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冒名頂替,這事兒在古代不是要殺頭的嗎!
出差途中連續看了兩則新聞,都在山東。
2004年,一個叫陳春秀的女孩沒有等來錄取通知書,16年之後,她才知道,其實她被山東理工大學錄取,但被另一個人冒名頂替,冒名頂替者寫了個承認材料,把所有罪責推給了已經去世很久的舅媽,材料裏是這樣寫的:
當年入學的材料是舅媽辦理的,舅媽在2004年孩子入學一個月後便去世了,他們對具體頂替細節並不知情。
陳春秀
1997年,另一個叫苟晶的濟寧女孩成績不錯,但她最終成為全班唯一連大專都沒有考上的人。過了幾年,她的班主任向她承認,他讓自己的女兒頂替了她去上大學。
而現在,這個曾經教她寫作的山東男人在她公司樓下徘徊,她的同事問起,他說:“她和我的女兒有點矛盾。”根據“天下網商”的報道,她發帖之後,“陸續有山東的電話打到家中,告訴苟晶當地很重視,成立了專家組進行調查。除此之外,電話中還有一些委婉的表示:‘中心思想不外乎希望我刪帖,認為我把在全國網友麵前破壞了濟寧的正麵形象。”
我被氣到恨不得立刻坐到路邊打開電腦,是因為在另一篇報道裏看到了這樣的細節:
羅彩霞案中,那個冒名頂替這個農村姑娘的爹,叫王崢嶸,是公安局政委。羅彩霞不停問自己:為什麽選中我?難道就因為我生在農村沒有任何背景?
而最讓羅彩霞憤怒的是,這個政委為了擺平事情,對她說:
“小羅,你會發現你認識我,是你的榮幸!”
今年是2020年吧,為什麽這些冒名頂替者被戳穿之後都如此大言不慚甚至洋洋得意呢?
你們以為你們幹了什麽?
隻是簡簡單單偷走一張錄取通知書嗎?
不是的啊!
你們偷走的,難道不是別人的人生嗎?
陳春秀的父親
更何況,冒名頂替這件事,擱在古代都是大罪好不好啊!!!!
科場冒名頂替古代就有。
最典型的案例來自朱克敬在《瞑庵雜識》上講述的一個,順便說一句這本書很好看,在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裏可以看到電子版:
嘉慶三年(公元1798年),湖南省城鄉試,富家子傅進賢買通了負責考場的小吏,把一份甲類試卷割下姓名籍貫欄,貼到自己的試卷上。發榜時,傅進賢高中第一名解元。
被割了卷子的人,是湘陰縣的彭莪。彭莪考完試,覺得自己考得不錯,就把文章給在嶽麓書院讀書時的老師羅典看,羅典看了也大為讚歎,認為學生今科一定高中。
結果一出,彭莪名落孫山,傻眼了。
他的老師羅典沒有放棄,去官署中讀到了本屆中舉士人的文章,然後發現第一名試卷竟是彭莪的文章,上麵的大名卻是傅進賢。
羅典當即向湖南巡撫告發,傅進賢居然托人找到彭莪,說願意幫他捐個道員,並給他白銀萬兩及良田美宅等,又多方拜托彭的親友來遊說(這些情節是不是特別眼熟)。
彭莪有點動心,但羅典堅決不讓步,他認為,如果彭莪接受,等同傅進賢一樣犯罪。
最終,傅進賢和操作的小吏都被砍掉了腦袋。
對,是砍掉了腦袋。
而更可怕的是什麽?
蕭穆的《敬孚類稿》上講,那個具體負責割卷操作的小吏叫攀順承,臨刑前他說:
“彭某之事,何足異哉?前有新化戴某先生,曆試八科均中試,均為我所抽換他人卷得之,彭某僅一試,何足異哉?”
監斬官立刻宣布馬上行刑,無他,怕又要追查,節外生枝。
可是那些被抽換卷子的人呢?
