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50)

 

 

西南地下隧道裏的冰與火之歌

2020-05-14 10: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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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壘土

與其感慨路難行, 不如趁早出發

前言坐火車穿過這條隧道隻要三四分鍾,但工人修建它,卻要在昏暗幽深的地底摸爬滾打五六年。由於工作的關係,我經常要到隧道施工現場去,時間長了,對這個行業有了一定的了解。在那些去過的隧道當中,一條位於西南大山深處的隧道最令我印象深刻——這裏地質狀況複雜,每往前掘進1米,都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工人們在地底掘進,經曆了許多不為外人知曉的苦難。他們的故事深藏在莽莽群山之間,但隨著隧道貫通,也就被火車飛馳帶來的喜悅衝散了。

1

天氣晴朗,烈日灼燒,拆遷辦主任老張從一輛沾滿黃土的越野車上鑽下來,一張曬得黝黑的臉上帶著憨厚的微笑:“你就是小楊嗎?我們經理讓我來接你,我帶你去看看吧!”

老張特地來項目部,是要帶我去看一條正在施工的隧道。這隧道不算太長,10公裏出頭,但因施工艱難,在業內是出了名的。

一般來說,打一條長隧道並不是從頭打到尾,而是需要多方位協作。比如修建若幹斜井等輔助坑道,讓一些工人進入山體內部,朝隧道的兩端開挖,加快施工進度。我們要去的這條隧道就被分成了3個工區,共有8個作業麵在同時掘進。

老張帶我去隧道口附近的1工區。越野車走了半個小時的鄉道,來到一座山頭上,老張讓司機停車。

下了車,極目望去,我的眼前是層疊連綿的山峰,遠處的山在陽光下仿佛籠罩著一層薄幕,看不清真容。老張望著群山,雙手叉腰,就像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在巡視自家的兵馬。他指著深不見底的山穀,自豪地說:“我們的工地就在那裏。以前路隻到我們的腳下,剩下走的路,都是我們一米一米挖出來的。”

山頂到山腳,高度落差將近1000米,總長近40公裏的施工便道就像一根帶子纏在山的腰上,從雜草覆蓋的山頭盤旋而下,通向穀底的隧道口。急彎一個接一個,司機的注意力必須高度集中,否則一不小心車子就會衝下咫尺之外的懸崖。

我緊緊抓住車裏的扶手,每過一個急彎都膽戰心驚、手心冒汗,老張卻麵不改色,還笑著講起了他們在這裏“開荒”的故事。

施工單位在2015年中標,大家都不知道這個位於西南邊陲大山深處的標段是什麽環境、什麽情況。來之前,老張已經工作20多年,主要是在北方和沿海一帶修建鐵路。由於地質條件較好,工作難度不大,收入也不錯。

“我也知道這幾年競爭激烈,隧道工程總體造價較低,特別是西南這一帶的工程比較難幹,但沒想到這麽難。”老張說。

 

2015年年底,施工隊伍的“先遣部隊”從平原丘陵地帶到達西南山區後,徹底傻了眼——山頭上隻有零星四五戶人家,隻有幾條羊腸小道供摩托車通行。

第一任工區經理姓李,見到這種情況,連罵了幾個“他媽的”——全國有那麽多工程,公司偏偏派他到這兒!但牢騷歸牢騷,該幹的工作還是得幹。李經理立下了軍令狀:“就算前麵是個碉堡,也得給它拿下來。”

李經理知道,如果啃下這塊硬骨頭,對他個人的履曆和今後的發展都是有好處的。

租民宅,打地鋪,十幾人安頓下來之後,就要準備尋找工區駐地、隧道口和棄渣場的位置了。施工向來都是從無到有的過程,山區條件艱苦,但也無人抱怨。

第二天清晨,先遣隊早早起床,爬到山頂,拿著設計圖與地形圖看了一會兒,大致判斷出隧道口的位置就在這座大山的穀底。當時正值春天,山區幹淨清新的空氣中還帶著花香,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期待。

