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57)

來源: YMCK1025 2020-05-22 17:41:2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9039 bytes)

 

 

獄中賭神,我看他是個冤大頭

2020-05-21 10:08:04
259人評論

作者蟲安

牢裏蹲大學七年本碩連讀

1

2009年3月我領完判決書回看守所的那天,春雷滾滾,雨勢很足,裝在放風場上的鋼網被雨點擊得震響。

我當時才20歲,已在這個看守所關了4個月,因牽涉一樁搶劫案,被法官重判了10年6個月。法槌落下時,我一聲未哭,隻想起檢察官的一句話:“你這案子要犯在83年,妥妥地吃花生米。”

放風場的鐵門忽然被一陣狂風頂開,原來是那把鏽鎖爛掉了。這座老看守所即將在5月完成使命,但我們這些“已決犯”是等不到那天了,大家像老鼠似的一窩一窩地擠在狹窄的號子裏,不多久便會被投送到監獄,勞動改造。這些天,大夥兒的身體跟發了黴似的,有人痛風犯了,有人全身皮炎,還有個不到40歲的壯漢,突然掉光了牙齒,那20幾顆牙齒被我們磨光,當作打牌的籌碼。

鐵門一開,眼前亮堂起來,狂風吹得人麵孔發麻,大夥兒都興奮地嘯叫起來。大雨在風中歪來歪去,眼睛亮的人瞅見雨霧裏蹲了幾個人。我們都趴去門口看,人堆著人,疊羅漢似的,最前麵的人用雙手撐死了門欄,生怕自己的腳被擠到外頭——若是誰敢跨出這一步,管教趕來,一定會被喂些大苦頭。

大夥兒看清了,是4個違規犯,認不清臉,正蹲在放風場上“挨鐐”。他們被一截短粗的鐵鏈鎖在水泥地上,站不起來,坐不踏實,大部分時間隻能蹲著。他們在瓢潑大雨中,一人端著一碗白米飯,埋緊了頭,吃相如同餓狼——看來處罰已經持續了一宿。

出來個大膽的家夥,衝到雨裏瞅了一眼,又趕緊衝回來,跟大夥兒匯報:是發哥。大夥兒一聽,用不著打聽,都知道了這4人違規的原因:賭。

發哥是所內“名人”,不到30歲,已經進宮幾次了,每回的罪名都是涉賭。他原本已在“山上(監獄)”服刑,又在那兒爛賭,賭出了幾個仇人,點了他幾樁舊案,被打回來加刑。

那時發哥對我來說,隻是位“耳朵裏的人”——我是年前被送來的,那會兒新犯一茬茬收進來,是管教們一年最忙的當口,騰不出時間抓賭,所以號內暗賭之風最盛。我進來不久便聽人講起發哥,說這人炸金花贏了一號子的方便麵,有位貴州籍的死囚輸他4箱方便麵,輸出殺心,半夜用鐵鏈絞殺他,幸虧被值崗人攔阻——這4箱麵是死囚70歲的老娘買的,老人家趕來見兒子最後一麵,卻被擋在了鐵門之外,一位心善的女警便幫著買下這些麵,捎進來時,紙箱上還有一片未幹的淚漬。

死囚“睡了門板(一種固定住四肢的懲戒手段)”,夜夜哭嚎,成了所內最大的一樁新聞。各個號子都在打聽發哥到底是何方神聖,賭技如此之辣。一條條小道消息像長了腿似的,在各個號子裏溜進溜出。

聽著這些虛虛實實的描述,我就一個感覺:會耍劍的總免不了疤,若發哥這部分為賭而生,那部分就除不掉勞改命了。

2

我算“牢運”極好的,冬天進來,4月8號“上山”前一天,竟洗到把熱水澡。

各號子的洗澡次序靠抓鬮,抓到小數的自然沾光,水清且熱,若要抓到最大的那個“33”,肯定隻能泡那一池汙泥水了。號裏派我去抓,我手氣不好,拿進門一個大數,被大夥兒罵個不休。

“已決犯”有些地位,我抓了一塊上海藥皂,披著一條毛巾,大大方方蹲在前頭——前頭有“風景”可看,女看押區就在百米處的走廊盡頭,我們趁管教出神了,都歪頭斜腦地看。那邊也是這種情況,管教發現了就吼一聲:“衰男爛女們還懂眉目傳情啊,都給我蹲蹲好!”

蹲著就覺得時間難熬,5分鍾就能叫人腿麻,腳力不穩的,還得要靠身邊人攙起來。一刻鍾後,終於輪到我們進澡堂了,前號的人正好出來,我們這邊有眼尖的,忽然小聲喊:“發哥啊,發哥調這兒了啊?”

