孩子,抱在自己手裏,孩子忽然哭著對她說,肚子痛痛。她急得四處找藥,抓起一個棕色的小瓶子,回頭一看,那孩子卻變成了自己兒子小時候的樣子,再仔細一看那個瓶子卻是空的。

夢雲嚇醒了,發現自己正和十多個人一起,橫七豎八地躺在地鋪上。她像一片落葉在湍急的水流中旋轉,一下子時空倒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想起自己幾個小時前拖著行李四處找新中介的情景:當時她迷了路,手機又沒電了,走在天橋上,四麵八方的車水馬龍向她湧來又急忙散去,自己就像一隻隨時會被洪水淹沒的螞蟻。最後,她定了定神,憑著記憶裏姐妹告訴她的那幾個字,一邊走一邊問路,終於在晚上10點過找到了地方。新中介把十多個她這樣的家政女工臨時安置在這間房子。

月光透過窗簾,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恍如隔世。她睡不著了,忽然想起年前和公益組織“鴻雁之家”的姐妹們在一起寫歌,有一段歌詞是這樣的:

我是鴻雁媽媽,
我有兩個娃娃;
一個叫我阿姨,
一個十月懷胎。

當時大家要錄這首歌,她專門錄了雇主的孩子叫她“阿姨”的聲音,請公益組織的人剪進姐妹們的合唱裏。那個孩子真的很聰明,叫“阿姨”的時候聲音清清脆脆的,像一粒透明的雨滴落下來。

此刻她又聽見那個聲音了,阿姨,阿姨,在她太陽穴上突突地跳。

5

疫情的影響遠遠超乎預料。

不少原來在酒店做活兒的阿姨們沒了工作,也紛紛轉向家政。雇主的需求量卻在萎縮,寫著“急招”的招聘信息,一問過去都要先交好幾千的培訓費。姐妹們都陸續遇到了這種情況,大家在群裏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些人就是想騙咱們農村人的錢。”“知道咱們著急找工作趁火打劫”。

夢雲在新中介的住處睡了半個月地鋪也沒遇到合適的活兒。一個姐妹問她,願不願意先去一家養老院幹著。工資隻有先前做家政的一半,但有總比沒有好,與其在中介這裏幹等,隻出不進,有點錢掙總是好的,她來不及多想便跟著去了。

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北京便顯得格外堅硬冰冷。夢雲對北京的感情是一直在變化:當她在這裏攢了一筆積蓄時,她後悔自己沒有早來;當她受了委屈、遭人白眼時,她又覺得過幾年應該離開;但每當她回憶自己第一次去皮村時的情景,她都對北京充滿溫情,說自己就像一隻在黑暗隧洞裏誤打誤撞的蜜蜂,偶然找到一個光口,飛過去,發現了一片花海。

那時她剛到北京,每周六是休息日,可以離開雇主家到處去轉轉。然而真的走出家門後,她卻一片茫然,不知道該往哪裏走,北京太大了,沒有一處是屬於她的。

有一天,夢雲拿出手機搜索“北京、打工、群體”,意外看到了皮村的“工友之家”。她在上麵讀了好些文章,都是外出打工的工友寫的,粗糲卻真誠的文字就像從她自己心裏流出來的一樣。她決定去看看,周六便坐了兩個多小時車,地鐵倒公交,從西四環跑到東五環外,來到一個破破爛爛的城中村。

第一眼望去,她的心沉到了穀底:這是什麽鬼地方?北京竟然還有這麽破的地方,連老家縣城都不如。但她想,花了這麽長時間來一趟,進去瞧瞧吧。意外地,她在工友之家的院落裏發現了工人圖書館、博物館和劇場,一個誌願者小年輕告訴她,晚上7點這裏會有文學小組的講座,“免費開放”。整整一個下午怎麽度過呢?小年輕給她遞了一本《活著》:“看看這個吧。”

那天晚上,她的眼睛因為看《活著》而有些不自然地紅,她也把公眾號上很多熟悉的名字和真人對上了。一群常年在外打工、衣著樸素甚至破舊的人擠在一個小房間裏,卻依然被一種叫做“文學”的東西發出的幽微光芒照亮,那是一點火星被一簇火光包圍的感覺。夢雲覺得這裏的人都懂自己,知道自己心裏的酸甜苦辣。她走過去,主動跟一位經常在公號上發表文章的打工大哥說話:“我在公眾號上看過你寫的文章,寫得特別好。”那是她第一次在外麵主動跟男人打招呼。

講座放在周六晚上,是因為一些工友周末也要上班,開始太早了大家趕不過來。有一天晚上,一位北大的老師來講,大家興致高昂,結束後已經快10點了。老師知道夢雲的雇主在海澱,說自己也回海澱,大姐你就搭我的車吧。夢雲急忙擺手,在雇主家她一向時刻提醒自己不要逾越分寸,北大的老師,那應該級別跟縣長差不多了吧,想想老家那些開車的有錢人,鼻孔都是朝天的,自己怎麽能讓老師開車送自己呢?