“走!”李經理一聲令下,這個拿著砍刀、鐮刀和拐棍的隊伍就出發了。可不一會兒,他們就被比人還高的雜草叢淹沒了——這座山的表層多碎石,高大的樹木很難生長,隻有雜草和荊棘肆意蔓延。隊員們的臉上、胳膊上被劃出了一道道口子,他們揮舞砍刀、鐮刀,才勉強開辟出了一條窄路。

4個小時過去了,沒有看到穀底,他們在山坡上茂密的荊棘叢中迷路了。休息一會兒又繞了2個小時,依然不見穀底,大家隻好順著原路返回山頂。

一路上沒人多說話,李經理更是臉色鐵青。他幹了十幾二十年的工程,在山上迷路這還是第一次。回到山頂後,李經理站了好久,仔細觀察山勢,為第二次“出征”做好了準備。

可第二次尋找隧道口,結果還是迷路。

“他媽的,活人總不能被這荒山困死。”李經理狠狠地說。當晚,他去村裏找到一位牧羊的老人,請他當向導。老人說他在這裏生活了70多年,也從來沒到過他們要找的地方。

“不過我能把你們帶下去。”老人說。

第二天早上6點多,天剛亮,先遣隊就出發了。他們跟著老人再次走進大山腹地,穿過一塊荒地。隻見老人在蓬亂的雜草叢中撥開了一條隱秘的小道,路的痕跡已經很難看出來了。

“這是過去羊踩出來的路,現在年輕人都打工去了,不放羊了,這條路也沒多少人知道啦。”老人說。

撕開攔路的雜草繼續前進,先遣隊走了3個小時,來到一個百米高的懸崖邊。老人停了下來:“你們要找的地方就在懸崖對麵,我就隻能帶你們到這裏了。”

老人說,下麵的地方就是羊也下不去了,李經理探頭往下看,果然深不見底。

後來,靠著臨時買來的繩子,先遣隊摸爬到懸崖底部找到了隧道口的位置。就這樣上上下下過了半個月,又確定了棄渣場的位置。期間,一名職工在下懸崖的時候摔斷了手,其他人的小傷更是不斷。

找到隧道口,確定施工便道的修建方案,挖掘機就可以進場工作了。李經理變得充滿了活力。每天早晨6點多他就起床到前線緊緊地盯著開挖進度,晚上灰頭土臉地回到老鄉家做資料,12點多才睡覺。

隆隆的機器聲,打破了大山的沉寂。對於施工隊伍來說,隻要機器響,就意味著有錢賺。

2

由於車速緩慢,我們花了1個小時左右才到達工區駐地。

七八座紅頂白牆的活動板房是辦公用房和宿舍,高低錯落,就像建在梯田上。老張說,當初挖掘機挖到這兒,根本找不到一塊平地,他們隻能在坡度相對較小的位置用挖掘機平整場地。

不僅是駐地,越往山底的隧道口去,施工便道就越難修——這裏的山,岩層軟弱,一爆破土石方就往下垮塌。便道修到最後的三四公裏,他們隻能靠挖掘機一米一米地掘進。到了2017年春天,這條施工便道才終於修通。

“這條路,費盡了我們的心血呀。”老張說,他們光修路就花了11個月的時間。

我發現工區駐地門口的一個急彎處有一株高大的樹,在這片荊棘遍布的荒山上,顯得鶴立雞群。這是一株高山榕,枝繁葉茂,樹幹粗壯,一個成年男子都抱不過來。仔細看,樹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疤,看起來還很新。

老張說,上個月有一輛拉水泥的大車失控,如果沒有這棵樹擋住的話,司機可能就沒命了。

談論生死的時候,老張的情緒毫無波瀾,工作20多年,他已經見過太多的天災人禍了。

 

