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112)

三次創業的“婦科聖手”被抓了

2020-07-31 09:5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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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池洪波

會武功的鄉鎮企業家,前塔溝武校掃地學員

1

2018年夏天,胡哥找到我,希望我能幫他打理幾天已經開張2年多的醫館——原先的經理離了職,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他的本職工作又不便在生意場上露麵,就把目光投向了我。胡哥的理由很充分:“這間醫館你有半成股份,總不能光拿分紅不出力吧?”

那時候我的小服裝廠的生意正值淡季,確實沒有日夜留守的必要,最後隻能點頭應承下來。

誰知道第一天去醫館上班,就鬧了個大烏龍。

醫館剛開業時我去過幾次,在市中心的步行街上,名頭雖唬人,但究其根本不過是麵積稍大一些的中藥鋪罷了。我隻記得門頭擠在兩家小飯店中間,和街頭巷尾的小藥店沒什麽兩樣。

可那天我走到記憶中的位置,卻發現眼前的醫館相當氣派,3間連著的店麵一溜兒打通,外牆用仿古的青瓦覆蓋,抬頭就能看到一塊鎏金牌匾,上麵的大字晃得人眼直發暈。我左看右看,給胡哥打了電話再三確認地址。

幾年工夫下來,小小的中藥鋪在胡哥的經營下,擴張的速度居然如此之快!胡哥在電話裏聽了我的奉承,話語間是掩不住的得意:“我安排了人出來接你,你在外頭稍等一會兒。”

很快,一位穿著白大褂的中年人從醫館大門口跨出來,張望了一陣子便注意到了我,問我是不是“池總”。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什麽總不總的,小工廠而已。”白大褂就笑:“生意人嘛,講究個排麵。”

他說自己姓葉,是醫館的醫生,這幾天兼做代班經理,臨了嘿嘿地憨笑,說終於等到了新經理,這幾天他忙得團團轉。我有些尷尬,忙說自己是個臨時的,頂上來過過賬而已,還要請他這位專業人士指教。

葉醫生擺擺手,帶我去辦公室,準備交接工作。一路上我們經過數台寬大的藥櫃,幾個負責抓藥的小姑娘聚在櫃台後麵,好奇地盯著我。葉醫生朝她們擠眉弄眼,說我是新來的老板,可別輕易招惹,幾個小姑娘立即收起散漫的神色,紛紛忙各自手上的活兒去了。

我心想:葉醫生的人緣還蠻好的,一點架子也沒有。

做了簡單的工作交接,我提出要先去醫館的倉庫看看。胡哥交待過,經理的工作內容其實並不多:第一件要事就是“盤庫”,每周一次;第二件就是過賬,有空就做。

倉庫設在辦公室邊上,中間用兩道卷閘門隔阻。剛一邁進去我就傻眼了——我從沒想過一間藥材倉庫裏居然有那麽多活物。滿地的小蟑螂在腳步聲中四散奔逃;指甲蓋那麽大的飛蟲密密麻麻地伏在各式草藥上,人來了也不起身;陰暗的角落裏更是窸窸窣窣的,顯然是鼠類。

我冷汗直冒:“咱們這倉庫有老鼠?”

葉醫生隻顧開燈,頭也沒回:“沒辦法,後門對著川菜館的廚房,也不知哪裏鑽進來的,抓也抓不完。”

“那這些蟲子——”

“不礙事,從藥材公司運來時就有了,不影響藥效。”葉醫生答得雲淡風輕。

我隨手掂起一包飲片,發現包裝表麵有些濕漉漉的,像是受了潮。葉醫生湊上來聞了聞,看看我,意味深長地說:“這應該是老鼠尿,明天得把這些藥拿出去曬一曬。”

我立即覺得肚中翻湧,脊背升起一股惡寒。洗了手回到辦公室,我一時竟有些發愣,葉醫生察覺到了,過來拍拍我的肩,像是在開導我:“藥材庫都這樣,習慣就好,更髒的也有呢。”

