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陰影下的川西小鎮
前言 從2019年12月8日首例武漢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出現,到2020年1月20日疫情的全麵爆發,情況的發展揪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心。 這是一場戰爭,在新年的伊始,爆發在每一個普通的、平凡的中國人身邊。 這是我們的戰爭,我們熱切地討論、謹慎地分析,為災難中隕落的生命而痛惜,為醫者大無畏的精神所感動,為一切人為的錯誤而義憤填膺,為我們能為之所做的點滴小事而不懈努力。 人生海海,讓我們在亂世中緊握雙手,且行且惜。 網易人間「新冠肺炎 – 我們的戰爭」特輯,講述每一天,我們與疫情赤膊相見。
關掉的茶館,砸掉的麻將桌
我的老家在川西平原一個小村子裏,離成都大概50公裏。
我的外婆生養了三個兒女,如今都住在縣城,3個孫輩走得更遠,都在北京、上海這樣對她來說遙不可及的大城市。外婆常說:“生你們養你們,但你們長大就都像鳥一樣飛走了。”往年除夕夜,我們三家人都要趕回農村“團年”,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圍坐一桌,是外婆一年到頭的期盼。
回外婆家那天,疫情還沒有引起如此大的關注,冬天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大地上,田野一片青綠,幾株早熟的油菜冒出了黃澄澄的花骨朵,一切都顯得平和、安穩,空氣裏透露出春天的氣息。
外婆的院子裏有一排柚子樹,整個院裏都是樹的清香,樹葉交簇,風一吹過,樹葉上的綠光翻飛折疊,好像一片綠色的水麵在閃動洶湧。前些年,外婆飼養各種各樣的動物,豬、雞、鴨、鵝,這幾年養不動了,隻養了點雞吃剩飯,還有一條棕色土狗,名叫老黃。老黃性情溫和,總是默默無言地看著外婆,眼睛裏好像有話要說,很受寵愛。母親說,我給外婆買的牛奶和餅幹,外婆自己舍不得吃,反倒有時候會拿來喂老黃。
三叔婆正坐在院裏和外婆曬太陽,一起收拾韭菜。三叔婆歎息著說,她覺得三叔公快不行了,就是過年這幾天的事。忽然,她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語氣急促起來:“八大隊的馬逢國,你還記不記得?臘月初十,在田埂上跌了一跤,送到醫院去就死了。”
像一顆石子偶然激起院子裏的漣漪,外婆驚訝道:“真的嗎?就是上個月趕集的時候,我還見到他呢。”
三叔婆很快釋然了:“人老了,就是這樣,跟瓷碗一樣,一碰就碎了。不過這樣一命嗚呼總比在床上病多少年要好,不拖累兒孫,自己也免得遭罪。”
外婆笑道:“要是有一天你倒床了,你就不會這樣想了,不管怎麽樣,人還是總想活下去的。”
22日,有關肺炎疫情的消息開始迅速蔓延,雖然四川離疫情中心有些距離,但春節返鄉的大潮早已開啟。得知幾位在武漢工作的朋友已經回到四川,我一下子緊張起來,勸家裏人今年取消團年。但長輩們都不以為然,覺得我“在大城市待久了,少見多怪,太惜命”,除夕的上午,外婆為了款待兒孫們,還在院子裏殺了一隻家養的雞。
大年初一,我在家庭微信群裏反複轉發有關疫情的消息,長輩們依然視若無睹,吵嚷著要相約出去打麻將,尤其是舅舅。