我們都看過去——一個精瘦的矮子,穿黑色保暖衣,外麵套著看守所的橘色馬甲,卷起的袖子下麵露出鼓著青筋的小臂,雕了模糊的龍紋,圖案上又燙著一排煙疤,10個以上。

發哥瞅了下我們這邊,微微點頭,神情舒坦,也不知道認不認得喊他的人,隻輕聲回一句:“你也來了啊?”

兩條隊伍行進中卡了幾秒,又有好些人問候發哥,發哥也禮貌回話,問其中一人:

“小官司大官司啊?”

“聚眾鬥毆,有傷亡的,10年往上跑。”

“那‘山上’見吧。”

我們進了澡堂,水溫尚熱,水質卻相當渾濁了。霧氣朦朧,肥皂味也聞著香,人就都扒幹淨衣服全往池裏跳。好多人都興奮地撩水,又好多人亂踩亂動,忽然就聞到一股臭味,有個人叫起來:“娘賣X的!誰在池子裏拉了泡屎?!”

所有人都被這一聲轟出了池子,洗澡這事兒就到我們這號截止了。

回到號子,管教在喇叭裏做了半天批評,公布了舉報渠道,若查證屬實,舉報人可以領一餐葷的獎賞。

不多久,就有號子“點”出發哥,大夥兒知道後,又驚又氣,沒洗成澡的號子,爆出嗡嗡的罵聲。

作為懲罰,管教讓發哥在過道裏“跑鐐”,各號子都忙著押注,賭發哥的耐力。

發哥兩條瘦腿,沒跑上一會兒,腳踝上的皮肉就被鐵鐐磨開了,他咬著牙,慢吞吞地繼續跑,一直跑到傍晚,血拖出一條長線。各個號子被他這份認罰認栽的骨氣嚇住了,都停了罵。

後來查問發哥,何必在澡池子幹這種齷齪事。發哥說,他洗澡前贏了一頓外牢加餐,是塊拇指長寬的紅燒肉,吞進肚裏才去洗澡,豈料身體泡在熱水裏,腸胃扛不住那一點兒油水。

 

我到了“山上”,夏末就被分在了文教監區。那是塊勞改福地,不僅沒啥苦活兒,甚至還有些分配文教用品的小權力——按分發標準,每個監區每季度有10副棋、30副撲克牌、4套羽毛球、4套乒乓球。

有天,我在文教倉庫忙活著,進來一個實習警官,門口蹲了兩個犯人。警官吆喝了一聲“領東西”,我回頭一瞅,立刻認出在門口蹲著的發哥。他剃了光頭,身體好像比半年前又瘦了。

我本想打聲招呼,但想到發哥不一定認得我,便低頭接過警官的單據,將上麵的東西一樣樣挑了出來。警官手一揮,發哥跟另外一個犯人就進來取東西。

發哥先拿到手的是撲克牌,他拆出一副,彈了一遍,又彈了一遍,速度極快,手指頭又不知怎樣動了幾次,撲克牌就翻轉了又翻轉,仍舊整整齊齊,一張也掉不下來。然後說:

“牌質量還行。”

警官讓我多發幾副,說他們有300多的押犯,搞起文娛活動,這10副牌哪裏夠。我很為難——按平常規矩是絕不會多給的,但因為算認得發哥,就又多發了3副。

3

雖然“山上”每年都會整頓幾次,但賭博風氣是一直都在的,隻要不賭出簍子,抓到了也沒什麽大苦頭吃,頂多損失一些“大賬”(監獄裏能花錢買到的東西),最不過,就是被繳去幾包煙——煙在這裏比錢還好使——犯人花錢是有限額的,按服刑表現來。普通犯人每月隻能花100塊,買煙隻準買半條,癮頭大的抵不住一周。

文教監區大多是職務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各有門路,煙抽得飽,看不上賭來賭去的那點兒小甜頭,所以打牌隻爭個牌技,比張臉麵。

“摜蛋”是這裏最常見的玩法,這種蘇北撲克牌玩法講究對家配合、攻防合一,技巧性頗高。這個玩法,我很早就會,陪著這些職務犯玩,輸多贏少,主要襯托“領導們”在牌桌上的威風。這樣,逢年過節有人把好煙給他們捎進來時,我的口袋裏也能落幾根“甜頭”。

