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127)

來源: YMCK1025 2020-08-20 07:38:0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6260 bytes)

 

抱團的未成年欺淩者們

2020-08-18 10:5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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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東在

一個忠實的記錄者

2018年6月,某一線城市發生了一起校園欺淩事件,視頻在網上瘋傳——

一個穿著粉紅校服的女孩被好幾個人不停地推搡、扇耳光,最後被要求跪著道歉。當女孩抽噎著說出“對不起”之後,圍著她的其他人大聲哄笑起來,讓她“響一點”、“多說幾遍”,隨後,又有人一腳把跪著的女孩踢翻在地。

欺淩者染著不同顏色的頭發,穿著鬆鬆大大的衣服,一副“社會少女”的形象。辦案的警察說,她們根據各自的發色,自詡為“紅綠燈組合”。

處理這種案件一直讓辦案人員十分頭疼——按照《刑法》規定,未滿14周歲的(犯罪嫌疑人)完全不負刑事責任;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除了犯故意殺人、強奸、販毒、放火等8種嚴重罪行,否則不負刑事責任;16周歲以上才算有了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但如果是未成年人,還是應當從輕或減輕處罰。事後調查顯示,欺淩者也都是初中生,的確很難獲得什麽實質性的處罰。

近年來,類似的事件不斷引起爭論。在這個欺淩的視頻下,評論同樣一邊倒地要求嚴厲懲罰這樣的“小流氓”。

時值當地檢察院探索建立罪錯未成年人“保護處分”製度——即該保護的保護,該處分的處分,根據具體情況分級處置——欺淩者一共6人,3名滿16周歲的,以涉嫌尋釁滋事罪移送起訴,最終法院對2名判處一年以內有期徒刑,1名緩刑;3名未滿16歲的被送去了專門的觀護教育基地,進行行為矯正。

2019年7月初,我來到當地,本想見見“紅綠燈組合”,但卻不太順利——被判刑的幾人服刑完畢,辦案人員不掌握行蹤。我試圖聯係幾個家長,有人說孩子回老家了,有人抗拒媒體再度跟進。

“不過,我們這兒最近又發現一個類似的欺淩同學的組合,要不你見見?”一名辦案人員建議。

1

見到女孩們的最初場景,後來一直清晰地刻在我的腦海裏。如今想來,仍然感覺有些魔幻——

夏天,三個女生穿著同款寬大紅色T恤和過膝的牛仔褲短褲,擺弄著十字繡的手臂上下動著,裸露的手臂和小腿露出了部分文身。老師介紹,這是一堂手工課,是為了“讓孩子們靜下心來”。

那時候,三個人正在一所專門學校接受訓誡。這裏原本是一所工讀學校,如今改了名,接受司法機關不定期送來的涉案未成年人。幾年前我曾來過這裏,當時見的是幾個七八歲的女孩,她們被親生父母“出租”給別人,到大城市裏偷手機。

三人涉案的欺淩事件發生在2019年6月,與一年前的“紅綠燈組合”來自同一所中學,言談舉止相似,穿著打扮相似,甚至連發色也是同樣的紅綠黃……“因為上次的視頻傳播,她們都知道會有嚴重後果,所以這次特意選在封閉的房間”,辦案民警告訴我,這一次,欺淩者們沒有拍攝任何視頻,根據警方事後分析,幾個女孩是想達到打人的目的,但又不想把事情鬧大。

事發後,受害者報了警。受害人出生於2006年,被鑒定出一處輕微傷,沒達到刑事立案標準(刑事立案要求兩處輕微傷或輕傷及以上)。即使傷情夠標準,三個打人的女孩出生於2004年,未滿16周歲,也無法被追究刑事責任。

