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麥當勞,坐著一個被家暴的女人

深夜的麥當勞,坐著一個被家暴的女人

 莫問 全民故事計劃 2020-03-06
她不是第一次來這裏,從沒人來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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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448個故事 

 

 

七月的香港,潮濕悶熱得如同浸潤在牛肉湯鍋中,輕輕一擰,便能擰出一把水來。

 

這樣的濕度下,隻消30℃,便熱得人前胸貼後背。顯然,這樣的桑拿天,除了空調房,再無其他適宜人類生存的淨土。

 

來香港前,我不知從哪個論壇上看到傳言,說香港的電費極其便宜,雖然從大陸輸送過去,價格卻隻要五分之一。

 

堅信兩毛一度電約等於不掏錢的我,空調開得十分浪蕩,要不是怕那台看起來比我年齡還大的空調宕機,恨不得24小時不停歇。

 

這並不全然是為了那點冷氣,更重要的是為了防止衣服發黴。

 

為了省房租,我住在村屋裏,又是一樓,終年見不到陽光直射,衣服洗了一個月也不見幹,開著空調才能勉強抽點濕氣到屋外去。這種能薅到資本主義羊毛的幻覺,在房東催繳第一個月水電費時,驟然消散。

 

“靚仔,少開點冷氣啦,老東西了,很費電的。”房東好心地提醒道。高達700港幣的賬單驚得我以為自己提前得了老花眼。

 

我認命地去711繳了賬單,猛然發現,卡裏的餘額隻剩三位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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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處可見的711 | 作者供圖

 

兼職的零工按月結算,離下一次發工資還剩足足17天,在一個麵包都要7塊錢的香港,這意味著,我不僅再開不起空調,也吃不起任何一頓單價超過20塊的餐飯。

 

填飽肚子倒好說,5塊一把的掛麵清水足能吃兩天,可不開空調就要了命。回到房間,離開了冷氣機的循環,不消半個小時,又熱又難聞的熱浪,就逼得我汗流浹背,口幹舌燥。

 

為了省水,也為了不打擾室友好夢,去廁所衝涼也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我急中生智,像壁虎一樣四肢舒展,緊貼在牆上,妄想汲取哪怕一絲一毫的涼意。

 

可這破房子起碼建了20年朝上,從未翻修過,盡管我自我催眠——這是一堵斑駁又遍布黴斑的牆,甫一挨上,早已鬆動疲軟的牆皮嘩啦啦地掉了一大塊兒,砸在我的肋骨上。

 

我痛得倒吸一口冷氣,彎著腰緩了足有三分鍾,才從崩潰的情緒中恢複過來。

 

“去你丫的香港。”

 

 

等我冷靜下來,決定去露台抽根煙,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房東跛哥。

 

見我上來,跛哥從兜裏摸了半天,掏出一盒萬寶路,“睡唔著啊?來一根?”我擺擺手,從兜裏摸出電子煙,“不用了,跛哥。”

 

“哎呀,見鬼,快收起來。”跛哥差點原地蹦起來,“香港禁電煙啦,趕快收起來。”

 

“什麽?不讓抽電子煙?”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跛哥拍了下我,“天曉得,好像是說什麽,電子煙比香煙危害更大,鬼知道。”

 

我暗罵一句倒黴,算算自己本就捉襟見肘的餘額,顯然無法負擔起香煙的開銷。跛哥對我的經濟狀況略知一二,直接將還剩三分之二盒的萬寶路塞進我的褲兜,“收著吧,我走先,不夠再跟我講。”我心裏無盡感動。
 
香港房東對於大陸學生一慣嚴苛,常常強製要求一年房租一次付清,並非因為偏見,而是香港授課型碩士學製特殊,常常10個月便結課,不少學生簽了年租,卻沒有任何契約精神,課一結拍拍屁股回了大陸。
 
要緊的是不少學生一聲不吭地便跑路,連帶押金也不要了,兩個月的房租砸在自己手裏不說,房子可能還被住得肮髒不堪。

 

但跛哥是個例外,我人到中年,也與跛哥頗投緣,他不但破例允許我按月付租,燒飯時還時常招呼我去蹭上一碗。

 