2011年春節,文教樓舉辦“文化書市”,不僅賣書,還賣牌、洗頭膏、襪子,各監區的犯人都來了,我穿著紅馬甲在那兒維持秩序。這次書市,犯人的用錢指標是教改科額外批的,隻要賬本上有錢,就可以在書市上任意掃購。搶手的書都是網絡文學大部頭,書頁跟衛生紙一樣,價格卻相當高,80塊一本;牌更加吃香,50塊一條,一條20副,犯人們爭著搶著要。

場麵亂得不能再亂,我便站到結賬的桌子上,吼這個吼那個,讓眾人去排隊,又用言語威脅:“誰不排隊,被獄政領導看見,取消購買資格。”

有人忽然擠到前麵,拽了我一下,喊我“小XX(社會人對小輩親近的叫法)”,又把一摞牌放到我腳跟處。

“小XX,我認得你,你幫個忙,讓我先結下賬。”

我很不耐煩,但眼睛一瞅,竟是發哥。

我跳下桌,幫了他一下,然後從人堆裏擠出來,站到一個拐角。發哥要派煙出來,我慌忙攔住,從口袋裏小心夾出一根好煙,遞給他。

他笑了笑:“中華。”

我喊他一聲發哥,又說:“我和你關過一個看守所的。”

發哥將煙夾在耳朵上(這種場麵下,不敢點火),抬頭瞅了我一眼,說:“那蠻好的,有印象了,臉怪熟啊。你大官司小官司啊?”

“10年半呢——發哥什麽案子,哪年出去?”

“蠻好蠻好,我也得在這兒吃好多年皇糧,以後就搭個伴兒了,好兄弟了。”

才回了我一半的話,他的手就拍了拍我的肩,眼睛看向別處。

我那時對於搭識發哥這樣的“人物”,幾乎是出於一種本能。我本想再套套近乎,可發哥的話匣子很難打開,我就識相一些,放棄了。

 

我們這些人的身上都好像貼了張“僵屍符”,各有各的期限和命數,大多人熬出限,等解開符,還是個鬼。

2011年下半年,上麵提出“將刑滿釋放人員再犯罪率作為衡量監獄工作的唯一標準”,成立了“出監監區”,文教監區的犯人都調了過去,不管刑期長短,全部成了“監房組長”,協助獄警管理“出監學員”。

“學員”這個叫法很妙的——來這兒的犯人都是再有一兩個月就要出去的,要抓緊這點兒時間給他們練門手藝。文教樓3樓專門騰出來,搞了各種教室:學糕點的、學服裝設計的、搞水電的,還有一間是講“創業知識”的。文教監區的犯人也撿起各自的專長,例如稅務局的落馬官員,就去教這些人稅務知識。

熱火朝天搞了一陣兒,忽然又變了天,教育課不上了,隻是出監監區不好立刻摘牌,管教就先將犯人們關在監區活動室,搞小勞務,做一些塑料花。這活兒輕巧,完成勞動任務後,還允許打牌。管教們那陣子待在這個“三不管”的崗位上,閑得慌,也偷偷和我們打牌,消磨掉這處凍起來的時光。當然,牌桌上不會有賭注,隻論牌技。

於是,出監監區“摜蛋”的風氣格外盛,牌技好的犯人就跟著沾光多吃了幾頓肉,偶爾還能領到管教食堂的盒飯。逢年過節時,監區還搞起“摜蛋”大賽,評出一二三等獎,派幾包好煙、幾頓葷餐,氛圍熱鬧到不得了。

有位職務犯,以前是某縣城管局的一把手,姓朱,正科級,貪汙幾十萬,判了10年。這人打牌好勝心頗強,牌算得又精,每回賽事都摘走頭獎,好煙沒斷過。可這人極度令人討厭:麵相凶,快60歲的人了,黑乎乎的沒半點兒慈態;個人素質也欠佳,每回開葷都要跟人爭搶,少一片肥肉也要開官腔訓人;還有就是生活習慣惡劣,喜歡在人堆裏放屁,就被大夥兒喊做“朱臭屁”。

牌桌上,想敗朱臭屁威風的人不少,皆不成功,但到了2014年,情況就變了。

我不記得那年的哪天、怎麽就撞見了發哥,隻覺得時間過得好快,他在看守所“跑鐐”的畫麵還恍如隔日,怎麽一下就撞見他了?那幾秒鍾,我有些晃了神,見他蓄了些頭發,就曉得他快“下山”了。

