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勇 | 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著陸
自PAI (微信號:zpselfie)發表於 2020年04月03日
陶勇/口述
2020年3月,陶勇受傷後的首次露麵。
這是我7歲時的留影。
我的爸爸在檢察院當檢察官,媽媽是新華書店的職工。我喜歡看書,因為媽媽在新華書店工作,書店裏的書我都能看,這可能對我喜歡語文和寫作有一定的影響。爸爸工作比較忙,經常加班。他在工作上的付出,讓我從小覺得工作就是這樣的,就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
從我大約六歲到十六歲的十年間,我看到媽媽眼睛老磨、老疼。她老去醫院買眼藥水,是那種小紅藥丸,扔到水裏一下子就變成紅藥水了。媽媽有沙眼,所以自己老點眼藥水,怕傳染給我,也老給我點。大概是我上初中了,陪媽媽去南昌接受治療,眼睛打上麻藥,拿針一個一個挑,挑出了太多沙子,而且那個沙子特別大。當時我就對眼科產生了興趣,覺得有意思,可以幫人解決痛苦,挺好的。
家裏是有醫學傳統的,姑父、姑姑是當地的醫生和護士,我爸的爺爺是跟著紅軍的赤腳醫生。再加上之前陪媽媽看病的親身經曆,我對醫學很感興趣。高考那年,我報考了北京醫科大學*,以江西省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了。
1999年,國慶50周年,我19歲,作為首都大學生參加慶典。
1999年,我作為首都大學生參加國慶慶典。
1997年的市場經濟氛圍沒有現在這麽濃,房價也不貴,我以為所有學醫同學的目標都是——當一名優秀的醫生。我甚至以為自己不需要為未來的住房、生活操心,也沒有掙錢的壓力,之後的時間、精力都可以用來幹一些事業了。那時候比較理想主義,比較純粹。覺得好好當個大夫,把技術弄精、把本事弄好就可以了,別的都不用考慮。
學校的學製是五年,前兩年半在學校裏上課,後兩年半在醫院實習。學習對我來說不是很累,除了規定時間上課,課餘時間自己看書背書就好了,相比之下,臨床實習更累更難。
大學時期我加入了一個叫“愛心社”的社團。一件印象很深刻的事情是,有一次我們社團的學生去了一個北醫的老教授家裏。那個老教授的眼鏡油乎乎的,朦得特別厲害。我們給他洗眼鏡、擦幹淨了。他戴上後,一下子覺得特別亮,那種喜悅和高興就跟眼睛重放光明似的。這件事給我的感覺是,你做一件小小的事情可能就能改變一個人很多。
後來臨床實習,有一次在兒科值夜班。一個看起來是農村來的男人帶著一個渾身是黃疸的嬰兒來看病。帶我們的老師去搶救,人工呼吸、按壓,折騰了一個晚上那個嬰兒也沒活過來,最後也沒收那男人錢,男人還是表示感謝。這件事給我的感觸也很深。一方麵是覺得老師很善良,知道對方可能沒有什麽錢,也沒有放棄對病人的治療。另一方麵是患者家屬也信任醫生,沒搶救過來也不會訛你,也不會去鬧。
我第一次幫患者墊錢,也是在讀博期間。患者是來自農村的小孩,六七歲,結賬時,他爸沒錢了,我就給了他300塊錢。沒想到他們過了幾個月再來,就把錢還給我了。其實大部分來北京看病的病人,在經濟上都會有一些準備,真正特別窮的,可能來都來不了。
我的碩士、博士導師,工作都很敬業和投入,經常工作很晚,周末也不怎麽休息,還緊跟國際形勢,把國際上最新的技術引進到國內,這些對我都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引領我在眼科領域深造。
2007年,27歲,博士畢業,我作為北京大學醫學部優秀畢業生代表在畢業典禮上發言。
從本科到博士總共花了十年,2007年博士畢業,我成為了一名眼科醫師,工資一個月七千塊。那年北京西直門附近的房價已經五六萬一平方米了,房價不斷上漲,掙再多也趕不上,壓力很大。
從學生過渡到醫生,盡管經驗有所欠缺,但因為對眼科充滿了熱愛,一切都是新鮮的。但當醫生跟我的想象是有區別的。我原來覺得醫生隻要醫術精湛就好了。拿到醫師證,獨立出診,真正成為一名醫生後,發現要解決的大部分是非醫學問題。比如病人沒錢了,你要怎麽給他省錢,怎麽報銷。
