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52)

來源: YMCK1025 2020-05-18 19:15:5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5430 bytes)

 

 

永遠無法落葉歸根的青樓女

2020-05-18 10:18:38
308人評論

作者竹子

越戰老兵

那是40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1976年一個三伏天的午後,烈日曬得路上行人頭皮發麻。我跟隨幾個同學進城拍畢業照,小肚子憋得生疼卻四處找不到茅廁,瞅見路南破磚頭蛋壘砌的一個半人高的小圈子,哈腰就鑽了進去。

“尿、尿、尿,咋不尿您娘那……”在一陣刺耳的辱罵聲中,我抬頭撞上了一個女人。女人剪著齊耳短發,仰著臉,怒目圓睜,身穿白底藍色碎花布衫,手搖芭蕉葉扇子,倚靠著小圈子後邊的屋山牆不停地罵,嚇得我轉身就跑。

“仰臉婆娘低頭漢”,母親曾經說過,這樣的女人最是惹不起的。當時我猜想,這女人應該就是城中村的厲害茬子。我壓根沒有想到,十幾年後,陰差陽錯,我會成為小圈子後邊那所房屋的新主人。

1976年冬天,我參軍進了軍營。2年後,我隨軍赴南疆征戰,身負重傷住進野戰醫院,經過漫長的康複治療,被評定為一等傷殘,退役回到原籍療養,竟又遇見了那個女人。

1

1984年初秋,一天上午,我拄著拐杖從鄉下進城辦事。剛從計委分出來的民政局、優撫股和辦公室還擠在老計委的筒子樓內,東西向的走廊黑洞洞的。一樓南側的兩間辦公室擺放著9張桌子,優撫股長和兩個科員占據西南角的3張。東邊緊靠屋山牆,一架長條靠背椅,下邊塞滿了煤球,座椅黑黢黢的。

每次進城辦事,我都會到這間辦公室歇歇腳——退役後,我的檔案被民政局接收了,分散供養由他們管理。那天,我滿臉汗水剛落座,就聽見有人嘟囔:“*****的,每月給你固定生活費嘛,這才幾天啊,錢都花完啦?”

聲音是從西南角傳來的,最裏邊那張桌子後頭,藤條椅子內端坐著一個中年男人,大背頭梳理得明光黑亮,襯托出一張圓白臉。此人姓劉,是個軍轉幹部,副主任科員。他長期負責民政工作,在小縣城裏屬於“元老級別”。

我正想開口問老劉報銷藥費的事情,一個女人就嚷嚷開了:“媽那個X,不叫吃,不叫喝啦!幹脆給俺弄一包老鼠藥,您都省心了。”尋聲瞅去,在我坐的靠背椅最南端,坐著一個黑衣黑褲女人。她大眼睛雙眼皮,眼窩深深,柳眉緊蹙,杏眼圓睜,透出凶光。

眼前的女人似曾相識,還有那罵人的聲音,既刺耳又熟悉。乍然想起來,這不就是那年罵我的女人嗎?

但凡來優撫股辦事的人,大都跟部隊結緣,眼前這女人說話如此有氣勢,該不會是某位老革命的家屬吧?我琢磨著。想起就在這張靠背椅上,我曾經見過一個老紅軍的遺孀,白白胖胖的老太太坐下來半晌,也不多說話,隻讓老劉給她寫條子開證明,諸事辦得很妥帖。據說那位老紅軍功高,在井岡山曾救過毛主席的命,歸鄉時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直進直出縣政府,連縣長都怯他幾分;這張靠背椅上還坐過省軍區政委的夫人,一個精明幹練的老太太,聽說也是廳級幹部,回鄉處理一個烈士的善後工作。

眼下,老劉拗不過那女人,不耐煩地站起身,打開了身後的文件櫃。他從裏邊取出來一個夾子本,寫一張條子撕下來半截,小聲嘟囔:“*****養的,給你30塊錢,不能再來啦。”女人接過條子,罵罵咧咧地起了身,到東邊的財務室領錢去了。

我心說:“乖乖,俺剛退役頭兩年,每月的撫恤金也才30多塊錢啊。”

