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寫下七月七日《長生殿》
以下文章來源於菊齋 ,作者蕭冰
圖源:呼蔥覓蒜
七夕,總在每年溽暑最盛時到來。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長恨歌》這兩句詩近乎家喻戶曉。而化“長恨”為“長生”的傳奇《長生殿》依然在舞台久演不衰。不過,戲曲家洪昇一生的巨大起伏卻有些鮮為人知。
洪氏家族從元末明初就開始世居河渚,曆史上多出官宦,尤為顯赫。曾經,在洪家埭的洪氏宗祠裏有一副楹聯:
宋朝父子公侯三宰相,明紀祖孫太保五尚書。
上聯指南宋洪皓父子,下聯指明代洪鍾祖孫,洪皓、洪鍾皆官至一品。
南明隆武元年七月初一(1645年8月21日),洪昇生在甲申國難後的錢塘,彼時的中國,明安宗弘光政權剛剛崩潰,正是生靈塗炭之際,滿洲鐵騎正在加緊攻占江南。
因家學不淺,洪昇自幼熟讀四書五經,才華橫溢,又得陸繁弨、沈謙、毛先舒等名士教誨,十五歲鳴筆為詩,二十歲創作屢見,友人雲“洪子方弱冠,著書不可算”。
洪昇又與青梅竹馬的表妹黃氏結婚,更是傳為一時佳話——十裏紅裝鋪就,終於娶得了如意妻。洞房花燭夜,夫妻展顏歡笑。婚後的生活搖曳生香。為了求取功名,洪昇朝則伏案書寫,夜則把卷誦讀,而黃蘭次研墨以待添香烹茶。
相比於枯燥的八股文,洪昇更喜歡戲文,讀書倦怠時,便清清嗓子唱上幾段,黃蘭次琵琶伴奏,夫唱婦隨情意融融。
這位意氣風發的江南才子二十五歲進京,入國子監,但隻落得肄業,次年便铩羽而歸。
永曆二十五年(1671)秋天,二十七歲的洪昇從錢塘出發,一路北行,直至大梁,第二年隆冬才風塵仆仆地返回家鄉。
時正歲末,離闔家團圓的除夕夜已經不遠。
卻不料,一場“天倫之變”正在等待著他。
甫跨進洪園家門,洪昇就莫名地受到大母錢氏逐其出家門的責罰,同時也被父親“無罪見斥”。不知那來的嫌隙和怨憤,使父母任他無家可歸,流浪在外,竟然沒有半點憐憫。最終,他不得不帶著妻子黃氏搬出洪園,與父母分居。日子過得很艱難,有時幾乎到了斷炊的地步……
這樁發生在洪園深宅大院裏激烈的矛盾衝突,任何信息都被高牆擋得嚴嚴實實,個中情由自然無人知曉,加上當時史家對洪氏家族的忽視,留下的曆史記載有限,直至今天,我們仍無法知道洪昇這場家變的始末緣由。
三十歲,洪昇決意再次北漂,開啟了“傷心作客三千裏,屈指依人二十秋”的旅居生活。誰想,這一去就是十七年。
友人陳訏曾在《寄洪昉思都門四首》說洪昇:
我憶長安客,飄零寄此身。賣文供貰酒,旅食轉依人。
——陳訏《寄洪昉思都門四首》
洪自己也毫不諱言當時困窘:
大地春回日,羈人淚盡時。七年身泛梗,八口命如絲。攬鏡知顏改,聞鍾覺歲移。空懷拊髀恨,終愧弱男兒。
——洪昇《己未元日》
但生計煩惱並沒壓倒洪昉思,他的詩文逐漸得到了王士禛、李天馥等名流的認可,他們結交甚歡,“交遊宴集,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無不心折”,一時京師文壇為之側目。
洪昇仕途不意,隻好廣交京師名士,把精力用在詩詞散曲上。而後,父親起鮫遭誣和叛亂的耿精忠有關聯而被判流放寧古塔,他奔走呼號,向滿洲王公大人求情,且晝夜兼行,趕回杭州,奉侍父母北行,所幸後來遇赦得免。“多年遙負米,辛苦踏京塵”,自此,洪昇多次返鄉探望父母,屢屢奔波於北京、杭州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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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他形容枯槁,心力交瘁。