2016年2月,經前期測量選定方案後,終於開工修路了。那天,李經理異常高興,大家殺了一頭豬,鞭炮聲在山間響起來,機器也開始轟鳴。但好景不長,西南地區的雨季悄然來臨,李經理的熱情開始被雨水一點一點地澆滅了。

6月末的一個晚上,電閃雷鳴,狂風怒號。11點多,李經理正準備睡覺,大雨傾盆而下,一連下了三四個小時。這座山地表岩層破碎,雨量大容易引發山洪泥石流。那條剛修的施工便道破壞了山體原本的結構,無疑會加劇這個情況。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發現施工便道上發生了十多起大大小小的坍塌。施工車輛無法通行,送菜的車也進不來,施工被迫陷入停滯。李經理立即組織工區的人背菜,他說:“先把菜送到工地,工人不能餓著肚子。”接著就帶隊去緊急搶修。

後麵的日子似乎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下雨——搶修——下雨……仿佛永遠都沒有盡頭。大自然用一陣一陣的暴風雨打擊李經理的耐心和信心,隻要一打雷,他就一哆嗦。但他無可奈何。

老張講到這裏,揉了揉眼睛,輕輕地說:“我們看他的樣子都感到心疼。”

同事們發現,以前從不抽煙的李經理開始經常把煙叼在嘴邊,他夜裏睡不著,就去工區門口的大樹下,一夜下來,煙頭丟了一地。

這株生長在急彎處的高山榕,修路的時候本該砍掉,但李經理覺得這裏草多樹少,堅持要留下。為此,修路的時候還特地拐了個彎。工區的人就給樹起名字,叫“老李的樹”。

在停工搶修便道的那段時間裏,李經理瘦了不少,整個人無精打采的。他不甘心,想硬化路麵、對邊坡進行穩固,但這個請求很快就被公司拒絕了——隧道工程毫無進展,虧損的數字持續增加,還想追加硬化路麵的成本?

公司沒有太多耐心等下去,決定撤掉李經理,讓劉經理來接替他。

2017年3月,李經理交接了工作,收拾好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去了一個市政工程,擔任一個輕鬆的職務。可老張說,李經理還會時不時地聯係他,了解隧道建設的情況。

老張對我歎了口氣:“老李的樹在這裏,心也還在這裏。”

西南地下隧道裏的冰與火之歌

每隔一段時間,工區裏就會有人給“老李的樹”修剪枝丫。老張也會給老李發一張這棵樹的照片,告訴他:“你的樹好好的。”

3

那天在工區駐地,我們並沒有找到接替李經理的劉經理,辦公室的人說他去隧道了。

越野車繼續在七彎八拐的路上顛簸了1個小時,才終於走完了這條施工便道,到達隧道口。沒等多久,一個穿著防護服、戴防毒麵具的男人從隧道裏走出來。他脫下防護服,用手一抖,汗就像水一樣沿著拉鏈縫隙滴落。

他摘下了防毒麵具,一臉的汗。仔細看,這個男人40多歲,中等個子,皮膚黝黑,棱角分明的臉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不說話的時候緊閉嘴唇,嘴角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

“他是我們工區的劉經理。”老張說完還特意強調,“第八個。”

劉經理笑了笑:“確切來說,是第七個。”

劉經理明明是第二任經理啊?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他倆卻對視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劉經理接手1工區之前,已經在其他地方參與過4條隧道的建設了,可來這裏沒幾天,他就深刻地體會到了李經理的難處。最終,劉經理說服了公司投入資金硬化路麵,為了搶回工期,他晚上帶人硬化路麵,白天讓施工車輛通行。

道路硬化完畢,隧道施工才逐漸恢複正常,隆隆的機器聲繼續響徹這片過去無人涉足的山穀。

隧道施工的工序比較複雜,簡單來說,就是一邊挖,一邊加固。提前打孔,往孔裏灌注水泥漿,穩固岩層——岩層越堅硬,穩定性越好,就越容易掘進。之後就是爆破,運出渣土,為了防止垮塌,開挖後及時往裏噴速幹混凝土、做支護、做防水……一個接一個地循環,直到隧道挖通。