 

1988年春天,因接連在報刊上發表文章,我被民政局安排到辦公室幫忙。還是在那間辦公室,西頭北半拉有了我的一張桌子,背對著老劉。

那個厲害女人隔三差五都會到辦公室裏來,每次屁股還沒坐穩,嘴裏就不幹不淨地罵罵咧咧:“媽那X,冇錢啦,不叫俺吃不叫俺喝啦。”

每次女人一開口,優撫股長老王就咧著嘴苦笑。他戴著酒瓶底般厚實的眼鏡側身瞅著,也不答話。辦公室主任也小聲咕噥著幾欲發火,最終還是忍住了,繃著臉往出走。最後隻有老劉,開口罵了起來,“你狗X的算個啥子嘛,整天要錢吃肉啊,還有完沒有?”

女人聞言“謔”地站起來,汙言穢語,不堪入耳,一時招引來樓道內計委和科委的人員,全站在門口瞧熱鬧。老劉怕影響不好,又咕噥著“*****養的”,再次從文件櫃裏邊拿出夾子本,寫一張條子遞給女人,“我們不是開銀行的,下不為例啊!”

可是,隔了不到1個月,女人又來了,進門就嚷嚷著要錢。那天,傷殘老兵老郭來縣城找老劉辦事,女人就和老郭坐在一條靠背椅上。

老郭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老兵油子,戰爭年代立過大功,脾氣十分火爆。見那女人罵罵咧咧打斷了他跟老劉說話,立即吹胡子瞪眼。他先是故意往女人身邊湊,之後又掏出劣質卷煙,點著火吞雲吐霧,還不停地咳嗽,將一口濃痰故意吐在女人麵前。

女人終於耐不住性子,衝老郭發起火來:“看你那惡心人樣,離俺遠點。”

“他奶奶的,你是個弄啥嘞,也不揀地方,敢擱這兒撒野。”

“你是個弄啥的?”女人反唇相譏。

老郭“謔”地站起來,撕開上衣扣子,露出胸前一片紫烏溜溜的傷疤,自豪地說:“睜大眼睛看看,老子是弄啥的,槍林彈雨鑽多少來回,閻王爺都不收俺。”

女人一見老郭扯皮露胯,就罵起來:“娘那個X,耍流氓嘞。”

老郭一臉不屑,大聲嚷嚷:“咦,你個賣肉的,啥冇見過,挨著俺都嫌騷氣!”

女人那張白臉撲楞就紅了,兩眼淚汪汪地站起來,再不說要錢的事兒,蹶蹶地出門走了。

2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老郭當眾揭了女人的短,大家一時間議論紛紛,我也終於大致弄清了女人的來曆。

這個女人並非民政局主管的優撫對象家屬,而是一個小學教師的遺孀。女人的丈夫姓王,老劉他們都習慣直呼她“王老婆”。最初,王老婆跟隨丈夫在偏遠鄉下的一所小學教書,吃住都在學校裏。後來,丈夫到了退休的年齡,學校新調來了老師,沒地方安置,就催他們騰房子。

70年代,曾經有一段時間,行政事業單位的離退休幹部,統一歸口由計委民政組管理。此後民政組擴編成為局,上邊一紙文件,那些離退休幹部又各自回歸原單位了。當時文教係統的離退休教師大都被原單位接收了,唯獨王老師既不在縣城工作,又是外地人,仍然滯留在了民政組,因此便在老城小東門街路南一片空地,給王老師蓋起兩間紅磚瓦房。

新蓋的兩間瓦房坐北朝南,沒有壘砌院牆。東臨一個胡同,裏邊居住的三戶人家,都是城中村的農民。胡同最裏邊的李嬸家,門樓朝北直衝大路。

熱心腸的李嬸,每天進出胡同,都要從王老師沒有院牆的門前經過,跟新入住的鄰居主動打一聲招呼。李嬸後來給我說,那時的王老師是個大高個,白白胖胖,說話慢聲細語,很有涵養。夫妻倆相處十分和睦,出門都是並肩走,有說有笑的,從沒見兩口子紅過臉拌過嘴。每當有陌生人跟王老師打招呼說話時,王老婆總是怯生生站在一旁,瞪著一雙大眼睛,滿滿的都是戒備。

