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怪物:在家暴中長大的女孩
我一臉冷漠,覺得母親活該被折磨,因為我得病的原因一部分來自母親。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 483個故事 —
前言
精神病院裏,母親坐在我旁邊,大夫問:“孩子最近有什麽表現?”
母親如實回答,說我在家總是對著牆自言自語,總是毫無原因地笑個不停,在學校裏把班裏能砸的都砸碎了……
母親帶著哭腔問:“大夫,我家孩子是有問題了嗎?”
大夫沒有回答,轉過頭來問我:“你覺得你自己怎麽樣?”
我低著頭,一言不發。
一
我出生在一個二線城市的平凡家庭,父母收入不高,勉強能維持著生活。
在2001年的冬日,醫院外下著鵝毛大雪,醫生把我抱給母親看時,說我皮膚很黑,但眼睛大大的,雙眼皮。母親說她當時笑得很欣慰。
在我出生前一天,是母親的預產期,外麵下著雨夾雪,而父親卻在馬路旁指著母親破口大罵,母親也用惡毒的話“回敬”著父親。
兩人對峙了半個多小時,終於,父親抽了母親一巴掌,母親挺著肚子坐在馬路邊,臉埋在手掌裏,失聲痛哭,父親轉頭離去,最後母親一個人走回了醫院。
母親坐月子時,有一天父親晚上喝過酒,與躺在床上的母親爭吵起來,父親借著酒勁,又一次打了母親。外婆知道後很生氣,把母親和一個月大的我接回了老家。
一直到四歲,我才回到父親的身邊。
在外婆家度過的四年,應該是我最快樂的四年,每天晚上外婆都會給我講故事。
四歲時的我 | 作者圖
外婆家有一片菜地,每天早上和下午我都會跟著外婆下菜地,外婆鋤地,我玩泥巴;外婆采摘,我上獨木橋玩;外婆挑菜,我追蝴蝶。
我還會去雞窩裏掏剛下的雞蛋,把溫熱的雞蛋握在手中,外婆也不氣惱。
那時候我每天最討厭做的事情就是做母親給我留的口算訓練,母親讓我自己出題,而我每次都會出20道“1+1=2”來糊弄母親。
二
四歲的我,回到有父母的家中。
父母還是會打架,我每次都被嚇得不輕,從幼兒園回來在家看《貓和老鼠》,看到一半感到不對勁,直覺告訴我,父母又打起來了。
我心驚膽戰地去找他們,不出所料,父親又在對母親家暴。我“哇”一聲哭了,母親便把我抱起來安慰我,父親遞給母親一把水果刀,要把母親的小拇指割下來,母親也不屈服於父親,自己要把小拇指割下來。
我攔著父親,大喊著說不要,母親哭著對父親說別傷害孩子。
後麵的事情我不記得了。前幾年我看文章說,人會選擇性地忘掉令自己痛苦的事,我一定是選擇性地忘記了。最終母親的小拇指沒有受傷。但母親有一次被父親從客廳踹到了陽台,落下了永久性的腰病。
上幼兒園大班,老師看我每天那麽膽小怕事,請父母來詢問情況。
父母不好意思地說,是他們打架嚇到我了。
前兩年,我翻出母親的日記,上麵都是記錄父親的暴行,可惜沒有人看見。上麵寫道,母親想和父親離婚,但走到民政局又回來了,思前想後,母親還是怕離婚後沒辦法一個人邊工作邊撫養我,怕我受苦,於是便忍了好幾年。
而我小時候的夢想是,不再讓母親被父親打。
上了小學,父母終於離了婚,我非常高興。但母親為了找伴侶更方便,把我交給了父親撫養。父親在兩個月後就有了新的妻子,繼母還帶著一個比我大兩個月的女孩。
一家三口變成了一家四口,我也沉浸在擁有了一個姐姐的喜悅當中。
一直到上小學三年級,父親對我也是非打即罵,我常常被父親打得轉天到學校坐不下椅子。隻要父親喝了酒回家,我就會裝得特別乖,為了不受皮肉之苦。
而我那時珍惜的光盤和玩具,也在父親的手中被撕成了碎片,或扔到窗戶外麵。
小學四年級,母親與繼父穩定了下來,繼父給她買了套200平米的市中心房子,還有一輛車。這時,母親想接我回到她的身邊。
父親不同意,他們開始打官司。
法官問我:“你想跟爸爸生活還是媽媽生活?”
我雖然膽小,但脫口而出的是“媽媽”,因為跟了母親就能不再挨打了。
不知道為什麽,法院最終還是把我判給了父親,因為父親堅決不放手我的撫養權。但因為我強烈的想跟母親的願望,如願地跟隨了母親,但至今我的撫養權還在父親那。
三
到了母親那,我才發現並沒有想象中的安逸,母親的完美主義令我窒息。
考試考了B,母親質問我為什麽沒考A。母親每次都責怪我為什麽沒有考第一名,我說還有很多人比我考得差,母親便會說:“你怎麽不和大街上乞討的人比?”