舅舅年輕時就是村裏遠近聞名的賭友,麻將、鬥地主、炸金花、跑得快、長牌,樣樣精通,全麵發展。最近10年,舅舅和他們的賭友們也陸續離開鄉村搬到縣城裏工作居住,過年時回家打麻將成了他們重敘舊誼的主要方式,更與“麵子”息息相關:誰能在村頭麻將館裏悠閑地坐下來、把麻將番數打得越大,誰就能證明自己現在“過得不錯”。一群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沒有什麽技術,在縣城裏一般都從事著很辛苦的工作——男人送快遞、做裝修,女人長相漂亮、年輕一點的可以去賣衣服,過了45歲隻能進餐廳端盤子。他們平時或許節儉度日,一塊錢掰成兩個五毛用,過年時若能在鄉鄰舊友麵前臉上有光,那是一年中少有的愜意時刻。
表妹氣急敗壞地找我商量對策:“我爸一個月前就蠢蠢欲動、按捺不住了,現在不讓他出門,他急得跟猴子一樣,抓耳撓腮,雙腳齊跳。我反複勸他,他還振振有詞:汶川大地震過後,餘震接二連三,那時候我們都沒在怕的,繼續搓麻將,難道現在比大地震還恐怖嗦?”——的確,我還記得,那時候,老鄉們就在麻將桌旁倒立個啤酒瓶,隻要瓶子一倒,就馬上跑出茶館,震完了,再回去接著打。
我聯合表妹、表弟好說歹說,長輩們都不當回事。最後,我們隻得在群裏發布威脅通告,說如果他們執意要出門打麻將,我們3個就搬去縣城住賓館,並且明年不再回家過年。
長輩們這才悻悻作罷,母親還心有不甘地在群裏和我公開對著幹:“唉,我們家這3個孩子,讀了點書,現在就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
沒想到,第二天,氣氛驟然緊張。市政府發布通知:市內所有的茶館、茶樓等人群聚集場所暫停營業。正是從這一刻開始,老家的人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長輩們都覺得不可思議——畢竟,去茶館搓麻將已經成為他們最熟知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寄托,關閉茶館帶給他們的衝擊感比我們晚輩的苦口婆心更真實——“真的出事了”。
“哦豁,不打麻將就等於是坐班房嘛!”舅舅還在群裏故作輕快,但沒人把他這句調侃接下去,大家開始相互提醒“不要相互走動,待在家裏最安全”,群裏隱隱散發出不安的意味。
政府很快派駐了一批值班民警,到處巡查搜羅,抓到聚眾打麻將的,直接衝進去,用鐵錘把麻將桌子敲碎搗毀。這下大家都知道政府動真格了,家家關門閉戶,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影,隻有好動的麻雀還在樹杈和電線之間輕快地跳來跳去。
1月28日,正月初四,在手機裏屏幕的“全國新型肺炎疫情實時動態”裏,不斷滾動增長著的實時疫情、醫療馳援、物資捐贈等一串串的“嚴肅臉”消息裏,一條“四川要求麻將館全部暫停營業”的消息,對川外的人看來,顯得有點搞笑,但對舅舅他們來說,或許隻有無奈。
和解的歡喜冤家,參加不了的葬禮
28號一大早,外婆把我們從睡夢中叫醒,外公的兄弟、我的三叔公去世了——倒不是因為肺炎,是肝癌晚期,本是意料之中的事。
外婆連連歎息:“你們說,這個何老三,早不早晚不晚,偏偏死在這個時候。現在村裏的人,大門不敢邁二門不敢出,沒人給他辦儀式,沒人哭喪,沒人送他一程,就這麽靜悄悄的,像風刮在草尖上,無聲無息地就走了。”
外公一輩共五兄弟,成家後就各自分家,但都住在一個生產隊上,彼此挨門接戶,雞犬相聞。年輕的時候,五個妯娌聚在一起,天天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動幹戈,或為孤立、打擊對手合縱連橫,今天你跟我是一夥,明天我在你背後戳戳點點,不啻於宮鬥劇裏的愛恨情仇。
其中,我的外婆和三叔婆就是一對冤家。