我朝跛哥的背影說,“謝了,跛哥。”

 

跛哥瀟灑地揮手,“實在太熱,去MacDonald嘍。”我揚在半空的手登時停住,這時候被人猜透了心思,臉瞬間蹭得通紅。

 

跛哥的建議誠然令人心動,想起明天一早的兼職,我幹脆將西褲和短袖襯衫換上,背上電腦包便直奔一間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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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處附近的街道 | 作者供圖

 

進門前,我的內心尚且惴惴不安。我這人臉皮並不十分厚實,若碰上服務員麵斥,隻怕立刻就會臉紅心跳地落荒而逃。

 

可進門後,先前諸多顧慮立刻煙消雲散了。本就不大的店內,早已有七八個“難民”入住,或趴睡、或半靠著玩手機。

 

那些人都自知之明地選擇角落或衛生間旁的位置,盡量避免影響到其他人。

 

 

由於我首次來此避難,點餐不好意思過於廉價,一個脆辣雞腿堡,花了20港幣,刷八達通的一刹那,我的心頭直往下淌血。

 

拿到餐盤,我選了處角落坐下,由於光線昏暗便於入睡,那裏已經有人落座。興許是我放餐盤的聲音大了些,鄰座幾乎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我,眼神如同受到驚嚇的貓。

 

我們兩個視線交匯,看清我的臉後,女人長長地舒了口氣,而在她抬起頭的一刹那,我也看清了她的臉,30多歲,長相頗秀麗。

 

女人點的套餐,或許是沒有胃口,連同漢堡都整齊地鋪在桌上,一口未動。

 

她看了一眼我的餐盤,舉起可樂,用標準的普通話說,“沒喝過,你要嗎?”

 

我有些尷尬,慌忙擺手,“不用不用,謝謝。”女人倒也不再堅持,朝我點頭,便轉回身去,繼續在座位上發呆。

 

麥當勞20℃的冷氣,初來乍到時甚是涼爽,吹久了卻冷得人打顫。出門時匆忙,我忘了帶外套,沒過兩小時我就凍得直哆嗦。

 

“你還好嗎?”鄰桌女人突然問我。我擺擺手,半閉著眼趴在桌子上,“沒事,空調太冷了。”女人抬手弄了下眼角的頭發,露出了一片淤痕。她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麽,又將碎發撥回。

 

出於同樣來自大陸的情誼,我以為她遇到匪徒,“需要幫你報警嗎?”
 
聽到報警兩字,女人激動起來,連連擺手,“不用,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的。”
 
看著她欲言又止,我猛然意識到,隻怕是家庭糾紛。我也不好再說什麽,怏怏地趴下來,不想管閑事,試著繼續入睡。

 

過了午夜兩點,麥當勞已鮮有顧客進來,連收銀員都開始哈欠連天,店內寂靜得隻剩下機器運作的聲音,隱隱約約還有鼾聲。

 

 

昏昏沉沉中,我被一陣手機鈴聲吵醒,無意識地抬頭,看到鄰桌女人正手忙腳亂地從身旁皮革皸裂的粉色包中,翻找手機。

 

女人的手機,是2008年常用的山寨機,不僅鈴聲音量恢宏,漏音更是嚴重,隔著一米遠,電話那頭的咆哮聲都清晰不已。

 

“賤女人!給你臉了是不是。”

 

女人捂住了話筒,瘦弱的肩膀止不住抖動,“我……我馬上就回去。”

 

“再不滾回來,就永遠別回來了!”

 

電話那頭暴怒的聲音戛然而止,女人放下手機後,沉默地坐了片刻,整個人開始控製不住地抽泣起來。但她又哭得極隱忍,死死咬住嘴唇,背部蜷縮得像一隻脫水的蝦子。

 

我摸遍渾身上下,隻從褲兜裏摸出半截紙巾,遞給她。“謝謝。”她的聲音很憔悴。

 

這時我才看清,除了眼角的傷痕,女人的頭頂偏後方明顯少了一塊頭發,額頭劉海下方還有深深淺淺的傷痕。 

 

我胸中騰起一陣怒火,一股腦地說,“需不需要幫你聯絡反家暴中心?”