發哥認得我,便執意要住進我協管的監房小組,我便跟管教討了個調配名額,事情竟辦妥了。

入住監房之前需查一遍隨身物品,發哥的東西不多,一隻紅色編織袋都沒裝滿。我一件件擺出來,翻見一份厚厚的判決書,便端在手上看。發哥倒也不介意,眼睛四處打量著這兒的新環境,嘴裏嘀咕著:“蠻好蠻好”。

4

發哥原名柳光明,82年生人,老家在宜興市鄉鎮上。“發哥”這外號不知道是何時叫開的,興許他牌技了得,大夥兒佩服,就用電影《賭神》裏巨星的名字稱呼他;又或者,是一種譏誚——他的判決書上有好多樁賭案,按情節來看,都是“呆案”(有逃訴機會的案子),他卻一樁都逃不掉,蹲進來3趟——這說明他為人不精,是當冤大頭的料。

判決書上的案子太多了,我來不及細看,其中有一樁確實紮眼睛的,倒記了下來:

2005年,年輕的發哥在鄉鎮賭檔裏坐莊,推1000塊的牌九,一晚上“掉了坑”(手氣差)的人輕飄飄地輸去百萬,一個輸紅了眼的混子喊來一撥舉刀的癟三,非要搶牌桌上的一位贏家。

按道理,這沒坐莊的發哥什麽事,賭檔裏平事的馬仔已在電話裏“搖來人”,正在路上。可發哥偏耐不住,非要拿牌桌上的道理壓那混子,壓得這廝轉移了攻擊目標,要拿一隻胳膊賭發哥麵前摞高的鈔票。

場麵是嚇人的,刀都插在了發哥麵前。混子說:你要能給我連續搖10個“六六大順”,一個點不要差,我這隻胳膊你拿去,我今天就廢在這裏,你們家場子以後再沒人搗事。若搖差一個數,你麵前的鈔票都是我的,你們家的賭客我就不動的。

混子話才說完,發哥就已經搖出了一個,然後又是一陣兒旋風般的動作,嘴裏數著2個、3個、4個……就一直數到10個了。大夥兒都驚掉了下巴,最後他又多搖了1個,算“贈送”的。

混子惱羞成怒,喊著:“老子叫你搖10個,你偏搖出11個!”拔刀就砍了發哥一記。發哥躲掉了,守檔的馬仔和這撥人就打了開來。馬仔隻有三兩個,被打得難看,個個掛彩,錢也被搶走不少。有傷勢要緊的就送去了醫院,醫生上報,警察半夜裏抓人,發哥也沒逃脫。

 

5月1號,出監監區照舊搞一些老套的文娛活動,“摜蛋”大賽是重頭彩,管教想弄些排場,請教改科的宣傳科員來拍照。

摜蛋比賽的頭獎被我們用來押注,多數人當然投朱臭屁。我曉得發哥的本領,想趁此機遇贏眾人一次,就去問發哥會不會“摜蛋”。

發哥知道這種玩法,但他不喜歡——因為要配一個“牌搭子”,他不覺得這裏頭有誰能不拉他後腿的,幹脆不玩。他更喜歡4人製的鬥地主,一打三過過癮。

我那時每天都憋著一股莫名其妙的好勝心,杠頭杠腦的,非逼著發哥參賽,將朱臭屁從擂台上轟下來。我自覺“認人”的本事不差,看過發哥的判決書後,知道他是那種容易被“掐死”的老實人,就從江湖道義講起,講:“發哥,我們這裏打交道總共3趟,前兩趟都是我幫了你,雖然是不好提起來的小忙,但這一趟,好歹隻是你抬抬眼皮的事,贏個幾包喜煙,出去時散一散,兆頭很好的。”

發哥沒了退路,就答應下來。

勞動節這天的氣溫熱到反常,“摜蛋”是早上9點開始的,警官先到警務台講話,趕來的宣傳科員擺弄了幾個景。一切正按部就班,突然傳來“噗噗噗”幾聲巨響,犯人們立刻亂了,一小圈人捏住鼻子散開,隻為突出中心位置那個放了響屁的老年犯。

我們回頭張望,朱臭屁坐在那頭,臉色發紫,昂個頭,又有些倔強。

警官先嗬斥眾人回去,大夥兒一人一句,叫嚷起來:

“報告幹部,我們跟這個炮筒子一起打牌,怕是生死戰。”
“報告幹部,我還有一個多月回家了,勿要讓我熏死在這兒。”
“報告幹部,朱臭屁剛才的屁裏有水聲,估計拉褲子了。”
……

出監犯都是快回家的人了,各個心態是很放鬆,俏皮話、流氓話整天掛在嘴上。警官拿他們沒辦法了,就問他們:還想不想玩牌?大夥兒便都坐回去,一起揮手,扇著風玩。

秩序恢複了,警官本來準備好的演講詞被氣忘了,就指著朱臭屁訓一聲:“老東西,在外頭大小是個官,集體環境下就不能稍微克製一下?”