如果不是有“保護處分”製度,幾個欺淩者很可能被批評教育兩句就完了。但有了這個製度,經過評估,三人最終送來專門學校接受訓誡。

三個女孩進入專門學校接受訓誡前的“入學照”,當時頭發已經被強製要求染回了黑色,手部文身明顯。(作者供圖)三個女孩進入專門學校接受訓誡前的“入學照”,當時頭發已經被強製要求染回了黑色,手部文身明顯。(作者供圖)

小淩是我交談的第一個女孩,也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我必須膚淺地承認這和長相有關。她很清秀,皮膚白、個子高,四肢修長,表達流暢生動,甚至有些手舞足蹈的。她經曆了很多同齡人看來也許覺得天大的事兒,比如被退學、見警察,但語氣一直不以為然,有些表述還挺戲謔,好幾次甚至逗笑了一旁的老師。

比如我問她,“為什麽會來這所學校?”

她就回答說,“我們打了個架。早上我在睡覺,我媽過來說警察來家裏了,你快點起床。我說不要煩我,但我聽聲音不對勁,睜眼一看,兩個警察在床頭對著我笑。我去洗了一下臉,然後我就去了派出所,再就是這裏,跟我的小姐妹一起。”

我問她小姐妹都叫什麽名字,小淩輕快地說,“瘦瘦的那個叫小瑤,眼睛圓圓的是小萌。”說到“眼睛圓圓”,還拿手比劃了下。

我問她為什麽要打架,她的思維就發散了,“懊惱”地歎氣——“好後悔啊。早知道當時打得狠一點。我不知道還要在這裏待多久,天哪。”

被警察控製的第二天,小淩本該去參加中考的。在最初的視頻資料裏,能看到小淩走進詢問室後毫不緊張,反而是一旁她的母親手足無措,局促地跟警方說,“從來就沒接觸過這些,感覺很嚇人。”

小淩一直嚼著口香糖,顯得挺自在。她的小腿前後地晃,很快還把趿拉著的拖鞋脫了。

警方問話之前,小淩回頭看了下電子屏,然後驚訝地大聲問,“今天都14號了啊?”她母親說,“對啊,明天考試。”

她再次確認,“明天中考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嘟噥了句“好煩”,身體還配合地從凳子上癱下去。

2

起初,對於打人的事情,三人一直不肯承認。

到派出所後,三個女孩的說法很一致——沒有欺淩學妹,隻是因為學妹把小萌的手機“屏幕弄碎了”,所以雙方發生了點衝突,彼此推搡了幾下。

而找小淩三人問話前,警察從受害者那裏了解到的情況是:受害者那天在學校操場見到小淩幾人,隨後被“約”到一個快捷酒店,進房間後,隨即被質問為什麽和某位男同學“走得近”,很快就被拽頭發、打耳光、要求跪著道歉。

隨後,警察還找到三人商議對策的聊天信息:群聊裏,三人一致同意讓小萌“咬定單挑”。

等到了派出所,三個女孩的口徑果真很統一,謊話中帶著天真。比如警方問小萌經過的時候,她的父親幾次插話——

“為什麽要你咬定單挑?是不是她們說推到你身上?反正這個人爸爸殘疾,不怎麽管她了,讓她去承擔好了?

“你一個人怎麽可能把人家打得這麽樣?你這麽厲害?你去武術學校練過?

“人家賠錢我沒有的,要多少錢我都賠不出來,你不要逞英雄。學習上英雄是厲害的,別的英雄都是假的。

“如果她腿打斷了也說是你打斷的嗎?”

不管父親說什麽,小萌都是一臉委屈地說,“可事實就是這樣啊,她們就沒動手啊”。一直到最後,三人還是堅持原本的說法。

“早知道最終還是到這兒來,我們就不白費力氣了。”小淩衝我眨眨眼。問話後,警方讓小淩和小萌兩個初三學生回校參加了中考。之後,將她們三人帶來了專門學校。

 

最初讓小萌背鍋,主要就是想躲開訓誡。

在女孩們的認知裏,“欺淩學妹”是嚴重的,而“因為一件小事和學妹打架”聽上去就輕得多了。小淩確實沒注意已經臨近中考,“順其自然地打起來,然後順其自然地進來了”。她們早就沒有周幾的概念,日常的學校生活離她們很遠。

