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初,醫院重症室外圍了一大群人,他們哭著鬧著朝裏麵喊話,讓病人“懂事一點”,好為家裏做最後的一點打算——“很明顯,你知道怎麽樣才最劃得來。”
躺在裏麵的是陳月娥,39歲。我不知道她能否聽得到,但我知道,外麵的所有人,除了醫生,隻有我一個人希望她醒來。
我希望她能醒來,把債務還了,等著大兒子成家,等著小兒子拿回及格的成績單,希望她家裏的三個男人都站在她麵前,保護著她……
1
我和陳月娥算是通過要債認識的。
2016年臨近春節,一位親戚找到我說,陳月娥欠了她5000塊錢,請我一起去幫忙討債。等到了我們才發現,陳月娥家外麵圍了不少人,一個個來勢洶洶,全是來要債的。門口已經擠不進去了,裏麵的人正在罵娘,說要把這房子給點了,還有人已經將一台30寸的電視搬到自己身邊,那是整間房子裏看起來唯一還能換錢的東西,其他的就隻剩一張破桌子和鍋碗瓢盆了。
陳月娥坐在堂屋中央,披頭散發,正在縫著自己的棉布鞋——這樣的鞋,去市場上買雙新的也就30塊——麵對眾人的聲討,她不抬頭,隻是哭著說:“他借的錢,你們逼我做什麽?”
間或有人上前去將她踢倒在地,她也不惱怒,爬起來繼續坐回凳子上。同行的親戚看不下去,讓大家討債歸討債,不要打人,眾人就嚷嚷:“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他老公當年花言巧語借我們錢,說給利息,人跑了,躲著不見,不找她找誰?”
陳月娥一看是我們,連忙站了起來,從兜裏掏出一遝零錢放在親戚手上,“華姐,你那5000是我借來給兒子治病的,再苦再累都要還。隻是今年喂的三頭豬也被人拖走了,雞鴨都沒了,實在沒錢。過完年我就出去打工,發了工資就先還給你們。至於其他人的錢,沒有從我手上過的,既然來了我也認,認了讓你們打我一頓消消氣……”
離陳月娥最近的一個人甩了她一耳光,抓起一個杯子摔地上,罵罵咧咧地走了。陳月娥捂住臉連聲道歉,旁邊的幾個人沒動手,歎著氣出了門,剩下的三四個還僵持著,讓陳月娥一定要給個說法。
這時,從臥室衝出來一個高個子男孩,大概有1米8,手上捧著一台手機,正在玩遊戲,聲音還有些稚氣未脫,朝著人群大吼:“你們還有完沒完?嘰嘰喳喳影響我打遊戲,害我輸了好幾把了!”
那是陳月娥的小兒子,14歲,穿著時髦,腳上的一雙耐克鞋在專賣店得賣七八百,衣服看著也不差,站在這裏,就像是從城裏來體驗生活的。
陳月娥一下慌了,急忙推兒子回了房間,轉身就跪下了,“小孩子不懂事,你們不要見怪,我現在去泡茶,你們坐一會兒消消氣。”
幾個人麵麵相覷,發了一通脾氣後,終於相繼離開了。隻剩下我和親戚在那裏。我們之所以沒急著走,一是怕她出什麽意外,二是親戚還有幾句話要跟她講。
房子周圍瞬間安靜下來,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爆竹聲,屋內卻更顯荒涼。
地上散落著玻璃片、穀子和鍋碗瓢盆,到處一片狼藉。陳月娥拿著掃把在收拾,說想留我們吃晚飯。
“吃飯就算了,你自己都一團糟。這位是律師,念在朋友一場,看你要不要離婚,想想自己的出路。”親戚說罷,陳月娥的小兒子又跑了出來,瞪著我們說,“你們兩個怎麽還不走?!聒噪死了。”
陳月娥假裝生氣:“你當時生病,隻有他們借錢給你,是救你命的人。”
她兒子玩著手機,沒好氣地回了句,“又不是我跟他們借的錢,救我的是醫生,醫生是收了錢的。”
