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與世界

近代史：中國與世界（一）

行者翰鬆

2020年春

近代史在中國人眼裏是百年國恥，尤其是晚清年代。從1840年的鴉片戰爭開始，中國一次又一次被西方列強和鄰國俄羅斯與日本打敗，清政府簽訂了一個又一個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割讓或“租讓”了大片領土，承受了巨額賠款。提起那段曆史，許多中國人心中難以平靜。1840這個年份被銘刻在天安門廣場中央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上。

打開世界史，環視全球，其實，中國近代的國運並非最壞。從十五世紀末開始，歐洲國家，主要是西歐國家，包括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法國等，從海洋向全球擴張，俄羅斯則從陸地向東擴張。他們在侵略中國之前，已經征服了美洲，大洋洲，非洲，以及南亞、東南亞和西伯利亞，將那些地方占為己有或殖民地。中國在眾多列強的侵略之下，雖然失去了部分疆土及部分主權，但沒有失去獨立國家的地位，還保持了遼闊的幅員，眾多的人口和傳統的文化。相比之下，中國還是幸運的。本文先將中國與美洲加以比較。

美洲是最早成為西歐國家殖民地的。1492年，哥倫布受西班牙女王的資助，帶領船隊穿過大西洋，發現了新大陸。他所到達的是美洲中部。不久，哥倫布和他的追隨者們把加勒比海內外的島嶼，如現在的古巴，海地與多米尼加，巴哈馬等，以及沿加勒比海的陸地，包括今天的尼加拉瓜，巴拿馬，哥倫比亞等，占為西班牙殖民地，並以那裏為基地，開始了對美洲大陸的探險和征服。數十年內，美洲最大的兩個印第安人帝國，阿茲台客（Aztec Empire，位於現在的墨西哥）和印加（Inca Empire，位於現在的秘魯）先後被西班牙人發現並滅亡。這兩個帝國，前者有人口六百萬，後者一千多萬，其城市規模可與當時歐洲的城市相比。它們的統治者，從皇帝到朝臣，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輕易地被西班牙人玩弄欺詐。它們的軍隊，成千上萬，以石器和青銅器為武裝，被身披盔甲手持利劍的西班牙騎士來回踐踏，像羊群一樣宰殺。它們的金銀財寶被瘋狂掠奪，壯觀的城市被夷為廢墟。

美洲原住民，部落民族眾多，被統稱為印第安人。他們不僅被亡國，而且被滅族，或幾近滅族。在十六、十七紀，也就是哥倫布來到後的大約兩百年內，整個美洲大陸的原住民人口下降了百分之九十多。戰爭與屠殺是一個原因，殘酷的奴役是另一個原因，最大的“殺手”則是各種瘟疫，天花，麻疹，流感，傷寒名列前四，還有白喉，瘧疾，腮腺炎，百日咳，鼠疫，肺結核，黃熱病，等等。所有這些致命的病毒和細菌都是歐洲人帶到“新大陸”的，它們已經在“舊大陸”流行了數百年或數千年，引起過大大小小的瘟疫，大量人口的死亡。幸存者及其後代通過群體免疫（herd immunization）和遺傳獲得了對那些疾病不同程度的抵抗力。美洲大陸與歐亞大陸為海洋所隔，美洲原住民祖祖輩輩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些病毒，對它們毫無抵抗力，也毫無了解。

1519年，西班牙人首次進攻阿茲台客。他們人數僅六百多，大約為阿茲台客軍隊人數的百分之一，但武器裝備占絕對優勢，而且手段之狡詐毒辣遠遠超出對方的想象。數月之內，西班牙人消滅了成千上萬的阿茲台客軍隊，卻未能攻克其都城替諾克提蘭（Tenochtitlan），不得不撤回巴拿馬。下一年，阿茲台客爆發了天花，人口死去近一半，連皇帝在內。疫情未過，西班牙人回到阿茲台客。他們完全不受瘟疫的影響，猶如得到神的保護。阿茲台客人以為自己受到了神的詛咒，陷入恐懼之中，喪失了士氣。替諾克提蘭被西班牙人一舉攻克，夷為廢墟。在此廢墟之上，西班牙人建立起他們的殖民地首府墨西哥城。