1工區挺幸運,負責挖掘的這段岩層條件還算好,每天每個掌子麵(隧道內施工的岩層麵)能往前掘進2米多。大家開始覺得,開荒的艱苦付出總算有了回報,如果一直都能這樣順利,趕回工期、彌補虧損,沒什麽太大的問題。

然而,更大的困難還在後麵。

劉經理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2017年6月的那個早上,6具屍體被人抬出隧道送上救護車的情景。

劉經理一麵向上級部門報告,一麵應對媒體記者,電話響個不停,忙得不可開交。這6個工人死因不明,不是塌方、不是被石塊砸中、也不是高空墜亡,劉經理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他給所有人的答案都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工地迅速封閉起來,許多工人紛紛卷起被窩要走。劉經理去攔,工人就問他:“要錢,還是要命?”劉經理被問得啞口無言。

這些工人常年混跡各地隧道施工現場,見多識廣。有人傳言說,事故發生頭天是有預兆的——隧道口來了兩條眼鏡王蛇,就橫在路中間,不讓施工隊伍進洞,卻被他們打了。第二天事故就發生了。

事情越傳越玄乎,沒過多久,屍檢報告出來了,6個工人的死因是中毒。消息一出,恐懼的情緒在工地上迅速蔓延開來,剩下的那些持觀望態度的民工也迅速離開了。

很快,對管理隊伍的處分就下來了。本來工期滯後就影響收入,現在又挨降級、降職的處分,管理隊伍中的許多人都申請調離,去一些風險低、收入有保障的市政工程工作。管理隊伍散了,民工隊伍也走完了,原本200多號人的工地,隻有兩個人留了下來——劉經理和老張。

工地位於群山之間,幾座紅頂的活動板房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山腰穀底,視線被峰巒阻隔,從這座板房望不到另一座板房。那段時間,轟鳴的機器聲全停了,工地靜得讓人不習慣。

劉經理被記了大過,降為工區副經理;老張被降為拆遷辦副主任。調查組的人來來往往,時不時找兩人詢問情況。

老張遞給劉經理一支煙,問:“你怎麽不申請調走?去搞點輕鬆的活計,還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受氣。”

劉經理的眼眶紅了:“我不能當逃兵,咽不下這口氣,不能就讓幾個弟兄不明不白死了。受點氣無所謂,但起碼要把事情搞清楚,不能讓他們死得不明不白。再說了,你也不是沒申請調走嘛。”

老張深深吸了一口煙,沒有說話。

4

調查組進隧道調查,劉經理和老張二話不說就報了名跟進去。調查組的司機把車開到隧道口,就不肯再往裏走了:“家裏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拿老命開玩笑。”

大家隻好下車,穿好防護服,戴起防毒麵具,開始步行。劉經理走在了最前頭。

暫停施工的隧道裏黑洞洞的,靜得出奇,幾束手電光在閃爍。不久前,這裏剛剛失去了6條生命,人群中的氣氛變得壓抑異常,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事情,隻能聽到腳步聲在空闊的隧道內回蕩。

“那幾百米的路,是我這輩子走過最漫長的路。”劉經理說。

我問劉經理當時怕不怕,他說:“怕還是怕的,每走一步,都非常緊張,手心都是汗。不過,隧道設計就往那裏走,你不可能繞過去,得硬著頭皮上。”

調查組小心翼翼來到發生事故的斜井,對岩壁進行取樣。他們在岩層中發現了一個鼓起來的、直徑2米的大包,像是地殼運動中形成的一個“石頭氣囊”。經檢驗,取樣岩層中有8種有毒氣體,其中硫化氫是最致命的。大家推斷,事故發生那天,6個工人可能不小心弄破了某個“氣囊”。

