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母校裏的殺人回憶
李玉被害之後，二食堂關了幾天，後知後覺，我們才明白為什麽二食堂的飯菜大不如前。
—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447個故事 —
1996年1月，南京發生了一起震驚全國的南大女生碎屍案，那時人們尚不知此案在二十多年後仍是一樁懸案。
而在1996年6月，我的大學校園裏也驚現一具女屍。
我們學校與南京市相距不過百裏，連方言也極其相似。校園麵積很大，學校的圍牆外都是農田，還有大大小小的池塘。大學裏有兩個操場，一個麵積較大的操場供開運動會和大型活動專用，小操場則用來平時上體育課。
小操場不太正規，很多地方雜草叢生，在操場的角落裏還有一個東西長約70米，南北寬約40米的池塘，平時從不見人清理。
發現女屍是6月的一個下午，我們班的同學正在小操場上體育課，身材魁梧的老師讓我們圍著操場跑幾圈熱身，當我們跑步經過池塘時，大家都看見有什麽東西浮在水麵上。
有個眼尖的女生突然驚叫了一句：“那不會是個人吧！”她這一聲喊，把大家嚇了一跳，女生膽小，男生們都圍了上去，更有特別膽大的還拿起樹枝試著去戳戳看：天哪，真的是人！
浮屍嚇壞了我們，偏偏又特別想看，女老師攔住大家，不讓靠近池塘，以免破壞現場。她讓班長去打電話報警，把我們趕回教室裏自修。回到教室裏，眾人議論紛紛：那個小池塘在操場的角落裏，按說一般人不會走到那裏去，失足落水的可能性不大，很有可能是謀殺。
當時我們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也沒意識到危機，隻覺得新奇，平時隻能在電視劇裏看到的屍體，竟然在現實生活中出現了。
報警後，警察很快來學校調查，法醫屍檢之後，馬上確定這是一起謀殺。高等學府內發生謀殺拋屍這樣的惡劣事件，立即引起省市領導的高度重視，案件成為省裏的掛牌大案。
那時候，手機還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公共場所的監控攝像頭尚未普及，刑警們調查案件的主要手段還是靠走訪和問詢。
池塘女屍被發現後沒幾天的周六下午，輔導員囑咐全班同學在宿舍裏等著，還安慰我們不要害怕，要積極配合專案組刑警們的問詢，不要隱瞞，大力協助刑警早日破案。
我們宿舍住著六個女生，大家都從來沒有見過刑警，一個個興奮不已，嘰嘰喳喳地討論刑警會不會很帥，有沒有女朋友。
下午兩點，我們透過窗戶看到三個男人走進女生宿舍，三人隻穿著普通的服裝，但女生宿舍是禁止男生進入的，這麽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一定就是傳說中的便衣警察。
刑警們選了一間空宿舍作為問詢的房間，把女生一個一個叫進去問話。沈箏當時是我們宿舍的舍長，最先被叫到名字。過了好一會兒，沈箏才出來。她臉色蒼白，一副驚恐的樣子。
我們問她啥情況，她也不回答，一個人坐在床上默默地沉思，跟之前的樣子好像換了個人。
接下來就輪到我，我突然有點慌亂，暗想我又沒幹什麽壞事，慌什麽。雖然這麽想著，可不知道怎麽回事，心怦怦亂跳，手也開始發抖起來。
我走進那間宿舍，裏麵空蕩蕩的，隻有一張桌子和幾張椅子，桌子後麵坐著兩個人。一個看上去30歲左右，另一個年紀更大，估計快到50歲了。
兩個人都不像我想象中的刑警模樣，年紀大的個子不高，精瘦，臉上線條很硬朗，刀子刻出來的一般，眼睛眯成一條線，似乎在打瞌睡。年輕的那位長著一張笑眯眯的圓臉，看上去很和氣，像食堂的大師傅。
年輕人站起來，從旁邊拉了一張椅子讓我坐下，自我介紹是刑警小張，旁邊的這位是胡支隊長。他讓我不要緊張，隻是了解了解情況。
我坐下來，小張開始問話。叫什麽名字，什麽時候入學的，哪個係的，老家是哪裏的，我漸漸放鬆下來，這時，小張突然問我：“6月17號晚上10點到12點這段時間，你在哪裏？”我一下子愣住了。這時候，胡支隊長眯著的眼睛也睜得大大的，盯著我看。