老師笑了笑:“別客氣,咱們都是朋友了。”

就這一句話,那天晚上她久久未能成眠。迷迷糊糊睡著了,她夢見自己在坐飛機,窗外霞光中升起一座輝煌的樓宇,她滿心驚喜:這就是海市蜃樓,傳說中的蓬萊仙境啊!光顧著高興,忽然周圍一切都消失了,座位、機艙統統一下子煙消雲散,她在一片黑暗的大風中往下墜落,一邊落一邊想,這是要落到哪裏去呢?再往下一看,這不就是我們村嗎?那覆滿塵土的房屋,那哆哆嗦嗦、早已無人供奉的小廟。繼續下墜,越過陸地,下麵就是萬丈深淵了,更可怕的還有老鼠和蛇,她已經看見了它們尖利的眼睛……她嚇得從夢裏驚醒過來。

春節前夕,文學小組要頒發“勞動者文學獎”,夢雲因為個子高挑,形象姣好,說話又大方,便被大家推選當主持人。當大家的目光都打到她身上時,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真的是美麗的。她和家政姐妹們參加“鴻雁之家”文藝演出的事跡還被記者搬上了央視新聞。在生命的前50年,她的美麗被家鄉的偏僻、丈夫的打罵、生活的窘迫死死壓著,日益凋落蒼老,隻剩下最後一抹痕跡。

就在此時,北京承認了她的美麗。

6

丈夫再不會對她動手了,他知道家暴也是犯法的,何況夢雲現在是家裏的頂梁柱,腰板自然硬朗了起來。

丈夫在縣城看大門,像一台默默無言的攝像儀器,記錄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有一次他慨然對夢雲說:“城裏的女人,可真不得了,個個都要穿名牌用名牌,女人買不起就破口大罵,把男人罵得跟喪家犬似的。”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似的:“我就想啊,我媳婦這麽漂亮,這麽能幹,我以前還打罵她,我可真不是個東西。”

但脾氣一上來,他還是會把自己那些掏心窩的話拋在一邊,忍不住衝夢雲破口大罵。夢雲卻不再是以前那個唯唯諾諾的膽小鬼了,她的神經變得強壯,她已經完全自信,即使離開丈夫也能養活自己,心裏便對他不再畏懼,反倒是丈夫害怕她會離婚。有了這樣的底氣,丈夫咒罵的時候她就像沒聽見,一邊幹著家務活兒,一邊心裏還唱著歌,而她越是表現得滿不在乎,丈夫就越生氣,這甚至會讓她產生逗逗他的想法。

她也學會了反駁。丈夫說她舉止“不像個大人”,50多歲的人了,腦子裏還成天想些不切實際的事。她就說:“不像大人也沒什麽不好。像小孩哪裏不好?壞事都是大人幹的,你看那些貪官汙吏、強奸幼女,哪一個不是大人幹的?”丈夫說不過她,隻得恨恨地嘀咕一句:“神經病。”

然而北京在給予夢雲信心和風光的同時,又會在她最躍躍欲試的時候給她當頭一棒。在她當過主持人後,身邊的人都紛紛對她說,憑她的條件,她可以去當老年模特。說的人多了,她便悄悄動了心。也是一個周六,她查到昌平一家公司要舉行老年模特大賽初選,便交了幾百塊報名費去參加。平時,她連一個水果也舍不得買給自己吃,那幾百塊是這幾年來她花在自己身上最大的一筆開銷。

現場有不少和她年紀相仿的中老年婦女,不少人看起來條件並沒有她好。但當她們打開自己手上的皮箱,從中拿出款式精致的旗袍、林林總總的化妝用品、7厘米的細高跟鞋,立刻便有一道光環從她們身上散發出來。一道無形的高牆在夢雲和這些拿退休金的老太太之間豎起,她隻是穿著5年前女兒給她買的一條白色繡花紗裙——她最拿得出手的一套衣服,當主持人的時候也穿的這套——腳上蹬著一雙發舊的平底帆布鞋,但她還是硬著頭皮,在評委異樣的目光中,到T台上走了一遭。

在回去的地鐵上,夢雲擠在人群中間想,從事任何一項文藝活動都需要長期的金錢和精力投入,對她這種年紀和背景的人來說,這已經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了。這是多麽令人痛心的事實,但她必須要承認啊。如果想寫出好文章,就需要長期的閱讀和練筆;如果想跳舞或成為模特,專業的配備和練習必不可少。或許作為一個阿姨,她能寫文章、唱歌跳舞、當主持人便能夠讓一些人驚奇,但這些驚奇和讚許中都包含著別有意味的寬容,因為她是阿姨才有的寬容。

