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身工

來源: YMCK1025 2020-07-01 14:54:1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8963 bytes)
回答: 逗鵝冤YMCK10252020-07-01 14:46:26

80後農民工的青春:在新疆當包身工的日子

 張安 全民故事計劃 2020-07-01
 
他們的眼珠都是紅的,整個眼框子也是紅的,眼睛四周在不斷蛻皮,一層層的白皮直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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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490個故事 

 

 
1998年春天,我初中輟學後,在家幫忙放牛、幹農活。
 
年底,小姑父騎著自行車來了,說他有一個親戚在新疆當包工頭,想找一批小夥子去幹活,問我可願意去?小姑父說:“活兒不重,是水電工,就是在屋裏擰擰水管,穿穿電線,玩兒一樣。管吃管住,一年給4000塊錢。”
 
我爸一聽說一年能掙4000塊錢,也勸我去。我那時候小,什麽也不懂。沒覺得是去當苦力,還以為是去旅遊。既然大人們都勸我去,那一定錯不了。
 
說定了,小姑父讓我等在家裏,什麽時候走再通知我。1999年3月2日,早上,小姑父騎自行車來通知我去街上集合。
 
第一年出門打工,我沒有買旅行包,也沒有錢買。我爸找來兩個裝磷肥的編織袋,一個編織袋裏裝了幾件舊衣服和一雙布鞋,另一個裝了些路上吃的。有10來個幹巴巴的小蘋果、一小袋江米條,半盤客人吃剩下的油炸花生米。
 
我爸把兩個編織袋口對口挽係在一起,搭在我的肩膀上,我邁開雙腿就出發了。走到半路,遇到一個胖胖的小夥子。攀談得知,他跟我一樣,也是去街上集合的。他和我同齡,都是17歲,也是頭一次出門打工,也扛著編織袋。
 
走了一段路,又遇到兩個小夥子。兩個人一高一矮,矮個的叫小軍,那年24歲,在深圳打過幾年工。他說在深圳幹夠了,想換個地方看看怎麽樣。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頭發梳得油光水滑。拖著一個密碼箱,讓我很是羨慕。
 
高個的叫幺哥,比小軍還大幾個月,卻是頭一次出門打工。他家裏開著一個預製板廠,比我們都有錢,他之前一直在家裏幫忙。我們一起往街上走,有人認出他來,說:“幺哥,你爸在家請10幾個工人,你還用去外麵打工呀?”
 
幺哥甩甩他的漢奸頭,豪情萬丈地說:“人各有各的活法,我想出去闖一闖,不想在家靠我老頭子。”就這樣,我們一群年輕人出發了。
 
 
姑父的親戚姓石,我們都叫他石老板。石老板帶我們到信陽火車站,在站前廣場上坐了一天。陸續又來了300多人,都是和我們一起去新疆打工的,分屬不同的包工頭。一直等到傍晚,幾個包工頭才帶領我們擠滿幾輛大巴。
 
在車上點了人數,就往鄭州駛去。
 
半夜裏,車終於到鄭州。我不辨東南西北,緊跟著人群走,生怕走丟了。我們就像一群被趕出羊圈的羊,完全聽從羊販子的驅趕。
 
站在燈火通明的鄭州火車站廣場上。四周高樓聳立,燈光明晃晃的,我從沒見過這麽亮的燈,覺得很刺眼。我們300多人,在廣場上或蹲或站,黑壓壓一大片,很是壯觀。
 
我覺得好冷,就解開編織袋,拿出一件舊夾克穿上。一群人在站前廣場等了約有兩個多小時,才被領到候車室裏。候車室裏有鍾表,顯示已經淩晨四點多鍾。讓我們沒想到的是,包工頭把我們丟在候車室裏,自己去住賓館了。
 