我仔細回想6月17日也就是周一，周一的晚上我肯定是在上晚自習。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我大約9：30從自習室回宿舍，就再也沒有出去，躺在床上看小說，當時還有兩個女生也在宿舍沒有出去，我們三個還偷偷用酒精爐子煮了幾個雞蛋吃。
胡支隊長好像沒有聽到我的回答，又問道：“6月17日的晚上大約10點鍾之後，你在校園裏有沒有看到過一個身穿雨衣，腳上穿著紅拖鞋的人，推著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後座上駝著一個大袋子？”
我回答：“因為下雨，10點之後我一直在宿舍裏沒有出去過，所以沒有看到這樣的人。”可是他所描述的景象，如此生動具體，就像是一張電影的劇照，我在腦海裏想象那個畫麵，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一輪詢問下來，我們的心情變得格外壓抑，刑警探案並不像電視劇上那麽輕鬆有趣，他們更像是數學老師，追著細節反複盤問，具體時間，具體地點，問得我們疲憊不堪。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越來越多的便衣警察走進校園，全校師生都被反複仔細地盤問，在校外租住房子的同學也被勒令回校。女生宿舍到了9點便鎖門，晚上一片沉寂。
學校的大食堂正在翻修，建築施工隊的很多施工人員都住在校園裏的臨時工棚裏，校園裏有很多陌生的年輕男性。於是有人說，死者是某某係的女生，被施工隊的民工先奸後殺，屍體扔在池塘裏；也有人說，是這個女生給導師當小三，被正房買凶殺人；還有人說凶手其實不是正房，是小三懷孕了，威脅教授要上位，被教授一氣之下，激情殺人。
但刑警們很快弄清了死者的身份，是承包了我們學校二食堂的老板娘，名叫李玉，時年34歲。李玉是被人殺死後拋屍在小池塘裏，小池塘並不是第一現場，為了毀屍滅跡，凶手在李玉身上捆了一塊超大的石頭，以為她會陳屍水底，漸漸消弭。
讓凶手沒想到的是，才過三天，那根繩子就斷了，屍體浮上了水麵。
我們都認識李玉，她是個短發爽利的女人，長得很漂亮，平時穿著打扮也很體麵。她經營的是學校的職工食堂，又叫二食堂，飯菜比大食堂經典，可以吃到小籠包、麻辣燙，價格也不貴。
李玉被害之後，二食堂關了幾天又重開，後知後覺，我們才明白為什麽二食堂的飯菜大不如前。
這時我才真正感到害怕。平生第一次，我認識的人居然會被謀殺，謀殺案就發生在我身邊，那麽殺人凶手一定也曾在校園裏出沒，或許就在我們身邊。這一想法讓大家都變得惶恐不安。女生晚上去自習室也必定整個宿舍的人一起去一起回，沒有人敢單獨行動。
幾天後，刑警帶走了我們學校的一個日本人。他的本名叫江口一郎，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中國人，所以他會說流利的日文和中文。
江口和我們同級，但比我們大三四歲，不住校，自己在校外租住著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
江口被帶走後，全校嘩然，一個日本留學生怎麽會跟食堂老板娘的死有關係呢？震驚之餘，流言四起，有人說江口曾向李玉借了很多錢，因為無力還債，殺害了李玉；有人說李玉和江口關係曖昧，是情殺。
我對江口所知甚少，聽他們班的同學說，他成績中等，性格比較孤僻，自己租房在外，跟其他同學交流不多，所以他們根本不知道江口竟然和李玉認識。
我們班有個叫鄧波的男生，因為家庭困難，業餘時間在李玉承包的二食堂勤工儉學，幫忙洗碗打飯，跟二食堂的員工都很熟悉，聽到很多小道消息，所以對案情了解得比較清楚，常常會透露給我們聽。
鄧波跟我們講了一件十分怪異的事情：刑警查了李玉家裏的座機通話記錄，發現李玉被害的那晚，接到的最後一個陌生電話，是來自江口居住的出租屋裏。