陳月娥又過去哄,“怎麽說話的,像什麽樣子……要不你先進去,我過幾天給你買一副好耳機。”然後又轉過來略帶抱歉地對我們說,“孩子還小,不懂事,你們不要計較。”
親戚搖了搖頭,臨走前把我的手機號碼給了她,說如果她想離開這個家,我們可以幫忙。
2
之後,陳月娥一直沒有給我打過電話,直到2017年4月。還是親戚帶著她找到了我。
陳月娥進城打工了,最初在工地上做小工,但小兒子上學每月要生活費,工地上的錢一般年底才結,陳月娥就想到我家附近的一家做手機屏幕的公司做普工,可應聘時因手有點脫皮,被刷了下來。
親戚問我在廠裏有沒有熟人,幫陳月娥說幾句好話,說她的手平時不脫皮的,那次是碰了不該碰的東西過敏了。
我說等手好了再去應聘就行了,反正那裏大量招人。親戚卻板起臉教訓我,“你也是吃過苦的,現在倒好,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把人給打發了,人家是走投無路才來找你的,早一天就好一天……”
陳月娥在一旁手足無措,“我自己無所謂,就怕對不住兒子,他是個要麵子的人,隻要拿不到錢,就不肯去學校,別的同學每周都是父母開車接送,他都是擠公交……”
我無話可說。
熟人確實有,我有個大學同學在那家公司做法務,但此前很少打交道,事已至此,我隻能打電話過去。事情還算順利,陳月娥當天就入了職。
一個多月後,陳月娥打電話給我,約我和親戚吃飯,說發了4000塊工資,打算先還親戚2000塊,“隻要我努力,日子就好過了,5000塊錢不用3個月就能還完。我還沒到40歲,還能給大兒子攢點錢成個家,小兒子想上大學也沒問題,我有力氣。日子還是有盼頭的,你們一定要來。”
電話裏傳來陳月娥爽朗的笑聲,聽起來她是真開心,就連我也被她感染了。
可當我和親戚提著水果來到陳月娥的出租屋時,她卻又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折疊桌摔成兩半,地上到處散落著瓷瓦片和湯水。
小兒子仍舊躺在床上打遊戲,見我們來了,陳月娥扶住自己的腰吃力地爬了起來,往地上瞅了瞅,“讓你們見笑了,要不你們等一下,我這就出去買點鹵菜。”
親戚拉住了她,問是怎麽回事。見她不說話,轉身問她兒子,她兒子翻過身去,惡聲惡氣地答:“你問我,我問誰?我也沒吃飯,誰讓她把錢看得那麽重的,真的是夠搞笑的,還怪我。”
親戚見他越發沒大沒小了,拍著床沿直罵不像話,陳月娥又趕忙起來拉親戚,說她丈夫剛才來過,搶走了她的銀行卡,還逼她說出密碼,“不關他(小兒子)的事,他沒有動手。我兒子還是蠻懂事的,就是貪玩。”
陳月娥的丈夫以前在工地上開了個小賣鋪,一年還能賺點錢,自從後來跟了幾個老板合夥做工程後,就越發不靠譜了。陳月娥在家裏照顧八十多歲的婆婆,沒法出去,小兒子在外麵跟著爸爸,經常饑一頓飽一頓,“吃了苦了”。
說著,她蹲下去撿散落了一地的蛋餃,放在嘴邊吹了吹,又將外麵的蛋皮剝掉:“我聽說小律師喜歡吃蛋餃,想著他在外麵也難吃得到,做了好大一碗的,想著還給你帶一點回去的,沒想到沾了灰。我也是小時候吃過苦,才想盡辦法要讓自己的小孩好。”
親戚早已為人母,聽到陳月娥這樣說,又轉過頭去說小兒子,“你看你媽媽多不容易,對你多好,你爸爸打你媽媽,你就在一邊看著,也不知道保護她。”
小兒子斜著身子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又不是第一次打了,從我記事起,她就挨打的,她自己都不反抗,憑什麽讓我去摻和。過不下去了可以離婚啊,幹嘛呢!”
