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耶：奶奶的“迷信”人生
如果要總結奶奶的一生，很簡單：是幹活兒的一生，也是迷信的一生！
每天從早到黑，除了幹活兒，還是幹活兒。幹各種活兒，家務活兒、針線活兒、麵草活兒，還有地裏的活兒。山裏人的活兒是永遠幹不完的，隻要你不死，活兒就一直在那裏等著你。奶奶拐著一雙小腳，家裏家外，轉進轉出，忙了一輩子，從來沒見有閑下來的時候。
奶奶有沒有不幹活兒的時候呢？有！
講迷信的時候不幹活兒。
奶奶的人生狀態，就是兩件事：幹活兒，講迷信。也就是說：隻有在幹活兒的時候，才能忘記講迷信；也隻有在講迷信的時候，才能忘記幹活兒。
我們山裏長大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要講點迷信的。這個沒辦法。就說我吧，書也讀了一些，國也出過幾個，唯物主義學了這麽多年，但無神論的價值觀始終建立不起來。稍微碰到點事，就會想是不是“哪裏不合適”？我幹過最出彩的一件事，是在大學畢業不久的時候，分配到一所高校當老師，跟好多同事一起住在單身樓上。有一次感冒，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到藥店買藥，而是找了幾張A4的打印紙，自己在頭上過了幾下，嘴裏念念有詞，最後在樓梯口燒掉。正燒著的時候，好幾個同事從外麵回來，吃驚地問我在弄啥？我很鎮定地說：
治感冒啊！
但像我這個級別的，在我們山裏就算是不信迷信的。真正信迷信的人，我們分為兩類：
1. 迷信罐罐。
2. 迷信蛋蛋。
“迷信罐罐”的意思，就是指家裏有大一點的事情，總要講講迷信，就像用罐罐裝東西一樣。“迷信罐罐”們有老太太，有四十往上的婦女，也有一些老頭子。如果政府管得不嚴，他們在每月的初一十五，都會到廟上磕頭上香。家裏有什麽難心的事，也都要找神仙算一算，撥治一下。迷信罐罐的數量很多，每個村子裏二三十個總是有的。“迷信罐罐”們會見機行事，當政府開始打擊封建迷信活動時，他們就不講了。隻有徹底放開了，再重新開始。
“迷信蛋蛋”就厲害了。整個人從裏到外都是迷信的，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都靠講迷信解決。講迷信，成了一種生活方式。她們不管刮風下雨，初一十五必須到廟上磕頭上香。就算政府再打擊，他們都不管不顧，照樣上廟磕頭上香。管得最厲害的那幾年，政府在初一十五會派專人攔截，白天黑夜都有人守。但稍微打個夢眼，“迷信蛋蛋”們總會半夜偷偷翻牆進去，燒一堆紙，獻一些供品，守夜的人第二天起來，哭笑不得。
我們村有那麽三四個“迷信蛋蛋”，都是幾個小腳老太太。而我奶奶，是全村公認的最大、最硬的“迷信蛋蛋”。
奶奶住在我家對麵的山溝裏，村裏的廟在我家背後的山上。奶奶每次上廟，先要從她家的溝裏走出來，過一條小河，走到我們家這邊，再爬一座小山，才能進廟上香磕頭。