瘟疫對印加帝國的滅亡起了更大的作用。1526年，西班牙探險者在南美洲發現了印加帝國。他們回到西班牙，獲得國王的批準，組織起一支僅有一百多人的部隊，在1532年回到南美。此間六年中，天花等多個傳染病從中美洲傳到印加帝國，數次瘟疫造成大量人口死亡，包括皇帝和他的繼承人。皇位的空缺引起了爭奪者之間的內戰。回來的西班牙人不僅利用了瘟疫帶來的恐慌，而且利用了印加帝國內部的分裂，拉一部分打一部分，以區區一百多人的武力，滅掉了這個美洲最大的印第安人帝國。

在哥倫布到達美洲之時，即十五世紀末，中美洲人口稠密。海地和多米尼加等島上有印第安人六萬多。數十年後，他們在這些島上幾乎消失，或死於屠殺，或死於苦役，其餘死於傳染病。墨西哥在十五世紀末有兩千五百萬原住民。十六世紀二十年代，傷寒病造成八百萬人死亡。四十年代，一種被稱為可可利茲力（Cocoliztli）的瘟疫造成一千二百萬人死亡。七十年代，這種瘟疫又造成兩百萬人死亡。到十六世紀末，墨西哥原住民僅剩下一百多萬，不到原來的百分之五。西班牙人為了補充其農場和礦山所需要的勞動力，從非洲輸入大量黑奴。十六世紀到十九世紀之間，輸入中美洲和墨西哥的黑奴有一千多萬。

十六世紀，瘟疫不僅在西班牙人所到之處肆虐，如中美洲，墨西哥和南美洲，而且蔓延到他們尚未到過的地區。1540年，法國探險者來到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 River）流域，即現在美國的東南部。他們發現沿著河流遍布印第安人城鎮，其中一部分被廢棄了，原因是不久前三次瘟疫的襲擊。1600年，當法國人再次來到密西西比河流域定居時，那裏所有的城鎮都已廢棄，印第安人口完全消失。除了法國人，沒有其他歐洲人曾經到過這個地區，但歐洲的病毒已經來過，而且清除了那裏的印第安人。病毒在美洲殖民化過程中所起的作用遠遠超過了利劍和槍炮。

隨著印第安人口的銳減，加上殖民者的掠奪和破壞，美洲各文明，如印加文明，阿茲台客文明，瑪雅文明（Maya civilization，位於墨西哥東南部和中美洲），密西西比河流域文明，等等，都隨之滅亡，其語言和宗教不複存在，或瀕臨消失。數千年美洲文明的遺產，至今流傳下來的，除了若幹廢墟遺跡之外，大概就是印第安人祖祖輩輩種植的農作物，如玉米，土豆，花生，南瓜，豆角，西紅柿，向日葵，煙葉，等等，它們被帶到歐洲，再傳到其它地方，在世界各處生生不息，豐富了人類的食物品種（除了煙葉）。

中國人在十九世紀的遭遇與美洲印第安人在十五、十六世紀的遭遇有不少相似之處。英法等國的侵略者也是從西歐越過大洋而來，人數不多，武器先進，戰術狡詐。清帝國統治者對打上門來的敵人也不了解，無論其政治，經濟，文化，軍事，還是其科學技術。這些原因足以使清軍跟印第安軍隊一樣，被數量遠遠少於自己的敵人所打敗。

然而，中國人的命運與印第安人的命運有天壤之別。中國沒有被滅亡，中華民族沒有被消滅，中國人沒有變為奴隸。為什麽？原因種種，其中之一是中國與美洲不同的地理位置。

中國地處東亞大陸，是歐亞大陸的一部分。雖然東亞與歐亞大陸其它部分之間有沙漠，草原和高山的阻礙，但沒有海洋的隔離，相互間的交往很早就開始了。距今將近一萬年，西亞，即底格裏斯和幼發拉底兩河流域，和東亞，即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開始進入農耕社會。這兩個地區各自培育和馴養了一批農作物和家畜。數千年前，西亞的農作物和家畜，如小麥，大麥，綿羊和山羊，向西傳到歐洲，向東傳到東亞；東亞的農作物和家畜，如穀子和豬，向西傳到西亞，再傳到歐洲。東亞，西亞和歐洲位於相似的緯度，氣候和自然狀況接近，給農作物和家畜的互相傳播提供了有利條件，盡管傳播的速度緩慢。大約兩千年前，那些在人類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農作物和家畜，包括小麥，大麥，稻子，穀子，棉花，豬，羊，牛，雞，馬，耕牛等，都已經在歐亞大陸上得到傳播，給各個地區提供了適於當地生產條件的食物，衣料和畜力。在此之後，通過陸地和海上的絲綢之路以及橫跨亞歐的蒙古人帝國，東西方的交流更頻繁，特別是貿易，中國和歐洲之間不僅以西亞為中介，而且有直接的人員往來。

