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36)

來源: YMCK1025 2020-05-02 18:03:5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6940 bytes)

 

吃一碗扁食,就是一年到頭了

2020-02-01 11:31:55
355人評論

作者王選

 

年三十吃餃子,可能全中國都是如此。但我老家西秦嶺一帶,卻吃“扁食”。

我特意百度搜了一下“扁食”二字,解釋卻是“福建地區常見小吃”,通常和拌麵同食。再看圖片,明顯就是餛飩或者餃子嘛。這麽一查,心裏就有點替我們的扁食抱打不平了——在我們老家,扁食就是扁食,餃子就是餃子。就好比,蔥是蔥,蒜苗是蒜苗,兩碼事。

1

年三十的早晨,是被稀稀拉拉的鞭炮聲炸開的。

天落著雪末子,細密,清脆,落在瓦上,落在柴草上,有一層唰唰聲,像雪的針腳在大地上繡鞋墊。

父母一早起來了。母親在廚房,生著兩窩灶火,一窩燒水,水開,焯白蘿卜絲。白蘿卜似雪,脆生生的,跳進水裏,沒一會,就軟了,就透明了,就有甜絲絲的味道了。另一口鍋裏,水也翻滾著,吐著泡,哈著氣,把切塊的肉放進鍋,水才消停了一點。下料,八角、花椒、桂皮、肉蔻,撒半把鹽,丟幾片生薑,蓋鍋蓋,大火,慢慢燉起來。案板上的盆子裏,裝著豆腐幹、粉條、油餅、酥肉。

廚房裏彌漫著的白氣把母親裹住了,她說話,看不見人,隻有聲音,嗡嗡的,從廚房裏傳出來,濕漉漉的。白氣從門縫裏、窗戶裏湧出來,白馬一般,翻過屋簷,消散了,了無蹤跡了。

父親把院子的角角落落清掃了一遍,填了炕,從後院抱出棗紅大公雞。公雞是舅婆替我們家養的,養到臘月,母親轉娘家,背回來了一疙瘩菜,也背回來了一隻公雞。我們把公雞叫高頭鳳凰。誰家有事,給村裏的爺(西秦嶺一帶把村裏的神叫“爺”,村裏除了山神土地,還供著泰山爺、龍王爺、黃爺)許了願,祈求平安、康健,或者多掙錢、生個兒子等等,到了年三十,無論願是否實現,都要到廟裏去還,還願的禮物,就是一隻高頭鳳凰。父親也許過願,想必還是祈求家人安康,或者早點抱上孫子。

父親喊我去廟裏還願。到了廟裏,已經熙熙攘攘了,燒香的,還願的,貼對聯的。大家發煙,閑聊,有些人常年在外打工,久不見麵,互相問一下妻兒是否回來,今年掙錢多少等等,順便開個玩笑:“娃他趙爸,我說你今年發財發得撲哧哧的,原來是給爺許了個大願,你看這高頭鳳凰,跟個羊娃一般大,你怕吃不完。”

對方笑答:“晚上先人(祖先)接來了,把你的好酒提過來,幫著吃。”

那人答:“不敢跟你喝,你酒喝西北五省,拳劃黃河兩岸。”

眾人嘩啦啦笑了。

我跟父親燒好香蠟,跪在香案前,我燒冥票,父親一手抱雞,攬在腋下,一手用木棒敲打鐵罄,嘴裏念念有詞,大意是,感謝爺,這一年保全家老少安康,之前許了願,今逢佳節,特備高頭鳳凰一隻前來還願,雲雲。腋下的雞,咕咕一叫,掙紮兩下,眼珠子濕漉漉的,又安靜了下來。它棗紅的羽毛,在燭光裏像一匹綢緞,柔軟而神秘。

磕完頭,父親去廟外廊簷下殺雞,我膽小,不敢看,拿著漿糊貼對聯。殺完雞,用冥票把雞血盛上數滴,獻於香案上。

把雞提回家,拔毛,母親提著雞腿,雞頭朝下,我從煤爐上提來燙水,往下灌,父親拔毛,拔著拔著,手上粘滿了雞毛,像戴著棉手套。母親沒提好,雞頭挨到了地上。

父親喊:“往高提,沒勁嗎?一早上在廚房沒吃飽?”