每月初一十五，奶奶總是風雨無阻地上廟。有時候，我們記不準農曆的日子，我媽就會早上出門看看，回來就說：今兒個是初一。我看你奶奶遠遠地走過來了，提著個大筐子。有時候就說：今兒個還沒到十五，不見你奶奶過來。
有時候初一或十五早上，下著大雨，或下了大雪。我媽就會提醒我爹：“今兒個阿媽不會還上廟吧？”我爹趕緊出門，一進來就搖頭：“唉！上哩！我看遠遠地過來了個老婆子，搖搖晃晃地，還栽倒了幾回！”說完趕緊出門去迎。
有好幾次，我爹數落奶奶：你這麽大歲數了，有個啥跑頭哩。奶奶每次回答地很溫和，但也很堅定：“神供後頭的事，你再不了（liao)打攪幹！”但有一次，奶奶被“抓”到公社去了，公社書記給全公社七八十個“迷信蛋蛋”開會，小腳老太太黑壓壓坐了一院子，公社書記嚇唬她們，說以後堅決不能搞封建迷信活動，要相信毛主席，相信共產黨。開完會又送回來了，我就問奶奶：你怎麽說了？奶奶說：
對啊！知道了。
奶奶受委屈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隻會把嘴撅得高高的，用力長長吸一下鼻子。我就想，當時公社書記訓話的時候，奶奶肯定做了好多次這動作，想想怪可憐的。
但訓完話的下一個月，奶奶照樣大半夜上廟磕頭上香，那次上廟的，全村就奶奶一個。
村裏人老給我爹說：“我們的這個廟，就靠了你阿媽了！”我一直想找一個詞，來描述奶奶的這個身份，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直到我後來看《紙牌屋》，裏麵有一個詞：黨鞭！我一下子來靈感了，美國的黨派中堅分子叫“黨鞭”。那麽奶奶就是我們村的：
廟鞭！
真是再貼切不過！
奶奶當“廟鞭”，幹的最轟動的一件事，就是成功組織了一次求雨活動。那年春天，天大旱，種子撒到地裏，就是出不來，全村人都急死了，天天聽收音機看報紙，盼著下雨。早也盼，晚也盼，一天又一天，但就是不下雨。奶奶出馬了，第一個到廟上，上香磕頭，又招呼了幾個迷信蛋蛋，其中一個還是神仙。一幫老太太在那個破廟裏圍成一圈，點上清油立燈，念經求雨。我們幾個小孩子也去湊熱鬧，場麵記憶猶新：
主持的是神仙八斤奶奶，說是念經，其實是唱小曲。她先獨唱，四句，聲音細細的，還很悠揚：
東海裏有一個大龍王啊，南海裏有一個小龍王啊，大小龍王都請上啊，輕風嗎細雨的下一場！
緊接著一個小合唱：南無阿彌陀佛，唵嘛呢叭咪哄，唵嘛呢…叭咪哄…
聽幾遍，我們也都會了，也跟著唱，唱得還非常賣力。奶奶很高興。
這樣專門求雨的“經”並不多，不可能唱一天。唱完這個，八斤奶奶就拿出一本破破爛爛的本子，很古老，豎排的，用歪歪扭扭的小楷抄寫的。這就是要正兒八經“念經”了，什麽經？
《觀音經》
（獨）：觀世音，坐雲端，慧眼察看啊；凡世上，鬧嚷嚷，綠水青山……
（合）：南無阿彌陀佛，唵嘛呢叭咪哄，唵嘛呢叭咪哄……
《觀音經》幾乎是一本書，很長，而且念到後麵，就會聽到許多“撒撒”“撒的個撒撒”，我就很納悶，這《觀音經》為什麽有這麽多“撒撒”呢，我就湊到八斤奶奶跟前，看這麽多“撒撒”是怎麽回事，一看才明白，好多字不認識，一律用“撒”代替。比如：菩提薩埵、涅槃、薩摩訶薩…..