事故原因調查清楚,工程還要人繼續做下去。公司給一工區連續換了6個經理,可每一個都是短暫的停留,然後因為各種原因被調走。他們就像一陣陣山風,刮過,卻不留痕跡。

劉經理一直沒走,公司考慮到他對隧道的情況比較清楚,最後又給他恢複了原職。劉經理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隊進洞——新來的工人們聽說了“毒氣事故”,總是不太敢進隧道,進去了幹活也畏首畏尾的。

之後的日子,遇到進隧道開工的時候,劉經理就走在施工隊伍的前麵。工人幹活,他也不走,就在一邊做記錄。漸漸地,大家不那麽恐慌了。

那天,老張邀請我進隧道“體驗一下”。我穿上防護服,戴上防毒麵具,感覺身上重了許多。進隧道才走了幾百米,汗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隧道內的工人們和我穿戴一樣的裝備,正在掌子麵前鑽孔。老張說,這些孔得打到10多米深,如果裏麵有毒氣,就能先排放出來,釋放壓力。我看到工人們每打完一個孔,就用儀表測量氣體的濃度,那個儀表上最大刻度是20萬ppm(濃度單位)。

那次事故發生後,他們又遇到過10多個“氣囊”。專業的勘測儀器隻能看出岩層裏是否有縫隙,但看不出裏麵是否有毒害氣體。除了多打鑽孔,沒有更好的辦法。

劉經理說,有時候,那些放出來的毒氣能讓檢測儀器“爆表”,根本測不出濃度到底有多高。工人們隻能立即離開隧道,通風個把小時之後,再進去幹活。

出了隧道,我渾身都濕透了,老張說:“你看看,難啊!每前進1米,都必須小心翼翼的。”

 

越野車調了頭,我們離開了1工區,路上我問老張:“好多人都申請調走,那你有機會調走,怎麽不走呢?”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不想走。”老張說。

路上,老張又津津有味地跟我講了這個地方發生了什麽事、那個地方又發生什麽事。我看著他的樣子,心裏暗暗猜想,老張在這裏付出太多的心血了,每一段路、每一個地方發生的事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他不走,大概是舍不得。

“這就是我們工區的故事,其他工區的故事也很精彩。”老張告訴我,2工區也值得去看,“他們工區有一個年輕小夥不久前當了‘架子隊長’,叫陸爭鳴。”

老張找了輛車送我過去,2小時後,我在隧道的另一個斜井口,見到了那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他30歲出頭,頭發卻掉光了,衣服和雨鞋上滿是泥巴。

陸爭鳴注意到我在看他的頭頂,就摸著自己光禿禿的頭和我開玩笑:“沒辦法,智慧多了,頭發就留不住了,老張沒和你說嗎?我是個聰明絕頂的人。”

5

在熱氣騰騰的活動板房裏,陸爭鳴拉來一把椅子,吹去上麵的灰塵,讓我坐下:“這裏條件簡陋,將就一下。”

陸爭鳴遞椅子過來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手臂、脖子上長了一些痱子似的疙瘩,有的已經好了,有的紅腫潰爛。我問這是怎麽了,陸爭鳴說:“隧道裏的水泡的。”

2工區負責的這一段,地下水豐富,湧水比較厲害,堵都堵不住。介紹完基本的情況,陸爭鳴遞過來一件雨衣:“一起去看看吧。”

拱形的混凝土隧道口鑲嵌在山半腰,往裏看,黑洞洞的。一台大功率的鼓風機嗡嗡地響,不停往隧道裏送風。隧道口右下方有一根直徑20公分的管子,不斷往外冒水。那根管子從隧道口,一直往裏麵延伸,不知道到底有多長。

車往隧道裏開去,昏暗的通道忽暗忽明,很像恐怖片裏的場景。不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掌子麵。

這個掌子麵和1工區的截然不同,上方就像在下大雨,水嘩啦嘩啦地往下淌。工人們迎著水,正在立鋼筋拱架、焊接固定,做初步支護工作。一台大功率抽水機在一旁“突突突”響個不停。