母親回道:“我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吃,就你難伺候。”

我心裏偷笑。父母大半輩子,都是這樣互相嘮叨過來的,一個見不得一個,一個離不得一個。老一輩人的感情,把所有的雞毛蒜皮,都過成了細水長流。

收拾完雞,家裏還有零零碎碎的活。母親炒了雞的心肝肺,一小碟,我端去廟裏,給爺獻一陣,還願的程序才算完成。那時候妹妹還未出嫁,在廚房幫著燒火,她口細,愛吃好的,剛出鍋的東西,第一口總是她的,她要吃炒出的雞肝,母親拾掇了幾句,她努著嘴,滿臉不願意。我提著給祖父買的東西,去三爸家看望祖父,祖父八十好幾了,身體硬朗,一頓還能吃一碗飯。

忙著忙著,就到下午四五點,開始收拾包扁食了。

2

包扁食,先要擀麵。挖兩三碗麵,用溫水和麵,水裏加堿。和麵,水得控製好,多了麵團軟,少了又硬,擀不開。揉好的麵,扣在盆下,發上一陣,然後才開始擀。

在老家,麥子以前都是自家種的,收完拉到鄰村,磨成麵粉。現在種地的人很少了,麵粉都是從集上成袋買回來的,看著白,吃起來不勁道,也沒自家麵粉的那股香甜味。在城裏,麵條都是買現成的,機器麵,寬細切的很均勻,但煮起來很費事,吃起來更是差勁,放幾天都不發酸,也不知添加了什麽,讓人害怕。

揉麵很重要,老話說,“打倒的婆娘揉倒的麵”。麵越揉越勁道,揉到最後,都能揉出麵粉的筋骨。擀麵,和擀餃子皮是不同的,餃子皮是擀成茶盅口大小,圓形的,扁食皮則要將麵團整個擀開,擀一大張。

母親幹了大半輩子農活,胳膊有力,擀麵時,擀麵杖和案板撞擊的轟轟聲,隔著大門都能聽見。三媽來我家遊轉,一進門,就笑著說:“你擀個麵,使那麽大勁,跟剁柴一樣,半個巷道都能聽見”。

母親笑而不語。

擀麵是門手藝活,很多人能把麵團擀開,可擀不圓,圓了,又薄厚不一,薄厚一樣,又太大,拿不住手。現在的年輕女人,基本都不會擀麵了,可能母親這一代人是最後一波會擀麵的女性,再過幾十年,擀麵這門手藝,怕要失傳了。那時候,我們舌尖上再也嚐不到母親的味道、家的味道了。

麵團擀開,成一大張麵片,薄厚合適,圓圓的,把整個案板苫住了。然後將麵片對折,對折,再對折。每對折一次,撒一層玉米麵,防止粘到一起。對折後的麵片,用刀,一刀一刀,切成比手掌心小點的梯形。對,是梯形,不是方形,更不是圓形。切好的麵片,就是扁食皮。

把扁食皮裝進簸箕,端到堂屋,用盆扣住,以防風幹。母親又鑽進廚房,準備扁食餡。一般是豆腐雞蛋,也有香菇大肉、白蘿卜豆腐。餡剁碎,豬肉臊子一拌,加調料。這個跟拌餃子餡差不多。

以前家裏窮,除了洋芋、大蔥、白菜,再無其他蔬菜。要買菜,得去集上,可家裏那麽忙,哪有時間去趕集?有時,實在饞,等一個雨天,母親會包扁食,沒什麽做餡,切了些洋芋,拌了白菜。扁食上桌,一咬,滿嘴洋芋。

“你這是洋芋疙瘩,哪裏是扁食?”父親邊吃邊嘮叨。

母親在嘴上是不示弱的,回道:“有吃的就好的很,還嘴尖毛長的不行,想吃好的,到集上下館子去啊。”