我撇撇嘴,心想:這差事,可沒胡哥說得那麽輕鬆。

2

醫館麻雀雖小,但五髒俱全。前廳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邊立著幾個巨大的藥櫃,賣傳統的中藥材,另一邊是玻璃櫃,賣盒裝的中成藥與滋補品。如果有病患來尋醫,則請進後廳,那裏常年有中醫師坐堂——葉醫生是醫館的“流量明星”,他出生在一個中醫世家,家學深厚,無須打廣告,也不用做營銷,大批病患就會慕名而來。他在哪裏坐診,哪裏就是福地。

每周我去醫館3次,每次呆上兩三個小時,人事與雜務熟悉之後,有時碰上葉醫生得閑,我就在後廳的診室裏與他聊天。等他忙起來,我就找張凳子往後一坐,充當無聲的背景牆。

一開始,在葉醫生診療時,我都盡量回避,畢竟他專攻婦科。但後來卻發現女患者們似乎不以為意。葉醫生也感歎,說現在的病人鎮定多了,往前翻10年,她們麵對男性婦科醫生的時候總是扭捏不安,可現在就算20歲出頭的姑娘說起病情,也很自然。

葉醫生十分貼心,碰上極少數的薄臉皮、還沒開口就紅了臉、說話聲音細如蚊蠅的患者,他總會請人到窗邊去,和患者一起假意看外麵的風景,避開遠處候診者的耳目,等對方慢慢放鬆了心情,再與之輕聲交談。

我上下打量葉醫生,打趣說他是托了相貌的福分。他40歲出頭,留個勞改頭,頜間青光閃閃,長得頗像電視節目主持人劉儀偉。葉醫生是典型的居家型的男人,外表、氣質都沒什麽攻擊性,女患者也多半願意對他放下戒心。

坐在診室裏,我偶爾會遇上葉醫生的熟客,就覺得很有趣。有一對姓張的夫婦久婚不育,檢查之後發現雙方都有些小毛病。張太太在後廳一坐下便指責丈夫無能,聲如洪鍾;張先生往往也不甘示弱,一一細數妻子的不合作。氣氛一下子劍拔弩張起來,種種細節又聽得我極尷尬,隻好起身悄然離去。可葉醫生卻見怪不怪,他一邊安撫兩人,一邊大筆一揮,輕輕鬆鬆就開出上千元的藥方——中藥方靈活,貴有貴的開法,便宜有便宜的開法。碰上經濟拮據的普通人,葉醫生就拿出幾套備用的便宜的方子,不會難為他們。

經過一段時間的耳濡目染,我對那幾套藥方也信手拈來,有時開玩笑說要拜葉醫生為師:“畢竟藝多不壓身嘛。”

葉醫生聽了就笑,接著緊抿嘴唇說我沒吃過學醫的苦,當年他學徒的時候,沒少讓祖母扇嘴巴。

“這是門手藝。”葉醫生的麵色突然嚴肅起來。

“我就是想學也不夠格,悟性太差。”我被弄得很不自在,自嘲起來。

“那倒不見得,學醫跟學木匠、泥瓦匠差不多,並沒有高到哪裏去,我才中專畢業哩。”葉醫生指著牆上的錦旗,下麵掛著他的醫師執業證的複印件。

我頓時來了興趣:“胡扯,這年頭,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看門的多半都是個碩士,你一個中專生也能拿執業證?”

“那得是中醫,還要師出名門,這叫綠色通道。”葉醫生神秘一笑,接著又問,“你真想當醫生?”

“不想。”

“這就對了,我也不想。”他認真地說。

葉醫生早就不想當醫生了,更準確地說,他打一開始就不想當醫生。

葉醫生的祖母吳老太行醫超過60年,專攻婦科不孕不育症,治好了很多人,據說早年還進過京,所以在本地鄉間享有盛名,有“送子娘娘”的美譽。

作為“送子娘娘”的傳承者,葉醫生從小聞著中藥味兒長大,對這門終身製的職業有著天然的抵觸心理。隻是祖母名聲在外,葉家不可避免地成為鄉間的焦點,他又是長孫,在接班這件事上自然是責無旁貸。更何況,無論在什麽年代,在外人看來,醫生這門職業好處頗多,不僅收入高,還很受人尊敬,有什麽不滿意的?胳膊終究是擰不過大腿,最終,他還是如家人所願成了一名醫生。