罵聲未完,又是“噗噗噗”幾聲,活動室又沸騰了,朱臭屁顧不得眾聲罵,捂住肚子去了廁所。

5

鬧劇過後,比賽照常開始。朱臭屁剛才受了眾嘲,將脾氣都撒在了牌桌上,打得對手們臉紅脖子粗的,活動室到處是罵娘的回聲。

“摜蛋”靠抓鬮選定對家,是升級製,從“小2”一直打過“老A”,才算一局牌勝出,對家中途是換不得的。這種規矩下,十位“牌算子”抵不過一位豬隊友,若是抓到一個頭腦不夠用的對家,輸掉一局牌的風險極大。

一局牌輸掉,便是“雙人淘汰”,晉級的人又要重新打散,再抓鬮確定第二局的牌搭子,除非“牌緣”極好,否則很難碰到同樣一個對家——以此類推,直到決出前三等獎,共6人,領取獎品如下:

一等獎,肯德基全家桶1個+中華煙2包;
二等獎,肯德基全家桶1個+金南京煙2包;
三等獎,肯德基全家桶1個+紅南京煙2包。

獎品之所以選擇快餐全家桶加香煙,是提示獲獎的犯人“分享”——這也是負責出監教育的教官從獄內心理師那兒谘詢來的方法。

朱臭屁和發哥兩人一直打到決賽,也沒抓鬮抓成對家。

我在“山上”每月都囤上幾包煙,偶爾也抽,但不讓自己產生癮頭。這次我在發哥身上押了1條煙,相當於3個月的“積蓄”,發哥若拿了頭獎,我就能贏來2條——這些煙有大用處:出監監區承擔了獄內主幹道的清掃任務,缺個清掃組組長,要投票選。這個改造崗位每月可以領到2分減刑獎勵分,我當然想拚下這份“牢運”。有3條煙,我可以爭取30張選票,成功了,可能讓我早半年出獄。

餐廳喧鬧了一陣兒,發哥和朱臭屁已打完半局,發哥這邊氣勢很弱,才小勝了一次,剛打到“小3”,朱臭屁卻勢頭很猛,已升至“丁勾(J)”,若趁勢拿個“雙下”,直接升到“老A”,再贏的話,他又蟬聯頭獎了。

我有些緊張,心裏嘀咕:發哥弄不好隻是一身千術,在這種“技術牌”上倒不靈光了。

越嘀咕越不妙:發哥又抓了一手糟牌,出手又急,吃了自己人幾張大牌,雖然衝到手頭隻剩一張了,卻被朱臭屁的“同花炸”止住了勢頭,又輸掉,當了個“末遊”。

眼看朱臭屁升級打“A”,我急了一下,又沒法做什麽,就往發哥身邊又靠了靠,摸摸頭,摸摸脖子,腿也瞎抖亂晃了起來,很不自在。

發哥倒不動聲色,幾隻小蠅繞著他的頭發飛,一會兒停他嘴唇上,一會兒又往鼻孔裏爬,卻被鼻毛擋了出來。他的頭稍稍歪一下,算作趕蒼蠅,眼睛卻又不動,抓到手的牌快速撚成一把扇子,又收起來,再展開,牌都理好了。

我湊上去看,心頭又痛了起來——還是一副糟牌。

出了一會兒牌,朱臭屁趁著勢頭,放出一個“小飛機”,3個3拐對子,發哥手頭有個3張“5”沒出,竟直接轟出唯一的“8子炸”,打得手頭隻剩小牌了。對家也在吵:這種牌瞎炸什麽,自己還有好多“3個頭”管他。

發哥抬頭瞥對家一眼,隻問:你有管住3個“9”的嗎?對家啞了。

這時朱臭屁稍有惱火,將一記5個“10”甩出來,啪嘰響,追著炸了發哥一手,然後將手上5張牌攤開了——果真是3個9拐對子。他嘴巴叫囂:“你算得準也沒用,管得住我這5個‘10’麽?”