在鄭州火車站候車室等了兩天兩夜,沒法睡覺,也沒地方玩,閑極無聊,我就跟一群50多歲的大叔下了一夜象棋,把他們殺得大敗。
 
3月5號,我們終於坐上了火車。
 
不,準確地說,我們是站上了火車,人太多了,有一半的人沒有座位。站到蘭州,又下來等了一天。在蘭州火車站候車室裏排隊上車時,我仍舊把兩個編織袋搭在肩膀上,裝零食的編織袋就掛在背後。也不知道是哪個搗蛋鬼將編織袋的線頭一拉。我隻覺得後麵一輕,裏麵的零食“呼啦啦”掉了出來,幾個小蘋果蹦蹦跳跳滾出好遠,排隊的人都笑了起來。
 
那時候單純得很,我羞得滿臉通紅。擱到現在,這些東西我肯定不要了。可在那個時候,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非常珍貴,“扔掉”這個概念在腦子裏壓根就沒有過。我趕緊蹲在地上撿,胖子也幫我把小蘋果撿了回來。
 
從蘭州坐上去烏魯木齊的火車,我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好覺了,頭又脹又痛。胖子也是一樣,他什麽都不顧,鑽到座位下麵去,頭枕著編織袋睡著了。
 
有人伸手拍拍我,我抬頭看,一個頭發花白的大叔把他的棉襖遞給我,說:“小夥子,穿上棉襖再睡吧,會凍感冒的。”
 
我說了聲“謝謝大叔”,伸出雙手把棉襖接過來穿在身上。這是一件新做成的棉襖,有一股很好聞的棉花香味兒,暖和極了。
 
我趴在桌子上,很快就睡著了。
 
 
3月8日的早晨,天剛蒙蒙亮,我們終於下了火車。每個包工頭帶著自己的人,向自己的工地走去。我們9個小夥子,跟著石老板,坐公交車來到郵電大樓工地。石老板帶我們進入一座巨大的地下停車場,剛建好,毛坯的,靠牆邊用鋼管搭著幾十米長的大通鋪,住著100多個工人。剩下百分之九十的地方都空著。
 
床鋪旁邊有兩個空油桶做成的大煤爐,有工人用筷子叉著饅頭在火上烤。在路上的這幾天,我沒吃過一頓飯,隻吃自己帶的零食,聞著烤饅頭都覺得好香。忍不住咽口水。
 
一群人去外麵搬了10幾塊竹笆,搭在鋼管上就成了床。包工頭又叫兩個人跟著他拿被子。不一會兒,他們背來兩個大編織袋,倒出兩堆舊被子,一股酸臭氣撲麵而來。
 
軍綠色的舊被麵上亂七八糟畫滿了地圖,裏麵的棉花都成坨了。我和胖子剛出山溝,單純得像一張白紙,大家都脫光了,擠在一起睡。
 
 
剛到不久,下了一場大雪。我們每天閑得沒事,就坐在床上打牌。
 
一個老工人突然對我們說:“你們這些小夥子真膽大,敢到新疆來打工。”
 
我們停止嬉鬧,問他:“咋啦?”
 
“咋啦,你們連一組暖氣片都抬不動。”
 
“一組有多重?”
 
“有200多斤吧。”
 
“嗐,才200多斤,我們抬起來都不費力!”
 
“不費力?那是在平地上,要用鋼管抬起來上下樓梯的。一不注意,它就滑下去了。去年有一個小夥子,剛抬了幾組,暖氣片滑下去砸到了後腳根,砸得血肉模糊,現在殘廢了,這輩子連媳婦也別想娶上……”
 
我們也沒心思打鬧了。正好樓上有成組的暖氣片,覺得應該去試試,好心裏有些底。找到一組最多的暖氣片,全是鑄鐵的。幾個人抬著試了試,抬起一頭是沒有問題。可要是抬著上下樓梯,連力氣最大的幺哥都沒有把握。
 
合計一番,也沒有好辦法。最後大家幹脆說:“我們這百十來斤就交給工頭啦,他說怎麽幹就怎麽幹,他總不能要我們的命吧!”
 