3

那天,葉醫生跟我說,他從來不是一個安於現狀的人,其實一直想做點生意。

本地靠近沿海,曆來重商,做生意是很多人的職業選擇。許多父母對孩子的學習成績看得比較輕,認為經商比讀書更有前途。到現在仍有許多孩子高中畢業不願去讀較差的大學,早早工作、做買賣。這股風氣越刮越盛,最後導致很多人為了賺錢走上歪路。不過隻要最後賺到了錢,旁人也不會指責,反而會覺得有本事。

閑聊中得知我有兩家運營成功的零食鋪,葉醫生的眼睛立刻就綠了,盯著我,笑嘻嘻地說:“咱們交流交流。”

葉醫生說他曾經創業兩次,第一次是做餐飲業。2年前,他買下了一個早餐店,稍加改造後推出港式包點。因為定位高端,價格高昂,這個創業計劃很快失敗,他整整虧掉了20萬。

第二次是開一家男裝店。他先加盟了杭州的一個服裝大牌子,請了4個店員,又散出去無數的優惠券,結果仍然沒有撐過6個月。說到這兒,葉醫生麵色凝重:“在商場打過滾才知道,這玩意有多邪乎,當初有一家賣男裝的,就開在我邊上,現在人都開出3家分店了。”

“男裝,港式包點,新手入門的兩個深坑都讓你踩上了。”我強忍著笑,眼淚都憋了出來——餐飲業與服裝業是最需要投資者的基本功與耐心的,葉醫生是個優秀的醫生,但他前期對行業了解不夠就貿然行動,顯然不是一個合格的商人。

“你這麽缺錢麽?”我開玩笑問他。

我看過醫館的賬,葉醫生每年光拿到的分紅都有10多萬,加上月例固定的診金,林林總總該有20多萬的收入,他在鎮上的衛生院還有一份薪水,更別提他有時還去鄰縣的個體診所跑兼差。

“我欠著杭州銀行600萬的房貸。”葉醫生吐吐舌頭。

杭州市區的房子,是葉醫生為兒子讀書買的,妻子也搬過去陪讀了。說起這套房子,葉醫生一臉的幸福:“兒子將來上個杭州的大學,再娶個杭州的媳婦,就是個正宗的杭州人咯。”

我說這壓力太大了,“那可是600萬”。葉醫生倒是想得開,說人往高處走,當一輩子醫生也就那幾個活命錢,不如搏一搏。

“你是不知道,我在這行當算是做到頭了。”葉醫生恨恨地說,“鎮上的人都說我風光,天天去市裏坐診,輕輕鬆鬆一年就拿幾十萬,但真正市裏的人,誰瞧得起你?”

葉醫生半是唏噓,半是咒罵,說前些天文明辦弄了個先進工作者表彰,年紀大的坐一撥,年紀小的坐一撥,他的座位居然在最後邊,比衛生院的小主治醫生還靠後。再往前數幾年,葉醫生去附醫參加草藥交流會,幾個實習醫生擠兌他,說他是土郎中,登不得大雅之堂。

“他媽的,我當了十來年的學徒才出師,開出的藥方少說也有上萬帖,還比不過幾個乳臭未幹的實習醫生?”葉醫生臉色漲紅,有些失態,“還不如去做生意,起碼眾生平等,一不看學曆,二不看出身。”

行醫與經商,隔行如隔山,做生意雖說是為了賺錢,但生意本身也算是一門手藝,講究全身心投入,細水長流。光在外頭砸錢買人,自己在辦公室坐等收錢,這種生意當然是無法長久的。我勸葉醫生要調整心態,還是小心為上。

葉醫生聽了死命點頭,但我心裏明白,這些話多半進不了他的耳朵,他腦子裏的生意經正火熱,哪容得外人阻攔。

“你說說,現在有什麽生意好做?”葉醫生滿臉堆笑,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有啊,好做的生意多的是,都寫在刑法裏了。”

葉醫生沒理會我潑的冷水,依然滿目憧憬著:“等咱交了好運,嘿!”