我的日常工作是每天7點鍾到醫院,對病人進行檢查;等上級醫師查房;收6個病人;上6台手術;讓6個病人出院。這期間會有無數問題。比如患者、患者家屬不斷詢問情況,瑣碎如眼藥水怎麽點,藥怎麽吃,醫療費用問題,還得接無數個電話。
第一次做眼科手術,麵對的是一個白內障病人。其實手術很順利很成功,但病人就跟我較勁兒,說自己在動手術的時候默念了多少首詩才做完的,抱怨手術做得慢。
28歲,2008年,我在海德堡大學做訪問學者。
2015年,我在北京大學人民醫院手術室做眼科手術。
32歲,我的葡萄膜炎專科門診開診,同年,當上了碩士生導師。35歲,我被破格提拔為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的眼科主任醫師。在同班同學或者同齡人中,職稱提得比較快,算是領先一步,也感覺到這是對自己努力的肯定。
工作這些年,感覺臨床人少事兒多,導致最後會很混亂。每一個病人都覺得自己應該得到很好的照顧,這是普遍的心理。但僧多粥少,這邊還在收病人,那邊電話就響著催你,另一邊護士找你,另一邊手術室又催你,自己就像沒頭的蒼蠅似的。每一樣事情都挺多,每天神經都是緊繃著的。不被理解,挨患者罵也是家常便飯。
2017年,患者家屬感謝我,送來錦旗鮮花。
有一次一個病人看完病後,扭頭就去醫務處投訴,說我恐嚇他。醫務處把投訴信給我看了,病人又給我打電話谘詢醫療建議。一邊投訴我,一邊找我做谘詢。還有一次,兩個病人同時去醫務處,一個表揚我態度好,一個投訴我態度不好。醫務處處理這樣的問題是常事,很多人的投訴不需要真正有邏輯性的理由。
也有讓我很感動的患者。有一個得了病毒性視網膜炎的小女孩,都快失明了,來找我看病。小女孩非常堅強和勇敢,治愈後還參加繪畫比賽,獲了一等獎。
我在醫院接受治療。
這次被患者砍傷,出血很多,頭上被砍了三道疤,手上砍折了,動不了。這件事對我的打擊挺大的。我也注意到發生在內蒙古的傷醫事件,非常痛心和惋惜,希望國家盡快落實醫院安檢政策,保護醫護人員安全。
在我小時候,看病不貴,不需要花什麽錢,從醫就是一項事業,但後來慢慢就變成職業了。時代變了,人和人之間的距離也遠了。像我們小縣城,就那麽大點兒,大夫走在路上,誰都認識,都能打招呼。人們和大夫更像是朋友,彼此都很信任,大夫說啥就是啥。現在可不是,北京的醫院多,人也多,誰也不信誰。誰不都得多上幾家醫院,多掛幾個專家號,多聽聽建議再決定在哪兒治。現在人和人之間的信任感沒有了,醫生不好幹。
作為患者,我對手部的恢複沒有預期。如果有預期,反而會給醫生壓力,就像把孩子送到學校,跟老師說期望孩子上清華北大一樣。我相信專業的醫生會讓我有最好的恢複,不會給他們額外的道德綁架,也希望其他患者能換位思考,自覺遵守 、維護秩序,不要給醫生在就診過程中找麻煩。就跟在電影院看電影一樣,如果有一個人站起來,所有人都會站起來。想要醫生給每一個人都認真看病,大家就得遵守規則。
2019年12月,我的留影。
剛上大學時,我是比較理想主義的,也以為身邊的同學都是這樣的。以為自己不用為生活所迫,但後來房子越來越貴,市場經濟的意識越來越濃,一夜成名的流量明星越來越多,身邊的人就越來越不幹大夫了。到現在,我的同學們已經有一半沒做醫生了,轉行了,當基金經理的、搞計算機的、做公司銷售代表的。大家還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當大夫又不掙錢、又要值夜班,還要挨罵,還辛苦,是一個講奉獻的職業。
人長大的過程就是慢慢地學會接受現實,理想也得著陸,我隻能說盡量選擇一個平衡,在現實妥協的過程中也不完全放棄理想。在這個世界裏,單純的理想主義者肯定得碰得頭破血流,完全的現實主義者,說實話,就沒有什麽意思了。我在時間上也要兼顧家庭和生活,不可能完全投入在工作中。金錢上,其實在選擇了一個不掙錢的學科時,就已經放棄了。
在眼科領域做出一些原創性的成就依舊是我目前最大的職業理想。我主要研究眼底病和葡萄膜炎,精準檢驗搞得比較好,特別是眼內液檢測,走到了世界的前列,美國、日本學者都來我們這兒取經。
從醫這些年,有苦有樂。每當我解決了難題,治好了很複雜的病例,患者表示感謝的時候,都讓我覺得自己還是有社會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