歐亞大陸各個地區得益於數千年的相互交流，也受害於隨之而來的傳染病。瘟疫是在農耕時代出現的。定居一地和人口稠密是瘟疫得以發生的條件，家畜則是致病的微生物得以傳給人體的途徑。生活在歐亞大陸的人類，在分享種類豐富的農作物和家畜以及貿易往來的同時，也“分享”了流感，天花，鼠疫等病毒和細菌。美洲大陸在歐洲人來到之前，既沒有受益於歐亞大陸的物產，也沒有受害於那裏的病毒。雖然一部分印第安人已經進入農耕社會，但他們沒有馴養家畜，不具備瘟疫產生的條件。

在中國，瘟疫的曆史比有文字記載的曆史更長。距今五六千年的內蒙古哈民遺址和廟子溝遺址留下了瘟疫的痕跡。三千多年前的甲骨文中已有“疫疾”二字。從春秋時代開始，曆代史籍中都有”疫疾“，”大疫“和“癘氣”的記載，比如漢朝有“青州大疫”（公元2年）；三國時期有“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公元217年）；魏晉南北朝有“寧州頻歲饑疫，死者以十萬計”（公元306年）；唐朝有“江東大疫，死者過半”（公元763年）；元朝末年有淮河流域大疫（1344年）；明朝萬曆八年（公元1580年），“大同瘟疫大作，十室九病”，“病者不敢問，死者不敢吊”；崇禎十年（1637年），山西“瘟疫盛作，死者過半”，河南“瘟疫大作，死者十九，滅絕者無數”；等等。

歐洲曆史上的瘟疫也早有記載。雅典帝國，羅馬帝國和拜占庭帝國的衰亡都與瘟疫有關。公元前430年，雅典城內發生瘟疫，死亡人數高達十萬，直接影響了雅典對斯巴達戰爭的失敗和民主製度的滅亡。公元165年到180年發生在羅馬的大瘟疫，起因被認為是羅馬士兵從西亞帶回來的流感，造成了五百萬人死亡，是羅馬帝國由盛變衰的轉折點。公元541年到542年發生在拜占庭帝國的黑死病，來源於東亞的西端，在幾十年內多次反複，死亡人數幾千萬，占當時歐洲人口的一半。公元1347年至1351年，黑死病襲擊了整個歐洲，死者數千萬，占歐洲人口的三分之一或一半。它是曆時二十多年，席卷整個歐亞大陸的瘟疫的一部分，中國元朝末年的瘟疫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十九世紀，當歐洲人入侵中國時，他們的堅船利炮對中國人是陌生的，但他們身上所攜帶的病毒並不新奇，有的可能早已傳來過，有的可能本來出自於中國。他們的外貌與中國人迥異，但他們的祖先跟中國人的祖先有一個共同之處，都是天花，黑死病等瘟疫的幸存者。近代歐洲人對病毒所具有的抵抗力，近代中國人同樣具有。他們的洋槍洋炮火力凶猛，奸淫擄掠的暴行難以抵擋，但他們沒有把瘟疫的滅頂之災降於中國的魔力。晚清年代，中國的人口繼續增長。

如果東亞大陸不是歐亞大陸的一部分，如果東亞跟西亞和歐洲之間未曾有過幾千年的交流，那麽，不僅大清帝國要被洋槍洋炮打敗，而且無數中國人要被病毒消滅，中華民族可能淪為奴隸，中華文明也許不複存在。近代中國人是不幸的，但與近代美洲印第安人相比，又何等幸運！

值得一提的是，印第安人與中國人一樣，都屬於蒙古種人，隻是他們在美洲大陸北端和亞洲大陸北端，即現在的阿拉斯加和西伯利亞，還沒有被海水分開之前，離開了亞洲，去了美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