3
自從有一次親戚知道我家裏太亂,讓陳月娥過來幫忙後,陳月娥幾乎每周都會來我家裏坐一會兒。有時是幫我搞一下衛生,有時是煲個湯,攔都攔不住,總說就算親戚不交代她也會幫忙,“沒有父母在身邊的孩子可憐,你不要經常吃外賣。”
我執意要給陳月娥鍾點費,她怎麽都不要。接連幾次都這樣,我便生氣讓她不要再來了,到了周末還特意叫了家政公司的一個阿姨來,那天,她在門口尷尬地站了好久。
等家政阿姨走了後,她才說,“要不你也幫我做點事……我兒子要中考了,算是他人生中的關鍵時刻。學校經常要開家長會,他不讓我去。當然他主要還是擔心我上班忙,請不到假,去了也會心不在焉的,就想問一下,你能代我去嗎,這樣可好?”
我讓她跟我一塊去,並對她兒子說,我可以開車送他去學校,但他媽媽也得去。
我清楚地記得,當老師說陳月娥兒子人還是蠻聰明的,學什麽很快,就是內向、精力不集中時。陳月娥在台下認真地聽,用本子記下一些老師和其他家長說過的話,散會後對我說,“我兒子還是有希望的,離及格線也沒差多少了,能把遊戲戒掉就好,你也幫我說說,我努把力,讓他自己也加把油,苦日子也就這幾年了。”
她總是很樂觀,把日子往好的方麵想。
又過了些日子,有次我下班回家,路過陳月娥廠門口,看見一個男人正推著她往前走。陳月娥抱拳求他:“你給我留點麵子,這是公司門口,還有同事……”
我把車靠邊,問陳月娥是怎麽回事。她老公似乎認識我,沒有說話,隻是站在一旁。陳月娥指著我對她老公說,“這是華姐的親戚,是個律師。”
陳月娥老公遞了根煙過來,“這是什麽破廠子,工資都不按時發,無良資本家,就知道壓榨工人的勞動,這一點保障都沒有,害我差點被追債的人砍斷手。”
我當著男人的麵問陳月娥,要不要重新辦一張銀行卡,我可以帶她去。她老公急了,卻不敢向我發脾氣,跑到廠門口大喊:“黑了天了,這個廠壓著我老婆的工資不發,無良資本家,還讓不讓人活?這是要逼著我老婆陳月娥出去偷人做賊——”
還沒等保安過來,陳月娥先跑了過去,拉住他,“求求你給我留點麵子,給兩個兒子留點麵子,一個還在上學,一個還沒成家,你這樣,他們以後抬得起頭嗎?”
男人一腳踢在了陳月娥的膝蓋上,“你敢換銀行卡,我就讓你把臉丟這拾不起!”說完揚長而去。
我問陳月娥是否馬上報警,她擺了擺手,讓我扶她去石凳上坐著。
“還好他下手不重……這要是把膝蓋骨踢碎了,家裏該怎麽辦。我不是不想和他離婚,在這個節骨眼上打官司,還不知道要耗多久,對小孩不利。”陳月娥使勁兒忍著疼。
我說那也不能任由他家暴啊。陳月娥就揉了揉自己的膝蓋,抬頭望著路燈說:“挨打,真是我生活裏最容易扛過去的事了。從小到大都這麽過來的,如果挨幾頓打日子就能好起來,他不欠那麽多債,兒子的成績能夠多拿幾個A,我倒是都能受著。”
說著她突然笑了,“你不知道有一回晚上我被他趕出去,在外麵不敢睡覺,怕壞人搶劫也怕別的,就一直在路邊蹲著,看街邊那些植物,你知道嗎?我竟然看到了花開的樣子,像個美女在跳舞,扭扭身子,一下子就竄到你麵前,好美。時運來了的話,我們一家一下就起來了,我隻要撐過這幾年,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我不好再多說什麽,這次已經很得罪她老公了,心裏想著,若不是他忌憚我親戚,指不定我也要挨打。
4
陳月娥總是念叨著,等有錢了要請我和親戚吃頓大餐。當她再次提起時,恰好那天是親戚的生日,讓我帶著陳月娥一起去她家,說誰請都一樣,隻要人到了就行。
陳月娥執意要給親戚買個禮物,我說親戚交待了的,誰要給她買禮物就不讓去了,這才作罷。