我不愛吃那種一袋子很多顆粒的藥,每袋大約50粒,每次吃我都會咽不下去,然後在嘴裏慢慢散出苦味,很惡心。
那年我經常需要吃這種藥,因為便秘。母親給我吃這個藥的時候,我有幾次會抗拒,母親就會用力打我的頭,我隻好屈服於母親。
一次因為我手抖,把小顆粒藥灑在了廁所的地上,當時還沒有咽下第一口就到馬桶邊吐了。我以為母親會心軟,不再讓我吃,可母親卻很生氣,說我太浪費了,讓我把地上的藥撿起來吃掉。廁所的地很髒,有很多汙水,但我在母親的威逼下,還是把藥撿起來,吃了下去。
初中,母親的脾氣愈加暴躁,和繼父也經常吵架,但繼父從來不打母親。繼父說打女人的男人是沒素質的,但每次母親和繼父吵架,我都會感到心驚膽戰,害怕母親被打。
繼父雖然不會對我和母親動手,說話卻很傷人,因為我不努力學習,繼父就會說,像我這樣的孩子,一不學習就應該抽我,直到我被打乖的那一天,還說我要是照這樣發展,將來會偷雞摸狗,幹沒出息的事情。
可偏偏繼父說出這些話時,母親每次都不在場。這導致了我每天都活在自卑的陰影下。
繼父對母親的脾氣也感到無奈,有時吵架也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記得上初一,我在房間寫作業,聽見他倆吵得越來越激烈,後來繼父一直大喊:“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我在屋內渾身冰涼,不敢出聲,偷偷打開一條門縫,看到繼父舉著刀怒吼,說殺了母親是為國家做貢獻,自己進監獄也無所謂。
我在房間嚇得雙腿癱軟,眼淚止不住地流,默默祈禱,希望母親不要被繼父殺掉。
最後繼父沒有傷到母親,吵架平息了,隻不過母親新買的手機被砸碎了。
家裏窗外的景象 | 作者圖
上初二時,母親因雌激素紊亂,開始每天罵我或者找茬和繼父吵架。
母親好像時刻都需要一個發泄口。有一次,因為我偷偷玩手機被她發現,她就說我以後肯定要去街頭乞討,甚至去當妓女。
我被她如此羞辱,就對她豎了中指,她看到後讓我跪下給她道歉,用掃帚打我的後背。轉天我的後背青一道紫一道,母親晚上給我擦藥,又心疼地說:“媽媽也心疼你,但你做出那樣的事情,我怕你將來變壞,我是為你好。”
還有一次,母親氣急了,把我的頭往馬桶裏按,罵我是狗,讓我去吃屎。
在這樣的環境下,我的思維變得越來越不正常,總感覺所有人都在害我,走在馬路上感覺有人跟蹤我,連在學校巡邏的保安也是在監視我。慢慢地,我無緣無故地哭笑,自言自語,對著牆罵,覺得世界上所有人都在針對我。
有一天晚上,母親看出我的情緒不對勁,就帶繼父出去遛彎,讓我一個人靜靜,而我當時已經想好了自殺的流程:想用針頭紮進我的手腕動脈,躺在床上慢慢死去。而拿起針頭的一瞬間,我猶豫了,因為怕疼,失去了勇氣。
等母親和繼父回到家,我已收拾好心情,做好了無論將來遇到什麽,也不再自殺,因為沒有勇氣自殺,我的心如死灰,不能好好活著,但也不能死去。
四
初三的一天,我終於爆發了。
我在學校踢碎了兩個大花盆,看著碎了一地的土和瓷片,還有倒下的發財樹,我的心裏既暢快又害怕,在當時我還是有一些自我意識的,隱約知道這樣做不正確,有負罪感,但還是有一種報仇的快感。
保安拿著監控找到了我的班主任,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問我為什麽要破壞公物,還說這件事要是XX做的,老師信,我做的老師肯定不信,覺得一定是事出有因。你好好說說。
我低著頭一言不發,心裏想,你們不是都知道麽,是你們把我逼成這個樣子的。
老師當然不知道我的內心,小心翼翼地問了我一遍又一遍,我一直都是低著頭,老師察覺到我的異常,走出門外給我母親打電話,很直白地對她說,建議讓她帶我去看一看精神科。
母親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將我領回了家,帶我去了當地的安定醫院。
到了青少年心理科,我看著身邊舉止怪異的同齡人,終於對自己的健康感到懷疑,母親哽咽著問大夫:“孩子是思維哪裏有問題了嗎?”