我心想,不管怎樣,隻要能活著回家就行。
 
新疆四建有一個經理是信陽人,經理的弟弟、表弟、堂弟都帶著人來到新疆,從經理手中包工程。經理有活兒了,先給弟弟,弟弟幹不完了,再給表弟、堂弟。以此類推。
 
帶我們的包工頭石老板跟經理的關係最遠,接不到活兒幹,就一直閑在這裏,閑了一個多月。期間隻往樓上背了幾次水泥和沙子。
 
有時候我一個人爬上23層大樓,站在頂樓往四周眺望,遠處有雪山。
 
樓裏的地板全是水磨石的。磨石工也是信陽人,我看到幾個老鄉推著磨石機磨來磨去,身上、頭上、甚至鼻孔裏,全是灰色的泥漿。這些泥漿對身體的危害很大,20年後的今天,我不知道當初看到的那些工人是否還活著。
 
 
四月中旬,石老板坐著一輛麵包車來了,說帶我們去新工地。新工地位於烏魯木齊市南郊的水西溝鎮,在鎮子南邊的草原上。
 
那裏有一排小平房,宿舍就在平房裏,早上有大群的綿羊在宿舍門前吃草。
 
我們的工作是在草原上修建一座自行車訓練場。總共在這裏待了一個來月。停工的時候,他們都坐在宿舍裏打牌。我就出去跟放綿羊的老人聊天,或者去爬山。
 
鎮子東邊有幾座大山,已經五月了,山頂還有好多雪。從鎮上看,山離鎮子很近,好像就在鎮子的後麵。山上有好多小鬆樹。可真走起來才知道遠,直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走近了,我又發現山上的鬆樹其實好大。
 
山坡上綠草如茵,無數野花隨風搖擺。我順著山脊往上爬,直爬到有雪的地方。雖然我隻穿著夾克,卻並不覺得冷。爬上去後,我忽然想到,也許山上會有狗熊,就匆匆忙忙往下爬。下山的時候迷路了,我就順著小溪往外走。溪水清澈見底,嘩嘩流淌,越往下越小,到最後完全沒有了,水都鑽到沙石裏麵去了。
 
回到宿舍已經是傍晚了。
 
我告訴他們,山上的風景很美。小軍有一架相機,我們合計每人湊了5元錢,去鎮上買了膠卷,第二天去山上照相。到了後,他們都不想往山上爬,最後就在山腳下拍了好多照片。
 
自行車訓練場修好後,我和胖子被借調到烏魯木齊市郊區的一處火電廠工地。每天的工作是挖溝,埋管道。
 
巨大的鑄鐵管道,一根就有一千多斤。
 
管道的接頭處要密封住,密封的材料是用膠水混合水泥。工頭讓我和胖子給管道密封。我倆覺得這個活兒還挺好玩兒,跟小時候玩泥巴一樣。把膠水倒在水泥裏,直接用雙手和成一大團,用手把接頭粘住。工頭看著我和胖子不懷好意地笑著。
 
我倆看著他笑,也跟著一起笑。到了晚上下班才知道,這種膠根本洗不掉。兩個人的手像戴了一雙大黑手套,皮膚上結了一層水泥的硬殼,又癢又難受。我倆實在忍不住,使勁往下摳,摳流血了都摳不掉。好在是夏天,手上有汗,10多天後,這層膠殼才慢慢脫落。
 
每天早上8點多上班,一直幹到深夜1點多。
 
我和胖子覺得互相是個依靠,每天手牽著手上班,手牽著手下班,晚上睡在一個被窩裏。
 
兩個男人絲毫不覺得別扭,現在要是這樣做,在路上怕是會被人罵。
 
空閑下來,我和胖子都很想他們幾個,想小軍,想幺哥,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麽樣了。不管怎麽樣,一定比我們在這裏輕鬆些吧。
 
我們時刻盼望著調離這裏。
 
包工頭說是讓我們來幹水電工,可幾個月了,幹得都是和水電不相關的工作。
 
 
七月初的一天晚上,工頭通知我們,讓我和胖子收拾行李,要把我倆調到婦聯大樓工地。我和胖子高興極了,終於要逃離這裏了。
 
一起調到婦聯的還有一個小夥子,他跟工頭打趣說:“調我去當婦聯主任呐?”
 
