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故宮看大門

本帖於 2020-07-24 18:24:20 時間, 由普通用戶 YMCK102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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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故宮看大門

 

--作者:維一

 

 

維一,原名黃其煦,旅美學者,和北島是北京四中的同學,是阿城的赤膊兄弟。

 

上世紀七十年代,維一作為返城知青在故宮博物院謀了份看大門的差事,日常工作是值夜、巡查、查崗。

 

用他自己的話說,我這個警衛就是個看宅門兒的,頭一樣,先省鞋

 

不過這回看的是一個頂大的宅門,給皇上看家護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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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本是知識青年

 

我是一九六九年的年底到雲南西雙版納的橡膠農場插隊,一直幹到一九七二年的四月。

 

後來回到京城,理由卻並非是病退或者困退,也就是病痛纏身,或者家庭困窘,

 

這在當年是知識青年返城兩個必備條件之一。據說為了滿足這兩個條件,

 

當年各地知青辦公室的辦事員不知從中得了多少好處,一時竟成了令人垂涎三尺的肥差。

 

 

 

我是以探親為由從農場脫身的,因而也就免去了上下打點、疏通關節的尷尬。

 

那時我的學曆勉強算是初中三年。因為文化大革命爆發,連畢業考試都沒有來得及,

 

後來好不容易得了一張抬頭上印有毛主席語錄知識青年要和工農群眾相結合的畢業證書。

 

這張印製粗糙的初中文憑我精心保留至今,為的是要時時記住那個年月。

 

 

 

以此背景,我對前途並無奢望。

 

區政府安排返城知青的工作人員問我的打算,我也直說,隻要工作清閑,得空能讓人看看閑書就成。

 

興許人家是看我年輕力壯,好意分配我到東郊通縣的一家無線電工廠,

 

接著又分配沙灘大街路北的液化石油氣站。我對前者說離家太遠,耽誤不起那個工夫;

 

對後者則說搬煤氣罐要的是一把力氣,實在幹不動。

 

人家看我果真是不思進取,就說現在有個看大門的差事,一天幹六個鍾頭,四天休息一天,這總歸可以了吧。

 

起先我以為是跟我開玩笑,後來覺出人家不是說誑,這還是個正經差事,趕忙再細一打聽,

 

居然就在離家百步之遙的故宮博物院,我喜出望外,趕緊拱手謝過,滿口答應下來。

 

 

 

那年我二十六歲,古人說三十而立,我總算搶在而立之前有了份生計。

 

我隱隱預感,從今往後生活真要有個大變化了,隻是我絕沒有想到,命運的轉變會來得那樣快、那樣急。

 

 

 

且說當時到故宮應卯上了班,之後我才知道,在故宮看大門算是警衛,也就是準警察,

 

說起來還有個警級。朋友們知道了都暗暗稱奇,說你一個在文化大革命裏頭讓人家審查來審查去的人,

 

這回怎麽能進了審查別人的隊伍?我學著石揮在《我這一輩子》裏演的那個老巡警的話說:

 

我這個警衛就是個看宅門兒的,頭一樣,先省鞋。不過這回看的是一個頂大的宅門,給皇上看家護院。

 

 

 

但自我從王世襄先生手裏得了行走的封號,就再也不提看宅門兒之說了,見人徑以錫慶門行走自許。

 

沒有想到的是,如今幾十年過去,我早已離開故宮,也遠離了故土,可在朋友之間,

 

錫慶門行走的封號卻仍然和我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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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慶門,位於內延外東路,是寧壽宮區西南隅的大門,也是聯係寧壽全宮與紫禁城各處的重要樞紐。

 

 

 

 

 

 

02

 

警衛的製服

 

去故宮報到那天,先進了神武門,門內靠左手一側是一幢坐東朝西的大廂房,叫東大房,這就是故宮警衛隊的隊部。神武門裏的另一側,是與之相對的一幢一模一樣的廂房,坐西朝東,叫西大房。那裏是警衛隊的上級領導警保處的辦公室,裏麵坐著處長、副處長。後來才知道,東大房和西大房原先都是宮裏的敬事房,是懲戒太監、打屁板的地方。

 

 

 