整個初三,小淩就沒怎麽去過學校。她說自己在外麵有一個“大姐”,帶壞了她們三個。說完她自己糾正,“也不是帶壞,就是一起玩,然後就玩偏了”。

再往前倒,整個初二小淩也沒好好上學。初三剛開學,“重新邁進學校沒幾天”,她覺得無聊,開始頻繁曠課。正逢當地檢察院和教育局聯合開展“保護處分”,排查有不良行為習慣的未成年人,防微杜漸。當時小淩她們三個女生就因為曠課,被送到了這所專門學校,那次待了4個月。

我恍然大悟,“也就是說這次打架,是你們第二次‘進來’了?”

小淩笑著說“對”,又說就是因為之前在裏麵待過,所以想避免再來。說實在的,專門學校條件其實還不錯,但畢竟是全封閉管理,要求早睡早起,且不能攜帶手機。而小淩她們要的是“自由”,習慣的也是日夜顛倒的生活。

 

那天,小淩她們三人在操場見到學妹,小萌提了一嘴,說不太喜歡這個人,“因為她很賤,不怎麽靈光”。一合計,幾個人去開了一間房,發短信讓學妹來。等學妹真的來了,小淩說,她們幾個眼神一對,就準備動手。

剪刀石頭布,這也是她們的慣例。小萌贏了,她最先動手。她說自己力氣不大,沒占上風,雙方都受了點傷,小淩和小瑤隨後加入,變成三打一。“學妹臉腫了,嘴角出血,那我還摔了一跤,還磕到床了,也很痛啊。”小淩回憶起“戰況”,還覺得挺委屈。

最後學妹報警了,三人還挺意外。小淩說,“因為我們也受傷了,雖然她傷得可能更重一點。”

小瑤說得更直接,“你報警了我就看不起你了,你還怎麽在這個圈子裏混啊?”

3

見過小淩之後的那個周末,我去了小淩家,屋子裏最打眼的就是整箱的啤酒——至少四五箱——在那之前我給小淩的父親打過電話,沒說幾句他就哭了,說自己成天借酒消愁,對工作壓根打不起精神,到了周末更是“一人飲酒醉”到淩晨三四點。

小淩的父親跟我說了很多,關於他眼裏的女兒究竟是什麽樣子,甚至毫不避諱地給我看他和小淩的微信聊天記錄。在微信裏,他稱呼女兒為“寶”。

父親的講述絮絮叨叨,無比真誠。與女兒小淩的對比,兩個人關注點的差異一下就凸顯了出來——這位父親一直強調的,壓根不在女兒的敘述範圍裏。此前小淩從沒跟我說過,休學的那年初二,她是在新疆度過的。

小淩的父親中年得女,對孩子有些溺愛。他在另一座離得不遠的城市上班,每個周末回一次家,對小淩一直管束少、滿足多。

“2017年9月,出事了。”小淩父親回憶,之前都是妻子接送女兒上下學,那時小淩突然提出要自己辦公交卡。他們後來才知道,小淩開始跟著一個高年級的同學“混”了。

“我記得很清楚,9月10號那一天,我坐著看電視,她媽在隔壁,她到一個同學家玩。九點鍾給我打電話,說她晚上不回來了。我說不行,必須回來。我倆大吵一架,她還哭了。我很堅持,哪有小孩夜不歸宿的……”

那天下著雨。大人們出門找小淩,在街上找到了她,和她後來密不可分的兩個朋友一起。

幾個女孩當初剛上初一,還能保持基本的循規蹈矩——哪怕是文身也會悄悄的,在一些特別不顯眼的位置——小淩的第一個圖案文在手腕,戴手表蓋住。第二個圖案大了些,她纏紗布。後來母親問,她說是貼上去的。再後來也不隱藏了,就說是文的,“我媽罵了我幾天,後來發現好像也沒用”。學校發現後,要求小淩洗掉文身。“強製。洗的時候賊痛,我殺豬地叫。”小淩給我看手上的位置,“沒洗好,留著印子不好看。我後來又文了一個蓋上。”