按照外婆的說法,她第一眼看到三叔婆張秀瓊時,“就覺得這個女人不是好東西”。她眼睛細長,眼神像狐狸,這樣的人狡猾、心機深重、牙尖舌怪,她白皙的臉,老話兒叫“青臉”,是記仇、小心眼的罪證。
在她們二人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外交史”上,雙邊關係時好時壞,可謂雲譎波詭、起承轉合、柳暗花明。在冰凍期,外婆常常在背後指責三叔婆愛打小算盤——年輕的時候,大家一起在生產隊出工,三叔婆不是稱病躲懶,就是磨洋工,收來的東西,她也經常乘人不注意藏到褲腿、腰帶裏,偷偷帶回家去,這成為她在外婆心中無法抹除的檔案;矛盾白熱化的時候,外婆曾把三叔婆的劣跡大肆宣揚,三叔婆氣急敗壞,便把澆田的糞肥往外婆身上潑;在回暖期,外婆也曾親昵地稱呼三叔婆為“瓊妹”,在旁人跟前誇她長相好看、說話伶俐,甚至把兒孫們買回家的糕點專誠給她送上一份。
鄉村的天空上白雲蒼狗,兩個女人之間仿佛形成了某種微妙的引力,她們既不能分開又不能擁抱,而是永遠處在一種對立又統一的緊張感中。她們有時感動,有時仇恨,有時推心置腹,體諒彼此的難處,有時又咬牙切齒,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連她們的男人都搞不清楚,她們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到底發展到何種程度——外公常常一覺醒來,發現外婆嘴裏親切可愛的“瓊妹”又變回了寡廉鮮恥的“張賣X”。
這種情形,終於在三叔公查出肝癌那年得到了徹底的扭轉。外婆帶著母親去醫院看望時,三叔公的腹部已經變得膨脹腫大,仿佛整個人的重量都集中到了腹部,三叔婆則眼窩深陷,臉色黯黑,整個人矮小了一圈。她拉著外婆的手說:“二姐,我都想過不給他治了,他死了,我也去死,免得他受罪,還白白花孩子們的錢。”外婆罵她:“一輩子聰明伶俐,怎麽到了這時候如此糊塗”。兩個老太太流著淚湊在一起,變成了一對相依為命的親姐妹。
我們都勸外婆,疫情嚴重,這時候不要去三叔公家,如果要送慰問金,我們在手機上轉賬給三叔公的兒子就可以。外婆心神不寧,一會兒掃院子,一會兒去廚房看水是否燒熱,迭迭說,“這麽大的事,也沒人給她拿個主意”,“你們都待在家裏,我還是得去看看”。
晨霧還沒有散盡,家門外的田野上飄浮著一層白茫茫的霜氣,安靜之中蘊含著一種重大的暗示。外婆用圍巾把口鼻包好,走出門去。
一個小時後,外婆回來了。三叔公家裏已經決定,“什麽都不辦”,盡快將他運往火葬場,他住在縣城、外地的兒孫們也顧全大局,暫時不回家,等疫情結束,再給他補辦一次白事酒宴。
但外婆覺得補辦沒什麽意義:“等到那個時候,他已經過了奈何橋,在黃泉路上走好遠了,人間的吹吹打打他哪還聽得見?”
下地的外婆,無法采收的兒菜
外婆今年78歲,和兒孫們不同,她和外公始終不願意離開農村。母親曾好幾次把她接到縣城裏住,但她覺得封閉的單元房令人窒息,又惦記著田地荒蕪、家裏的狗無人喂養,總是住不了兩天就不辭而別。
不僅在樓房裏住不慣,她和82歲高齡的外公如今還堅持下地幹活。外婆一生務農,身體落下不少慢性病,腰椎、肩周經常疼痛;外公前幾年出過一次車禍,腦部淤血損害了一些運動功能,現在左手不是很靈便,但這些都無法阻止他們走向田地。
兒孫們屢屢勸說他們不要再下地了,這麽大年紀還在勞作,讓人難受、心疼,各家出一點錢,完全可以讓他們衣食無憂。當然,我們姐弟幾個和父母們也都有一點私心——讓外人看見外婆外公這把年紀還要種地,會誤以為兒孫不願意盡孝,虐待老人。但對外公外婆而言,“下地”不僅僅是一種謀生手段,也是無法停止的生活慣性,更和他們樸素的道德觀相連:不幹活的人是不道義的。