一同到警衛隊報到的連我共是三個人,一個姓劉,另一個姓賈。互通了姓名之後,再細一打聽,他們兩位也都是插隊轉回京城裏來的知識青年。警衛隊的田隊長、劉副隊長、文書老王和兩個小隊的隊長與我們一一見過。開場白說的是故宮警衛隊的工作多麽重要,審查多麽嚴格,又是如何千挑萬選才決定錄用我們三人。當著領導,我當然知趣,跟著小劉和小賈忙不迭地說,真是感激組織上的信任和照顧。

 

 

 

開場儀式結束後,田隊長補充說,根據上級的決定,除了故宮四座大門的定崗和夜巡隊之外,準備在外東路的錫慶門,也就是繪畫館和珍寶館的入口處牆外再增設一處崗哨,為的是加強對珍寶館的守護,隻等錫慶門外的住房改建完成就開始建崗。田隊長指定我為錫慶門新設的內崗小組成員,而小劉分在東華門,小賈分在神武門。

 

至於待遇,田隊長說警衛隊的人員雖然還算不上是警察,但一切按公安係統規定行事。現在我們的工資是二十六塊,轉正後就算是公安十二級,也就是最低的一級,工資每月四十一塊五。至於以後什麽時候擢升,那就要看各人的道行和運氣了。對這一點我倒是心安理得,當時全國上下,一般民眾誰都沒有加過工資,差一級就是一個月多五六塊錢的事兒。再說,買什麽東西都要憑票,吃肉有肉票,穿衣有布票,抽煙有煙票。有錢沒票,錢也是等同廢紙。我早就聽說,大學生畢業是五十六塊,學徒工剛去是十八塊,三年出師三十二塊。這樣比起來,我們當警衛的還真是多快好省。

 

 

 

田隊長對警衛隊有份自豪感,告訴我們,警衛隊員還要發放統一的製服。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外衣道:我這件就是。我們連忙湊近細瞧,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與普通的外衣有何不同。他看我們一臉的惶惑就說:當然,這和平常的便服沒有什麽不同,但它確實就是警服我們聽了也知趣,沒有繼續深問。大約田隊長覺出我們的喝彩不夠熱烈,就又補充說:除了一年一套的單外衣,我們還兩年發放一次棉襖、棉褲、棉帽、棉大衣……”他說到這裏特意頓了一下,見我們還沒反應,就更加重語氣地大聲說:外加一雙皮靴。田隊長沒有再說下去,可我們看著他一臉的期待,立刻明白了,初來乍到,此刻一定要給田隊長捧捧場才行,於是三人齊聲嘖嘖地說:真不錯,真不錯。話到嘴邊,臉上也就跟著泛起笑容。我偷眼看去,田隊長這時終於顯出釋然的微笑。

 

 

 

後來知道,我們的製服是到城南天橋勞動保護用品商店買來的,還是通過走夜巡的胖子老王憑關係才買來的。老王說,布麵看著都是的確良哢嘰,但他買的這種雙層滌卡麵料最結實,一年之後再發新製服時,這身還像新的一樣,可以脫下來給兒子穿,兒子穿不下了還可以收起來,以後給孫子穿,說得上是傳代的玩意兒。老王是田隊長原先從故宮窯廠帶來的,河北南窪一帶的人,為人很四海,在京城混了這十多年,也見過些世麵,在社會的三教九流裏認識不少人,所以警衛隊購置服裝的事每年全是由他經辦,而他每回也都辦得妥帖體麵,不是皮靴的豬皮毛眼打磨得精細,看著簡直像是牛皮;就是長大衣裏絮的都是當年的好棉花,穿著感覺跟鴨絨差不多。

 

老王也能吃,飯量奇大。有次為了和我打賭,他在食堂當著大家的麵一口氣吃下去七個窩頭,嚇壞了我。他說其實還能再吃,我趕緊勸住,隻好輸給他五斤糧票。他將我遞上來的糧票舉給大家看過,小心在懷裏收好,說是二天要換成全國糧票寄回老家去,今年家裏又是一個饑荒年,正好派上用場。老王話多,而且嘴上沒遮攔。他家在農村,領導顧不到他,家裏的也就多年調不進京城。他每次走夜巡到了錫慶門,歇過腳來,口中必是那句光棍苦,光棍苦,褲子破了沒人補

 

 

我的確從老王那裏知道了許多鄉下人的疾苦。雖然我也到過農村,但終不如他說給我聽的那樣切膚、那樣實在。有這樣既懂得生活的甘苦,又有精明頭腦的老王每年給隊裏辦製服,眾人能不放心嗎?