“如果不抽水,1個小時就沒法幹活了。”陸爭鳴說。

陸爭鳴作為架子隊長,主要工作就是負責掌子麵的各道工序的銜接協調。這個工作雖然不用親自上手挖隧道,但非常重要。施工單位要避免虧損,就要保證施工進度不能滯後。每天,施工隊伍要圍繞著工作計劃發起“衝鋒”,大部分時間陸爭鳴都待在隧道裏,協調工作銜接。

來此之前,陸爭鳴已經參加過兩個工程,雖然也遇到過一些技術上的困難,但總體來說還算順利。不過這一次在西南的大山裏,這段隧道著實把陸爭鳴折磨得夠嗆。

隧道裏的水有一定腐蝕性,人長期待在裏麵,皮膚多少都會出毛病。“我這脖子上,手上,背上到處都是疹子。”陸爭鳴笑了笑,說因為這個問題,施工隊伍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調換一批工人,然而他這個架子隊長卻一直沒人替換。

水太多了。2018年9月的一天,這段隧道在開挖過程中突發湧水。噴湧而出的水迅速淹沒了掌子麵和作業區,還衝垮了支護的拱架。

2工區立即啟動應急預案,組織了300多人用沙袋築起一道防線,想搶救施工的設備。可不到2個小時,第一道防線就被大水衝毀了,他們往後撤了200多米,築起第二道防線,又從別的工區調了1000多人趕來支援。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絕望。”陸爭鳴說。

斜井往地下有一定坡度,導致掌子麵和斜井出口的高度差近200米,水漲得很快,即便有4台抽水機一刻不停地往外抽水,也追不上湧水上漲的速度。兩天之後,第二道防線岌岌可危。

他們隻能放棄第二道防線,再往後撤,退到離掌子麵500米之外的地方修築第三道防線。人類在大自然麵前太過渺小,眼看著辛苦得來的勞動成果被大水一米一米地侵蝕,工區內氣氛凝重,一個剛畢業的小夥子突然忍不住哭了起來。

“別怕,我們會回來的。”陸爭鳴拍著他的肩膀說。

在這之後的一個多月,陸爭鳴每天都會和搶險隊潛入水下——水抽去一截,就得把470公斤的水泵往前移動一截。隧道內的積水冰涼,人從水裏出來,都凍得瑟瑟發抖。水麵漂浮著油汙,加上原本就有腐蝕性,許多下水的人的皮膚都被泡得發白、紅腫甚至潰爛。

陸爭鳴也不例外,他在水裏泡了30多天,每天隻睡3、4個小時,有時候他都覺得自己要堅持不住了。我問他最後為什麽堅持了下來,陸爭鳴說:“不知道。”

處理這次湧水,陸爭鳴立了功,被公司評了“先進”。他說:“比起這個先進,我更願意不發生湧水。”

抽排200多萬立方米的積水,掌子麵重新露出來,好多工序都要重做。再次進入隧道,工人們就像進了水簾洞,即便工作的時候也要穿著雨衣。不過沒什麽用,水會從領口灌進去,不一會兒,全身就浸透了。

那天,陸爭鳴迎著水仔細檢查了支架焊接、噴過混凝土的地方,還查看了漏水的口子。他對我解釋:“不能大意,如果漏水口子越來越大,就會有垮塌風險。這樣的隧道,初步支護後的二襯(經加固後的坑道四周仍需繼續二次加固的工作)、防水處理尤其重要,每道施工工序我都要卡控好,不能留下隱患。”

一遍檢查花了20來分鍾,檢查完,陸爭鳴的衣服被水淋濕透了。我感歎他們太不容易,陸爭鳴歎了口氣:“沒有哪行是容易的。既然選擇搞工程了,那就遇到什麽就幹什麽。這事全看運氣,能遇到好幹的,也會遇到不好幹的,人生不就是這樣嘛。”

陸爭鳴已經成了家,媳婦和娃娃都留在老家生活。他上有老,下有小,正是需要錢養家的時候,不能後退,也無處可退,隻能默默扛下來。他說,一天當中最開心的時刻,就是下了班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與老婆孩子開視頻。隻不過有時候太疲憊了,他聊著聊著就睡著了。視頻那頭的妻子、孩子心疼他,也不喊他,主動掛斷視頻。

說到這裏,陸爭鳴笑了笑,笑容裏似乎含著一絲苦澀。他問我看過《冰與火之歌》嗎?