大夫說,隻有我自己表達出來,才能知道我得了什麽病。
在母親麵前,我不敢表露,大夫請母親出去,和我單獨談話。問我:“你可以把你的感覺告訴我嗎?沒關係的。”
我全盤托出,大夫安慰我後,把母親叫了進來,和母親說,我有嚴重的妄想症,中度抑鬱和中度焦慮。母親有些接受不了,反複問大夫,到最後聽說嚴重到藥物可能會伴隨一生,情況不好的話會變成大家眼中的異類。
我在外麵等待著,母親哭著出來,我問母親,大夫說了什麽。
母親說,沒什麽,說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一臉冷漠,覺得母親活該被折磨,因為我得病的原因一部分來自母親。
大夫給我開了三種藥,阿立呱銼,舍曲林和西德,讓我按時服藥,不能斷。
現在還在服用的藥物 | 作者圖
拿著一堆陌生的藥,走出醫院大門,我感覺自己得到了一絲絲的救贖。
五
自此,我和病魔開始了漫長的鬥爭。
藥量從起始劑量的半片,慢慢地吃到最大劑量,一開始吃藥我會非常不適應,心跳加速,兩腿發軟,思考受阻,嚴重時連話語都是模糊的,吐字不清。
我的學習成績也從班裏的前十名,退步到了倒數後五名,原來會做的題都因為思考受藥物的阻礙,變得不會做了。
我努力地每天控製自己的胡思亂想,病情像波浪,經常會反複,我以巨大的自製力承受著痛苦和煎熬。而母親和繼父漸漸開始有了轉變,每天都在鼓勵我,陪伴我。
母親幾乎不再打罵我,不敢刺激我,說話柔聲細語,由原來的命令變為:“寶寶,你看這樣可以嗎?”我時刻控製自己的思想,有時在大街上,又有所有人都針對我的感覺,實在控製不住,我就會抽自己一巴掌,讓自己清醒過來。
到了中考的那幾天,是我焦慮最嚴重的幾天。我日夜睡不著覺,也不怎麽吃飯,渾身像是爬滿了蟲子一樣難受。
母親看我這麽痛苦,勸我說,中考參加不參加都可以,在考場時難受就出來。
我硬撐著參加中考,那時覺得很難受,但現在想起來,感覺那時的堅持是值得的。
考試第一天,家裏常年不開花的仙人掌開出了一朵黃花,而我當時正好穿著黃色的衣服和褲子,忐忑不安的內心得到了稍許安慰。
進考場前,母親和我說:“別有壓力,難受了就出來,媽媽和叔叔一直在外麵等著你。”看著天空的烈日,我仿佛也不那麽恨母親了。
我最終把所有科目都考了下來,直到出成績的前一天,我和母親都認為很可能考不上高中,因為我已三個月沒有學習,在考場時我連字都不會寫,歪歪扭扭的。
母親還幫我物色了一些中專。可誰知,我竟然考了525分,夠上二類重點高中。
我和母親抱在一起,繼父也很興奮,見到人就說我考得好。
心情大好的母親帶我去了非洲旅行,我的病在這次旅行中有所緩解。考後的那個暑假是我壓力最小、也是和病魔鬥爭最激烈的夏天。
高一時,我的妄想症基本痊愈,由於病情的反複,抑鬱症又嚴重了。
別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引發我的自卑心理,我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去上學,母親勸過我,也強迫過我,我就是不去上學。
我在家中待了一年半,那段時間,我和別人交流時,總害怕自己說錯話,小心翼翼地做著一切,也覺得自己做的一切事都很丟人。
休養了一年半,我重新回到學校。
班上的同學都知道我有抑鬱症,這讓我遭到了同學的冷暴力,小組做實驗時我都是一個人一組。我又開始自我懷疑和怨恨同學,還好在課外補習班,我在班上有說得上話的朋友,不然我一天也沒有機會開口說話。
在課外班認識的朋友 | 作者圖
那時,父親知道了我的病情,也開始疏導我,總打電話來和我說一些有趣的事。我和父親一周見一次麵,都是去飯館吃飯。
每次見麵,父親都會說那幾個我已經聽爛的、我小時候的故事,父親每次講都像是第一次講,仿佛置身其中,但每次講完都會揚起頭,長歎一聲,說一句:“你小時候多調皮。”
臨走前,父親都會從破舊的錢包中掏出一張百元大鈔,說沒有零花錢就找他要。我知道父親的生活拮據,從來都沒找他要過錢,即使母親除了飯錢從來不給我零花錢。
現在的我已基本痊愈,藥量是維持量(最少的劑量),和課外班同學相處融洽,即使學習還是班上倒數,母親也很少再發脾氣,常常勸我“心情好了才能學習好”。
在課外班補習,準備今年的高考 | 作者圖
最近複診時,大夫說如果維持現在的狀態,一兩年就能停藥。
他還說,我將是得這種病的三分之一的完全治愈者。
昨天,醫院給母親打來了電話,上個月的測試結果出來了,除了輕度社交恐懼,已沒有任何症狀。我勝利了。
回顧對抗疾病的這五年,像過了一場電影。我想,我會像五年前的仙人掌,默默無聞地開出一朵平凡的花。
作者林木韶華,高三學生
編輯 | 蒲末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