再往後,小淩一步步試探,一步步越軌。

 

2018年6月,轟動全市的欺淩案件發生後,小淩的父親有些害怕,問女兒是否知道。

“她說她當時就在現場,我的心髒就開始狂跳,我說完了完了。她還安慰我說,她在跟前,但不是一夥的,沒有直接參與。我已經知道,事情開始走向很壞的地步……”是的,小淩當時已經在那個“圈子”裏了。小淩說,那個“圈子”是幾個高年級的學姐帶著她們一起進入的,她們總是曠課、早退,經常出入娛樂場所。

很快小淩也惹了個不大不小的事。在學校裏,她問一個女孩要300元“保護費”,還威脅說不給就扇耳光。沒想到她選錯了對象,女孩看著柔弱,卻是練跆拳道的。小淩沒要到錢,還被對方教訓了,隨後那位女孩報了警。

派出所把小淩帶走,給小淩的父親打電話。“(警察)告訴我,你女兒相當狂,又拍桌子又踢凳子的。我說我希望你們嚴肅處理她,我絕對支持。”

事已至此,小淩的老師建議,借此機會給孩子“換個環境”,於是小淩的父親決定帶她去新疆。當然,小淩十分不配合,“在路上鬧,到了機場也鬧,很多警察都來問怎麽了。後來到了烏魯木齊,有朋友帶我們吃飯,在飯桌上她還用頭撞牆。”

在新疆入學後,小淩很快成了“大姐大”。

小淩已經會化妝了,麵容姣好,又是從“大城市”來的,一下課,甚至連高年級的學生都來圍觀,“把她捧得很高,人都有虛榮心。她就開始猖狂了。”

小淩的母親一個人在新疆帶孩子,她說,女兒變得很陌生,上課睡覺、下課抽煙,甚至出現不少暴力舉動,“比如晚上她要出去,我不讓,她就像個潑婦一樣把我摁在床上,打我。吃飯吃到一半想出去,就用手拍玻璃桌,或者拿剪刀出來揮舞。”

小淩的母親委屈地把手臂伸出來給我看,說有一次她想拉住要出門的小淩,被狠狠地擰了一下手,造成軟組織挫傷,直到現在手腕處還異常地凸出一塊。

但是小淩又並非完全不懂事。事後她會跟母親道歉,說自己動手不對,“有次她還說,自己去算過命了,命挺好的,你以後就等著享福,我會孝順你的。”

在新疆勉強撐夠一個學期,校長告訴小淩的父親,甭管當初是托了什麽關係讓小淩入學的,他們學校都不能再讓小淩待著了。於是小淩母親隻能帶著她再回來。小淩沒理會來接機的父親,直接在機場上了同學的車,“她說拜拜,我同學來給我接風”。

4

從那時起,小淩父親徹底失去了對女兒的管控。

有時話說重了,小淩幹脆連家也不回。回家後,小淩的父親內心像有刀割,卻也隻能輕描淡寫地說上幾句。“她的舉動、她的動作、她的口氣,她偶爾回家身上的酒味煙味各種複雜的味。我都能想象出她在外的樣子。”

2018年9月,小淩她們三個因為逃學被送到專門學校進行訓誡的時候,小淩父親真的“很高興”,“因為她受到懲罰了,她4個月可以不在外麵惹事、犯更大的錯誤了”。可4個月後女兒回家,規範了沒幾天,一切又和原來一樣了。

這次欺淩學妹,小淩父親希望司法機關能送女兒去少管所,“關她個一兩年”。檢察官告訴他得依法辦案,他聽說又是來專門學校,多少有些失望。

 