我點點頭。

“這是我最喜歡看的劇,休息時候就看這個打發時間。我們搞隧道的和劇裏麵一樣,有水、有火、有毒,你不知道這些‘驚喜’會在什麽時候來臨。”

6

看完這兩個工區,我思緒萬千。這些年來,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每天看著高大巍峨的群山,卻不知道裏麵這樣凶險、複雜,還牽絆著這麽多人的命運。世代依靠大山和土地生存的人們開始渴望走出去,而養育他們的大山卻成了攔路虎。需要一條鐵路的呼聲比以往任何時代都要強烈,可是劈山開路,實在是太難了。

第二天上午10點左右,一輛拉冰塊的卡車要去3工區,我坐上卡車繼續出發。卡車司機是個本地人,光著膀子,脖子上搭著一條毛巾。他說工區進駐之後,自己就在這裏謀到了一份工作,“比種田地強多了,每個月有固定收入”。

我問他拉這麽多冰塊是要做什麽,司機說,隧道內需要降溫,“很熱,到了你就知道了,一天要化掉好幾噸冰塊呢”。

卡車在一條彎彎曲曲的鄉村道路上行駛了近3個小時,我們才到3工區。卡車徑直往隧道內開進去,往裏大概走了1公裏,風擋玻璃開始變得霧蒙蒙的。司機遞給我一個口罩,要我戴好。

到了離掌子麵不遠的地方,卡車停了下來。一群戴著安全帽和口罩、上身隻穿了黃褂的工人們歡快地跑過來幫忙卸冰塊。他們的汗水和灰塵混合在一起,在身上匯成一道道黑汗。

我剛打開車門,就感覺自己被一團濕熱的氣體包圍了。這股熱氣中還夾雜著一股刺鼻的氣味,我感覺非常難受,花了好幾分鍾才逐漸適應過來。

工人們卸完冰塊,沒有離開,而是緊緊貼著冰牆站著,有人甚至拉開口罩,捧起碎冰塊貼在自己的臉上。司機對我說:“他們就是這樣降溫的。”

3工區的架子隊長告訴我,這段隧道內地熱資源豐富,越往裏打溫度越高,“最高有四十二三度,隔個把小時就要強製降溫,不然工人會中暑。”

我走到冰牆旁邊,和那個用冰塊貼臉降溫的民工搭話。大家叫他“老楊”,今年43歲,家就在附近不遠的一個村子裏。前幾年他家裏蓋了新房子,欠了10多萬的債務,他就和大兒子、兒媳婦外出打工還債,老婆在家盤幾畝田地,小兒子還在讀書。

老楊說大兒子兒媳年輕,不願來工地上,去廣東的電子廠裏打工了。他沒什麽文化,年紀又大,電子廠看不上他。

早些年,老楊跟著村裏的人去建築工地上做過小工,一天能賺一百多塊。後來,他親眼看到一個農民工在施工的時候不慎墜樓,當場喪命。“從那以後,我怕得很,經常做噩夢,感覺還是在地上要安全一點”。

這段隧道工程開工後,就近招小工,老楊報了名。經過一些培訓,老楊成了一名副風鑽手,主要的任務就是配合主風鑽手打炮眼——鑽孔是隧道開挖的第一道工序,鑽工先在岩層中鑽炮眼,再配合爆破組進行爆破。這個前線崗位充滿了風險,如果岩層不穩固,很容易因為垮塌導致傷亡。