 

 

 

 

 

 

 

03

 

值班的口訣

 

真正開始錫慶門的站崗巡查之後,小隊長給我宣講了警衛隊特殊的作息規律:每個崗位都由四個人輪番完成:頭一個人頭一個崗是晚上六點到九點,然後上床睡覺;第二個人接崗,從九點到午夜十二點。第三個人從十二點到後半夜三點;第四個人從後半夜三點到第二天淩晨六點。之後是頭一個人起床,從白天早上六點到九點,第二個接班,以此類推。然後頭一個人輪完第一天的六小時之後,要接著開始晚上九點到十二點一班,然後再接第二天早上的九點到十二點一班。到這四個輪回都轉完了,就歇一天。不過,在上班這四天,每天晚上都要住在故宮裏頭,沒有值班的時候也要備班,以應付突然發生的緊急情況,隻有歇班的那天可以回家過夜。

 

這個作息安排還確實有點特別,剛一聽真記不住,我心裏打鼓,怕一時算不過來會誤了差事。這份擔心我大約都露在了臉上,胖子老王和我熟,看見了就對我說,你甭擔心,告訴你一個法子,管保不會弄錯。我聽了喜出望外,央求他快快告訴我。

 

 

老王說,先隻要記住夜裏的排班就行,白班隨著夜班的鍾點算。這夜班有個警衛隊傳下來的順口溜是這麽說的:六到九,睡一宿;九到十二,睡一半兒;十二到三,脫了穿;三到六,忒難受。不等我接他的話茬兒,老王就解釋開了:六點到九點這一班最舒服,九點下了崗可以睡一整夜囫圇覺,所以叫睡一宿;九點到十二點這一班就差點兒了,得熬到半夜十二點才能睡,所以叫睡一半兒;十二點到三點這班,你不能熬到半夜十二點去接班,總得先脫衣服上床睡一會兒吧,可半夜十二點要起來接班,所以還得再穿衣服,就叫脫了穿。這都還湊合,頂不濟的是三點到六點這一班,人最要緊的就是靠後半夜這幾個鍾頭的覺,所以說是忒難受

 

 

聽了這口訣,我茅塞頓開,連忙謝了老王,暗暗將這口訣背誦了數遍。後來我暗忖,莫非原先皇宮裏的侍衛也是這般執勤,這口訣難道是從他們那裏傳下來的不成?

 

 

 

許多年以後,我碰見故宮的宮廷掌故專家朱家溍先生,說起當年錫慶門的舊事,朱先生說你們警衛隊的那排房原先就是清宮裏頭護軍住的地方。我趁這機會趕緊問朱先生:這六到九,睡一宿;九到十二,睡一半兒……”的口訣會不會是當初清宮裏傳下來的規矩?朱先生起先還不懂我的意思,後來聽明白了就笑著說:先前也聽你們警衛隊的人私下說過,但這不會是早年間的口訣。我自己再仔細想想,也覺得不會是帝製時代的古謠,皇上老子怎麽會讓奴才這麽輕鬆就拿了俸銀?

 

事到如今,我還能將這個口訣記得一字不差,就是因為那兩年不規律的睡眠讓我落下了毛病,特別是十二到三三到六的煎熬讓我至今經常半夜驚醒,好像又回到了在大內巡查時叫起兒的生活。也是自己有過這種經曆的緣故吧,現在每次乘飛機到世界各地去,看見空姐硬打精神、強作歡顏的表情,便使我想到她們要日日忍受時差的折磨,不免油然生出一份同情心。

 

 

 

 

 

 

04

 

 

協辦洋務

 

後來毛主席過世、四人幫倒台,我在故宮的日子也一天天不一樣起來,原來想都不敢想的事居然接二連三地到眼前來了。

 

 