可小淩卻告訴我,她年幼時的記憶裏,父母總是吵架,這讓她心生厭煩。有一陣子鬧得凶,母親還搬出去一陣子,“就是從那一段時間開始真正放飛自我,以前還是有所克製的。”

這個細節,小淩的父母並沒有跟我說。可能他們覺得不重要,可能也隻是夫妻生活漫長相處中逃不過的磕磕絆絆,但是真沒想到,在小淩的回溯中,就是這件“小事”,成了她“放縱”的開始。

小淩說,之前她從來沒有離家出走,頂多是玩晚了。但在父母鬧矛盾、爺爺奶奶照顧她的那段時間裏,她第一次離家出走。“後來我媽意識到我不對勁,就又搬回來了。”

也在那段時間裏,小淩文了第二個圖案,那個在我看來張牙舞爪的圖案還有個名字,叫“吞噬你的靈魂”。

三個女孩的文身並不一樣,但都是在類似的位置、類似的花紋。解釋之後我才明白暗中玄機——右手手腕是三個人的名字首字母,每個人的順序不一樣,把其他人放在前麵;小腿肚子是各自喜歡的一幅圖。

小淩有著她那個年紀的煩惱,“比較喪,比較作,但是真的會越想越難過。”小淩說,六年級下學期她就偷偷抽過煙,“我感覺活得沒意思,每天去上學都好累,成績也不好,也不想寫作業。看著周圍的人都有喜歡的男孩子,我沒有。父母還要吵架。反正亂七八糟,各種各樣不開心的事情。”

小淩說,自己其實很理解父母的批評,以及後來父親的沉默,“我爸後來都不跟我說話了,就是還發微信”。但是,她離不開她的朋友們。她清楚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對”,家長說的是“對的”,“但是還是想去玩,因為如果我們不玩了的話,我們就沒有朋友了,每個人就很孤獨。因為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去新疆的那段經曆,小淩第一次並沒有跟我說。我第二次見到她的時候,問了她,她顯得挺意外,先問我,“我父母怎麽說的呀?”

小淩說,沒跟我說這段經曆,一是因為她的記憶裏沒留下什麽深刻的事情,二是因為,離開了原來的朋友,她滿心不高興,讓她從原來的學校去新疆的陌生學校,這在她看來就是懲罰,她打一開始就沒打算好好表現。

那時候小淩的手機也被沒收了,她趁著母親不注意會用iPad,登錄微信和原來的朋友聊天。她說,“我在新疆要死了”,朋友回複她,“你別急,我們拿著刀,衝去新疆,把你從張家解救出來。”她說自己看到這句話,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在小淩看來,“朋友”是她最在乎的。有次小淩跟父親帶著得意說,她的朋友們可以為她去死。小淩的父親說自己聽到這話,“心就像是在滴血一樣”,他跟女兒說,“你跟我講什麽江湖道義?她們可以為你去死,我不會嗎?哪怕你受到一點點傷害,我都會為你拚命。”

這番真情的表白後,小淩的反應隻是衝父親擺擺手,說這些她知道。

5

小瑤是幾個女孩子最小的一個,比小淩她們低一年級,念初二。不知是故作,還是本性,她在言談中卻顯得最有主見。

小瑤的父母離異很久,她跟著父親。“我覺得我爸對我挺好的,所以我有時候回家會帶一杯奶茶或者買水果給他。因為他對我比較好。”這個“比較”是針對母親的,“我媽有點凶”。

小瑤說自己不喜歡讀書,她知道注定要在這方麵讓父親失望,“我是想從別的方麵回報他的。”

最開始,小瑤聽說學校裏小淩她們“會玩”的名聲,就有意和小淩接觸。巧的是,她們幾個女孩住的小區離得十分近。小瑤找她們的頻率越來越頻繁,“心玩野掉了,你要再讓我回去讀書,我讀不進。我也試過再坐到教室裏,但是上課聽不進去,我就想為什麽要幹坐著,為什麽不在這個時間出去玩,或者睡覺呢。”形成慣性後,按部就班讀書成了一件很難的事情。

