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孤憤最難平——我所知道的李楊之爭
作者:陳方正
認識楊先生多年了,但說來奇怪,和他的事情沾上一點邊,卻是從李政道開始。
那是1970年的夏天,我從研究院出來不久,很幸運得了機會參加艾利齊(Erice)暑期工作營。
那是有意大利物理學教父之稱的齊切奇(Antonino Zichichi)在西西裏島山上一個小鎮所辦的講習班,它名家薈萃,
氣氛熱烈,更有山林清幽,風光如畫之勝,所以年輕學者趨之若鶩。
六十年代是黑洞物理學的大發展時期,記得初次聽到許多這方麵的驚人成果,就是在這班上。
但講習班的重心是李政道,他為人隨和,談笑不拘,記得講題是“弱作用的曆史”,核心就是宇稱不守恒的發現,
當時大家都屏息以待,凝神聆聽。
然而,一個多小時的報告結束後,我們卻很納悶,有點摸不著頭腦:這不就是在簡單重複大家熟知的事實嗎,要點到底何在?
更何況,講得好像也缺少了一塊--怎麽從頭到尾好像連楊振寧的名字都沒有提到過呢?
這小小謎團一直要到十幾年後方才解開。
1979年底在廣州召開的粒子物理學大會是空前盛事,海內外所有中國和華裔的有關學者都來了,
台上名家各擅勝場,台下舊雨新知杯酒言歡,熱鬧非凡,隻有兩位主角楊、李分坐主席周培源兩旁,不相搭理,顯得頗為尷尬。
當時他們不和的消息流傳已久,大家心中有數,隻不過到此刻真相方才暴露於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而已。
後來一天晚上,海外回國學者忽然接到李的便條,邀請去“討論物理學問題”。
這自不可能拒絕,到會的有六七十人,李夫人親自在門口招呼來賓,使我們受寵若驚。
會中李先生作了簡單講話,呼籲在中國推動高能物理實驗,然後拿出敦促領導人建造對撞機的公開信請大家支持,
這自然也沒有什麽好說的,於是我們都簽了名。過兩天,楊先生也發公開信,說明他不讚成此事的理由。
大會結束後,我們被招待去北京見最高領導人鄧小平,充分顯示當局對此會的重視。
李先生的願望沒有落空:四年後,北京的正負電子對撞機就正式動工了。
會議之後後不久,意想不到,楊先生主動提議到中文大學來訪問。
校方自是喜出望外,當時我剛從物理係轉到大學秘書處工作,接待事宜順理成章,就交由我負責。
此後與楊先生來往頻繁,開始相熟。到了1983年,他為慶祝六十生日隆重出版《楊振寧論文選集1945—1980》,
我也蒙題款相贈一冊,欣喜之餘,也不免有些意外和驚訝。
此書每篇文章都附有“題記”,追溯其來龍去脈,或談論相關人物,讀起來趣味盎然。
令人吃驚的是,李、楊1956年論宇稱守恒的那篇得獎文章的“題記”還附有注釋,在一個頗長的注釋中,
我終於發現了十三年前李先生在艾利齊那趟演講的秘密。
在題記正文中,楊先生根據記憶和筆記詳細追述了他們兩人作出那個大發現的經過,特別是他本人的主導作用。
在注釋中他解釋:除了至親以外,他本來對這一切都準備永遠保持緘默,
但在1979年(亦即上述廣州會議那年)他無意中見到1970年李在艾利齊那趟演講的文本,
從而意識到李是有意“歪曲”那段曆史(“implied and insinuated various things”),因此覺得有必要把真相說出來。
在物理學界,這注釋不啻一枚重磅炸彈,李政道自不可能悶聲不響。
三年後,他以預印本(preprint)形式發表了一篇“對稱的破缺”
(“Broken Symmetry”,此文後來收入他在1986年出版的論文選集),複述了他們合作發現弱作用宇稱不守恒的經過,
那和在艾利齊的說法已經出現重點轉移,但和楊的說法仍然大相徑庭。
他承認自己的看法“完全是個人的,它是從我個人的回憶裏找出來的。……
這不是那種能讓大家共享的回憶錄範本”,卻又直率地說
“他(指楊振寧)對所發生事件的敘述和事實上(衍字,原文如此)很不相同”。
(原文是英文,譯文根據季承等在2003年4月編印的複印本《宇稱不守恒發現之爭論解謎》資料集,264頁)。
這樣,在李楊中止合作(1962年)之後二十年,兩人的衝突終於從微妙到直接,從無聲到有聲,
從私下到公開,那樣地爆發出來。
這爆發部分釋放了過去二十年逐漸累積起來的壓力。在此後二十年間,衝突則轉以其它形式出現。
最明顯的是,台灣是否應該參加美國高能粒子對撞機(SSC)計劃的爭論。李政道力主參加,楊振寧強烈反對,各有理據,
也各自動員了不少力量,正方如李在中央研究院擔任副院長的兄長李崇道,反方如李遠哲、丁肇中、中時記者江才健等,
最後結果則是反方勝利。這事件可以視為廣州會議上中國對撞機建議的擴大版,但結果卻相反。
不過,以事後諸葛的眼光看,爭論的意義其實不大,因為至終美國自己也否定了計劃。
然後,在2002年,即李楊分手之後整四十年,江才健出版了《楊振寧傳》作為楊先生八十大壽的賀禮。