去的路上,她見到一家平民連鎖服裝店打折做活動,想進去,猶豫了一下說:“這種名牌衣服穿起來就是舒服,沒想到還大甩賣,等我有錢了就來買一袋。”
在車裏,陳月娥的電話一直響個不停,接通後,她反反複複就一句話,“我兒子沒有借錢,你們這些詐騙分子。”
到了親戚家後,她的電話還一直在響,家裏人不少,親戚就指著我說,“要不讓他接一下,看對方怎麽說,再騷擾的話,就交給他去處理吧。”
接過電話後,對方說既然是律師那就更好說話了——陳月娥的大兒子在某網貸平台上借了2000塊一直逾期未還,手機也打不通,他們隻能通過通訊錄找到他母親催債。對方說能夠出具借款憑證,如果需要,他們可以發一份過來,錢不多,沒必要造假。
掛完電話,我對陳月娥說,欠款應該是真實的,對方知道他大兒子的身份證號,還有手機通訊錄,包括電子借條都能出示,聽著不像是詐騙。陳月娥猛地拍著桌子就站了起來,大聲道:“我兒子絕對不是那樣的人,我給他買了手機的。”
陳月娥過激的舉動把在場的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親戚趕忙上前安慰,然後用陳月娥的手機打她大兒子的新號,問他到底有沒有借錢。被否認後,親戚讓他加我微信,說我是律師。
直到吃完飯,我都沒有見到微信上有添加好友的申請。陳月娥卻說她去洗手間的時候和大兒子溝通過了,是別人冒用他的身份辦的小額貸款,讓我主動加他大兒子微信,“他說加了,但是你那邊沒反應,可能是信號不好或者手機中毒了。”
我當著陳月娥的麵加她兒子微信,那邊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等所有客人都走了以後,我問陳月娥要不要回去,她突然跪了下去,嚇了我一跳。“是我沒良心,不該向你發脾氣,可是我不那樣做的話,我兒子的名聲就壞了,就再也不會有人給他說媒了……他才20出頭,正是要找對象的時候,我才不得不硬著頭皮給他掙點顏麵。”
陳月娥說自己很清楚,大兒子在外頭打工一年,沒往家裏寄過一分錢,還陸續找各種理由跟她要了幾千塊。這次她大兒子說要回來,還讓她轉500元路費過去。
我沒有去扶她,想著她家裏的那三個男人,沒有一個省油的燈,以後不安生的日子指不定望不到頭。
親戚似乎看出了我心灰意懶,扶起陳月娥後就把我拉進了房間,“就算再失望,到關鍵時刻了你還是得替我幫幫她。她是一個好女人,當年我倆南下打工,才15歲,生活上全靠她打點照顧……”
回去的路上,陳月娥在車上不停地說話,說她自己當牛做馬都可以,就是不想再讓孩子再吃同樣的苦。陳月娥母親是個殘疾,父親一個人擔著這個家,在家脾氣很大,動輒就拿陳月娥撒氣。小時候光是上學就要走2個多小時的山路,還得先放牛,放完再趕去學校,已是中午了。每次說自己想讀書,就要挨打,小學讀完便輟學了。“我小時候洗衣做飯、砍柴放牛,回去後還沒飯吃,有時還要挨打,大人不把我當人看,後來我就一個想法,我一定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孩子。”
出去打了幾年工,回家相親,媒婆說出男人家裏的具體位置,陳月娥就動心了——她覺得男人家離學校近,以後小孩上學不要走那麽遠的路——這便是她嫁給這個男人的理由。
都說陳月娥丈夫是被她慣壞的,以前沒有那麽不靠譜。自從陳月娥嫁過去以後,大包大攬的幹活,能吃能做,一碟鹹菜就能扒下兩碗,一百斤的擔子挑在肩上不當回事,好吃的好用的全給男人留著,也從來不過問他在外麵的生活,久而久之,男人也就沒把陳月娥當回事了。