外婆一輩子沒讀過書,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但她偶爾說出的一些話,總是令學文學專業的我自愧不如。比如她說:一個人的命就寫在他的名字裏,外公名“代田”,所以他一生都離不開田地,到老了、走不動了、有一天死了,最後都會回到田裏。她還說:兒孫是鳥,可以想飛就飛,但她和外公是蘿卜纓,從田地裏拔出來,就活不了幾天。
疫情的消息爆發後,我隔幾分鍾就要抱著手機刷一刷新聞,增長的統計數字、前線的最新報道、群裏的各種消息在我腦海裏不斷爆炸,傷心、擔憂、恐懼、憤怒等各種負麵情緒也交織而至,我如同患上了焦慮症般坐立不安,和家人說話也常常走神。
自始至終,隻有外婆和外公絲毫不慌亂,他們和往常一樣,任憑慣性引導他們每天走向田野,默默無言地幹活,一句話也不說,徑自生活在一種自我封閉的寂靜中。我們勸他們不要出門了,他們說,一畝田裏,就兩三個人,那麽空曠的地方,哪會感染呢。
今年,外婆種植了兩畝多地的兒菜。兒菜我以前隻在四川見過,現在隨著物流的發達已經開始“北上”。這種綠色的芽菜,像寶塔,根部粗大,環繞相抱著一個個翠綠的芽包,如同母親懷抱著孩子,故又名“抱兒菜”。這種菜口味清甜略苦,冬季用來燉肉有去火散熱之效,眼下正是采收的季節。
政府雖然取締了封閉空間內的娛樂活動,呼籲大家減少外出,但沒有限製種地。29號這天,外婆一早便去田野裏剝兒菜,等待菜販子小周下午上門收購。我也去地裏幫忙,剝了半個小時,腰便酸得直不起來。坐慣辦公室的我無法想象,外婆每天都要這樣勞作大半天,她是怎麽堅持下來的。
天色已經黯淡下來,還不見小周的蹤影。外婆的眼睛連連望向村口大路的方向,忍不住撥通了小周的電話。
“嬢嬢(四川方言,意為阿姨),你等一下,莫著急。”小周的聲音像一隻大喇叭,透露出急躁和慌亂,“今天我要收很多家,晚一點上你那邊去。從明天開始就要封路了,我過不來了,所以今天我要趕著把所有能收的全部收上來。”
“怎麽會封路呢?”外婆大驚失色——她地裏的兒菜才收了一半,如果菜販子接連幾天不上門,兒菜過了成熟期就會發老,變得空心而無法食用。
“政府管得越來越嚴,怕出事,明天有些路就不讓走了。”小周忙著生意,來不及細說,三言兩語就掛了電話。
外婆憂心忡忡地站在院子裏,暮色和她身體的邊界越來越模糊。
“真是奇怪,電視裏隻是說要把得病的地方封起來,怎麽連我們這裏,離得老遠的,也要封起來呢?”
我無法跟外婆解釋。現在地方上如臨大敵,防疫的事情一點不敢怠慢,層層加碼,傳達到基層就會傾向於采取最嚴格、確保百分之百不會出事的策略,至於是否會耽誤農民的收成,還沒有更加精細的管理政策。我隻能安慰外婆,“沒關係,兒菜一共也賣不了多少錢”,如果虧了我就再拿些錢出來補償她。
但這些話並未起到什麽作用,外婆的眼睛裏閃著光:“不行啊,每次拿了你的錢,我心裏都很愧疚。”她又開始念叨,去年的折耳根因為多雨沒來得及收,好多爛在了地裏,這件原本已淡忘的隱痛,現在又浮現在她心裏。
我有些擔心,農民在任何政策波動中都是最脆弱的、也是最為沉默的群體,他們往往遭受損失而沒有言說的渠道。如果交通中斷的時間太長,對農民和城市居民無疑都是雙輸的局麵。
我問留在北京的朋友情況怎麽樣,她說周圍人都有些不安,白天去了趟超市,其他物資還好,就是新鮮蔬菜很難買到了,“我家旁邊的盒馬,今天開門半小時蔬菜就賣光了。”
直到晚上,小周也沒有來。
刷不完的抖音,辟不滅的謠言
“快看快看,這是南河鎮那邊,地震後修的新農村示範區,那邊有家人,女婿從武漢打工回來!一直他家裏人都瞞著大家,他女婿還到處跑,打麻將!直到今天他發病了,生產隊上的人都衝到他家打起來了!”