吃一碗扁食,就是一年到頭了

兩個人又是你一言我一語,你紮我一下,我戳你一針,互不相讓。那頓洋芋扁食,我吃了兩碗,到下午,整個胃裏,跟裝了個土疙瘩一樣,回轉不過來。

3

備好餡,母親就開始包扁食了。父親在我印象裏好像從來沒有包過扁食,他大男子主義嚴重,是不屑於在鍋飯瓢盆裏費周折的。

小時候,母親和父親吵架,母親賭氣,去外婆家轉娘家,好些天沒有回來。我和妹妹尚小,不會做飯,餓得嗷嗷叫喚,在祖父家蹭了兩頓後,父親終於下廚,給我們做了一頓扯麵。那個香啊,讓人至今難忘,父親還得瑟說:“離了你媽,我們三個人也能吃好喝好,讓她到你舅婆家住著去,看她能住到啥時候。”

這頓飯後的第二天,母親回來了,她怕我們餓著。母親進門,正眼都沒看父親,鑽進了廚房。後來,母親去外麵打工,家裏留父親一人,他用壓麵機壓麵,圖省事,頓頓漿水麵,沒多少營養,我們瘦得不行。

母親包扁食的時候,妹妹在一邊幫她。父親在廚房貼灶神,我貼對聯。這麽多年,貼對聯被我承包了。父親老怕我貼錯,提醒說把字認準了,有一年,下莊那誰貼對聯,把“槽頭興旺”貼到了廚房門口,自己沒發現,大年初一來串門子的人看見了,傳出去,成了全村人的笑話。為啥?因為“槽頭興旺”是給牲口圈上貼的,貼到廚房,那不成你們一家是牲口了嗎?哈哈,哈哈哈。

貼完對聯,我也幫母親包扁食。包扁食是個巧手活,有些人幹脆學不會,比如我妹妹。她包了好多年,終於會了點,但那形狀,不敢恭維,跟母親幫手,母親老說她幫倒忙,包的是爛菜疙瘩,沒個形。我雖然不敢說心靈手巧,但包出來的樣子,還是能看過眼的。

母親常感歎說:“把你的手給你妹妹就好了,手瘦,手指長,指甲好看,你看你妹妹的,跟了我,手背腫了一樣,像個癩蛤蟆。”

妹妹一聽,自然不高興,開始和母親爭論,說她和父親偏心,啥都向著兒子。父親從廚房過來,聽見妹妹的話,說:“我看不偏心,你哥放了十來年牛,你才放了幾天?”

妹妹開始耍孩子氣,嚷道“不包了”。

母親笑著說:“不包了好,我安然點,你到廚房給我們去調料碗。”

他們這麽說的時候,我聽著,偷著笑。把扁食皮攤在手掌,餡兒放於其上,扁食皮對折,把邊捏緊,雙手拇指食指提角,中指摁著往上推,“挽手”,右手中指撐出一個孔,兩角對在一起,捏緊,一個扁食就包好了。關鍵的是“挽手”,語言沒法表述,就在那一瞬間,原本梯形的麵皮,就挽成了金元寶的樣子。金元寶,吃了來年一定有好運。一顆扁食,又一顆扁食,鼓鼓的,憨憨的,後麵的邊,翹翹的,跟立領一樣,很神氣。中間那個孔,開水能穿過,容易熟。

餃子跟扁食的形狀真不一樣,餃子再怎麽玩花樣,看著都是一疙瘩,躺在簸箕裏的,懶懶的。扁食才不是呢,是坐著的,有模有樣,眉開眼笑。齊齊擺下來,橫平豎直,有點沙場秋點兵的意思。

它們飽飽的肚子裏,裝著一家人滿滿的心願,它們的心眼,是通的,就像西秦嶺的人家,心裏總是亮堂的,日子再焦苦,吃了這碗扁食,渾身又來了勁,明天還有個奔頭。

4

吃扁食,我們一般分幹的和帶湯的。幹的,碟子裏倒醋、醬油,加鹽,剜一勺辣椒,剁點蔥末,最後澆上熱胡麻油。呲啦一聲,香味撲鼻,口水在嘴裏開始打轉,攪一下,筷子尖蘸蘸,舌尖一嚐,啥都不缺,就一個香。