先是轉正長了級,一個月四十一塊五,接著政府又號召年輕人考學校。起先我還舍不得故宮這塊風水寶地,也舍不得警衛隊這份閑差。田隊長愛護下屬,見我成天抱著書本瞧,沒等我提,他就主動跟我說:人都是想攀個高枝兒,這回你要是想報考大學,我並不攔你。他這樣一說,我反倒顯著像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了。那時候也搭著我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想著這麽多年也沒上學,還不就是那麽回事。於是我對田隊長順水推舟道:不瞞您說,我並不想上大學,您甭勸我。田隊長聽了這才作罷不提。

 

 

半年之後,拗不過朋友們的慫恿,決定打起精神放手一搏,參加了一場研究生考試。發了榜,居然就讓研究所錄取了。

 

走之前,田隊長對我說:離開學還有三兩個月,你先別忙著走。眼下故宮要辦個外賓服務部,缺個會說外國話的,你先去幫兩天忙。我跟院裏打了保票,到時候一準放你走。這兩年我在警衛隊,看得出田隊長是個對下屬有擔當的漢子,值得我信賴。其實,凡事都是人心換人心,我當即滿口應承。

 

 

第二天我便找外賓服務部的負責人老趙報到。老趙對我說,我的任務就是在門口招呼客人。有洋人需要解釋的,我就上前翻譯兩句。沒事就幫助照看著櫃台外麵,收款進貨全不用費心。任務交代完畢,大家也互相認識了,這就張羅著開張。

 

 

最早的地方是禦花園靠西北角上的一幢小房子,三間門臉兒,門上還掛著竹簾子,一來是為了擋蒼蠅蚊子,二來外邊的人不細瞅,也看不大出裏麵的動靜。我的任務是在門口招呼客人,除了在門前豎了個指示牌之外,還抽空練了幾回掀門簾的動作,為的是到時候別讓簾子擋了生意。我平素最不愛招呼人,這回為了在這最後的故宮差事上好好表現一下,也不得不跟人哈羅幾句,也算把從靈格風上學的幾個句子練習一番。

 

 

 

 

其實當初所謂的外賓服務部,無非是一小賣部,賣些當年國人並無興趣的珠寶翠鑽、文房四寶,還有就是故宮修複廠仿製的瓦當、青銅器古董、玉器。其中有兩樣東西我倒是瞧著好,一是仿製的三彩,無論造型還是色調都比外邊做得地道;二是用廢棄的金磚鑿製的硯台。故宮大殿裏墁地的金磚泥料細膩,燒製講究,都是當年費時費力精製而成。用金磚做的磚硯,外麵套上一具隨形的硬木硯盒,還真有幾分澄泥硯的味道。另外修複廠仿製的古畫當然也好,像展子虔的《遊春圖》和顧閎中的《夜宴圖》,還有鄭板橋的竹子和宋人的山水,那都是幾可亂真的功夫,但價錢嚇人,掛在那兒也很少有人問津。

 

 

 

開辦這麽一間小賣部如今看來算不了什麽,可當年還真是件大事。執掌全院大權的彭院長經常來這裏,一坐就是幾個鍾頭,興趣盎然地看著洋人買貨,還用他早年參加革命之前當綢布店小夥計時候的經曆加以對比。管賬的張太太是袁世凱的侄孫女,見過大陣仗,看在眼裏就有些不以為然,私下對我說,偌大的故宮有多少事要辦,怎麽一個院長老待在這小賣部裏沒結沒完。我就回說,您當著這是賣貨哪?不介,咱們是辦洋務呢!按後來形勢的變化,這就是改革開放

 

 

 

那時的人沒怎麽見過紅頭綠臉的洋人,多年受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的教育,不免要找真人來驗證驗證。有一回,來了一隊美國的黑人老太太,個個穿得鮮豔奪目。我幫她們選好了幾樣東西,就便打聽她們的來路,原來都是密西西比州農場的工人。正好前些日子我看過電影《飄》,雖是幾十年前的好萊塢舊貨,卻也隻能在內部放映。看過之後對美國南方的黑奴頗有印象,不想眼前卻見到活生生的實例。其中一位黑人大娘告訴我,她們都到了退休年齡,這回是農場主花錢請她們最後到中國來玩一趟。我不免暗暗吃驚,竟有這樣的農場主。她還說,她們的老板就在外麵,一定拉我去見上一麵。見麵之後,發現無非尋常之輩,與過去課文裏讀過的《半夜雞叫》周扒皮相去甚遠。送走大隊人馬之後,說與眾人聽,大家也著實感慨一番。這樣的西洋景兒後來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