至於兩個人的出身和家事,外人一直知之甚少。

 

直到有一天,一個遊鄉串戶的修鎖匠,走進縣城招攬生意,攤子就紮在王老師家對麵的馬路邊。見到王老師兩口子出雙入對,修鎖匠驚歎之餘,向圍觀者抖落出一段鮮為人知的陳年舊事……

修鎖匠是從豫南過來的,跟王老師是同鄉。他閃爍其詞地說,王老師的祖上出過官,高門樓大院牆,在當地是有名的書香門第。而那女人是外地人,據說她爹吸大煙,欠下錢莊的高利貸,才狠心將十幾歲的閨女賣到王家,做了伺候主人的丫鬟。

女人進入大宅門裏,吃喝不愁,不幾年就滋養得窄腰寬臀,豔如鮮花。比她年齡大一截的王老師,放著大戶人家知書達理的千金小姐不娶,偏偏就跟這個丫鬟對上了眼。王家老掌櫃發現端倪,覺得有辱門風,一怒之下,暗地裏就將丫鬟賣給了人販子。人販子倒手,又將丫鬟賣給了省城青樓裏的老鴇,成為紅極一時的頭牌。

王老師打探出消息,在省城解放前夕,連夜卷走家裏一筆錢,為丫鬟贖了身,倆人自此遠走高飛。修鎖匠感慨說,幾十年不見,沒想到會在異地他鄉遇到如此有情有義的故人。

原本修鎖匠也無惡意,可在那個年代,街談巷議,頓時議論紛紛起來。流言蜚語說得繪聲繪色,將王老師兩口子推向了風口浪尖。

沉默的王老婆終於爆發了,罵跑了多嘴的修鎖匠,那雙原本怯生生目光中流露出來的戒備神態,變得充滿了敵意。隻要瞅見有人聚在一起小聲咕噥,總以為人們在說她的壞話,即刻神情緊張,嘴裏便不幹不淨地罵起來。時間長了,原來相處甚好的左鄰右舍,也對他們兩口子避而遠之。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讓王老婆徹底成了出名的潑婦。

計劃經濟年代,臨街的坐地戶還不興做生意,路南的人家都是坐北向南蓋房子,屋後不壘砌院牆。東西大街幾百米遠,沒有可供行人方便的廁所。城中村要建一處簡易廁所,那些坐地戶誰都不願意壘在自家屋後聞臭味兒。王老師是外來戶,兩口子膝下又無兒女,勢單力孤,那簡易廁所自然就壘在他們家的屋後了。

施工時,伶牙俐齒的王老婆好說歹說擋不住,就坐在屋後撒潑罵街。城中村的人不好招惹,有娘們想上去掰茬子,當街對罵。王老婆便立即衝上前去,汙言穢語,不堪入耳。應戰者敗下陣來,偃旗息鼓,王老婆怒氣未消,昂頭罵破了喉嚨。

此後,王老婆隻要一出門,嗅到廁所裏散發出來的騷臭味兒,張嘴罵街成了家常便飯。大家對這刺耳的罵聲也就習以為常了。

也是自那時起,王老師的精神似乎就受到了挺大的刺激,終日沉默寡言,一個人癡呆呆站立在大路口,遙望著路的盡頭不說一句話,眼神中充滿了憂鬱。沒過多久就病倒了,不吃不喝,斷氣時嘴裏含糊不清地吐出兩個字:“回家。”

自此,就隻剩下王老婆一個,孤零零地留在這片外鄉之地了。

3

80年代初,老城區還沒有接通自來水,城中村的水井距離王老師家很遠,寡居的王老婆挑不動沉甸甸的水桶,每天吃水成了大問題。

民政局臨時安排,將她的日常生活托管給一個複員老兵。老劉對王老婆說:“今後再有啥子事情,你去後街找大雷。”

王老婆瞪著深陷眼窩的棕色眸子,連聲問道:“哪打雷?下雨不下啊?”這種逗氣一般的發問,惹得滿屋子人哄堂大笑。

大雷是一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誌願軍老兵,家居住在縣城後街。他身板高挑壯實,麵白無須,慈眉善目像彌勒佛,嘻嘻哈哈露出極具親和力的憨態。平常機關的雜活,辦公室門口擱置的棄嬰,還有需要收容遣送的人員,都由大雷負責處理。幹完活,老劉就給他幾十塊錢報酬。

最初聽老劉說讓他去管王老婆,大雷撇嘴苦笑:“咋著,叫俺去伺候她?哼,給多少錢都不幹!”