 

過了幾天,葉醫生興衝衝地找我,一開口就問涼茶生意有沒有前景——他的朋友在江西討債,隻拿回一條罐裝飲料的流水線,想找他合夥辦一個涼茶廠。

“這年頭還有拿流水線頂賬的?那玩意兒根本不值錢嘛。”我有些訝異。

“沒辦法,能拿回來一點是一點。”葉醫生也笑,“你說說,江西那邊的廠房多得要命,設備也齊,辦個涼茶廠有戲嘛?”

我不置可否,問他有沒有飲料行業的人脈,懂不懂快消品的經銷網絡。葉醫生搖搖頭,隻一個勁地說自己和那個朋友是老關係了,興許值得一試。我勸他謹慎投資:“走錯一步,滿盤皆輸,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

三次創業的“婦科聖手”被抓了

葉醫生摩挲著手中的茶杯,神色複雜:“是啊,走錯一步,滿盤皆輸,我祖母就沒看明白這一點。”

20年前,葉家在本地鄉間的中醫裏獨占鼇頭。市裏衛生係統的領導曾找到吳老太,提議將葉氏診所並入衛生院,讓普通醫生有一個交流學習的機會,但吳老太藏了拙,一口回絕。

當時,葉家的競爭者還有鄰鎮的馬家,同樣也有傳承了幾十年的老牌。之後,馬家人接受了領導的這份提議,從此又是拿市府津貼,又是被提拔進了市醫院,一路高歌猛進,成了本地民間中醫的代言人。而葉家漸漸沒落,幾個後代隻在各個衛生院裏小打小鬧,連市醫院的門都摸不到。

看葉醫生有些心神不寧,我隱隱有些擔憂。

4

胡哥雖然總不見人影,但他的商業嗅覺相當靈敏,對市場風向摸得一清二楚。這家醫館出售的滋補品主打阿膠、高麗參,也賣燕窩、花膠之類的普通補品,還有品牌藥酒和蛋白粉,應季的時候還會進一些膏方,利潤很豐厚。

我對那些膏方一直頗有微詞。從一家專做代工的小作坊進的貨,廣告上吹得神乎其神,但光鮮亮麗的包裝底下不過是廉價中藥的大雜燴,而且不好保存,極易發黴,買家又多數是腸胃欠佳的老年人,我一直很擔憂潛在的法律風險。

葉醫生知道後安慰我,說咱們這兒的人對中醫格外寬容,治療成功送一麵錦旗,叫幾聲好,治療沒有成效,也隻會怪自己運氣不好。“西醫就比較慘,稍有不慎,人直接打上門來,生拆了你”。

一次,胡哥進了一批瑪咖淫羊藿膠囊,數量還不少。當時國內的“瑪咖風”已經退燒,許多藥店都在折價清倉,我找胡哥問緣由,他搖搖頭又指指頭頂,說是某位大人物關照過的,無法拒絕。

沒幾天,瑪咖公司的業務員就送來許多PVC的廣告立牌,印著一些類似“重振男人雄風,威猛一夜不停”的廣告語,再配上肌肉虯結、搔首弄姿的洋模特,實在惡俗得很。

我做主,將立牌統統退了回去,業務員不解,我隻好解釋:我們醫館雖小,裝修卻典雅莊重,走的是傳統路子,這些立牌放在這裏會影響醫館的形象,“真要打廣告也不難,瑪咖雖然不是中藥,但淫羊藿是出了名的嘛,養五髒、益精氣、固氣血、補腎陽,你看,這行做廣告沒問題,但不能過了火。”

我說得煞有其事,把業務員唬得一愣一愣的。葉醫生在後頭聽得津津有味,說我“出師了”。

第二天,業務員果真送來一批新的立牌,外圍換成了紅漆的實木框,裏頭還鑲了一塊透亮的玻璃,文案從原先露骨的話,變成了《本草綱目》上幾句似是而非、虛無縹緲的文言文。配圖簡約,是一盒躺在參茸上的瑪咖膠囊——盡管這種膠囊裏根本沒有參茸的成分。