家庭微信群裏,表姨突然轉發了一段話和一個抖音視頻。視頻裏,大約三四十人聚集在一幢農村小樓前麵,有的嚴嚴實實戴著口罩,有的露著臉破口大罵,有人站在外圍伸著脖子看熱鬧,還有人手持長棍對著這家人的門窗肆意敲打。人群洶湧,擠在前麵的幾個男人情緒很激動,試圖闖進門和屋裏的人理論,兩個警察死死地守在門口,防止他們進門發生暴力事件。男人和警察幾乎臉貼著臉,在這個特殊時刻,似乎能感到他們彼此呼吸的氣流噴到對方臉上。視頻背景裏是嚶嚶嗡嗡的嘈雜鄉音,隱約能聽清幾個髒字,大約是譴責這家人“龜兒子”之類。
最近一年,抖音在縣城和農村火速流行起來,成為母親這一輩人最時尚的交際手段。沉悶生活裏的人們一旦打開了一扇觸手可及的娛樂窗口,便癡迷得難以自拔。母親有時候也說,抖音刷久了,人會感到疲憊空虛,腦子裏全是五光十色的碎片,但什麽內容也沒有。我勸母親可以讀點書,像她年輕的時候,讀讀瓊瑤、嚴沁的言情小說,或者《讀者》之類的心靈雞湯也好。母親又搖搖頭,“現在誰還看書啊,跟不上潮流了”。
幾天時間裏,與疫情有關的短視頻在我家群裏急遽傳播。長輩們從一個極端滑向了另一個極端,前幾天大大咧咧,滿不在乎,這幾天則聽風就是雨,添油加醋。表姨轉發的這個短視頻,也火速成為了大家的討論焦點。
“這是真的嗎?雖然說的是四川話,但四川這麽大,看房子好像不是我們這裏的。”表妹在群裏提出了疑議——但沒人接她的話,長輩們已經開始有鼻子有眼地描述著,“人民醫院昨天已經死了一個人了,很可能就是這家的女婿”。
我不得不把疫情實時動態發送到群裏,讓大家不要傳謠:“這個動態是全國聯網的,更新得很快,如果是昨天死亡的,應該已經正式宣布了,現在我們整個地級市都沒有出現死亡病例。”
“政府就是不想讓我們知道呢。”表姨自信滿滿地說。
此外,喝酒能殺死病毒、生吃辣椒能殺死病毒、寵物能傳染病毒、市區內某某小區出現群體性傳染……也都是長輩們熱衷議論的謠言。剛開始,我和表妹、表弟就像四處救火的消防隊員,發現一個謠言就撲滅一個,說到後來,都覺得有點力不從心。長輩們似乎在家中閑得無聊,故意和我們玩貓捉老鼠的遊戲,謠言生長的速度總是快於我們辟謠的速度。
“我今天才發現,我們家的長輩全都是蘇大強。”表弟在我們三個人的小群中吐槽,“算了吧,有些沒太大關係的,就讓他們相信吧,反正多喝點酒、喝點鹽水問題也不大。”
過了幾個小時,表妹又在群裏轉發了市政府官方微信公號發布的關於聚眾打人的辟謠公告,其中明確表示,剛才表姨轉發的那個視頻,並非本市的事情。為了讓大家信服,官微小編特意製作了一張對比圖——視頻截圖在左,建築為白色牆體,南河鎮新農村示範區在右,建築為棕紅色牆體,圖片上壓著一行紅字粗體字:“可以明顯看出不是同一個地方”。
隔著屏幕,我都能感受到小編滿滿的求生欲。
“各位長輩,大家不要驚慌,抖音上很多消息,很難分辨真假,還是多看官方發布的消息,或者權威媒體的報道。”我趕忙配合表妹進行了一番說教,但沒人理我。
緊接著,表姨又在群裏發了一個跟疫情有關的搞笑視頻段子,誇張的語調配上滑稽動感的音樂,結尾響起哈哈大笑的聲音。
著急回城的晚輩,安土重遷的老人
30號一早,小周終於開著三輪車風塵仆仆地來了,口罩上已經有些黑印。
“嬢嬢,今天的菜1塊4一斤哈。”
“昨天還是1塊6呢,怎麽今天還少兩角?你們這些人,莫要使壞騙我們老年人。”外婆有些生氣地說。
小周扯著嗓子,顯出無奈的樣子:“我哪有騙你嘛,現在人心惶惶的,我都不知道收到手裏能不能再倒手賣出去,我上頭的人也在壓價,我也惱火啊。”他見外婆氣呼呼的樣子,故意拿話激將,“要不你去問問,看還有沒有別人願意收,現在這一帶,隻有我還在收了。趕緊決定吧,我9點鍾前必須把車子開出村子,晚了怕出不去了。”
外婆擺了擺手:“那就1塊4吧”。
菜過秤的時候,母親聽到小周說有的道路已經阻斷,心裏就有點慌,擔心再過兩天,回縣城的路也走不通了。我們一家決定馬上回城,我更是擔心有變,想盡快回北京。
外婆還沒從小周壓價的打擊中回過神來,聽說我們要走,更加悶悶不樂,她依依不舍地望向母親:“這就走啦?”又拉著我的手:“這下子要明年才能見到我外孫女了。”