小瑤也開始離家出走,不過她說,並不怪小淩她們,“相反,是我自己去找她們,說我不想回家。我問你們在哪、我來找你們。那天本來她們要回家的,因為我不回,她們相當於陪著我。”不過,那個夜晚小瑤不想回家的理由實在過於簡單了,“因為沒寫作業,然後第二天就不想去上學。”

小瑤的父親告訴我,那次小瑤離家出走長達兩個星期,14天沒回家。

我又問小瑤,真的是因為沒寫作業?她看著我,說,“主要當時談了一個戀愛,比較認真,分手了,承受能力比較弱,一時間受不了那麽大的打擊。我也沒有用時間去平複,就直接放飛自我,出去玩了。”

小瑤這個前男友的名字縮寫至今還文在她的手臂上。

這件事父母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理解的,可能因為他們經曆太多,感覺我這種難過沒什麽,但是當時對我來說,真的挺難過的。”小瑤覺得隻有姐妹們能懂一些,不能懂的那部分,大家就一起玩樂,以此殺死悲傷。

本來是為了忘記失戀,但小瑤開始覺得在外麵玩“很開心”。

離家出走的14天,一個學姐帶著小瑤她們3人開了一個賓館的雙人床房,兩個人睡一張床。每晚房費128,四個人平攤下來沒有多少。她們問父母要,問朋友借,還有酒吧還給她們“發錢”——

我從辦案人員那裏了解到,她們出去蹦迪也算是一份“兼職”。幾個小姑娘一打扮,在人群裏很亮眼。她們的任務就是站在迪廳的各個舞池裏嗨,吸引顧客消費,每晚能獲得100元左右的酬勞。

小瑤告訴我,她們的角色有個專屬名詞,“槍”,“就是我們上麵也有人,管我們,分配任務。我們再問別人要不要台子,我們幫忙訂,從中獲利。”

一麵是在外“風生水起”,一麵是在學校“處處被針對”。

小瑤說,那時候她比較叛逆,喜歡跟老師衝,後來有同學跟她說,老師私下裏警告過班裏的同學,不準大家跟她玩。

小瑤似乎顯得無所謂,“我是這麽想的,很多人可能也不喜歡上學,眼睛看著黑板、聽老師上課,心可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但是他們沒有真的曠課,因為他們不認識‘這邊的人’,沒人帶他們進這個圈子。我相信,如果我的同學跟我去外麵玩一個星期,他也一定不會再回來上學的。”

於是,逃學成了她“思考”後的結果,“我初二了,還有1年就畢業了。我以後肯定是要讀職高的,混混就行了。”小瑤說,“這是我的選擇。”

我問她,你現在義務教育都沒完成,能為自己的選擇買單嗎?以後怨父母怎麽辦?

“要真的到頭來還怨他們,他們也太委屈了。”

但有一點,小瑤沒和我說實話。我問她,父母很早離異了,父親有沒有再找繼母?她搖頭,說沒有。

我後來去找小瑤父親的時候,聊到了晚飯時間,有個女人開門進來,一見到我就抱怨,說小瑤被她媽媽慣壞了,“哪個小女孩不要批評、教育呢?”小瑤的繼母跟我說。

6

去小萌家之前,我已經了解了,她的情況比較特殊——小萌是父母從別的省份抱養來的,她自己也知道。養母患有嚴重的抑鬱症,幾年前在衛生間內自殺身亡。沒過幾年,養父又受了工傷,手腳不靈便。

雖然三個女孩的家離得很近,但卻風格迥異,這基本反映了三個家庭的完整度——小淩家裏物品很多,但擺放得很整齊;小瑤家裝修簡約,大方得體;但小萌家隻是比毛坯房略好一些,沒什麽家具,物品堆放得十分雜亂,散發著令人不適的味道。一抬頭,衛生間門梁上還貼著辟邪的紅紙。