發哥搖頭說:“我管不住,但對家有45678的紅桃同花炸。”

果然,對家立刻將牌甩了出來。

大夥兒都看呆了,嘰嘰喳喳說,“這人算牌真神了”。

朱臭*****巴巴地盯著自己的對家,那人牌勢也不差,但幫襯不上他,自己跑出個“頭遊”,卻棄了他。朱臭屁就被發哥二人圍著打,當了“末遊”。

打“老A”時,若有人當了“末遊”,這局就不算過,要重新打,要是第二把再不過,按規矩,就降回“小2”,“重回解放前”。

朱臭屁領了這些年的頭獎,沒料想自己竟還有這樣的落魄時刻,果真又被發哥捉了個“末遊”。重頭再打“小2”,氣勢頓時就降了幾格,整個人針紮了屁股似的,坐不穩當,身體歪來歪去,屁也多了,看牌的人隻管皺眉頭,倒沒人躲開。

不知過去多久,觀牌的管教忽然罵了幾聲——不是罵朱臭屁憋不住真氣,隻是突然感覺自己站得腿麻,罵“小崗”不識相,也不曉得搬幾張椅子來。

賽了不知多久,夥房的人來收飯車,喊我們說:你們怎麽午飯都沒動,還吃不吃?我們趕快跑出去幾個人,將飯菜都端出來,手上的動作非常麻利,脖子卻一直歪向牌桌這邊。

我因為搞些後勤工作,到底岔掉了輸贏的最終一刻,隻聽到牌桌那頭“嗡嗡”幾聲巨響,笑得人是多數,隱隱覺出不好,趕緊跑去查問,果然還是朱臭屁勝出。

幾個受了我影響押注發哥的獄友跑來身旁,罵罵咧咧地講:“這個X人放水。”

我拉他們去樓道裏仔細地問。他們講,發哥打出一陣勢頭後,忽然就軟掉,前頭見他那樣精於算牌,以為相當靠譜,後頭竟然又連“大王小王”也吃不準了,最後一把牌,手頭還癟死個“炸”,任由朱臭屁6張牌的“姊妹對子”完成了“偷雞”。

我說不應該啊,發哥又認不得朱臭屁,為什麽要放這種水?

 

飯後,我們輸光老底的人就堵住了發哥問輸牌的原因。

發哥端個碗,要去盥洗間,見我們上來,掏出二等獎的金南京,要派給我們,又一下騰不出手,隻說:“話不多說了,輸掉就輸掉了,煙你們拿去分掉。”

我搶前一步,講:“發哥你知道我們在你身上押了不少注,你現在就撂句實話,我跟他們有個交代,你是真打不來這種牌,還是放水?”

發哥笑笑,說:“我要真放水,你們誰看得出?”

聽了這話,我心就安下來。豈料,我們幾個正要轉頭離開時,發哥又補一句:“我就是明擺了讓這老頭兒開心一下,讓他贏的。”

我這邊有火氣旺的獄友,立刻就衝上去問發哥是不是腦子有病。

發哥說:“你們小XX懂什麽啊,這老頭兒以後沒得贏了——腸子裏有病,他那屁味兒我全聞出來了。我老頭子以前也這樣,我倆睡一張竹絲床,我睡他腳跟處,吃透了這股味道。我老頭子腸癌,撂下我時,我才12歲。這老頭兒的屁味有文章的,有大文章了……”

沒人信這種話,有人先罵發哥“放屁”,接著就有人就捶了發哥一拳,趁他彎腰,將他拖進監控盲區,一頓好打。我來不及勸,又確實生氣,就眼見著發哥被打腫了嘴皮子,吐出好多血。

我竟莫名其妙有點兒興奮,見到一位“能人”的軟弱,好勝心也都起來了,在亂掉的場麵裏也出了一拳……這好像是年輕人通常的毛病。

6

過了不到個把月,發哥就出去了。走前順了順個人物品,信件是不便帶出去的,實在要帶,必須接受檢查。很多人有“黑信”(寄進來未受檢查)的,都在刑滿前撕了省事,不然查來查去,耽誤工夫——那種時刻,早一分鍾出去,也是好事。

發哥的信不多,三四封,都是黑信,就蹲在廁坑全撕了。還有幾張報紙,他也搓成團子,丟了進去。我本想叫他撿出來,弄不好會堵了廁所,但因為他輸掉比賽的事,我倆的關係弄得很僵,想想他馬上要走了,就自己動手吧。

幾張濕漉漉的報紙上竟寫了些狗爬似的字,我鋪開來,歪個頭,認了一遍。上麵好多的話,我現在記不清了,但非常確信,這是看守所那個輸掉4箱方便麵的死囚寫給發哥的——兩人應該和好了,用報紙交流過一陣。