母親這一代,早年都生活在鄉鎮上,距離農村很近,外婆趕集時,走路也可以去鎮上看看兒孫們。那是鄉鎮的黃金時代,趕集時人頭攢動。母親在鎮上開了一家酒鋪,自家的高粱酒,自產自銷,生意興隆,父親在鎮中學教書,我家的日子過得蠻滋潤。後來,“人越來越少,年輕人都去城裏了,留下來的人,覺得喝有牌子的瓶裝酒才有麵兒,生意越來越差,有時候半天隻等來一個老主顧”。母親索性關閉了酒鋪,到縣城裏另尋了銷售的工作,父親所在的學校也由於生源太少被合並,工作調到了縣城附近,我們便在縣城買房生活。
母親的認知裏沒有“城鎮化”、“老齡化”這些巨大的詞匯,隻有個體在現實生活中碰撞產生的碎片印象,以及周遭快速變遷帶來的眩暈感和傷痛感。那種傷痛非常微妙,有時候不易察覺,母親覺得已經淡忘了,有時候又突然出現,在夜深人靜時讓她輾轉難眠。她會忍不住一遍遍告訴我,我們以前生活的學校現在雜草叢生、一片荒蕪,她以前開酒鋪的鋪麵卷簾門緊閉、落滿灰塵,農村裏幾乎看不見年輕人,各家各戶都隻剩下安土重遷的老人。
更讓母親感到痛心的是,這些老人一個接一個被絕症帶走。外公的四個兄弟相繼離去:胃癌、食道癌、腦溢血、肝癌,他們既承載了疾病本身,也像是疾病的隱喻——鄉村的五髒六腑都在相繼老去並壞死。我寬慰母親:隨著人均壽命增長,癌症增加是正常現象,也和老輩們的生活方式有關。母親根本不相信我的話,她被一種巨大的悲痛籠罩,寧願相信算命先生的說法:村裏這麽多人生病是因為地脈不好,村裏聚居的地方壓住了一條神龍的尾巴,神龍無法擺動,煩躁不安,所以頻頻招來災病。唯一的辦法就是:大家集體搬走,另建居所。
但幾十戶人家集體搬遷談何容易,稍有條件的人家為了更好的生活,也為了擺脫迷信的陰影,便幹脆放棄老家,寧願租房也要待在縣城。汶川地震的災後重建,更加速了人們遷移的步伐,城市的繁華多彩無疑擁有更大的誘惑力,鄉村陷入無可避免的蒼白和寂靜。
三叔公過世第二天,去火葬場的殯儀車終於找到了,往日去一趟,兩三百塊錢就可以。如今特殊時期,司機不願意出門,好說歹說,終於加價到五百塊,司機才肯跑一趟。
車轟隆隆地開走,外婆突然有些黑色幽默地說:“何老三一輩子都摳得很,自己的親孫子都舍不得花錢買個糖,這要是知道花了兩倍價錢去火葬場,他肯定要交代瓊妹,自己在家裏燒了算了。”
末了,外婆又牽掛著地裏的菜,背起背簍下地了。
我跟在外婆身後,空空的背簍在她肩上發出吱吱的聲音,好像在輕快地唱歌。我心裏的慌亂一點點消失,同時有一種很奇妙的疑惑:三叔公死,她好像並不傷心;外麵鬧疫情,她也並不害怕,仿佛在她看來,人命都沒有眼前這一畝地的兒菜更值得關心。但我深知外婆並不是一個冷漠無情的人,村裏誰家有困難,她都願意去幫忙,這到底該如何解釋呢?
小時候,但凡我提起“死”字,外婆就大驚失色,急忙“呸呸呸”,唯恐我沾染上不吉利的東西,而這次回來團年的前前後後,外婆竟如此坦然地時不時討論著死亡,就像談論吃飯、下地這樣尋常的舉動。我感慨之餘,還是有些想不通了。
我和母親回城前,外婆匆忙給我裝了三斤兒菜、兩包醃蘿卜幹、一罐香辣腐乳。她麵露赧色:“你給外婆拿了紅包,外婆卻沒有什麽好東西可以拿給你。”
外婆總是被不能帶給兒孫更好生活的羞愧感縈繞。她不知道,我也很羞愧,我是逃離生養我土地的叛徒。坐在回縣城的車裏,懷抱著外婆的兒菜、蘿卜幹和腐乳,即使想到我即將回到北京,在那個慌張而紛亂的巨型城市中麵對種種未知,我也感到踏實,不再害怕。
車窗外,飛馳而過的大地曾經承受大地震的撕裂,但現在傷口已經愈合。大災大難總會發生,在災難麵前,人總是容易被集體主義的、宏大的、應激的情感所裹挾,但災難總會有過去的時候,而生活是綿長的、具體的、細微的。或許,我們對塵世中具體事物的愛越多一分,我們麵對災難的時候勇氣也就更多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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