工頭說:“對對對,你們不是嫌這邊累嗎?調你們去那邊享享福。”
 
工頭找了一輛麵包車,把我們仨拉到婦聯工地。到的時候已經深夜12點多。我們仨站在院子裏,腳邊放著行李,也沒人過來招呼我們。院子裏有兩盞一千瓦的碘鎢燈,雪亮的燈光下,有四個男人光著膀子正在組裝暖氣片。
 
等了約半個小時,晃過來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很傲慢地對我們說:“來了怎麽不幹活兒,媽的,讓你們來坐上席的嗎?”
 
他給每人找了兩把鐵刷子,讓我們去刷鑄鐵暖氣片上的鐵鏽。臨走的時候跟那四個男人中的一個說:“下班給他們找個睡覺的地方。”
 
我們連一隻口罩都沒有,鼻孔裏都是鐵鏽。一直幹到淩晨4點多,終於下班了。一個男人讓我們提著編織袋,跟他一起去宿舍。二樓有一間很大的毛坯房,靠牆搭著大通鋪,有10幾個人已經睡著了,屋裏腳臭氣熏得人發惡心。
 
我和胖子去樓下的水龍頭下洗洗,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8點多,工頭就衝進宿舍裏大喊:“起來,都起來,他媽的,還在睡,你們看看都幾點了?”我和胖子趕忙爬起來去水龍頭邊洗臉刷牙,工頭罵道:“都這麽晚了還刷什麽牙?抓緊時間,小心我扣你們的工錢!”
 
我用毛巾把臉擦了擦,就跑到廚房去吃飯。有40多個工人在廚房外麵吃飯,有的蹲著,有的坐在磚頭上。看他們的眼睛,真嚇了我一跳。
 
那些眼睛,我真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們的眼珠都是紅的,整個眼框子也是紅的,眼睛四周在不斷地蛻皮,一層層的白皮直往下掉,就像大量的頭皮屑一樣。眼睛呆滯無神,無悲亦無喜,看人直愣愣的。每個人都不說話,隻顧低著頭吃飯。像木頭人。
 
有時候正吃著飯,包工頭會走過來,挨個責問工人:
 
“張三,你那幾個衛生間裏的水管還沒接好呀?別磨磨蹭蹭的,快點幹!”
 
“李四,這都半個月了,你的電線還沒接完,你還想不想要工資了?”
 
“王二,我限你三天之內把剩下的暖氣片裝完,裝不完給我滾蛋!”
 
 
每天嚴重睡眠不足,我和胖子越來越瞌睡。漸漸的,我們倆的眼睛也開始紅了。再過幾天又開始蛻皮,幹巴巴的。眼睛摸著就很燙。
 
沒有時間洗腳、洗臉,更不要提刷牙。每天從床上爬起來,跑到廚房裏扒一碗飯就開始上班。到了下午,我要不停地走動才能避免睡過去。有時候走著走著,突然就睡著了。倒下時才猛然驚醒,往前踉蹌兩步才站住。
 
每一天,我都感覺腦袋昏昏沉沉,不知道能熬到什麽時候。胖子也是這樣,每天都在熬。
 
有天下午,工頭突然找到正在幹活的我,問我胖子哪去了。工頭沒好氣地說:“整個工地都找遍了也沒有,肯定是躲到哪裏睡覺去了,他媽的,這次我非扣他的錢不可!”
 