“老夥計,去吧,不就是給她挑幾擔水嘛,又不讓你住那裏,有啥大不了的事情?”老劉也隻能勸慰道。

大雷極不情願接下這份差事,頭一天挑著沉甸甸的柏木水桶,大老遠跑東街的水井邊打水。王老婆怕大雷偷懶,就近到東大坑打水,就腳跟腳地一路攆著當監工。

聽說有一次,大雷被一擔水壓得滿臉通紅,憋氣又窩火,嘟嘟啦啦放出一串響屁。一到家門口,王老婆就故意將大雷身後的那桶水掀翻,說水“被汙染了”。從此,王老婆一直不吃後邊的一桶水,成了縣城裏出了名的挑剔人。

李嬸也給我說,王老婆一直愛幹淨,一年四季,身上穿的衣裳板板正正從不倒褶,一絲土腥兒都不沾。一年冬天,李嬸燒了半鍋熱水準備洗腳,沒用完倒掉又覺可惜,就用暖水瓶盛著給王老婆送去,好心讓她趁熱洗個頭。

次日早起,李嬸出門,王老婆就對她說:“妮她娘,以後你甭再弄洗腳水叫俺洗頭了。”弄得李嬸下不了台來。

而且王老婆花錢,也不是人們想象中的大手大腳,在街上買雞蛋,從來不論斤稱,最多買仨,還挑三揀四。買青菜也是挑揀一小撮,菜販都不待見,老遠就躲著她。不知道她老去民政局要錢是為了啥。

總之,王老婆身上一直事兒不斷。

 

80年代末,在舊城改造中,縣城擴街終於將王家屋後的廁所拆除了,王老婆家的屋占了1米的街道,城建部門通知民政局拆遷房屋。

那天上午我也在辦公室,還聽見老王小聲咕噥了一句:“那地方擴街了,能蓋兩間門麵房。”

此事過去幾個月後,我住的人武部公房要拆除建家屬樓。政委找我許諾條件說,如果我去政工科上班,部裏可以白給我兩間空地皮,讓我自己蓋房子。

那個年代,縣城的地皮已經開始升值了,獨門小院很誘惑人。我狠心決定辭掉民政局的工作,去人武部上班。民政局領導知道了,又找我說,可以將原本分給王老婆家的公房分給我。條件隻有一個,等王老婆壽終正寢,我才能搬進去。

於是,我帶著2000元錢,拿著局裏簽的買賣協議書,到房產部門直接辦理了過戶手續。等到1989年,又重新回民政局上班了。

4

最後一次見到王老婆,是1990年夏天的一個午後。

室外驕陽如火,辦公室僅有的一隻吊扇,懸掛在中間那道鋼筋水泥過梁上,扇葉被冬天烤火的煤煙熏得黑乎乎的,半死不活地扇出來一陣陣熱風。我伏案寫材料汗流浹背,隻見王老婆吃力地拄著拐棍,哼哼著走進辦公室。她一屁股蹲在靠背椅上,頃刻間,一股子尿騷味兒隨著電扇卷起的熱風撲鼻而來,南邊坐著的人起身就往外走。

王老婆喘息著,上氣不接下氣,未及她張口嚷嚷,辦公室主任就借故辦事出門了。平時嘟嘟囔囔的老劉也不再多嘴,急忙給她開30元錢的條子,推脫上廁所,腳跟腳地和股長老王出門躲起來。辦公室裏就隻剩下我一個人。