他反複寫到奔忙的無奈:“妻子長安親舊國,年年北往複南征”(《感懷》),“北往南歸兩行淚,誰能分寄大江流”(《揚州客舍夜雨》),而《夜泊》更是直接剖白心跡:
敗蘆寒雨斷磯邊,夢醒孤舟淚泫然。堂上二人年六十,旅中八口路三千。謀艱桂玉羞逢世,心怯風波且任天。擾擾半生南又北,未知歸計定何年。
——洪昇《夜泊》
又有《雪望》寫他黯灰的心境:
寒色孤村幕,悲風四野聞。溪深難受雪,山凍不流雲。鷗鷺飛難辨,沙汀望莫分。野橋梅幾樹,並是白紛紛。
——洪昇《雪望》
在此期間,他還寫了《長安》詩,其中,有“棋局長安事,傍觀迥不迷。黨人投遠戍,故相換新顏”之句,深惡統治集團內部傾軋與朝政翻覆,對社會現實有了較深的認識,也為未來創作打下了基礎。
在京城的日子裏,擅寫劇本的洪昇,生活、地位並未出現任何轉機和起色,他長時間以賣文(雜劇劇本)為生,寫過《詠雪》、《簪花》、《鬥茗》、《畫竹》等多個劇本,本子也曾被優人搬上舞台演出,但均未出現他期待中觀眾如潮、奔走相告的熱烈情景。
怎麽辦?再灰溜溜地回錢塘?
不!絕不!
就在這飄零顛簸中,洪昉思依舊篤定自信,構思巨作。
一次,洪昇和朋友偶然談起唐開元、天寶遺事,李白的狂放不羈使其大為感慨。於是他以李白為主角,創作了傳奇《沈香亭》,表現李白應詔在沉香亭填寫清平調詞的故事。到了北京,友人說《沈香亭》這個劇本寫得並不好,排場近熟,不能獨樹一幟。洪昇覺得有理,遂刪去原劇中李白的情節,加入李泌輔佐肅宗中興唐朝的故事,把劇本改名為《舞霓裳》。
接著,洪昇受白香山《長恨歌》、陳鴻《長恨歌傳》和白樸《夜雨梧桐》的啟發,又不滿於前人描述,刪去穢語和無關情節,“後又念情之所鍾,在帝王家罕有,馬嵬之變,已違夙願,而唐人有玉妃歸蓬萊仙院,明皇遊月宮之說,因合用之,專寫釵盒情緣,以《長生殿》題名,諸同人頗賞之”(《長生殿》例言),充實了《長恨歌》詩、傳的內容,把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情愛故事發揮到了極致,更名為《長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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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佳作的高妙就在於寫帝王情感而又不限於此,天上人間熔於一爐,把原本招人非議的皇室醜聞化為至情至性的真摯愛情。
在洪昇的筆下,帝王也如百姓一般有自己的愛恨情仇;同時,從戲曲角度說,避免了《梧桐雨》刻畫馬嵬之變的悲傷淒絕,讓李楊能在天上重圓,不留遺憾的“長生”也暗合了傳統戲劇精神的中和之美。
洪昇是明朝遺民,又逢南明政權一個個站起又一個個覆滅的板蕩,接觸的盡是懷揣故國之思的文人,自然對曆史興亡格外感慨。“好古每稱癖,逢人不諱狂”,酷愛曆史又個性疏狂必然要在作品中有所體現。《長恨歌》描繪的國家動蕩和玄宗幸蜀,無不昭示著中國大明江山的哀榮,這部神話色彩的帝王言情劇也有了曆史的厚重感。再加上洪昉思自通音律,曲辭雅正,審慎的創作態度更是增色不少。
我們的大作家又藉李龜年之口表達對亂世的憤懣:
【南呂】一枝花:不提防餘年值亂離,逼拶得歧路遭窮敗。受奔波風塵顏麵黑,歎衰殘霜雪鬢須白。今日個流落天涯,隻留得琵琶在。揣羞臉,上長街,又過短街。那裏是高漸離擊築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簫也那乞丐。
——洪昇《長生殿•彈詞》