 

 

 

因為辦的是洋務,所以要收洋錢,但又不是收真正的洋錢。當年洋人來中國,所有洋錢都要換成外匯券才能花銷,我們外賓服務部就隻收外匯券。其實外匯券也是人民幣,但又不完全是人民幣。因為拿外匯券可以買到不少人民幣買不到的東西,譬如說家裏生小孩,牛奶不夠,到友誼商店用外匯券就能買到市麵上見不著的奶粉。再譬如買菜油要憑票,一人一月隻有半斤,可是用外匯券就可以買到花生油。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外匯券雖然不抵走後門來得神通廣大,但到底也算是一條救急的路子。

 

 

 

日子過得飛快,我離開的時候,外賓服務部又多了養性齋和絳雪軒兩間門臉兒。負責人老趙送給我一匹故宮修複廠自行仿製的三彩馬,作為協辦洋務的紀念。這件唐三彩至今我仍保存在京城的家中。

 

前些日子,我讀新聞,看到美國人的星巴克咖啡店開到了故宮裏頭。後來有些人看了不開心,還翻了老臉,說故宮是咱們中國人自己老祖宗的地方,讓洋人到裏頭做買賣是挑戰中國傳統文化的底線雲雲。

 

而在七十年代,滿街上看不到一家華倫天奴,也沒有一家路易維登,大家都緊著打聽外洋的消息,忙著搶購外洋的稀罕貨,難怪也就沒人留神中國傳統文化的底線究竟在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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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鬆及夫人參觀故宮

 

 

 

 

 

 

 

05

 

盜寶的虛驚

 

凡是聽說我曾經在故宮做過警衛的,不管是生人,還是朋友,給我的第一句話往往就是:你見過故宮盜寶的賊人麽?

 

我不想吹牛,坦白地告訴他們:沒有。

 

一九四九年之後,故宮共出過五次盜寶的案子,依次發生在一九五九年、一九六二年、一九八年和一九八七年四年裏,其中一九八年接連兩次,而五次全部都發生在珍寶館。

 

 

從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七八年,我在故宮警衛隊當差共兩年零三個月。值守的錫慶門正是監視珍寶館的崗哨,要是碰上去珍寶館盜寶的賊人,我本應該是首當其衝撞見。不巧的是,在我前頭有過兩回,在我後頭又有三回,而我卻一回也沒有趕上。趕雖說沒趕上,可我見識過一回抓捕盜寶賊人的真實陣勢,盡管那隻是虛驚一場。

 

 

說到錫慶門崗哨對珍寶館的重要性,不免先要提提故宮的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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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東西分五路,中央南北的軸線上是前三殿和後三宮。後三宮的左右兩翼為內東路與內西路,合為內廷,由高牆團團圍住。南進乾清門、北進禦花園是進後宮的主要通道。外東路與外西路與內廷隔絕,彼此隔斷的高牆各夾住一南北通路,即所謂東西筒子。因為外西路多年並不對外開放,警衛隊僅在神武門內靠西側的座椅上設置了一位隻值白班的年老警衛。故宮工作人員可以向西放行,而遊人則不得通過。所以西筒子平常很少有人行走,反倒是我們警衛隊夜間的巡查小組會沿著內廷的外牆從神武門去西華門,或是反方向從西華門至神武門巡查,定時通過西筒子。

 

 

 