很難想象這種事情也有和好的餘地,也許發哥將那幾箱麵還給了死囚,也許死囚後來願賭服輸,覺得臨了,不能當個小氣的人。

我倒能記起發哥寫在報紙上的一段可笑的話:

他問死囚“什麽官司”,死囚講“運毒”,量不驚人,但夠上了線,緩也沒個緩,二審也駁下來了,不曉得哪天上路。然後,發哥竟用像模像樣的語氣,講他“思想是和國際接軌的,一點兒不支持死刑”,又舉了自己的親身經曆,講他前麵蹲進來那趟,遇到一位“一根榨菜掰了兩段兒分”的好牢友,也是等著吃“花生米”的,案子很驚人——起先,這人隻為了討薪,和包工的人對打,他把人打死了,就趕緊逃,逃了小半年,妻兒就偷偷與他會合,不曾想他有天醉酒了,就將妻兒都殺了。那個牢友說,殺心就出在這個“死刑”上麵,他覺得自己早晚一死,不想妻子改嫁給他人,也不想兒子活著受苦,索性狠了心,先送走他們,自己擇定墓址隨後就來,卻不想被捉住。

我笑過之後,又覺得戳心:發哥可能是那種“老好人”,先前那點兒矛盾,可能是我自己哪方麵錯了。但我又想,罪人的善意就是弱點,就是“活現醜”,便迅速抹掉了自己對發哥的這絲慚愧。

發哥“下山”後不到一周,有天夜裏,朱臭屁忽然就住院了,聽人講他在監舍拉了一床單的稀,沒幾天監區公示欄裏就貼出了他保外就醫的單子。有人說,朱臭屁到底以前是個官,路道粗,關係到位了,裝出副病模樣就混出去了,“保外”就等於提前釋放。

朱臭屁的鋪位很快被人頂了,那人在床縫裏摳出了幾包中華,還沒拆分。大夥兒都高興,說朱臭屁怪不得是個貪官,藏東西的毛病在這裏也改不掉。

不少天後,有消息捎進來,說朱臭屁死了。抽過中華的人,也來不及分辨這消息的真假,趕緊每人點了3根煙,朝西邊方位拜了又拜。

 

2015年7月尾,我拿到了最後一張減刑裁定書,10年6個月的刑期減掉了3年10個月。

還有幾天我就要“下山”了,心情格外好,隻是夜裏睡不著,想各種亂七八糟的,盤算著出去後立刻要去“實踐”的一些事情。19歲進來的,26歲出去,這場自釀的噩夢終歸是醒了,不敢再回頭想,否則腦子就像老電視機飄雪花,要糊掉了。

那些天,管教們待我也很好,有一些“串門”的事情都喊我去——這也是相對安全的,畢竟一個臨近“下山”的犯人,是沒什麽監管風險的——我便有機會到處亂逛。

“入監監區”有我的一個“熟人”,我去探望他,主要是給他送書。這人也是10多年的刑期,他準備把刑期當學期,啃很多書。文教監區負責獄內圖書館的衛生,為了偷一些他要的書,我常要主動多幹一些清潔的活兒。

一群新來的犯人正在入監監區的集訓操場上受訓。有人蹲在大太陽底下喊了一聲:“夏組長——”那一聲我至今都忘不掉,那麽的卑怯。

我回過身,看見一個瘦得不能再瘦的人,再仔細認了一下,被兩條花裏胡哨的臂膀紮了眼睛,立刻醒過來,曉得這是發哥。

我嘴巴張大了,又不敢高聲叫出來,就押出一條奇怪的聲線,問他怎麽又進來了——他出去還不到兩年。

管教正下達軍訓口令,發哥來不及回話,隻是慌忙握了一下我的手,再鬆開,我手心便多了一團寫了字的衛生紙。

我曉得了,發哥早幾天就看出了我,這團紙是預備了好些天,就等一個挨近我身旁的機會。

7

8月3號,我早飯也不吃了,淩晨4點就爬起來,穿上一套寬鬆的球服,又換上一雙滑板鞋。這套行頭是我被抓進來過第一個夏天時家裏人捎來的,“下山”的路有好幾百米,家裏人隻能在那等著,我也隻有到了那兒才有新衣服穿。這套舊的,要親手拋到一條河裏,討個好兆頭。

到了7點半,交接班的幹部終於來了,等他吃了幾嘴包子,又翻了兩下報紙,8點多了,就喊我出來,領著我去辦出獄手續。

好多人趴在鐵欄杆上,跟我揮手,喊我外號:

“龍蝦!”
“龍蝦記得寫信來。”
“龍蝦出去了好好的……”
……

誰的眼眶都是發燙的,但倒真沒必要花過長的時間感動了。人受苦受難的時候格外重情,一旦從困境裏走出來,獠牙也就跟著長了出來。

我就快步走,頭也不回。和接我的家人朋友匯合後,我忽然想起發哥的那團衛生紙,趕緊翻兩隻褲袋,找出來的卻是黑乎乎的一團汙。走這幾步路,我出了好多的汗,將紙上的字兒浸到一個也識不出來。

按道理,這種時刻我不應該去顧別人的心思,但心裏就是極不踏實,發哥這樣費心交出來一張傳話的紙,一定是緊要又無奈的事。我對他總有一點點不願承認的愧意,於是就在車上一點一點地辨認,隻認出一個手機號碼,有個數字還難以敲定。

回了家,我就打這個號碼,沒敲定的數字就用死辦法,從0到9,挨個試一下。試了好幾次,總算有個能對上“柳光明”的聲音,是個女人,嗓門好大。

我都不知道發哥要傳什麽話出去,隻聽電話那頭的大嗓門女人罵了一通,稍微探到了他的一些生活。

這個女人是發哥老婆,這樣恨他,我並不奇怪。他進去這麽多趟,老婆罵一罵是很輕的了。但一聽見發哥還有前妻,還撂給她一個“要死不活”的女兒,我就揪了一下心——看來發哥這兩年的日子過得相當苦,也連累著這個二老婆一起吃苦。

我插嘴問了一下她嘴裏那個“要死不活”的繼女。

“腦子不行的,車禍撞壞的,慢慢挨,腦子就死掉了呀,靠一堆機器拖住了命,天天燒錢呀……”這女人的嘴就像滑了絲的水龍頭,又罵發哥以前的一些混賬事,未等我再提問,她自動講:

“柳光明就是天生的勞改命。這個拖油瓶,他本來可以不顧的,他前麵那個女人蠻糟糕,拖油瓶本來是她的,一點點小,法官看柳光明是賭棍,都判給她了,哪裏曉得她重新找的那位還不如賭棍!發酒瘟了,喝了酒上高速,一家四口,連後來生的一個男孩也遭殃,就剩下這個半死不活的。拖油瓶拖了柳光明好多年了。柳光明混來混去的一點兒錢,都花在醫院裏頭。我跟了他,也是瞎了眼,金手鐲都賣掉過,一天福沒享到,他倒把勞改隊當了家,我還不曉得要守到哪天的活寡……”

我見她停不下來,就隻能插嘴,講:“發哥讓我帶話給你的,話都寫在一張衛生紙上,我沒來得及看,紙上的字都糊掉了,你想想他應當有什麽緊要的事?”

女人忽然激動了,拖著哭腔,罵聲高了又高:“還能什麽事呀?找那麽多人來講同一樁事……好了,我也跟你攤攤牌:我老早就供不起那隻拖油瓶,柳光明上一趟進去,我都已經不去醫院交錢了,他從賭場裏混來那些錢,我買了一小套房子,他這次出來,覺得我辦錯了,就跟我離,什麽東西我都不要,他也算落下一份資產……他這種癟三,我也不曉得總為他著想什麽?早該跑跑掉……”

到我聽煩了,想撂電話了,女人才想起來問一聲“你是他什麽人”。我也不答,電話重重地撂下去,我的心也沉了好久。

我後來想,發哥遞出的衛生紙應該有好多張。他進去這麽多次,認識的要出去的人,又何止我一個?恐怕遇到稍稍麵熟的,守到機會他就遞上一張——這樣做,他應是預感到了什麽,生了怕。

這是我出獄的第一天。屋外有親戚放起驅黴的炮仗,時刻已到傍晚,暑日低垂,屋外的湖麵被霞光籠罩,水紋金子一般滾動,湖灘上的農房飄蕩著炊煙……我在窗前站上很久——這應當是高興的一天,但腦中卻總揮之不去發哥的那一雙小臂,那上頭的每一個煙疤,都好似一顆混濁幹癟的眼珠,沒在漫天的霞光中,慈父一般,柔和地向下瞧著。

本文係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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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於折騰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0656 bytes) () 05/22/2020 postreply 18:04:28

真有愧疚之心的人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304 bytes) () 05/22/2020 postreply 22:13:35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33 bytes) () 05/23/2020 postreply 14:23:16

CAO, 惡心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3/2020 postreply 21:40:40

你不該惡心,而是應該升起出離心。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77 bytes) () 05/24/2020 postreply 07:5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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