1688年,“蓋經十餘年,三易稿而始成”的《長生殿》終於定稿,“予可謂樂此不疲矣”。洪昇滿心歡喜地把劇作搬上舞台,一時間京師轟動無不稱頌,甚至連滿洲皇帝玄燁都很感興趣。民間更是有“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之說。對於仕途蹇滯的洪昇來說,自己的心血得到朝野認同真不啻是種最大的慰藉。
但這種寬慰隻是暫時的。翌年八月,洪昇遍請名士,邀伶人在北京寓所演唱《長生殿》,孰料引起了軒然大波——
或許是洪昇疏狂個性引起政敵的不滿,又許是對國人一貫的政治迫害,給事中黃六鴻上本,彈劾洪昇等於國喪期間(佟皇後七月逝)非時演唱,是對朝廷的“大不敬”。洪昇因此入獄,革去國子監監生籍。當時觀看演出凡有官職者,一律免職,包括當時剛中進士的趙執信,終生不複用,是為長生殿之禍。
“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又兩年,四十七歲的洪昇再次帶著怨恨離開了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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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宦之路完全閉鎖,洪昉思再次流落到江南的故家,依然疏狂,更是把畢生精力都用在戲曲上。尤侗回憶,“洪子既歸,放浪西湖之上,吳、越好事聞而慕之,重合伶倫,醵錢請觀焉。洪子狂態複發,解衣箕踞,縱飲如故”。
除了在稗畦草堂吟詠之外,昉思更遊曆四方,《長生殿》也在此時正式刊刻,並在杭州、蘇州、鬆江、南京等地到處演唱。
雖然官場失利,洪昇卻在舞台上盡顯了才情。
中國戲曲史的耀眼雙子星南洪北孔,竟然都以文字取禍,悲夫!
洪昇晚年有《憶桂》詩,他是累了、也倦了。
池畔兩株桂,年年開暮秋。天香清鶴夢,花影亂魚遊。剪伐歸何處?婆娑憶未休。惟餘一拳石,似寫小山幽。
——洪昇《憶桂》
1704年五月,應江寧織造曹寅之邀,洪昇至南京,以三個晝夜盡情欣賞《長生殿》全本演唱。曹寅善音律、有才華,給自己和洪昇一人一本長生殿的劇本,並伴隨著名伶的演出而和聲節奏。此次盛會熱鬧非凡,曹、洪二子好不盡興。
金埴記載了這一曲壇盛事:
曹公素有詩才,明聲律,乃集江南江北名士為高會,獨讓昉思居上座,置《長生殿》本於其席。又自置一本於席。每優人演出一折,公與昉思讎對其本,以合節奏。凡三晝夜始闋。兩公並極盡其興賞之豪華,以互相引重,且出上幣兼金贐行。長安傳為盛事,士林榮之。
——金埴《巾箱說》
由於這個機緣,甚至有些人懷疑大名鼎鼎的《石頭記》亦是洪昉思所為,或者,至少也潛移默化地影響過曹家人……
我們大文豪在返鄉路上卻樂極生悲,六月初一於吳興酒醉登船落水而死,年六十。其師友如王士禛等無不為此扼腕。更令人感歎的是,洪昇生前常以柳永自況,身後卻更為蕭條寂寞,可謂一語成讖:生前落魄,身後落寞。
都說“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洪昇遭遇了太多的不幸,卻留下了傳世經典。傳奇《長生殿》在情節、主旨、宗教、曆史、音韻、表演上幾乎都可以說是登峰造極,末出《重圓》裏說:
舊《霓裳》,新翻弄。唱與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萬古無窮。
好一個“要使情留萬古無窮”。
好一個“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的洪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