等我真的走進小萌的房間,才禁不住嚇了一跳:這個房間沒有可以下腳的地方,十幾平米的大小,地上滿是各種衣服和大大小小的快遞,床頭櫃上還放著好幾杯奶茶。這是夏天,而小萌她們已經被送去訓誡一個月了,小萌的養父也一直沒去收拾。他說他才不會去收拾,等女兒回來再說。

小萌後來跟我解釋,說她的房間本來很幹淨整潔的,“後來一群人過來,說她們要睡,那隻能給她們騰床。後來我疊好的衣服也被推到了地上,她們也能睡地上,睡我那團衣服上。”這群女孩總是玩兒得太晚,都困了,能去誰家就去誰家,反正沾著一個平麵就能睡著。

小萌最初逃學也是來自“集體”的力量。“我當時一開始出去有點怕,後來她們幾個人都去了,我想看起來應該問題不大。”在小團體中,她是比較被動的那個。但是她說,和小淩、小瑤她們相處久了,她覺得很舒服,“我身邊的確有那種人,吸過大麻遛過冰,但是我們絕對不會碰,而且我們會互相督促。如果把我們幾個分開,我們繼續在這個圈子裏混,反倒會結交那種對我們不是真心的人。”

小萌反反複複說,她們姐妹之間絕對不“塑料”。她也知道姐妹們的用心,比如不會談她不願意談的事,也對她的諸多情緒很理解。姐妹們不嫌她家亂,反而因為她父親的管束較少,最常睡在她家裏。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常常談心,談自己的家庭,談比較心酸的事,那些戀愛史。”小萌說,“你無聊,我也無聊,但我們在一起就不無聊了。”這種談心,從當時的一起睡,到現在被迫睡一起,是女孩們唯一的慰藉。

在專門學校裏,她們三個互相打氣,“有天晚上睡覺,我們三個人仰麵躺著,然後突然都感歎,好想回家。小瑤還說,我已經連續兩天夢到我爸了。那天我們都很喪,但是也沒有辦法,一到晚上燈一關,又一天過去了,時間過得特別快。

“有的時候,你一個人對著天花板看了又看,然後睡不著,眼淚自己就流出來了。就很絕望。

“這裏是一個你不想要待的環境,你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去。”

7

對於這些女孩,到底什麽樣的“糾正方式”是對的呢?

小淩她們已經被“保護處分”製度約束了兩次了,從事後來看,第一次效果顯然不佳,並沒讓這幾個女孩“改好”,而且之後的越軌行為還變本加厲。分級處分、提早幹預,這一製度的初衷當然沒錯,那麽,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專門學校雖然不是工讀學校,但本市的人都知道,這是和普通學校不一樣的地方。小淩她們第一次待了4個月,覺得自己很難再扯下“壞孩子”的標簽了。小淩說,寒假剛回家的時候,她也想要“重新開始”,但是她發覺,“家裏管得比之前更嚴,而且動不動就說,信不信我再把你關起來,送去專門學校。就很煩。”

小瑤說,第一次“保護處分”結束後,她回到原來的班級,不僅同學都躲著她,老師還會明令限製她和小淩、小萌在一起。這一下讓她希望全無。

“再去學校就很沒有意義了,很壓抑。”小淩開始繼續逃學。

第一次“保護處分”開展的時候,檢察官也到專門學校去給孩子們上了課,另外也給三個家庭開展過親職教育。三個父親也都承認,他們在教育上出現了問題。小淩的父親說,“我這三年一直在反省。我認為家庭教育要承擔70%的責任,剩下是社會和學校。”

第一次從專門學校出來後,幾個家長也史無前例地重視。大家坐在一起開會,達成共識,必須“各個擊破”,管住自家孩子,甚至挑撥離間,堅決不能再讓她們結伴出去。小淩的父親說,“就坐我們家沙發上,所有人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但是腿長在女孩自己身上,家長也沒法24小時地關著,孩子們不惜發生衝突、打鬧,也要和自己的姐妹們在一起。小淩的母親後來又撥打過兩次110,也沒阻擋得了孩子。