東筒子則在開放路線上。外東路由皇極殿、寧壽宮、養性殿和樂壽堂等幾組建築組成,除了乾隆花園不對外開放之外,各個院落裏的房間都設置成專題布展的展室,分為書畫館、珍寶館兩大部分。大部分人望文生義,認定既是珍寶館,那珍寶一定是價值連城,於是珍寶館也就成了賊人覬覦故宮寶貝的目的地。殊不知故宮裏哪件不是寶貝,又有哪件不是價值連城?可是從故宮盜寶案的記載上看,內東路景仁宮、承乾宮和鍾粹宮裏的青銅器、陶瓷和工藝品從來沒有賊人問津,連毗鄰珍寶館的書畫館也還沒有賊人下手,所有賊人全是垂涎於金銀珠寶,其中有個得手的賊,竟荒唐到將文物金冊剪成碎金銷贓。然而到了八十年代後期,按說這時國人眼界已然大開,連我這種文革前隻是初中肄業的人都到歐洲讀了些書回來,可到故宮盜寶的賊人卻依然還是這份等而下之的水準。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既然盜賊盯住珍寶館,也就隻好對珍寶館多加防範。這就是我初到故宮時,管理部門特別設定錫慶門崗哨的用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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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慶門為外東路寧壽宮區西南角上的大門,東筒子的南端。南側有外奏事房五間,西南、西北分別是箭亭和奉先殿,再向西則是通往內廷乾清門的景運門。錫慶門西向,門外是一片開闊的空地,門內為一東西狹長的小庭院,與之相對的東側是斂禧門。向北進皇極門,可通寧壽宮以及後身的養性殿、樂壽堂,那裏就是珍寶館的所在。由此可見,錫慶門乃扼守南北主要通道東筒子的咽喉之地,地理位置自然十分重要。

 

 

 

錫慶門崗哨的駐地就設在外奏事房南邊的三間。北麵兩間白天是珍寶館的售票處,晚上是我們的值班房。到了夜裏,向北朝著東筒子的玻璃窗通通打開,房間裏的電燈則全部熄掉,借著錫慶門上兩盞路燈的照明,整個東筒子一眼到底,洞若觀火。要是賊人想翻過寧壽宮的高牆從東筒子潛逃,恐怕是插翅也難逃。

 

 

 

不過錫慶門的崗哨是設在寧壽宮宮牆以外的,連皇極門都不能進去,當然無法發現養性殿裏的動靜,所以其作用充其量隻能是防備賊人得手之後的潛逃。而更要緊的是監視賊人潛入珍寶館展室的一舉一動,這才是防患於未然的根本所在。警衛隊裏除了鎮守故宮北部的第一小隊和監控故宮南部的第二小隊,還有一個特殊的部門,我們俗稱值班室,設在外東路北頭的貞順門外。我剛一到警衛隊,就有人告訴我,那裏安裝了一套特別的儀器,專門在夜間用來監視珍寶館內部的動靜。盡管我也是警衛隊的一員,但為了避嫌,在故宮的兩年多裏,我從來沒有去過值班室,也從不打聽其中的究竟,雖然心中還是有一點好奇:那儀器到底是憑著什麽探測到裏麵的動靜呢?

 

好在幾次故宮盜寶案全是因為賊人驚動了報警器而及時破獲,但儀器也偶有失手的時候,我趕上的一次就是警報器失靈而引起的騷動,但由此卻讓我真實感受了一回抓捕盜賊的實戰氣氛。

 

 

那是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我本當值後半夜的夜班,但那天吃過晚飯很早就回到錫慶門的駐地應卯,為的是聽同組的老馬聊聊他在故宮當警衛這二十多年來的所見所聞。我們正說到打緊之處,突然電話鈴聲大作,當班的小李一接,是值班室老孫打來的,說是警報器報警,樂壽堂裏有動靜。

 

 

雖說警衛隊保護國寶義不容辭,但我們並沒有配備任何武器,連把防身的匕首都沒有。如今大事臨頭,眾人見著什麽就抓什麽,我順手抄起門外熱力管道施工留在房簷下麵一根三尺多長的廢鐵管,算是多少壯了些膽,一麵奮力抖擻起精神,一麵心中暗忖:這多年難遇的故宮盜寶莫非偏偏就讓我遇上了麽?

 

 

這時隻見順著東筒子跑過來三五個人,手中的電筒射出耀眼的光柱。憑聲音聽得出是我們一小隊神武門的幾個弟兄趕來增援,故宮派出所的幾個警察也緊緊跟在後麵。

 

 

這時老孫從總鑰匙房拿來鑰匙,扯開下午封門後剛剛貼上去的封條,開了鎖,進了錫慶門,帶著幾個平素信得過的手下,直奔後麵珍寶館的樂壽堂。回頭囑咐我們幾個隻需在外麵防守,不要入內。

 

 

我一切聽從上級安排,站在錫慶門外的小廣場上,用眼在夜色裏的高牆上漫無目的地來回睃巡,也是個站腳助威的意思。這時聽派出所的警察小李子正在高聲叫道:要是真有大問題,市局的援兵立刻就到。

 

聽見小李子的這番話,眾人底氣更足了,異口同聲地放聲大喊:千萬別讓這小子跑啦!”“兔崽子,看我不收拾了你!