王老婆嘴裏含混不清地嘟囔著,吃力地從靠背椅上站起來,顫巍巍去隔壁財務室領錢。她坐過的椅子上已被尿漬濡濕一片。

瞅著王老婆的背影,我心裏說不上是啥滋味。這個一輩子幹淨過分的女人,如今淪落到滿身騷臭的地步,要是她知道自己居住的房子已經給了我,還不得罵破天啊……

夏去秋來,轉瞬就入了冬。

一個陰冷的大風天,李嬸來民政局反映說,王老婆已經躺床不起了。局長讓科員老張去管,老張直接去找老兵大雷,交代他給王老婆端吃端喝。聽說王老婆病得不輕,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我到馬路對麵的醫院辦事,順便就走進了胡同。

還未到門口,王老婆在屋內聽見腳步聲,就啞著嗓子呼喊:“你是誰啊?給我弄點吃的吧。”

由於擴街修路,路麵加高,本來就低矮的兩間瓦屋,牆基被土埋住幾層,愈發顯得低暗。我進門一腳踏空,就像跳入坑內,黑乎乎啥也瞅不清楚,滿屋子的騷臭味兒直衝鼻腔。這是我第一次進這間屋子,兩間屋沒有壘砌夾山牆,東屋山靠南邊小木窗的地方,擺著一張半大木床,王老婆頭朝南躺在床上,腳頭的木板上架著一口箱子。西間靠牆壘砌著鍋台,一張小方桌上擠堆摞滿鍋碗瓢盆,除此之外再無它物。

我問王老婆:“大娘,您想吃啥?我給您去買。”

她說想吃水煎包,喝豆腐腦。我從桌子上端起空碗時,她又特意囑咐我:“你把碗洗幹淨,再去打飯。”

半桶水表麵凝結著冰茬子,我舀水將那隻滿是殘湯疙疤的空碗洗涮幹淨,哇涼哇涼的。我就近給王老婆買了飯,端進屋內讓她趁熱吃。

她努力仰起頭,欠身子斜靠在牆上,兩眼如同隔牆縫透出來的燈火,釋放出暗幽幽的光,盯著我說:“中啦,你走吧。”

回到家裏,我將此事告訴妻子,妻子立馬衝我說:“你不能再去那兒,吃了你買的飯,她哪一點不得勁死了,人家該懷疑是咱害了她。”

瞅著妻子一臉認真的表情,我愣怔片刻,心裏說,怎麽做好事還有鬼啦?

上班時,我腦子裏老是出現王老婆兩眼餓滋滋盯著我的表情,就向老張反映情況,讓他督促老兵大雷一定要守在那裏。

5

我給王老婆買飯幾天後的一個早晨,老張湊到我身旁,小聲對我說:“王老婆死啦。”我心裏咯噔一下。“走吧,跟我去處理完事兒,把鑰匙交給你。”

天空刮著白毛風,不時飄著零星雪花,冷得行人袖手縮脖子。我跟隨老劉、老張和股長老王走進王老婆的屋內,老兵大雷和鄰居李嬸都聚集在那裏。王老婆直挺挺躺在床上。老張讓大雷當眾撬開床頭那隻木箱子,裏邊有幾件女人的新衣服,箱底用手絹整齊包裹著一疊嶄新的10元票子,總共1000元,都是連號的第三代“大團結”。

市麵上早已流通第四代人民幣了,王老婆卻放著恁多的老票子,還隔三差五舍臉皮到民政局要錢,眾人很是費解。股長老王直搖頭,“這老婆腦子有病吧,積攢錢買棺材哩。”

李嬸道出了隱情,她說這筆錢可能是王老師的死亡撫恤金,王老婆沒動一分錢,她是想把老伴的骨灰搬回老家安葬。

李嬸還說,王老婆死的頭天晚上,她幫女兒在東邊菜市場夜市賣小吃,大約10點多收完攤子,回家路過王老婆門口,見屋內亮著燈,就進去看看。當時,王老婆已經說不出話了,張嘴直倒氣,兩眼瞪著屋頂不肯閉上。