“我算過命,算命先生說我是有福的,40歲以後不會再挨打,還能發點小財。還說我兒孫自有兒孫福,這樣想來,我死命護的這個家肯定會興旺的。”
到了出租房門口,她執意請我進去喝杯茶,說從老家帶了一點炒茶葉過來,還說今天如果不把話說完,以後就沒法麵對我了,“其實是真的沒有人和我說話。”
那張摔壞的折疊桌被陳月娥修好了,靠在牆角。她想給我洗個蘋果,拿起一個又放下,拿起一個又放下,都是壞的。為了化解尷尬,她連忙給我倒了一杯茶,說自己其實不喜歡喝茶,“我想嚐一下那種年輕女孩喜歡喝的奶茶是什麽味道,她們怎麽那麽迷戀,聽說還是有點貴。”
聽陳月娥碎碎念了許久,我決定為陳月娥做最後一件事,之後哪怕天塌下了,也不管了——當然自從做律師以來,這句話我說過無數次,最後也還是會心軟。
我擬了一份離婚協議,給我那個做法務的同學打去電話,請她跟陳月娥的主管打聲招呼,讓他想辦法重新給陳月娥在公司內安排個宿舍,再重新辦一張工資卡。
過了幾天,同學回複我,陳月娥不願意搬去公司宿舍,說不想兒子周末回來沒地方去,自己還想著要給兒子改善一下夥食。至於工資卡,說是不敢換。
我覺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往後,陳月娥再沒找過我。我偶爾想起她,猶豫是不是要打個電話問問她的近況,最終也還是忍住了。
5
2018年4月2號上午,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自稱是陳月娥的老公。我一聽就掛了,過了一會,親戚又打來電話,說陳月娥上班時突然倒地,被送到醫院了。
我趕去醫院,發現陳月娥的丈夫在急診室門口和人爭執,親戚橫在中間拉架,我看了一會才知道,他們都是陳月娥的同事,被陳月娥丈夫拉住要治療費。見我來了,陳月娥的丈夫趕忙指著我說:“這是我愛人的律師。”
其中一位領導模樣的男士把他的電話號碼留給了我,說有個明白人最好不過了,“我們就不願意和那種人談。”
他們走後,我讓陳月娥的丈夫給我手寫了一份委托書。我接了,看都沒看就塞進了口袋,隻見不同的醫生急匆匆地走進那扇鐵門,過了好幾個小時,才有人出來,親戚攔住一個醫生問情況如何,醫生說腦血管破裂了,情況很嚴重,要看她的造化,“關鍵就是這兩天,熬過去的話,能撿回一條命,至於是什麽狀態就難說了,有可能成為植物人,有可能癱瘓,家屬要做好思想準備。”
我看不出陳月娥的丈夫有絲毫的擔心,隻見他在一旁罵罵咧咧道:“這些膽小鬼醫生不說人話,模棱兩可,說了等於沒說,若他們把我女人治壞了,我讓他們好看。”
親戚紅了眼圈,“你裝什麽裝?現在知道她是你女人了,不知道你安的什麽心。”
看著這番場景,我實在有點累,說反正守在那裏也沒什麽用,就先回去了,有什麽消息告訴我一聲。
陳月娥的丈夫送我下樓,車開了還敲我的車窗,“你不要關機啊,有什麽情況我第一時間告訴你,要記得接聽電話啊……為了我老婆實在沒辦法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接到了陳月娥丈夫的電話,那邊開口就問:“你一小時收費要多少,盡管開口,隻要你肯過來。”
我沒好氣地說:“那至少得1000塊了。”
“1000塊不貴,你過來看看我老婆吧,她的情況有點複雜。”
我以為這個人在妻子病危時終於良心發現了,路上聽親戚說,這個男人一天一夜沒合眼了。提錢本來就是氣話,快過去24小時了,我本來也是要過去看看的。
陳月娥已經被醫生從急救室轉到了重症監護室,我以為情況有所好轉,還在暗自慶幸,見陳月娥的丈夫一直在不停地看表,我便打趣道:“現在知道她重要,希望她快點醒來了?”