 

一聲比一聲高昂,一聲比一聲激憤,既是嚇唬賊人,也是給自己壯膽。

 

我們錫慶門崗除了老馬之外,都是新近招來的知識青年,從來沒見過這等陣勢。我夾在人群裏,心裏暗自嘀咕:這等強人敢到故宮盜寶,必是鋌而走險的亡命之徒,若一旦衝到麵前,定要爭個魚死網破,還真是不得不防。我把手中的鐵管握得更緊了些。但是又一尋思,盜賊做這等冒死之事,大抵都是單槍匹馬,我們這裏人多勢眾,想必不會有什麽差池。想到這裏,口中的大呼小叫也就更加嘹亮,和著眾人的節奏,我將手中的鐵管在箭亭前的漫磚地上也敲得震天價響。奉先殿和南三所平素在黑夜裏從來聽不到一點聲響,這時卻惹得藏在暗處的兩群老鴰也倏地飛將起來,一邊呱呱地聒噪,一邊在半空中不停地盤旋。

 

 

我們在外麵打圍的眾人等了約有個把時辰,正有些不耐煩,隻見身先士卒衝到裏麵的人總算跨出了錫慶門,我們連忙上前打問。為首的值班室老孫手提電筒,肘彎裏挎著一大串鑰匙,悻悻地說:***,又是黃鼠狼叫春。我早就說過,這儀器也該換換了,它就分不出來人聲和畜聲!

 

 

我聽了很是好奇,旁邊有見多識廣的就說給我聽:這五百年風水不動的故宮,不管什麽動物生在這裏全都成了精,就是叫春鬧出的響動也大得多。我這才知道過去也出過這樣的笑話,便長舒一口氣,知道今晚總算有驚無險。

 

事後我猜想,當時警衛隊的警報器大概並不高明,無非是一種簡單的聲音探測器。當珍寶館內響動的音量高於若幹分貝以上,它就會自動觸發報警裝置,鈴聲大作,可它並不管到底是賊人盜寶,還是黃鼠狼叫春。

 

不久以後,又有兩次值班室的報警器被自動觸發,惹得大動幹戈。可開門檢查,一次說是有扇玻璃窗沒有關緊,被大風吹開,玻璃震碎,發出響動,另外一次還是黃鼠狼作怪,惹得報警器發了威。不過,正像烽火戲諸侯,也似再而衰,三而竭,後來我就完全沒有那樣緊張了。還記得當初我剛進警衛隊時,到東華門實習上崗,夜裏我一個人在漆黑的大門洞裏晃悠,門外就是紅塵萬丈的東華門大街。這時總聽見身後有個人在咳嗽,像個老頭子。我嚇得不輕,頭皮發緊,雙手汗濕。後來警衛隊有見識的人告訴我,其實那不是人聲,是刺蝟叫喚。可見經一事,才能長一智,世事皆如此。

 

 

 

後來聽說故宮有了錢,給警衛隊的值班室添置了更加高級的探測裝置。在一九八年和一九八七年,接連發生過三起真正的珍寶館盜寶事件,值班室的高級儀器都是立刻啟動,警衛隊裏我舊日的同事得以生擒盜賊,送交法辦,從而印證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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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寶館門票式樣

 

06

 

狗與犬的區別

 

一般來說,幾乎可以說是同義詞,隻是也許字更雅馴一點。不過有的時候,它們又不可以互相替換,譬如說警犬就不好說成是警狗,在這裏,好像是還多了一點職業訓練的味道。

 

 

我在故宮警衛隊的時候見到過兩隻貨真價實的警犬。那是為了加強警衛力量特意從公安係統即將退役的警犬裏調撥來的。這兩隻警犬雖然並不歸警衛隊直接領導,而是隸屬於故宮派出所,但因為我們兩家是常年並肩作戰的兄弟單位,於是也就把這兩隻警犬看作是我們天然的成員,經常到圍欄去逗弄一下這兩個看似凶猛但實可愛的小家夥。

 

 