工頭讓我跟他一起去找,我們在工地裏邊走邊喊,又找了一遍,也沒見到胖子。
 
我懷疑胖子可能在拉屎的時候睡著了,因為我好幾次都差點睡過去。
 
廁所離得遠,白天我們都在地下室裏方便。地下室裏有很多大土堆,坑坑窪窪的。地下室的牆上端——接近天花板的地方開著一排窄窗,裏麵勉強可以看得清楚。在地下室的一個角落裏,我終於看見胖子了,他的褲子還沒有提上去,光著屁股躺在土堆上呼呼大睡,我大叫:“胖子——胖子,快起來。”
 
根本叫不醒,我又拽著他的手拉他,喊他,他還是沒醒過來。
 
工頭這時也來了,對著他的屁股狠狠踢了兩腳。胖子猛地驚醒過來。工頭罵:“我*****媽,我開工資讓你睡覺來了?起來給我滾!”
 
把胖子喊起來後,工頭給石老板打了一個電話,讓他趕緊過來把我們都接走。
 
我和胖子回到宿舍,商量著接下來該怎麽辦。宿舍的窗子外麵是一片空地,長滿了野草,有一隻黃鼠狼躥了出來,我們就看著那隻黃鼠狼發呆。胖子說他不想幹了,想回家。
 
雖然大家現在還都習慣叫他胖子,可他早就變成瘦子了。原先胖乎乎的白臉蛋,現在變得黃瘦黃瘦的,顴骨都突出來了。
 
 
石老板又把我和胖子借調到另一個工地,這個工地在織模板,夜裏工地照舊燈火通明。
 
那時我們才知道,石老板接不到什麽活兒幹,隻能把他手下的工人借給別的包工頭用。
 
我們在漆黑的地下室宿舍裏見到了小軍。他蓬頭垢麵,衣服上都是鐵鏽,跟年初剛見麵時判若兩人,看來他在這裏的日子也不好過。
 
聽小軍說,幺哥已經回家一個多月了。
 
幺哥臨走的時候對小軍說:“要回家好好經營預製板廠,再也不出來闖了。”
 
沒幾天,胖子跟石老板說他也想回家,石老板很爽快地答應了。因為年初臨走時候講好的,中途走了不給工錢。石老板把胖子送到火車站,給他買張火車票,把他送走了。
 
胖子叫我跟他一起走,可我那時聽說家鄉發生了嚴重的旱災,莊稼都旱死了,家裏還等著用錢呢,我實在舍不得半年的工錢。
 
小軍已經把照片洗出來了,每個人走的時候,小軍都分一些照片給他,我也分到十多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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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群人拍的照片 | 作者圖
 
胖子剛走不久,小軍也說他不想幹了,他沒回老家,直接坐車到鄭州,又轉車去了深圳。小軍說:“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再幹下去我怕把命丟了。以前總覺得電子廠辛苦,來這裏幹了才知道,在電子廠上班就跟玩差不多。”
 
幾個熟識的夥伴都走了,我覺得特別孤單,一個人在外的日子,想回家想得發瘋。
 
後來有一個28歲的老鄉不幹了,我就跟他一起走了。石老板把我送到烏魯木齊火車站,給我買了張到西安的火車票。又給了我300塊錢,我想再問他要些,可那時候實在是膽小,臉皮薄,臉憋得通紅,怎麽都張不開口要錢。
 
火車到哈密,我見有人在窗外賣哈密瓜,用網兜裝著,一網兜3個,10塊錢一網兜。我遞出10塊錢,買了3個。從信陽火車站出來時,老鄉很熱情,主動提出幫我提著哈密瓜,可等擠出出站口,卻不見了老鄉的影子。
 
他把我的哈密瓜提走了。他路上對我多有照顧,我想這些哈密瓜就當感謝他了吧。
 
就這樣,我隻背著一個舊編織袋回來了。
 
編織袋裏的衣服早就破爛不堪,背回來也是扔掉。可我不想把他們扔在新疆。這些衣服是跟我一起從家鄉到新疆的,好幾件是我母親手工縫製的,就算要丟棄,我也要把它們帶回家鄉再丟棄,我怕它們在新疆也會想念家鄉。
 