陳月娥丈夫左顧右盼,望著親戚欲言又止,在過道裏來回走動,忽然小聲問我,“我妻子這個算工傷的吧?家裏的情況你也知道,沒積蓄的。”
我說算不算工傷,得分情況,如果是與工作無關的疾病導致死亡的也不一定,“現在人家公司主動墊付了醫藥費,而且一般大公司都買了保險的,這個倒不用擔心。”
“《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規定是不是真的,聽說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就能被認定為工傷,對不對?”陳月娥丈夫攤開手掌,照著上麵的字念道。
我沒有搭理他,隻是盯著重症監護室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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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小時過去了,好戲才開始上演。
陳月娥丈夫突然坐在過道上一把鼻涕一把淚,說來就來,“你不要怪我,就兩天時間,前麵24小時我就一心一意地守護著你,你醒來那是你的造化,我一刻也沒有合眼,這麽多雙眼睛都在看著的,我是滴米未進啊……接下來24小時你要懂事了,你前麵24小時都沒醒,看來也是不想受這個罪了,你別擔心了,想去哪就去吧……”
一個路過的護士聽到他這番話,嚇得摘下口罩,眼見著淚水就奪眶而出。親戚過去扇了他一耳光,他也不反抗,繼續哭,“世人要誤解我也沒辦法,說到底,父母、兒女都不可靠,最終還是兩口子最心疼對方,冷暖自知……”
換作以前,我定會暴跳如雷了,然而見多了,就見怪不怪了,心想肯定氣不到陳月娥的——這麽多年,她也見多了這個男人的荒唐事,可還願意相信未來。
很快,陳月娥的兩個兒子也被叫到了醫院。小兒子還是一言不發,說了句,“她又怎麽了。”然後就坐在椅子上玩遊戲。大兒子的頭發髒得冒油,扭了扭頭對著窗口說,“前兩天還說還要給我轉1000塊還債的,偏偏就在還款日躺下了。”
親戚氣得摔門而去,說再留在這裏,她也得進ICU了。
我攔住路過的醫生問,ICU是隔音的吧。醫生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沒有搭理我。陳月娥應該知道她家裏的三個男人來了,指不定在偷偷哭,她得有多傷心。
可一旦好戲開鑼了,就停不下來。
陳月娥丈夫那邊的催債電話又響了,這次他中氣十足,“就這點錢也好意思催我,說不定過幾天我還給你多加幾百塊,我這裏有個工程,就要結賬了,你不要催。”
“您放心,我現在敢開手機,就表示我資金到賬了,我不光能還錢,還能投資。”
大兒子聽到他父親這話,眼裏也跟著放了光,“這樣說來,老媽還給我們留了不少錢?事已至此,我們也隻能接受現實了。老爸你能不能像老媽一樣替我們著想,不要把錢全撒出去了,我媽說要給我找個對象的。”
在我看來,陳月娥終究還是沒有白疼自己的小兒子——雖然還是打遊戲打得天昏地暗,但至少沒說出什麽傷人的話,一局結束,還會向病房望上一眼。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陳月娥的丈夫越發坐立不安了,一會看看手機,一會去醫生辦公室外轉悠。我打定主意,要陪著陳月娥熬過這48小時,所以也一直沒有走。
當時已接近晚上10點了,再有12個小時,到第二天早上10點,陳月娥就算撐過48小時了。越發焦躁的陳月娥丈夫不知何時又飄到了我麵前,“家屬放棄治療,應該可以拔管吧?家屬每天都有一點時間進去探望病人的,總不能讓我老婆受那種要死不活的罪吧。”
我說,如果家屬不經過任何程序,就進去把病人的管子拔了,那可能涉嫌犯罪的。
“那可怎麽辦?醫生應該可以的,我再去問問。”就在他去醫生辦公室的時候,陳月娥的主管來了,帶著一個文件袋,說廠裏的同事捐了5萬塊錢過來,主管不想把錢給陳月娥丈夫,說是要給她兒子。話還沒說完,陳月娥大兒子趕緊擋在我麵前,“我是我媽媽的兒子,你把錢給我就行了,謝謝你們了,好人有好報。”
當陳月娥丈夫罵罵咧咧地從醫生辦公室趕過來時,我把主管來過的事跟他說了。他一把揪住大兒子,“什麽時候家裏輪到你來做主了?快把錢交出來,還想翻天了。”
緊接著又繼續說,“醫生說他們不拔管,這到底該怎麽辦,弄不好連工傷都不算,誰來給她治病?”