我將立牌擺到櫃台上,旁邊又用瑪咖膠囊的盒子壘起一圈,還真挺像那麽回事兒,最起碼比那幾個洋模特好看多了。我問葉醫生,這些瑪咖到底有沒有效果,葉醫生拿起盒子一陣研究,末了點點頭:“安慰劑也有安慰效果,何況裏頭還加了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突然問我對中醫怎麽看,我說以前覺得是玄學,“現在來看,連瑪咖都能攪和進去,簡直是魔幻主義”。

葉醫生就笑:“不要想太多,就是一門生意。”過了一會兒,他悠悠歎了口氣:“做生意可真難。”

 

離我們這家醫館不遠,還有一家規模不小的藥鋪,經營中藥材兼坐堂,幾乎是一個完備的小醫院了。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幾位專家常去那家藥鋪輪值,要是哪天排到名醫坐堂,藥鋪便門庭若市,掛號的人能排到店外去,好不熱鬧。胡哥說那是莆田係的資產,背景雄厚。

“莆田人除了做男科,還開著中藥店?”我好奇地問。

“我也是聽一個領導說的,八九不離十,再說了,一樣都是創收,還分什麽中西醫?”胡哥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莆田係一旦舉起資本的大棒,在市場上便罕有敵手。那家藥鋪甚至說動了省內一家醫學院,在店門口掛上了一個“中醫學實踐基地”的牌子。揭牌的那天,我和葉醫生都擠進去湊熱鬧,那塊金漆漆的牌匾被掛到門楣上,底下便響起眾人熱烈的掌聲。

“你跟老胡說說,有沒有辦法也弄一個?”葉醫生盯著那塊牌匾,隨口問我。

我也覺得臉上無光,但胡哥的能耐我一清二楚,他連醫專的門都摸不到,更別說一家正兒八經的醫學院了。

“倒是你,有沒有相熟的醫生朋友,有空去探探路,看能不能想個辦法。”我說。

葉醫生沒接我的話茬,盯著牌匾若有所思。

沒過幾天,葉醫生神神秘秘地找我,說牌匾的事有眉目了。我大喜過望,忙問他是哪一家醫學院,哪怕醫專也行,是真有實習生過來呢,還是就管發個牌子?

“不是醫學院,也不是醫專,我哪有那麽大本事。”葉醫生神秘一笑,從背包裏掏出一塊牌匾。

我一看就傻了眼,這塊牌匾雖說一樣也是金漆底,紅木框,中間寫著“中藥文化學習基地”的名號,但落款字號卻極小,扭扭捏捏地擠在角落,湊近一看,是市郊一所小學的名字。

“我在網上研究了很久,有些機構常用這種辦法打幌子,不算違法,我想了想,差的也不算遠,聊勝於無嘛。”葉醫生打趣。

“葉醫生,有進步、有進步。”我朝他豎起大拇指,他嘿嘿地笑。看來,葉醫生逐漸摸到了做生意的門道,哪怕是旁門左道。

最終,我們把這塊“金字招牌”掛了上去,還刻意釘高一些,尋常人若不仔細看,絕看不出內裏的“玄機”。

5

3個月後,胡哥找到了新經理,我的服裝工廠也開始忙碌起來,便極少到醫館去了。沒過多久,葉醫生也離開了醫館,據說他朋友的涼茶廠有了眉目,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去創業了,於是先向衛生院請了長假,又和各個合作的醫館說拜拜。

丟了“流量明星”,胡哥很苦惱,在我耳邊抱怨了多次,但我們都知道葉醫生不甘心一直做醫生,他憋了那麽久的生意經,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

此後,醫館的生意一直沒什麽起色,胡哥無奈,又請了一對在本地很有名望,專治鼻炎的父子來坐堂。

家鄉俗語有雲:“中醫創收三大寶,婦科、鼻炎、壯陽藥。”相比婦科,鼻炎專科的創收能力並不遜色,隻可惜這兩位大神心氣高,覺得給的分紅不夠亮眼,沒幹多久,便另謀高就了。