我問老楊知不知道其中的風險,老楊點點頭:“培訓時候就和我們說過了,情況不對頭就馬上跟著師傅逃跑,他們有經驗。”

在冰塊旁邊降溫10多分鍾後,工人們又陸續返回工作崗位開始鑽孔。“突突突”的巨大噪音在隧道內回響,這是風鑽機與岩石碰撞的聲音。

風鑽機有100多斤重,再加上後坐力,一個人難以控製。老楊的搭檔,那個主風鑽手已經有10多年的鑽孔經驗了,他倆配合默契,基本都是靠眼神交流。

老楊的手上密密麻麻都是老繭,風鑽機的振動已經無法給他造成傷害。他前後扶著風鑽機錨杆、順風管,鑽頭不斷往岩石裏紮,灰塵被一波一波地帶出來,在濕熱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打孔的數量、深度都是由爆破組精確計算出來的。為了確保爆破安全,誤差不能太大。打完炮眼後,老楊就跟著鑽孔組撤出,後續的作業就由爆破組、出渣組、噴漿組、支護組相繼完成。

就這樣,各路人馬緊密配合,一輪接一輪,隧道不斷向前掘進。

我在裏麵待了1個多鍾頭,大汗淋漓。噪音、粉塵、濕熱讓我感到嚴重不適,頭重腳輕、昏昏欲睡。出了隧道,我趕緊拿下口罩,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仔細一看,口罩外麵已經全黑了。

老楊說幹這活傷肺,裏麵太熱,口罩戴不住。“一會兒戴,一會兒不戴,會吸入很多粉塵,鼻涕唾沫都是黑色的”。他配合的那個主風鑽手,肺部已經出問題,經常咳嗽得厲害。“我說讓他去醫院查查,但他說不想去檢查,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我心頭一驚,突然感到非常難過,問:“收入怎麽樣呢?”

老楊說主風鑽手萬把塊一個月,他打配合,也有七八千,如果加班,會更多一點。老楊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不想往外跑,這裏離家近,收入比在建築工地打小工強。

“這錢真是用命苦來的,這個工程五六年,幹完了我就不幹了。”

老楊說這話的時候,坐在活動板房前的一塊草地上,看著遠處的群山。太陽漸漸落到西邊,他在衣服上胡亂擦了擦滿是灰塵的手,掏出7塊錢一包的香煙,抖出一支,捏住過濾嘴的下麵,遞給我:“砸一支害煙(抽支一般的煙)。”

我不會抽煙,但還是接下了,和他借了火,一起抽了起來。

得知我也是本地人,老楊就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小村子說:“以後回家來我家坐坐,我家就在那個村子,你說楊寶柱,就會有人告訴你我家在哪裏了。”

老楊看著我,先對我的工作表示羨慕,又想起了自己的兩個兒子:“我家大娃子不聽話,初中畢業就不讀書出來打工了。小娃子現在讀高中,希望他考個師範學校,當個老師。”

聊了一會兒,項目部來接我的車到了,我要走了。老楊站起來和我告別:“以後鐵路通了,回來就方便了,來我家玩。”

“好!”我答應了他。

在汽車的後視鏡上,我看到老楊一直站在那裏,望著我離開。夕陽中,他就像一座雕像,影子被拉得老長。我知道,在離他不遠的隧道深處,還有更多的人和故事是看不見的。

本文係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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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眼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5606 bytes) () 05/16/2020 postreply 14:32:37

哈哈,有為了自行車這麽對老婆說話的嗎? -yamyam- 給 yamyam 發送悄悄話 yamyam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6/2020 postreply 17:18:13

(*_^)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372 bytes) () 05/16/2020 postreply 19:48:30

好,說的好 -yamyam- 給 yamyam 發送悄悄話 yamyam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7/2020 postreply 13:39:16

哈哈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34 bytes) () 05/18/2020 postreply 1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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