他們永遠被埋沒在了曆史的塵埃。
但有句港句,清代對科考舞弊是非常重視的。
那時候沒有照相機,為了防止冒名代考,考生履曆表上有個“麵貌冊”。之前做《皇上吃什麽》的時候,苑洪琪老師告訴我,“麵貌冊”其實也沒那麽靠譜,因為裏麵一般都是“麵白無須”“麵黑有須”這種,除了長了麻子或者酒窩的,其他看上去也差不多。
不過,也有較真的,錢泳的《履園叢話》上記述,一個叫胡希呂的主考官就對麵貌冊非常看重。
有個秀才,麵貌冊上填了“微須”,結果到了核對的時候,問題來了。
考官大人認為,“微須”就是沒有胡子,因為朱熹在《四書注》中說:“微,無也。”
秀才不服氣,回答說孟子講“孔子微服而過宋”,按照老師的解釋,就是孔子打赤膊過宋咯。
這才過關。
清道光《江陰縣誌》“名宦”卷載考官胡希呂傳略。
但我是可以理解這位考官大人的,因為要是不小心放過了,事情敗露,下場那是相當可怕。
究竟有多可怕?我在一篇《清朝科舉考試舞弊要案的計量曆史學分析》上看到了一個關於清代考場舞弊案審判的總結:
我也可以舉一個具體的例子。
鹹豐八年(1858年),一個叫羅鴻禩的考生當時在刑部當公務員,公務員是捐來的,他發現沒有功名就始終被人看不起,於是打算回爐去考個鄉試。但自己確實學渣,估計考不上,於是重金賄賂了當時北京(順天府)鄉試主考官柏葰的家人靳祥。靳祥在考試結束之後,借著幫助老爺整理考卷的機會,從正榜中取出一卷,和羅鴻禩的考卷對調。
但清代的考試,入了正榜的卷子是還要複審(磨勘)的。靳祥的手段比較粗糙,用的不是上文我們講過的“割卷”方法,而是直接掉包,也就是說,雖然中榜,但卷子還是羅鴻禩本人的。磨勘官員一眼看出這份考卷文理不通(太學渣了!),於是向禦史孟傳金透露此事,禦史告狀,鹹豐皇帝親自審核,覺得這個複查的卷子不夠中榜。
為了慎重起見,鹹豐皇帝讓羅鴻禩到南書房重考一回,但羅依舊出品粗糙,這下無可抵賴。
羅鴻禩的心理素質很差,也沒有什麽幫他辦事馬上就死了的舅媽,隨便一審,不僅把靳祥供出,還有同考官浦安。
但鹹豐帝是很喜歡柏葰的,因為他在朝廷的名聲非常好,管理過朝廷三庫,一點沒有貪汙。主持江南鄉試,他還專門上奏朝廷,豪門大戶把漕運征收壓力轉嫁給普通老百姓,算是個體恤百姓的好官。
刑部也看出來,皇帝可能想要放柏葰一馬,所以結論是“聽受囑托,但查例並無僅聽囑托,不知交通關節,且想來亦未辦過似此成案”。這句有點難懂,我解釋一下:“囑托”是《大清律》裏麵的一項罪名,你可以理解成考官接受了考生的賄賂,如果查明,是“斬訣”。但是刑部講,這個囑托一般都和“交通關節”連在一起,這件事是仆人幹的,不是柏葰直接和考生聯係,我們沒辦過這種情況的案子,還是請專案組來辦吧。
專案組的組長是柏葰的死對頭肅順,結果可想而知,他們認為柏葰在事後收了羅鴻禩16兩銀子(但羅當時送的名義是孝敬),這就是受賄,所以就是“囑托”,應當判“斬立決”。
下達殺頭的旨意時,鹹豐皇帝是流著淚的。
而旨意送到刑場時,柏葰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他以為自己最多是流放,甚至讓家人給自己準備好了遠行的衣服。他是清朝曆史上死於科場案職位最高的官員。
有不少人認為,柏葰之死主要和肅順有關。不過,《清史稿》記載,辛酉政變之後,禦史任兆堅上疏,認為柏葰是被肅順迫害,應被昭雪。兩宮皇太後代替年幼的同治皇帝所下的詔書卻是:
“柏葰聽受囑托,罪無可辭。惟載垣、端華、肅順等因律無僅關囑托明文,比賄買關節之例, 擬以斬決。由載垣等平日與柏葰挾有私仇,欲因擅作威福,竟以牽連蒙混之詞,致罹重辟。皇考聖諭有‘不禁垂淚’之語,仰見不為已甚之心。今兩宮皇太後政令維新,事事務從寬大平允。柏葰不能謂無罪,該禦史措詞失當。念柏葰受恩兩朝,內廷行走多年,平日勤慎,雖已置重典,當推皇考法外之仁。”
看,連慈禧都明白,柏葰“罪無可辭”。
從古至今,為什麽人們最為痛恨的,便是科場舞弊?
因為這場考試,是窮人家的孩子依靠知識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
康熙五十六年,杭州人充滿憤怒地把財神像搬進文廟,因為丁酉科浙江鄉試,正主考索泰“賄通關節”,讓“素不能文”的陳風墀中舉,這件事最終由康熙皇帝親自下旨,陳風墀絞監候,索泰斬監候。
我在第一曆史檔案館裏查到過一件奏折,折子來自河東總督王士俊,奏報的是考官俞鴻圖收受賄賂,四爺看了特別生氣,批示是:“未料俞鴻圖負恩至於此也。”下旨問斬的諭旨裏,你仍舊可以感受到他的憤怒——
最終,俞鴻圖被腰斬,據說,家裏人也沒有思想準備(為什麽他們都覺得自己的罪不重!),以為罪不至死,所以沒有提前收買劊子手。俞鴻圖死得慘狀異常,扭動半截身體,在現場寫了七個“慘”字。
但那些被他坑害了的考生呢?
他們不慘嗎!!
無數士子皓首窮經,艱於一第,曾有落榜舉子作《離亭燕》,其中幾句,
“君不見世上兒曹,有多少玉樓文,有多少金鑾草,有多少孫山康了。洗愁腸一尊綠澆,粲心花三條紅照,脫不盡書魔舊套。若不是廣寒梯跌了腳,蓬瀛路迷了道,鬱輪袍走了調,因甚價年年矮屋中,喚不醒才子英雄覺。”
如此努力,如此奮鬥,隻因為某些學渣的貪念,他們莫名其妙就被毀掉的未來。這一切,又由誰來補償呢!!!
行文至此,忽然發現,陳春秀所在的學校,是武訓高中。
武訓是誰?
是一邊討飯讓人隨意取樂打罵,一邊把乞討來的錢用於辦學的清末著名乞丐。武訓這個名字,是光緒皇帝下旨取的,他一輩子的目標,是讓窮人家的孩子能有書讀。我不知道武訓泉下有知,對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學校裏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當作何感想。
請不要輕輕放過讓陳春秀和苟晶們絕望的頂替者,請一定找出背後的黑手。
為了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