它沒有回避李楊之爭,而且,由於李先生拒絕接受訪問,對將近半個世紀之前那段曆史采取了楊的說法,
而且比1983年《選集》中的“題記注釋”更為全麵和詳細。這無可避免再次觸動了極為敏感的神經。
比諸1986年那篇語調客氣、略帶傷感,而姍姍來遲的文章,李這一趟的反應是猛烈、迅速、牽連廣泛得多。
在短短半年後即2003年4月3日,他接受北京《科學時報》記者楊虛傑的訪問,直斥
“楊振寧是想通過此書重寫曆史,通過對我進行誣蔑和貶低來索取根本不屬於他的榮譽”,
“這都是楊振寧和傳記作者共同謀劃的”,宣稱“事實是,宇稱不守恒思想的突破是我在1956年4月上旬獨立地做出的,
與楊振寧無關”。(見前引季承等的《解謎》資料集,10-11頁)。
這篇訪談事實上是對兩人合作與分手曆史的一個整體回顧,它不僅談到弱作用的宇稱不守恒問題之發現,
更牽涉到他們的恩師吳大猷和費米,乃至楊先生的父親楊武之,
甚至對楊振寧最重要(而與李政道無關)的物理學貢獻即規範場理論,也作了令人驚訝的評論。
所以,無可諱言,八十年代中古騎士式的交鋒此時上升為全麵戰爭了。
這長篇訪問連同多篇相關文獻隨即由季承、柳懷祖、滕麗等人編成資料集,以複印本形式發行,
在2004年更分別由甘肅科學技術出版社和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
在許多親友的勸阻下,楊先生沒有對這篇訪問和相關出版作響應。
但去年季承又出版了《諾貝爾獎中華風雲:李政道傳》(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其中有大量涉及楊振寧的情節和評論。
這樣,楊先生終於也無法再保持緘默,被迫同年三四月間在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的《二十一世紀》雙月刊和北京《中華讀書報》“瞭望”版上同時發表了一篇文章《關於季承的〈李政道傳〉及〈宇稱不守恒發現之爭論解謎〉》,用大量文獻資料來駁斥和澄清那兩本書中的若幹說法。對一般人來說,這篇以臚列和分析細節為主的文章恐怕意義不大,但對未來的科學史家而言,則無疑會成為研究這個大爭論的重要根據之一。
楊李失和大致是從伯恩斯坦(Jeremy Bernstein)那篇描述李楊合作的《紐約客》文章開始,
那已經是將近整半個世紀之前的事情,文章中風華正茂的那兩位年青才俊如今都已經久居殿堂,年登耄耋了。
可是,當年似乎極其細微的裂痕卻並沒有隨著歲月推移而彌合,反而一再由於各種原因而擴大、惡化,乃至發展成為全麵衝突。
這令許多人深感惋惜和大惑不解。
其實,這在科學史上並不獨特,牛頓和萊布尼茲對微積分學的發明權之爭就是頗為相似的例子。
它以發明權之爭為核心,但無可避免地牽涉了許多其它問題(例如萊布尼茲某篇文章的原創性),
也卷入了英國與歐陸兩大陣營的幾乎所有重要數理科學家,而其核心問題的是非曲直,直到二三百年之後亦即上世紀才有定論。
賀爾(A. Rupert Hall)在此問題上的專書以“爭戰的哲學家”(Philosophers at War)為標題,真是再恰當沒有了!
雖然李楊之爭在規模與複雜性上遠遠不能夠與那場大戰相比,其曠日持久卻不遑多讓,甚或過之。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牛頓與萊布尼茲兩人最初相識的時候是很友善,可謂惺惺相惜的;
1684年萊布尼茲發表微積分學的奠基性論文,牛頓也沒有任何被“搶先”的不愉快反應。
但此後十多年兩人之間雖然能夠保持相互尊重的態度,卻由於各種非常複雜原因,
包括學說上的分歧、出版上的競爭、門人間的衝突和煽動等等,而出現了微妙和不斷擴大的裂痕,
直至二十五年之後(1710年)它終於無可壓製地爆發為全麵“戰爭”。
重溫這段曆史,我們不能不感到,無論牛頓和萊布尼茲當初關係如何,個人品格、意願如何,
至終的猛烈衝突似乎都不可避免,那可能是兩個巨人相遇的必然後果。
李楊之爭是否亦可作如是觀呢?
我不敢說,我想他們兩位恐怕不見得會同意。
無論如何,宇稱不守恒是劃時代的大發現,李楊是兩位不世出的奇才,他們的爭執旁人絕難置喙,
也不可能以息事寧人的和稀泥方式解決,至終還是必須斷一個是非曲直。
但那很可能是事過情遷,一切都再無所謂的時候之事,恐怕不是我們所能夠見及的了。
對於他們兩位,這隻能夠說是曆史的無奈吧。
思念至此,我們不免會想起王國維那首《虞美人》的下半闋來:
“山川城郭都非故,恩怨須臾誤。人間孤憤最難平,消得幾回潮落又潮生!”
本文原載作者著《用廬憶舊》,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
轉自《吾廬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