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世紀的中國,文化圈最牛的兩撥人,一撥是四川眉山蘇軾他們家,另一撥是江西人。
1045年,江西分寧(今修水)。黃氏家族迎來了一個男娃。
分寧黃氏是進士世家。黃庶的父輩共有同族兄弟13人,個個以學問文章出名,其中有10人考中進士,當地人說是“十龍及第”。
三年前,1042年,黃庶也考中進士,延續了家族榮光。
在整個宋朝,以及明朝的前100年,是江西文化人才輩出的兩個時代。
黃庶希望這個新降生的男孩,將來能給家族和江西爭光,爭到什麽程度呢?
他給男孩取名“庭堅”,用的是上古傳說中“八元八愷”16位賢臣之一的名字。這種望子成龍的心態,大概類似於現在的父親給孩子取名“化騰”或“一鳴”。
有一次,他的舅舅、北宋政要李常到他家裏來,看到書架上許多書,隨手抽了幾本出來提問。
李常當場驚呆了,逢人就說,這個小孩“一日千裏,必大有為”。
至於,在哪方麵“大有為”,舅舅沒有明說。大家都憑直覺理解成,在官場上“大有為”。
然而,黃庭堅7歲的時候,寫了一首詩,又讓所有人驚掉了下巴。
“名利”二字,有些人活到70歲都掙脫不了,這個小孩,7歲就看透了。
19歲時,黃庭堅入京科舉,還未放榜,朋友們就哄傳他得了省元。於是大辦酒席,預先祝賀。
喝著喝著,放榜消息傳來,說真正考上的是孫升和另外兩人,並沒有黃庭堅。
大家一聽,失望透頂,一哄而散。有的人臨走前,還擦著眼淚跟黃庭堅道別:“兄弟,保重,別想不開呀!”
酒後,他還和孫升一起去看榜,神色跟平時沒什麽兩樣。
3年後,再考。這次沒人給他預辦酒席,他卻靜悄悄考中了。
後來,有個跟他同姓的相麵先生,硬拉著黃庭堅,要給他看相。邊看,邊歎:
看完,相麵先生不跟黃庭堅要錢,卻跟他求一幅字,想做個廣告。
黃生相予,官為兩製,壽至八十,是所謂大葫蘆種也,一笑!
黃生接過這一招牌,歡天喜地。人家問他,啥是“大葫蘆種”,他卻一臉懵圈。為了顯示自己無所不知,他也不好意思問黃庭堅。
我曾在相國寺看見一個賣大葫蘆種的人,背著一個葫蘆,奇大無比。他從大葫蘆中取籽出售,一粒就賣數百錢,貴死個人,但人們還是競相購買。不料,買了高價葫蘆種的人,種下去後,結出來的卻是廉價的瓠瓜。
原來,黃庭堅給相麵先生題寫的招牌,是在暗諷其忽悠人。
他才不相信自己是什麽當大官的命。他壓根兒就沒興趣。
▲黃庭堅(1045—1105),號山穀道人
1072年,禦史中丞孫覺的家裏來了個大人物——蘇軾。
孫覺事先把女婿黃庭堅的詩文,放在一個顯眼的位置。蘇軾一來,果然就看見了,隨手抓起來,不讀不知道,一讀嚇一跳:
我閱文無數,當今世上的人,真寫不出這麽超逸絕塵的文字呀。
此人如美玉,不去接近別人,別人也會主動接近他。將來名聲大到想逃名而不可得,又何須揚名呢?