6月17號晚上9點鍾左右，江口給李玉打電話，約她去某處打麻將。警察走訪了這個地址，發現那是一座無人居住的空屋，當天晚上一個人都沒有。而且江口當晚隻給李玉打了電話，並沒有給其他人打過電話，所謂的“打麻將”是一個謊言。
江口為什麽要給李玉打電話，約她去一所空屋子裏打麻將？在刑警們的眼裏，這無疑是極其可疑和反常的行為。特別是刑警們發現嗜賭的江口欠了李玉一大筆錢之後，江口殺人的動機也越發地清晰起來。
據說，法醫根據李玉的屍檢情況分析出李玉的被害時間，大概是進食後1至3個小時。李玉晚上6點半吃晚餐，6月17日晚最後一個見到李玉的證人黃樹也證實了這一點。
李玉到黃樹家的時間是9點鍾剛過，她判斷的依據是，當時她正在看電視，電視裏正播放新聞節目，而新聞節目是9時開始9時10分結束。然後李玉就離開了，再無人見到她。
我們腦補了當時的情況，雨夜，江口給李玉打電話，李玉接了電話之後，梳洗打扮好，去朋友黃樹家，問黃樹要不要一起去打麻將，黃樹看電視看得正起勁兒，並不想去，於是李玉一個人下樓走進了暗夜裏。
江口堅決不承認自己殺人，他極力辯解說當天在自己的房間裏給李玉打電話的是另外一個一起打麻將的王姓牌友，並不是自己。打完電話後，江口和王某一起離開了出租屋，原打算去王某家裏拿點東西就去那座空屋打麻將，路上正好遇到另外兩位牌友，湊足了四個人，就沒有等李玉，在王某家裏打起麻將，並且忘記了把此事告訴李玉。
根據刑警的走訪取證，江口在王姓牌友家打麻將的時間也差不多就是9點10分開始，雖然江口的口供存在疑點，但有三名人證為他證實，他最終還是洗清了嫌疑。據說江口在公安局曆經多次審訊，精神差點崩潰。從公安局出來之後，他便退了學，很快離開中國。
鄧波還聽說，李玉是被人掐死後扔進池塘的，刑警們從李玉屍體上的情況判斷出是熟人作案，因此李玉的丈夫周慶峰也是嫌疑人之一。
一般夫妻倆中有一個人被殺害，配偶往往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李玉承包了好幾個大學的食堂，收入不菲，在當時來說，已經是個百萬富翁。李玉去世後，沒有留下遺囑，二人沒有子女，丈夫周慶鋒將會繼承李玉遺留下來的所有財產。
周慶鋒的年紀比李玉大很多，是我們學校的工會主席，平時為人低調隨和。而李玉長相出眾，性格潑辣，交友廣泛，尤其是有很多男性朋友，不免讓人想到男女關係上——警察甚至懷疑江口和李玉有著某種感情糾葛，這也許是李玉被害的原因之一。
在一般人眼中，這對老夫少妻的組合本來就有些不太登對，如果他們感情上會出問題，想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經過刑警們的走訪調查後發現，周慶鋒同樣沒有作案時間。
李玉被害的那天晚上，正是他和江口以及另外兩個牌友在王某家裏打麻將，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4點多，期間根本沒有走出過房門。
學校裏的氣氛越來越壓抑，臨近放暑假，天氣越來越熱，讓人心焦。整天憋在宿舍裏的我們，天天盼著凶殺案能早日偵破，可以像從前一樣，在校園裏散步，盡情玩耍。
女生宿舍夜間的活動變成了“鬼故事講壇”：那個穿著雨衣、紅拖鞋，在雨夜裏推著自行車的人，在我們的噩夢裏頻繁出現。
顯然刑警們問了所有人這個問題，但是誰也沒有看見過這個人。
看刑警們緊張而嚴肅的態度，這個人一定和凶殺案有著密切的關係，甚至，很有可能這個人就是殺人犯。
6月30日，一個完全出乎大家意料的人物被刑警帶走了。這個人是我們學校基建處副處長孫宜，大家還以為是讓他協助查案。很快暑假到來，我們帶著無數疑問離開了學校。
9月返校，依舊沒有聽到關於池塘女屍案有任何進展，女生們到了晚上躲在宿舍裏不敢外出，生怕那個殺人魔頭還在校園裏遊蕩。
一直到十月中旬，關於基建副處長孫宜的公開逮捕大會在學校報告廳召開，我們才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