 

香港有某些專門援助被家暴對象的組織,甚至會提供短期住房,幫助她們逃離充滿唾罵與拳腳的居所。大多數人都知道。

 

女人迅疾而幹脆地搖頭,“我女兒還小,生完女兒後,我就沒再工作了,家裏隻靠他爸爸賺錢,不能報警,我沒辦法離開他。”

 

身為男人,這讓我感到莫名的羞愧。

 

“看樣子你不像香港人,為什麽不帶著女兒回娘家呢?”我用平和的語氣問她。

 

女人也許聽到了家這個字,怔了好一會兒,“當初想著香港身份考學容易,一咬牙把她生在香港了。現在回大陸隻能上國際學校或者私立,太貴了,根本供不起。”私立學校學費之高,我早有耳聞,動輒數萬都是小場麵,有的幼兒園敢開出10萬一學期的天價。

 

窮,是這世上最難解的謎題。

 

幾乎在那一瞬間,我剛剛的憤怒、正義感一股腦被抽離身體,猛然清醒過來。什麽恨不得將她丈夫痛打一頓,不過是異想天開,現實卻是,我連人家的醫藥費都付不起。

 

想起自己同樣捉襟見肘的生活,我沉默地陪坐在一旁,無聲地等待著。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終於平靜下來,拎起放在一旁的皮包,站起身來,暗淡的眼神如同赴死,“謝謝你,我該回去了。”

 

我想要出言阻止。可最終,不過是默默起身,讓出她走出的空隙。

 

一個銀行卡餘額連月底都撐不到的人,自身都難保。我目送著女人走向門口,高跟鞋和地板碰撞的聲音,格外刺耳。

 

在女人剛要走到門口時,我終於忍不住,衝了過去,將我的名片遞給她,“如果有什麽問題,打給我,能幫上的我一定幫。”

 

我盡全力讓這番話聽上去鏗鏘有力,但最終說出口的,卻是輕飄綿軟。

 

女人慘白的臉硬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謝謝,真的謝謝。”

 

沒等我收回手,一個瓶子撲麵而來。我還來不及反應,一個男人怒氣衝天地撲上來,揪著女子的頭發狠狠往地上撞,“賤女人,都幾點了,還不回去!原來是在鬼混。”

 

我緩過神,趕緊上前拉住他,“先生,你幹什麽,打人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幹你屁事,你是警察嗎,老子自己的老婆,想怎麽打就怎麽打!”

 

男人猛一甩手,我收回手,感到刺痛,有一半的指甲被撕扯開。“快報警”,血汩汩地往外冒,痛得我幾乎是撕裂喉嚨喊起來。
 
男人見狀,興許是見血了,清醒了過來,向我求饒,“你別報警!我賠錢。”

 

“做你的夢去吧,我今天非…”話還沒說完,女人不知什麽時候從地上站起來抓住我的胳膊,對我說,“求你了,別報警!”

 

“這種人渣,你維護他幹什麽?他剛剛差點把你打死。”我氣不打一處來。

 

女人直搖頭,“你當是幫我,別報警,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這麽晚還不回去。”

 

我實在無奈,隻好鬆口,在放走男人前,我和店裏的幾個人扣下他的身份證拍了照,我又將自己受傷的手指也拍了下來。

 

證據收集完成後,我指了指門口的攝像頭,“你今天幹的這些事,全都拍下來了,我警告你,香港家暴管得可比大陸嚴,你以後要是再打你老婆,我隨時去警局告你!就算你老婆說你沒家暴,我手指頭的傷你也別想跑!”

 

兩人離開後,身旁的營業員用蹩腳的普通話說,“這個女人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你覺得他真的不會再打他的老婆嗎?”

 

我歎口氣,搖搖頭,這種暴虐成性的人,怎麽可能這麽容易就改邪歸正。今天鬧這麽一出,更多的,不過是求個我自己心安罷了。

 

如果女人真的想逃脫這種煉獄,除非狠下心來離婚,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後來,我又在深夜去過幾次那家麥當勞,都沒有見過那個女人,而直到夏天結束,我都沒有接到那個女人的電話。

 

 

作者莫問,中年港漂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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