要帶湯的,就得炒臊子。熱油,下蒜苗、幹辣椒絲,胡蘿卜丁、豆腐丁、蒜薹丁,進鍋同炒,半熟,加入溫水,水開,放進海帶絲、黃花、木耳。調料,湯滾,撒一把菠菜,就成了。紅的、黃的、白的、黑的、綠的,香噴噴,油汪汪,小半鍋。

下扁食。扁食熟,用笊撈兩份在碗裏,澆上臊子。人千萬不能先吃,一碗獻到堂屋供桌上,一碗獻於灶頭。

堂屋的,是給天爺(天神)饗用。父親裁好黃紙,再裁一溜紅紙,一指寬,將紅紙粘於黃紙中間上方。紅紙上書“天地君親師神位”,最後貼到供桌正上方的牆壁,算是請來了天爺。接著,焚香點蠟,敬獻茶酒。

廚房的,自然是給灶神的。灶神的畫像集上有賣的,年畫一般,灶神是兩口子,上麵印有“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臘月二十三,打發灶神上青天,到了臘月三十,灶神就從天宮回來了,再去要等到明年。回來了,就成了家裏的兩口人。

給天爺和灶神獻好飯,然後放一串鞭炮,人這才可以開吃。過年的幾天,家裏有神靈,是不能亂講話的。

一家四口人,還有天地君親師、灶神,一眾神靈,大家歡歡火火、熱熱鬧鬧,在一起,吃起了年夜飯——扁食。父親和妹妹,愛吃幹的,母親老是說幹的吃不飽,要帶湯的,我吃一碗幹的,再來一碗帶湯的。幹的、帶湯的,都好吃啊。

有幾年,母親出去打工,到了年三十,沒人包扁食,我們吃機器麵,或者去祖母家蹭飯。那時候,祖母還沒過世。雖然肚子飽了,但母親不在,家裏總是空落落的,也熱鬧不起。母親為了生活,為了多掙點錢,在遙遠的他鄉,給別人家包著扁食,她雖然能吃,但總是不覺著香,她還惦記著千裏之外老家的我們。

也就是那幾年,才知,母親,對於一個家多重要,也才知,所謂“年”,也就是有母親在身邊,把一碗熱騰騰的扁食端上來的時刻。那份溫暖,讓人的眼眶裏含滿了淚花。

我們吃著扁食,21吋的老彩電裏,播著央視新聞頻道的節目《一年又一年》,熟悉而溫馨的背景音樂是《春節序曲》,屋子外麵別人家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廚房裏傳來的肉香味,蠟燭在桌上跳躍著金黃的光芒,門扇上大紅的福字,風把雪花吹成了春天的台詞,而暮色把山河緊緊摟在了喜慶的懷抱裏。

一年又一年啊。

5

吃完扁食,我們要去祖父那,和二祖父一家、三祖父一家、大爸一家、三爸一家,湊在一起,一大家口,十幾個人,端著香蠟紙票,去半路迎接已故的先人。他們在那個世界,已早早上路,一路相扶而來。到路口,我們燒了香蠟紙票,磕了頭,接上他們,一起回到家,這時候,我們就真的團聚了。

一年了,我們終於團聚了。祖先們看著子孫個個安康,光景如意,有的掙了錢,有的生了孩子,有的事業進步,也便滿心歡喜,他們蒼老而模糊的麵龐,被燭光映亮,漸漸清晰起來,那麽慈祥,那麽親近,那麽讓人想流下眼淚。

我們想他們,他們也想我們,一年了,終於可以在一起了,哪怕隻有短短三天時間。我們在一起,一家人,祖祖輩輩,骨血之親,源遠流長,沒有什麽比在一起,更讓人心裏踏實滿足了。

好多好多年以後,當我們去了那個世界,到了年三十晚上,子孫們吃過扁食,也會來接我們,一起過年。我們會攙扶上更老的祖先,一起回家。

 

所有跟帖: 

說老實話,對這種一家人熱熱鬧鬧過年我還真沒什麽印象,小時候父母都太忙了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02/2020 postreply 18:29:33

大師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3258 bytes) () 05/02/2020 postreply 18:5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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