7
黎明時分,陳月娥丈夫居然開始用手機播放哀樂了,聲音雖然很小,但我還是聽見了。
我實在忍不住了,走過去對他說,“你還是放一首《好日子》吧,可憐可憐她。”
不知什麽時候我靠在椅子上睡著了,等到被一陣嘈雜聲吵醒時,已是8點多了,隻見陳月娥丈夫滿頭大汗,我問他怎麽了。他說,“醫生進去了,我老婆還是明事理的……”
最終,陳月娥還是沒能捱過48小時,醫生宣布她“醫治無效死亡”。聞此,陳月娥丈夫將臉對向牆壁,嚎了幾聲。
我愣住了,連忙跑到樓下去找那家連鎖店鋪,想著她到死都沒能滿足自己“穿名牌”的願望,而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下去以後才發現要到10點才開門。
等我回來時,陳月娥的丈夫又將我拉到一旁,“不論從她倒地那一刻開始算,還是進醫院時開始算,都沒有超過48小時。這個錢保險公司應該不會耍無賴吧?”
我說如果他們耍無賴,你就請我去申請仲裁,去起訴,給錢就行了。
幾天後,親戚也勸我去幫陳月娥丈夫跑一下工傷認定,說該拿回來的錢還是要拿回來,畢竟陳月娥走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準備了相關文件,帶上證件,以防陳月娥公司找各種理由不配合。
事實證明我也小人之心了。公司的負責人說,他們已經上報了,資料也準備好了,就等勞動保障行政部門做出認定了,如果我要調監控也行,家屬所有的合理要求他們都能答應。
沒多久,陳月娥的工傷死亡賠償金下來了,一共80多萬。陳月娥的丈夫說,“錢到手了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見麵時,他給我一個手提袋,“裏麵是5萬5的現金,其中5000是還華姐的,我老婆欠的債,我來還。我這人說話算話,你幫我老婆要回了骨灰錢,我該給的報酬一分不少。”
這麽多年,陳月娥的丈夫從未給她買過1分錢的東西,眼下他突然出手闊綽,我更替陳月娥不值。但我也沒有推辭,把錢收了,然後從包裏掏出一張打印稿,讓他簽了個字。
就在陳月娥走的那天,她被送去殯儀館後,小兒子突然把手機摔在地上,哇哇大哭。我領著他回了那間不到30平的出租屋,想去幫忙收收東西,裏麵其實也沒什麽。
我看見自己之前給陳月娥的那份離婚協議,她簽了字的,用圖釘釘在牆上,我將它撕了下來。後來,拿著賠償金的春風得意的陳月娥丈夫大筆一揮,在上麵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再後來,我沒有參加陳月娥的葬禮,讓親戚把那張離婚協議的打印稿帶去燒了。陳月娥的葬禮結束後,她丈夫又讓我帶著小兒子去退掉出租屋,這樣能拿到400元的押金。在房間裏,我對蹲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小兒子說,“如果你考上了大學,你來找我,我給你錢,不用還的,你拿來交學費也行,買耐克鞋也行。”小兒子沒吭聲。
願陳月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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