數年後,蘇軾見到黃庭堅的舅舅李常。李常也向蘇軾力薦自己外甥的作品。
黃庭堅13歲的時候,父親黃庶就過世了。此後,全賴舅舅撫養。舅舅相當於半個父親。
李常趁機跟蘇軾要了聯係方式,讓外甥與這位大文豪互加好友。
黃庭堅遂戰戰兢兢給自己的偶像寄去詩文,請求指點。蘇軾也經常回信,賦詩作詞,不在話下。
轉眼到了1079年,蘇軾身陷烏台詩案。案發之初,早先與蘇軾有過詩詞唱和、信件往來的人,紛紛加入揭發隊伍,撇清關係。
黃庭堅當時人微言輕,卻要站出來替蘇軾說話,說了一些“蘇軾忠君愛國”之類的話。
1086年,元祐元年。帝國政局發生重大變化,“新黨”失勢,被歸為“舊黨”的蘇軾、黃庭堅等人紛紛回京做官。
黃庭堅用一塊石硯作為見麵禮,以弟子身份登門拜見了蘇軾,正式成為蘇軾的學生。
蘇軾為正式將這名老學生收入“蘇門四學士”而欣喜不已,寫詩說:
有了這樣的弟子,我是病也好了,憂愁也解了,吃嘛嘛香。
隨後的三年左右,黃庭堅與蘇軾及其他門人朝夕相伴,切磋詩文,鑒賞書畫。這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有一回,師門聚會。黃庭堅拿出昨晚寫的草書,請蘇軾點評。
蘇軾看後,捋須頷首,表示滿意:“你的字,用一種現象來形容最貼切不過。”
黃庭堅瞬間整個人黑線了,不帶這麽幽默的。他不甘示弱,說老師的字也好有一比。
在座的人,都笑得肚子疼。這倆書法大師,互相“惡心”,旁人卻不敢當真,這分明就跟如今的首富們動輒說自己“一無所有”“普通家庭”是一樣的,好嗎!
▲黃庭堅草書《諸上座帖》(局部),故宮博物院鎮院之寶
這期間,黃庭堅的詩越寫越好,世人開始將他與蘇軾並稱為“蘇黃”。書法也是,與蘇軾共同入列“宋四家”。
多年後,人在貶途的黃庭堅,聽聞蘇軾去世的消息,失聲痛哭。
他在屋裏懸掛蘇軾的畫像,每天穿戴整齊,畢恭畢敬地向畫像焚香行禮。
有人說起他與蘇軾並稱“蘇黃”,難分伯仲,他即刻起身離席,趕緊回避說:
▲蘇軾畫像
蘇軾不愧是最了解黃庭堅的人。當初,讀了他的詩,人都沒見著,就斷定此人:
事實證明,黃庭堅正是一個看輕功名利祿,隻重內心世界的人。
他一生沒做過大一點的官,基本都在縣、鎮一級兜兜轉轉。
不是他能力不行,是他官品太好,又遇上朝廷推行變法,一旦發現一些新政勞民傷財,他就堅決抵製,不執行。
他在江西泰和當知縣的時候,朝廷頒布征收鹽稅的新政,地方官收上來的稅額跟政績直接掛鉤。其他縣都拚命在收稅,他倒好,說“窮鄉有米無食鹽”,拒絕執行新政。
當時,德州通判是趙明誠(李清照丈夫)的父親趙挺之。趙挺之遵照上級指示,強力推行“市易法”,黃庭堅卻以所在的德平鎮“鎮小民貧”為由,多次提出反對意見。
等到趙挺之後來步步高升,仍始終記恨黃庭堅,讓他吃夠了苦頭。
總之,黃庭堅仕途坎坷,主要原因是他堅持以民為本。他曾在官府前麵刻上16個字,警示自己做官時屁股要擺正:
別人當官都是空喊幾聲為國為民,自己該怎麽往上爬還是怎麽往上爬,你黃庭堅真的屁股都坐到老百姓那邊去了,領導怎麽會喜歡呢?