屋內僅有的一隻15瓦燈泡,表麵被煙熏火燎得黑乎乎的。夜深人靜,光線幽暗,老兵大雷瞅著王老婆的兩眼大睜,感覺有點瘮人,想拿一張報紙蓋住她的臉麵。李嬸對大雷說:“她還有一口氣,甭蓋啦。”

天明起床,王老婆就已經走了。

永遠無法落葉歸根的青樓女

跟王老婆打交道多年的老劉,此刻也說不出半句不妥當的話,隻是歎息一聲:“沒想到這種人,也會有真感情啊……”

老劉當即做主,用王老婆存的錢,體體麵麵地給她辦一場葬禮。

馬路對麵有一家壽衣店,老劉和老張給王老婆買了從頭到腳,裏表全新的壽衣,讓李嬸和大雷給她穿戴整齊。接著,老張又跑西大街請來一班嗩呐,吹吹打打,跟普通人家辦喪事一樣,一直熱鬧到了中午,最後由火化車拉著王老婆的遺體奔了火化場。

眾街坊目睹王老婆的喪葬如此排場,又經過快嘴李嬸的宣揚,一時間議論紛紛,重新審視這個風塵女人坎坷的命運和遭際來,不由得發出一聲聲感歎。

人去屋空,我讓老兵大雷找一輛架子車,把屋內所有能搬動的東西,包括鍋碗瓢盆,全部拉走,隻留下兩間空房。

6

1992年春天,我報請城建所批準,將老瓦屋拆除,新建一座兩層封閉小樓。

自從王老婆去世後,我就再沒到那裏去過。缺少圍牆的院子裏堆積滿了垃圾,已經糟朽裂縫的桐木門板被人撞爛一個大窟窿,屋內成了廁所,到處是老鼠扒洞的土窩。

我叫上辦公室的同事,開一輛帶拖鬥四輪車,將垃圾清運到城外的大坑內。在清理屋內的垃圾時,同事用抓鉤摟開了一個碎鋪襯卷,裏邊一下露出來花花綠綠的票子——有10元的“大團結”、5元的第三代老票,以及2元和1元的零錢,卷在一起總共120元,外加全國流通糧票20多斤。

瞅著這些受潮發黴的票子,我心裏酸酸的,五味雜陳,腦際映現出王老婆在辦公室吵鬧要錢的情景。這女人忍受了這麽多年老劉的怒罵和眾人的白眼,還有老郭的當眾羞辱,不顧尊嚴要來的錢,卻一直舍不得花,藏在鋪襯卷裏弄啥呀?

王老婆一生愛幹淨,她將那些零碎布頭裹成鋪襯卷兒,盛滿一竹籃,被老兵大雷搬東西時撒得滿地都是,誰也不會想到那裏邊藏著成卷的票子。

我不知道那些撞破門進屋屙尿的人,是否意外發現撿走了錢。我甚至懷疑,同事用四輪車拉走傾倒進大坑內的鋪襯卷裏還有錢,可那地方已經被拾荒者翻遍了。

鄰居李嬸在一旁猜測,“這老婆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積攢錢八成是想回自個的老家。”可她老家到底在哪兒呀?這個女人臨死都沒有透露出一點信息。

我把意外撿錢的事兒跟老劉和股長老王說了,老劉驚訝地瞪大眼睛“啊”一聲,回過神來問我:“怎麽?我給她開條子領的那麽些錢,也沒花?”

老劉仰頭深吸一口氣:“人啊,臨了都想葉落歸根喲!”說話間,獨在異鄉離過婚的老劉,或許想起自己多年漂泊在外的經曆,忽閃的眼睛使勁兒眨巴幾下,眼圈有點潮紅。

老王也受到老劉的情緒感染,顫聲衝老劉說:“回頭跟火化場說一下,把他們兩口子的骨灰存放在一塊,說不定哪天親屬會來認領。”

日月嬗遞,鬥轉星移。多年過去了,王老婆兩口子的骨灰如今仍然存放在火化場,一直沒有人來認領。

本文係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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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9920 bytes) () 05/18/2020 postreply 19:50:16

中國曆年來的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196 bytes) () 05/19/2020 postreply 12:35:37

那些成捆成捆的錢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62 bytes) () 05/19/2020 postreply 12:2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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