過了些日子,胡哥神神秘秘地對我說,市裏要有大動作了。

果然沒過多久,市裏下了文件,要整合本市的中醫藥資源,打造一個高標準的中醫藥文化小鎮。經過胡哥的一番運作,我們醫館也赫然列在收編名單之中。胡哥得了大好處,整日喜氣洋洋的,眉毛翹得老高,說年底要辦一場息業酒,犒勞犒勞我們這些“功臣”。

葉醫生也從江西趕了回來,半年不見,他模樣大變,原先一臉的拉碴胡子剃了個精光,還穿起了白襯衫,打了領帶,像年輕了10歲,再也找不到半點“劉儀偉”的影子。他亮出腕上的表,是一塊勞力士綠水鬼。

胡哥帶頭起哄,說葉醫生一定是發了大財,必須給老同事們發紅包表表心意。葉醫生也不謙讓,在微信群裏連發了十幾個滿額紅包。那天的酒席上賓主盡歡,大家喝得很盡興。

散場後,我問葉醫生涼茶生意如何,他搖搖頭,說早不做涼茶了,有兩個行業巨頭對決,哪輪得上小公司趟渾水?他沒幹幾天就看出苗頭,早早換了投資方向。

我好奇問他現在做什麽生意,葉醫生眨眨眼,不肯說,最後等他臉上露出些不自然的神態,我就識趣地閉了嘴。

 

後來,聽到葉醫生被捕的消息時,我才想起,已經有一年多沒見到他了。

胡哥說,葉醫生是在家門口被捕的,在鄰居們的注視下,他被七八個江西來的便衣警察按倒在地,警察們搜身的搜身,戴手銬的戴手銬,最後,他剛購置的一輛保時捷也被當作物證拉回了江西。

“葉醫生究竟犯了什麽事?”我一頭霧水。

胡哥幽幽歎了口氣,說是“套路貸”。

我對“套路貸”並不陌生,這種非法借貸出現已久,近年來由浙江人“發揚光大”。坊間傳聞,十個浙江人去贛、皖做生意,有一半都是打了非法借貸的擦邊球。就連我身邊的親友,也有不少為了賺快錢走上了這條路,最後落得身陷囹圄。

但我怎麽都沒想到,葉醫生居然也跟著摻了一腳。他做醫生的時候年入數十萬,好歹也是個中產,做這種事根本不劃算。後來我又想,這其中可能有“圈子”的原因——慕名來找葉醫生看不孕不育症的病人裏有很多是家產過億的富豪,他們出手闊綽,一副千元的藥開出來,眼睛都不眨。接觸這樣的人多了,也許葉醫生會生出一些別樣的想法。而且醫館裏人來人往,什麽樣的角色都能碰到,很多事的結局可能早早就埋下了種子。

還記得當時醫館的常客裏有一個叫小李的人,五短身材,八麵玲瓏,是個能人。小李在醫療行業裏做“掮客”,狐朋狗友眾多,平常會為個體小診所尋找各種稀缺的藥物,合法的不合法的,統統能辦成。我也是後來才知道,葉醫生也是小李的“業務夥伴”。

葉醫生手頭上的病人多,有不少高齡病人已確診不孕不育,隻能借助試管嬰兒這種輔助生殖技術。國內做試管嬰兒又不能選擇性別,其中一些人求子心切,就想去國外定製生男生女、雙胞胎、多胞胎。

得到葉醫生的推薦,小李就幫這些客戶聯係旅行社,對接落地醫院,所有事情在一部手機裏安排得明明白白。事成之後,小李會交給葉醫生一筆不菲的介紹費。

當時,聽說我是臨時的代班經理,小李還湊過來套近乎,說誰不是趕鴨子上架、外行硬充內行的,當年他醫專畢業,傻頭傻腦當了半年藥劑師,連從業資質都還沒到手。

我說專業的事還是要交給專業的人做,“萬一出點問題呢?”