元祐年間,“舊黨”掌權。黃庭堅好不容易有點熬出頭,被授予《神宗實錄》檢討官、著作佐郎等職,負責修史。他卻連連上疏要求辭官,實在辭不掉,才去赴任。
黃庭堅趕緊返鄉守孝,哀傷成疾,幾乎喪命。他是有名的大孝子,後來入了“二十四孝”。
▲二十四孝之黃庭堅滌親溺器
“新黨”重新上台,開始清算“舊黨”。盡管黃庭堅向來沒有門戶之見,在王安石變法失敗後,還曾公開說王是“一世之偉人”。但政治鬥爭總是那麽殘酷無情,人在官場,被波及時往往身不由己。
“新黨”審查《神宗實錄》的內容,從裏麵挑出了1000多條他們認為有問題的記載,說黃庭堅誹謗了宋神宗1000多次。
無論他們怎麽威逼利誘,黃庭堅始終不承認有汙蔑先帝之辭。
最終,史官們認定《神宗實錄》有32處表述存在問題,其中黃庭堅所寫“鐵龍爪治河有同兒戲”,成了首要問題,罪名是“大不敬”。
所謂“鐵龍爪”,是王安石變法期間,一名太監設計的一種疏浚河道工具。用它治河,勞民傷財,效果很差,所以黃庭堅才有此記述。
於是,從1094年起,黃庭堅開始了人生的最後十年,一段越貶越遠的生涯。
▲黃庭堅行書《惟清道人帖》
貶謫的詔書頒下來的時候,左右的人都哭起來,當事人黃庭堅卻跟沒事人一樣,倒頭便睡,鼾聲大作。
大家在想,這個大叔莫不是被嚇傻了?於是好心提醒他說:
黔州(今重慶彭水)乃是蠻荒之地,少有人煙,凡遭貶此地者,皆水土不服,不病即亡。你不僅不擔心,還很高興,你是不是傻啊?
四海之內,皆為兄弟,浮生若夢,來去無跡。凡有日月星辰明耀之地,無處不可寄此一生,又有何憂?
過段時間,又把黃庭堅貶得更遠,貶到了戎州(今四川宜賓)。
在戎州,黃庭堅給住的破地方起名“任運堂”,意思是人生好比海上的波浪,有時起有時落,管它好運歹運,該來就來吧。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幹。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裏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發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黃庭堅《鷓鴣天·座中有眉山隱客史應之和前韻,即席答之》
如此我歌我狂,吃吃喝喝,看破世情,整他的人真的拿他毫無辦法。
不到兩年,蔡京拜相後,為打擊政敵,命人刊刻元祐黨人碑。這時,黃庭堅早年得罪過的人,包括趙挺之等人又跳了出來,把黃庭堅的名字列入黨人碑。
這次,57歲的黃庭堅被褫奪了編製,貶往更加偏遠的宜州(今廣西河池)。
硬生生地替那個當時鳥不拉屎的瘴癘之地,做了一個最宜居的廣告。
在宜州,看到梅花開得很盛,他寫下了一生最好的詞之一。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住。平生個裏願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人生沒有幾個十年,但即便在命運的顛沛流離中,他仍能把最深的感慨,獻給最美好的事物。
黃庭堅上一次感慨“十年”,還是在40歲的時候。當時他在山東德平鎮,好友黃幾複在廣東四會縣,黃庭堅寫了詩想寄過去。
黃庭堅為好友的懷才不遇,仕途沉淪而打抱不平,但他何嚐對自己的人生悲劇在意過?
這首詩是最愛君最喜歡的宋詩之一。宋人以詞傳世,但詞的輝煌掩蓋了宋詩之名。個人認為,“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是宋代最牛的兩句詩,14個字道盡了朋友的深情:曾經的美好,如今的別離,各自的苦難和灑脫,都在詩裏了。
晚年的黃庭堅,對人對己,“皮毛剝落盡,唯有真實在”。
在宜州最後的日子,他被迫搬到一處廢棄的戍樓(軍事瞭望樓)居住,冬冷夏熱,隔壁就是屠宰場,市聲喧囂。但他讀書作文,自得其樂,還給這個地方起了個雅致的名字——喧寂齋。
最後歲月一直陪伴黃庭堅的範寥,後來回憶說,有個大熱天,太陽烤了很長時間,忽然傾盆大雨,黃庭堅興奮得不得了,像個小孩一樣,坐在椅子上,將雙腳伸出去淋雨,還回頭對範寥說:
臨死前,他已有預感。一天,從潮濕的床榻上爬了起來,他要為朋友寫他最喜愛的《後漢書·範滂傳》。
範滂是東漢名士,為人清厲正直,但陷入黨錮之禍而遭逮捕。地方官不忍抓他,想和他一起逃跑,範滂卻拒絕說,如果殺了我能夠結束殘酷的黨錮之禍,何嚐不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呢?