專案組在清理李玉的遺物時，在記事本中發現了幾篇日記，李玉反複提到一個“你”闖入了自己的感情世界。
專案組根據日記中的蛛絲馬跡和走訪得來的資料，終於鎖定這個“你”即孫宜。孫宜比李玉大20幾歲，李玉之所以能夠順利承包下二食堂，正是因為孫宜的大力支持。
專案組有足夠證據證實孫宜與李玉之間的關係非同一般。孫宜成了警方的重點嫌疑對象，經過幾個月的調查取證，甚至還用上了測謊儀，才終於確定，凶手就是孫宜。
根據官方透露的消息，6月17日晚10時許，孫宜喝酒之後，在學校的十字路口附近遇到李玉，兩人邊走邊談，走到食堂前東側廣告欄下時，雙方發生口角，李玉便大聲指責孫宜，孫宜為了穩定李玉的情緒，想要跟李玉接吻，卻遭到拒絕。
李玉的語氣更加激烈，並對孫宜進行挖苦。孫宜頓時惱羞成怒，用手捂住李玉的口腔，另一隻手緊壓李玉的左肩偏下部位。掙紮中，李玉仰起頭，孫宜趁勢用力扼住李玉的頸部，導致李玉機械性窒息死亡。
孫宜作案後，將李玉的屍體置於附近冬青樹叢裏，然後返回家中，思考處理對策。次日淩晨2時許，孫宜再次到食堂前將李玉屍體背至學院西大門東側，拋入水塘內。
公訴機關認為，孫宜因一言不和，即殺害他人，情節極為惡劣、手段殘忍，應以故意殺人罪嚴懲。最終，孫宜被判處了死刑。
公審大會結束後，池塘女屍案引起的恐怖氣氛終於漸漸消散，一切慢慢恢複正常，到兩年後我畢業時，再也無人提及這件事。
畢業之後，我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每天忙忙碌碌，與大學同學鮮有聯係。2004年的一天，大學的班長建立了一個班級成員的QQ群，把能聯係上的同學都拉進群裏。
多年不見，同學們都很激動，整天在群裏聊天，紛紛追憶起往事。當年在二食堂勤工儉學的鄧波，如今已經留校任教。
聊著聊著，鄧波突然又提起這個案子：“你們知道嗎？2001年，孫宜被無罪釋放了，這件案子的凶手還是沒有抓到。”
大家驚訝不已，當年公審大會也開了，孫宜自己也認罪了，這樣居然也會翻案，肯定有很堅實的證據證明了他的清白。
鄧波說，孫宜後來一直上訴，堅決不承認自己是殺人凶手，還請了厲害的律師，把之前的口供全部翻供。
孫宜說他是因為自己不懂法律，相信了辦案人員，還以為認罪才能輕判，才違心地認了罪。並且，孫宜的律師確實在作案時間、作案手段以及動機等重要問題上都找出了漏洞。
孫宜雖曾作過有罪供述，但公安機關根據孫宜的供述勘查作案現場時未能提取相關證據，拋屍現場亦未搜集到確係孫宜殺人的證據。此外，孫宜供述的作案手段與法醫屍檢李玉的傷情也不盡一致。
我不斷在網上查找有關孫宜案的新聞報道，了解到孫宜最終被判無罪的原因。1997年，中國修改了《刑事訴訟法》，明確了“疑罪從無”的原則，要求案件定罪證據必須確鑿充分，所有證明被告人有罪的證據必須形成一條環環相扣的證據鏈條，百密而無一疏。
2001年，省高院作出終審判決，孫宜犯故意殺人罪，因證據不足，宣判無罪。孫宜的故意殺人案經過五年六審，最後宣判無罪，成為中國審判史上“疑罪從無”的典型案例。
盡管這個案件在當年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但始終未能偵破。
2019年的10月，我正好出差途徑W市，便決定回學校去看望一下當年的導師。
司機師傅說學校已多次改名，地址倒沒有變，到了學校門口，隻見大門裝修得華麗氣派，讓我差點沒認出母校來。
我一個人在校園裏轉了轉，用手機拍了幾張校園的照片，發到大學同學的微信群裏，沉寂了很久的微信群突然熱鬧起來。
不知不覺，天色暗了下來。天陰欲雨，燈光朦朧，我的腦海裏又閃過那個畫麵，一個穿著雨衣的背影，推著自行車緩緩前行，車後座上的大袋子在昏黃的燈光中，微微顫動。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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