“現在人都忙瘋了,沒人看重那個。”小李滿不在乎。

我問他為什麽不繼續做藥劑師,好歹也算是本行。小李搖搖頭,毫不猶豫地說:“這年頭,哪個來錢快,哪個就是本行,有副業就更好了。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指著藥劑師那點工資,西北風都喝不上。”

我還記得,一旁的葉醫生深以為然地點頭。

6

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我與胡哥結伴去葉醫生的堂姐家,詢問看能否幫得上忙。堂姐紅著眼睛給我們講起了葉醫生外出創業的始末。

那個邀葉醫生合夥開涼茶廠的老板姓許,在江西開了好幾家汽車飾品店,生意做得很大。但這些年同類店鋪越來越多,競爭激烈,許老板資金緊張,一直在尋找新的生財之道。眼見涼茶生意擱淺,許老板決定走走偏門。

經曆第三次創業失敗,葉醫生沒臉立即返回老家,在江西待了些日子。這時,許老板提議搞“套路貸”,他招募了幾個當地人,以貼傳單和推廣APP的形式開展業務,葉醫生則從家鄉拉過去一位女同學做會計兼出納。

“葉醫生那個女同學我也認識,在鎮上的‘二小’教英語,還很年輕。”胡哥插嘴。

“都是知識分子,都不缺錢。”我歎了口氣。

教書育人的女教師,家學淵源的中醫師,賣汽車用品的老板,3個借貸行業的門外漢居然真的成了事。他們秉承“遊擊戰術”,在江西境內打一槍換個地方,光APP就換了五六個。據說業務幾乎要延伸到安徽境內,後來風聲收緊,才退了回來。

那段時間,葉醫生時常往返於贛浙之間,堂姐一直以為葉醫生在做涼茶生意,直到他一次性還清了杭州的房貸,又買了一輛保時捷,堂姐才瞧出端倪。

半年前,他們仨歇了業,但法網恢恢,如今還是全都被抓。

“我最氣的反倒不是這個,那兩個人早就將黑錢洗了白,姓許的置了廠房轉給小舅子,女老師與丈夫假離婚,淨身出戶,隻有小葉那個傻小子,以為風頭過了便安全,誰知道還有秋後算賬。”堂姐幾乎是從牙縫裏硬蹦出這句話。

“那套600萬的房子……”我明白,杭州那套房子是葉醫生的命根子。

“查封了,等法院判決,聽律師說,這種案件在經濟上大概率是要重罰的,那套房子怕是保不住。”堂姐沒好氣地說,“等過幾年從牢裏出來,那倆人還有本錢過日子,小葉一窮二白,這輩子算是毀了。”

我怔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葉醫生走錯一步,終究是滿盤皆輸。

 

尾聲

前幾天,胡哥找我喝酒,說小李也被抓了。他利用醫藥公司的名目非法集資,結果受疫情影響,投資失敗,一夜之間就崩了盤。

集資、借貸、借貸、集資,來來回回繞不開一個“錢”字。胡哥數著指頭,報出一個個耳熟的人名,有企業家、個體商戶、退休幹部、在編教師、家庭主婦,全都是因此進了局子,沒幾年功夫,根本脫不了身。“看守所都得擴建咯”。

酒酣之際,我向胡哥發牢騷:“究竟怎麽了?賣藥的不去賣藥,教書的不去教書,治病的不去治病,全去搞錢。”

“咱們也有資格評判別人?”胡哥放下酒杯盯著我,神色玩味,“你心裏明白,我們醫館是借手腕才進了收編名單,去年年底拿分紅的時候你心安理得,很高興嘛,現在卻裝起清高?”

我一時語塞,屋裏的冷氣吹得呼呼響,汗卻浸濕了我的脊背。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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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手好牌,是怎麽被那位一把手打爛的?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9140 bytes) () 07/31/2020 postreply 15:34:32

這諷古喻今太明顯了吧?隻可惜毛太祖熟讀曆史還明白些,現在這位估計沒看過?? -柳橋人家- 給 柳橋人家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31/2020 postreply 17:38:27

(^_^)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12 bytes) () 07/31/2020 postreply 21:0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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