臨刑前,範滂的母親領著範滂的兒子來看他。範滂眼含熱淚,對兒子說:
讓你以後做壞事嗎?我一生沒有做過。讓你以後做好事嗎?我做了又落下如此下場。
寫到這裏,黃庭堅仿佛聽到範滂的義憤與歎息,手中的毛筆謔然折斷。
友人趕緊取來另一支毛筆,遞到黃庭堅手上,讓他把自己想說的話,全都寫到了《範滂傳》裏。
東漢的黨錮之禍,在黃庭堅的筆下,跟北宋的新舊黨爭又有何差異呢?而範滂的犧牲,又何嚐看不到黃庭堅的影子呢?
這幅大氣豪邁、筆力雄健的《範滂傳》,成為他最後的傳世書法,可謂“人書俱老”。
▲黃庭堅書法《範滂傳》(局部)
黃庭堅死後,這個命途多舛的帝國邊緣人,卻讓曆史深深銘記了近千年。
他的詩與蘇軾並稱,“蘇黃”成為宋朝詩壇的雙子星座。
一批年輕詩人受他的詩藝與人品感召,集結在他周圍。比他小8歲的陳師道,在見到黃庭堅後,果斷焚燒了自己以前的詩稿,誠心誠意跟他從頭學習寫詩。
久而久之,以黃庭堅為中心,形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有正式名稱的詩文派別——江西詩派,雄踞兩宋詩壇,影響十分深遠。
他的詞,頗多爭議。喜歡的人說他與秦觀堪稱北宋詞壇的兩座高峰,不喜歡的人則說他是詞的門外漢。
但不管喜不喜歡,所有人都不能否認,黃庭堅是宋詞後花園中最特立獨行的一個。
他“以詩為詞”“以俗為雅”的革新做法,對辛棄疾、薑白石等南宋一流詞人均產生過影響。
他的書法,名列“宋四家”,卻也一度被理學大咖朱熹批得一無是處。
然而,隨著明朝中後期,陸王心學的興起,追求個性解放成為社會風潮以後,當時的書法家才像發現大神一樣,發現了黃庭堅的價值。
沈周、文徵明等當時最牛的書法家,無一不是黃庭堅的小迷弟。這些書法家一個個個性鮮明,他們都受到了黃庭堅無法之法、自我創造的強烈影響。
黃庭堅的書法信條——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終於讓晚明以後的書法界,煥發了久違的生機。
他生之時,唐詩早已輝煌完了,並有了奠定各種風格的代表人物;
他生之時,詞也經過了晚唐、五代乃至宋初的發展,一撥一撥典範級別詞人的書寫,早已成熟;
他生之時,書法從魏晉的二王,到隋唐的顏柳,每一種寫法都有了無可逾越的巔峰……
但,即便如此,又有何妨?他依然憑借自己的極高天賦與耿介性情,在各個領域自成一家,始終不肯依傍他人門戶。
最終開宗立派,抹平了時間的劣勢,一躍而成大師的大師。
還記得他的舅舅李常,在他年少時說他“一日千裏,必大有為”嗎?
原來,說的不是他在官場上“大有為”,而是在綿延千年的文化傳承上“大有為”。
在黃庭堅死後170年,南宋末年,有個朝臣上奏為黃庭堅請求“文節”的諡號,在奏疏中評價黃庭堅說:
公之文名,愈久愈著,如暾日之行天,終古不滅,非道德博聞不及此;公之氣節,愈挫愈勁,如精金之在冶,百煉不磨,非能固守不及此。
參考文獻:
[宋]黃庭堅:《山穀詩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
[宋]黃庭堅:《山穀詞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元]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
黃寶華:《黃庭堅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莫礪鋒:《江西詩派研究》,齊魯書社,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