也難為這幫老太太了！
《鸚哥經》就好多了：
(獨）：小鸚哥，聲聲叫，淚如雨下啊；感動了，老林中，鳥王金鳳啊……
(合）：南無阿彌陀佛，唵嘛呢叭咪哄，唵嘛呢叭咪哄……
一連求了好幾天，念了那麽多遍大小龍王、觀世音和小鸚哥，但老天爺就是沒有一點動靜。剛開始求雨的是幾個迷信蛋蛋，後來迷信罐罐們都去了，但再後來迷信罐罐們堅持不住，“縮掉蠟了”，全退出了。在革命最困難的時候，連八斤奶奶都找借口缺勤了兩天，但我奶奶始終在哪裏，八斤奶奶不在，組織不起來念經，她就和另外一個迷信蛋蛋，她的姑姑，兩個小腳老太太一起點上清油立燈，一個接一個地磕頭。
越愚昧，越虔誠；越卑微，越頑強；
村裏人的心情非常矛盾，既希望老太太們求下來雨，又想看她們的笑話。但老天爺終於被打動，一天下午終於“輕風細雨”地下了一場！全村人喜大普奔，以我奶奶為首的迷信蛋蛋和迷信罐罐們更是高興瘋了，雨求下來的時候，經都顧不上念了，一幫小腳老太太站起來，開始扭秧歌。
奶奶在關鍵時刻挽救了莊稼，挽救了全村，一舉將廟鞭的地位定於一尊！
奶奶很自豪，走路都帶著風，上廟的決心更堅定，積極性更高。奶奶臨死前的幾年，眼睛徹底瞎了，生活很不方便，但讓她最痛苦的是:
廟上再起不哈了！
雖然在濃厚的迷信氛圍中長大，但剛開始，我對奶奶如此執著地講迷信，還是有些不理解。後來經過的事多了，才漸漸明白。
人生一世，誰都難免會碰到難心的事。一有難心事，有錢的拿錢搞定，有權的拿權搞定，有關係的找關係搞定。奶奶有什麽？什麽都沒有。那就隻能求神仙，就得講迷信。
但話說回來，那些有錢的就能用錢搞定一切？不能。如果能，馬雲為什麽要一次次找王林？
有關係的就能用關係搞定一切？真正攤上事，再硬再親的關係，屁都不是。還得問：哪裏有靠譜一點的大師？
有權的就能用權搞定一切？更不能！如果能，怎麽那麽多被紀委查出的官員，都是“理想信仰全無，大搞迷信活動”？就連不可一世的火爺和海燕，還不是四處請風水，找大師。廣州市委書記萬慶良，長年在後院供著一個高僧，專門為他念經消災，據說消了不少災，可惜最後一個災實在有些太大，高僧可能有些累了。堂堂的蘭州市政府，非要正對大門放一個酒缸。河南交通廳的曆屆廳長個個貪汙，卻非要把責任推到對麵炮校的一根大炮筒上。
坊間有個說法，老百姓的案子歸法院管，得請律師；領導們的案子歸紀委管，律師辦不了，隻能請法師。
那些平時洋洋自得，自命不凡的土豪和權貴們，講起迷信來，又能比我奶奶高多少？
黨一直在努力，想把組織建在各個宗教團體上，但其實，組織裏已經充滿了宗教團體的臥底，風水、陰陽和大師的信徒在組織內部，數都數不清。沒有用的，前一天，當高官的平措和紮西們在痛罵大和尚，但第二天又找關係讓大和尚給他們摸頂。
隨著年齡增長，我就越來越想搞清楚奶奶講迷信的細節。從去年就開始研究，奶奶當年念的《觀音經》《鸚哥經》到底是個什麽經？翻遍了佛教道教的經文，都沒找到。
功夫不負有心人，通過閱讀敦煌學、俗文學史等方麵的相關著作，又上知網查閱，我才搞清楚，奶奶念的不是經，而是“寶卷”！
當年的佛教宣傳工作者們，麵對奶奶這樣的信徒，“如是我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一套完全行不通，於是降低層次，開始講故事，這就有了“變文”，但後來“變文”也不行，奶奶聽了容易打瞌睡，宣傳工作者們就開始編曲子來唱，唱詞的格式很固定：334，334。但奶奶光聽聽還不行，得有參與感，於是他們就加了“南無阿彌陀佛，唵嘛呢叭咪哄”的小合唱。這個方式非常接地氣，讓奶奶覺得很嗨，找到了在快手上和主播連麥的感覺。
不得不佩服，當年那些佛教推廣者們真的非常靈活務實，佛教在中國能如此普及，與高度重視草根的接受趣味是分不開的。
最近才知道，“寶卷”居然混成了極為高深的學問，不光鄭振鐸的《中國俗文學史》堂而皇之地收錄，其中還重點提到《鸚哥經》，而且最近這幾年，還有學者在頂級學術期刊上不斷發表高質量論文，還多次申報國家重點課題！
打死我也沒想到，奶奶原來如此博大精深！
唵嘛呢叭咪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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