2019年3月到欺淩事件發生的6月,是一段脫軌的時間。女孩們幾乎沒上過學,始終在一起。我問她們都玩什麽,小淩說她們也不知道玩什麽,“就是躺賓館的床上,點外賣、玩手機、看電影;出去的話就蹦迪、喝酒、打遊戲、打麻將。”

然後就是抱怨家長們的“誤解”——“就是他們總覺得我們幾個現在這個樣,都是誰誰給帶壞的。其實如果你不想學壞,人家怎麽帶,你都不會出去的。他們有沒有想過,我們就是這樣的人呢?”

結果就是,這三個女孩之間的紐帶史無前例的緊密。

後來,有一個專門糾正有偏差行為的罪錯未成年人的司法社工跟我說,其實對於這些未成年人而言,每個人都在尋求一種滿足感,一種獲得感,那種你真正能夠做成某事、真正得到認可的感覺。

三個女孩子在正常的環境裏得不到這種感覺,而在她們的那個環境裏能得到。最重要的是,那種感覺把她們三個人聚在一起,互相認可互相鼓勵。這就是為什麽她們三個人的紐帶如此強烈,即便在所有父母、所有長輩老師,以及傳統意義上象征權威的司法工作人員的“阻撓”下,她們仍要在一起,而且異常堅定。

 

尾聲

2019年11月,我再次找到小淩三人,了解她們最新的情況。

她們在那所封閉的專門學校裏待了整個暑假,出來的時候,小淩、小萌兩人拿到了中考成績單,沒有意外,200多分而已。她們填報了同一所職高,開始中專學習。小瑤回到原來的班級,開始念初三。

我們約在了一家奶茶店見麵,我等了她們一會兒。三個女孩一起出現的時候,我竟然有點害怕。她們這次化妝了,穿搭很精致,讓人覺得有距離感。

剛坐下,小萌說去上廁所,小淩說得去商場先找個充電寶,就剩下我和小瑤兩個人,氣氛一度有點尷尬。

小瑤突然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她笑了笑,“你今天沒化妝吧?”小姑娘接著“指點”我,要怎麽化個淡妝顯得不那麽疲憊,包括隨身帶一個隱形眼鏡盒,每隔四小時換一下,緩解幹澀。

很快小淩和小萌也回來了,三個女孩開始喝著飲料,嘰嘰喳喳地分享她們的新生活。比如,上了職高,學校管理比初中鬆了很多,食堂也比之前好吃。她們開始覺得泡吧挺無聊的,頻率從過去每天都去變成了一周一兩次。她們覺得新生活不錯,鼓動小瑤也考同一所職高,甚至,“我們可以掛科,等你一年,然後就又是同學了。”

我們聊了1個小時,最後我問起被她們欺淩的學妹的近況,幾個女孩也沒有尷尬,說她們沒再管,“如果再在大街上碰到,應該還會打個招呼啥的,因為她也知道,她報警了,我們也倒黴了,彼此算扯平了吧,翻篇了。”

不過她們說,那件事後,她們再也不會動手打人了。“我覺得我們還是比過去成熟了很多,不是嗎?”

就在前幾天,小瑤還給我發了一條微信,應該是群發的——“晚上不喝酒,人生路白走,快來XX酒吧找我碰碰酒杯,重點是妹妹多……”

小瑤也初三畢業了。她最終沒和小淩、小萌上同一個職高,但是她們的時間自由了,經常在一起。我忽然意識到,這三個女孩子將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隻是我也不確定,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文章人物皆為化名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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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情實錄(54)[爆發篇]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742 bytes) () 08/20/2020 postreply 07:48:06

校園欺淩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417 bytes) () 08/20/2020 postreply 22:2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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