聽別人說,這種德國種的警犬嗅覺十分靈敏,隻要是生人的氣味,它一聞就能跟蹤上去,追幾裏路都不在話下。有了這兩隻警犬,我們警衛隊就更神氣了,派出所的小李子有時趁閉館前清場的工夫拉著警犬到禦花園鋒芒小試,我們也跟在後頭沾光,仿佛也是警犬的主人似的。老話總說狗仗人勢,看來狗要是威風起來,也有人仗狗勢的時候。

 

 

可是沒過兩個月,就聽說警犬又送歸原主了。起先我鬧不明白,還以為是警犬不能勝任故宮這種特殊的工作要求和生活環境。後來慢慢地才知道,原來是我們沒有經驗,喂養和訓練的不得法。據說這種警犬好雖好,但不能隨便讓閑人接觸,否則久而久之,警犬的嗅覺就退化不靈了。另外更加重要的是,天天還得有上等的好肉伺候才能讓它們精力充沛。前者倒是大體可以做到,既然必須遠離人群,那麽以後將它們關起來,不跟外人接觸就是了。隻是這後一樣有些困難。那個年頭,人吃肉尚且憑票,京城算是在天子腳下,每人每月也隻有半斤定量,怎麽可以有肉給狗吃呢,更不要提拿上等的好肉給狗敞開肚皮吃了。所以思來想去,隻好忍痛割愛將警犬送了回去。如此我接觸這種警犬的時間很短,沒有能看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多年之後我有了一次機會,得以認真觀察德國警犬,那是我在德國科隆大學讀書時候的事情。

 

我們中國學生會的主席小邵是第一機械工業部外派進修的,正好這時一機部在科隆設了一個辦事處,負責送往迎來各個出國考察的代表團。辦事處裏都是小邵的熟人,他就經常帶了我們去那裏走動。沒過多久,辦事處不知道從哪裏領養了一隻純種德國警犬看守大門。我們剛見到這隻德國警犬的時候,它精神矍鑠,兩隻耳朵支棱起來,仿佛可以聽見很遠的聲音。四條腿上的肌肉緊繃繃的,看著就像隨時會飛奔出去一樣。這時我就想起故宮裏的那兩隻警犬,它們彼此居然長得極像。於是我感歎起來:瞧人家這警犬能這麽精神,而原先我在山西、內蒙古插隊的村裏,各家豢養的柴狗一個個全是懶洋洋、無精打采的樣子,剛吃飽了就往地下一躺,讓它看家護院還真不放心。

 

 

過了不久,我又到辦事處去做客,驚奇地在門口看到那隻原先體態健碩、精神十足的德國警犬居然和我在山西、內蒙古農村見到的柴狗一模一樣,都是同一個姿勢,前後腳疊在一起,匍匐著躺倒在地上,耷拉著耳朵,喘著粗氣,在太陽底下閉著雙眼,一動不動地養神。我以為它一定是生了病,趕緊問辦事處的老賈這是怎麽回事。老賈說,這狗其實沒有什麽病,就是近來發現它不像剛來的時候那樣精神。原先成天圍著院子不停地轉,現在卻總是喜歡躺下來曬太陽,有時有人用腳輕輕踢踢,催它起來走動,它還老大不情願似的。

 

 

我突然就記起故宮送回去那兩隻警犬時,人家說過這種警犬要給上等好肉吃才行的道理,連忙問老賈是用什麽飼料喂它。老賈說,商店裏的狗食太貴,公家賬上又沒有這麽一項開銷,再說外匯這樣緊,每人每個月隻有那麽一點點零花錢,都攢著盤算買個大件帶回去,有誰會舍得花錢給狗買吃的,每天還不就是用夥食團大家吃剩下的麵條菜湯喂它麽。

 

聽了老賈的話我明白了。這就難怪:看來這不是人家警犬的問題,再好的警犬用這樣的食物喂養,最後也會變成柴狗。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才會有了區別的,也未可知。

 

由此我又想到,南橘北枳的道理於犬是如此,於人又何嚐不是如此。由犬想到人,由故宮裏的犬想到故宮裏的人,再想到在故宮裏聽到的這幾十年來各種各樣的滄桑故事,不免於心有戚戚焉。

 

本文節選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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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故宮看大門》

作者:維一

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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