休息了一下午,我在小屋裏睡到天黑才起身往家走,過淮河的時候發現淮河已經斷流了。
 
往年夏季是雨季,淮河裏的水有一裏多寬,黃浪翻滾,可1999年的淮河竟然斷流了。
 
走到我們家西側的稻田,我蹲下來在稻田裏摸了摸,希望能摸到一些水,哪怕能摸到濕泥也行,那證明水稻還有救,我回來起碼還可以幫家裏收割水稻。可我隻摸到幹硬紮手的土塊,幹裂的縫隙能伸進拳頭,水稻是徹底絕收了。在這樣的年份,我真不該回來呀。我站在稻田邊,覺得自己好沒用,沒臉往家裏走。
 
這時,我家的狗突然跑出來對著我狂叫,不一會兒,家裏出來一個人。隔著三十多米遠,看不清是誰,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是誰站在那裏?”
 
我聽出來,是我媽。
 
“媽,是我……”
 
“哦……已經到家了咋不回來?聽說你今天回來,還給你留著飯呢,快回來吧。”
 
在家裏歇了3天,我就去本市的建築工地當小工。每天隻幹13個小時左右,太輕鬆了,睡覺的時間都用不完,我也很知足。
 
 
剛從新疆回來的頭幾個月,我還有些後悔,怪自己沒能堅持到年底。
 
到年底我才知道,石老板是個無懶,那幾個堅持到年底的工人每人隻拿到一千多塊錢。
 
2000年初,國家提出西部大開發戰略,很多人湧向新疆淘金。又有包工頭來我家找我。
 
許諾的工錢比去年還少500,我一口回絕。
 
我爸很想讓我去,聽見我不同意去,他大發脾氣:“一年3500塊你不去,在家幹啥?你咋恁懶呢?你在家種田,我去幹!”
 
最終父親也沒去。我的兩個發小——小亮和小鵬想去新疆幹一年,約我同去。我拒絕了,並反複勸他們不要去。他們兩個反過來勸我同去,最後我們誰也沒有說服誰。
 
那一年,我在家裏幫著幹農活兒,天天聽父親的數落,責怪我沒去新疆。直到夏天,小亮忽然從新疆逃了回來,他才閉嘴了。小亮比我去年還慘,回來的時候一分錢都沒拿到。他臨去的時候帶的錢多,自己買車票逃回來的。
 
當時小鵬跟小亮不在一個工地,小鵬沒錢買票,隻能在那裏堅持到年底。年底包工頭也不給錢,說等回來了再給。走到烏魯木齊火車站,小鵬不進站,逼著包工頭給錢。
 
後來小鵬很絕望地跟我說:“30多個工人哪,就隻有我一個人逼他拿錢!他們就跟沒事人一樣。那個老九,留著長毛,平時牛皮哄哄,到了關鍵時刻縮著膀子連個屁都不敢放!”
 
包工頭不敢把小鵬扔在新疆,怕小鵬的父親找他要人。就摟著小鵬的肩膀勸他:“老弟,哥哥會少你的錢嗎?我是怕你拿丟了,幫你帶回去,你怎麽不知好歹?我要不給你錢,我家裏冰箱、彩電隨便你搬,你看行不行?”
 
小鵬也是倔脾氣,無論包工頭怎麽說,不給錢他就不進站。眼見時間快到了,包工頭隻得把他拉到一邊,往他口袋裏塞了一把錢,說:“你這個老弟,我真是服了你。哥哥身上就帶這麽多,都給你了,給哥哥個麵子,好不好?”
 
當著眾人的麵,小鵬也沒法掏出來數,隔著褲子摸摸,感覺也不少,就跟著包工頭回來了。後來掏出來看,都是小麵額,才900多塊錢。
 
他辛苦一年,就拿到這麽多,剩下的錢再也沒能要到一分。

 

三年後,這個包工頭又包了一個工地,再來我們村找人給他幹活,大部分人都沒去。他急了,自己動手砌牆,從位於四樓的腳手架上掉了下來,頭朝下杵在磚頭上,當場身亡。
 
據當時在工地做飯的老湯講,他掉到半空時還驚恐地大喊了一聲:救命!
 
 
 
作者張安,現隱居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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