那年回家過完春節,走的時候,丈夫把她送到了西安。離火車開車還有大半天,丈夫說:“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去哪裏玩過,去看看古城樓吧。”買票的時候,丈夫聽說兩個人門票要100多,手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丈夫戴著假肢,走路不快,兩個人在城樓上慢吞吞地挪著,不像來旅遊,倒像是長途跋涉迷路了。丈夫說:“來西安好多次了,這還是第一次上城樓。”夢雲說:“我也知道,你花這麽多錢,就是為了讓我有個念想。”丈夫又說:“你在外麵,受苦受累了。”

夢雲想,從這城樓修建起到現在,不知多少人生生死死,但自己現在就和丈夫在一起,這就是冥冥中的“緣分”吧。北京曾讓自己見到希望和榮光,但那終究不屬於自己;不管丈夫以前對自己怎樣,他卻是實實在在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他們這輩子已經裹在一起了。

從城樓上下來,他們便道別了。一個去火車站,一個回家。夢雲回過頭去看,丈夫慢慢挪著腿混入人來人往之中,一股熱流在她心裏湧動。她坐上火車,寫了幾句詩:

看著你漸漸遠去的背影
稍微帶著一點兒蹣跚
淚水忍不住流下我的臉頰

西安的古城樓真長啊
長得我倆半天都走不到頭
……

自己寫的這些比不上專業作家,但夢雲依然很珍視。她發給丈夫,丈夫破天荒地沒有諷刺她“幼稚”“寫些沒用的東西”,而是說“寫得很好”。

7

養老院裏的老人大都癱瘓在床,無法自理。有的護理人員為了省事,能喂食的老人也打鼻飼,一針猛地打進去,紮得夢雲的心也跟著疼。她受不了,輪到自己照料的老人,就一口一口地慢慢喂,喂一下擦一下嘴巴。別人都笑她給自己找事,勸過她幾次,她不改,大家也就各行其是。

一種壓抑的安靜統攝著這裏的空氣,躺在床上的老人偶爾發出呻吟和歎息,護理人員也常常陷入沉默,整座養老院像一部慢慢流逝的黑白默片。

夢雲想到自己的老家,年輕一代都想盡辦法去城市裏生活了,留下來的長輩接連去世,農村也陷入類似的寂靜中。在養老院的日子,她常常做噩夢,自己回到了村裏,遠遠一望,怎麽人人都披麻戴孝,好像在辦喪事呢?她猛然想起這幾年相繼故去的幾個親人,心裏一陣愴痛。這時,死人卻從棺材裏跳出來,追問她要去哪裏,她捂著驚恐的心口說要去北京,那站起來的死人就歎口氣,北京太遠了,太大了!說罷,又倒回棺材裏。

在養老院做了大半個月,中介那邊有消息了。新雇主家裏麵積比前雇主更大,人也更多,這意味著她會比以前更辛苦。但夢雲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去做阿姨。工資更高當然是最重要的原因,她也確實沒法長期忍受養老院的氛圍,在這裏,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力也分分秒秒在流失。

離開養老院那天,她走到自己照顧的那個癱瘓老人床邊,跟她道別。老人說不出話來,隻有手指還能動動,她就望著夢雲,拉了拉她的衣角。夢雲一下子鼻子酸了,她心裏感到愧疚,每次離開家時,她也會有相似的愧疚:她自己跑去繁華大都市,把衰敗留在了身後。

夢雲現在更忙了。她早上6點起床做早飯,一直忙到晚上11點,除了雇主夫婦,爺爺奶奶再交代點活兒,一刻沒有閑暇的時候。她白天幾乎沒有時間看手機,更別提寫點文章和詩了。但她依然從心裏感激雇主給了她這份工作。

何況,忙碌和辛苦其實也有好處。夢雲暗地裏也在觀察真正的“北京人”:他們對疼痛的忍受度很低,有一點小病小痛就要上醫院;他們更容易焦慮不安;他們的腦力過度發達而身體易於萎縮。城裏人60多歲就退休,幹不了什麽重活兒了,而對她家鄉的人來說,“退休”是一個太遙不可及的詞,她的母親和婆婆80多歲了還在地裏幹活,或許隻有當死亡來臨時才能退休。

有時候她會感到不公平,但轉念一想,農村人吃了太多苦,神經就粗壯些,生命力也更頑強,這也是另外一種公平吧。想到這裏她便感到釋然,心裏的苦會泛出一絲甜,自己沒有實現的夢也可以放下了。她甚至有些想念家鄉的生活,到她幹不動的那天,她會回家去,把老師們送她的書讀完。

疫情好轉後,有一天晚上夢雲抱著孩子在鬧市街頭散步。街上車水馬龍,流光溢彩,她恍惚覺得自己走在夢中某個似曾相識的場景。自己大半輩子吃了不少苦,但總歸受到了眷顧。身邊的人也有她所不知道的苦吧。人們習慣看到他人的幸福,羨慕別處的生活,而每個人的辛苦都隻有自己去承受和接納。她突發奇想——迎麵走來的某個人或許會誤以為她是孩子的親生外婆或奶奶,他或許會在心底陡然羨慕自己:看啊,她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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