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

我今天的生活,在出生前就已經決定了丨人間

 偶爾 人間theLivings 2020-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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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懷疑父親並不愛她。他的所作所為,好像隻是在履行法律規定的責任。她甚至想,如果沒有她的存在,父親和小媽一家三口,會不會過得更開心。

 

 

配圖 |《蜂鳥》劇照

 

 
 
 
 

 

 

1

 

2019年春,櫻花初開,我到武漢,住進一家青旅。那是家快要倒閉的店,住客寥寥,店主是個小夥兒,頭發亂得像是被龍卷風襲擊過。我的房間有4張床位,期間隻加入過1位舍友,留宿一晚便不見了蹤影。也好,手頭正在寫劇本,得了清靜的便宜,就沒考慮換地方。
樓下是條老巷子,靠近巷口有家咖啡館,2樓開天窗,設置了吸煙區。作為一個手上沒煙就無法落筆的人,那裏自然成了青旅陽台之外另一個我可以寫作的地方。
初日進店,吧台後麵是一個穿著工作服的短發女子。當時餓了,問她有什麽吃的,她問要不要嚐嚐她現烤的鬆餅。我吞了口水,去樓上等待,包裏有一隻DV錄像機,聽她在下麵叮叮咣咣,我躲在2樓的玻璃圍欄處,悄悄拍攝了幾條視頻。
她做好咖啡和鬆餅送上來,看見了我放在桌上的DV,問我是做什麽的。我隨口說是拍紀錄片的,來武漢找素材。她似乎有些興趣,坐下聊天,建議我去武大拍櫻花。
我說,我對人的生活更感興趣。說這話時,我腦袋裏冒出了一個想法——記錄一個“做鬆餅的女人”的一天。我問她有沒有意願做“被記錄者”,她笑著搖頭。
其實我明白,她是對我的身份存疑。這樣的顧慮很正常,一個剛見麵不過兩刻鍾的陌生顧客,應該把他說的話當成過耳風。
走時,她遞來名片,並加了微信好友。她叫邱葉,是小店的老板。因為是淡季,平常就她自己守店,周日和節假日才雇兼職幫手。

 

第二天,我在2樓就著一杯咖啡和幾塊鬆餅,又消磨了一個下午。傍晚我要離開的時候,見邱葉坐在門外桌上,正往一塊木牌上寫字。桌上放著一個插滿了煙蒂的小花盆,邊緣擱著一根點燃的香煙。
原來她也是煙民。我坐下來,看她在木牌上寫完了字——“今夜有酒,可談風月”。她把木牌遞給我,問我寫得怎樣,我誇讚了她兩句,她把木牌掛在門窗的鉤子上,撿起了香煙。
看花盆裏的煙蒂,大部分是她抽的牌子,問她煙齡多久,她想一下,說14歲生日那天吸第一支煙,到現在10年了。
我重新看了眼她的臉——微胖,圓潤,不算漂亮,但耐看。24歲的年紀,言談舉止卻有30歲女人的冷靜和淡然。
她也問我煙齡,我說和她一樣久,不過我年長她8歲。她說我看起來不像30多歲的人。我笑笑,告訴她,我是個單身父親,孩子都會踢足球了。
她的神色有些變化,吸煙的頻率變少,似乎走了神。過一會兒,她問我的孩子多大,我說,7周歲,由我撫養。她又問我是否考慮過再婚,我搖頭:“是被我一手搞砸的,我不適合婚姻。”
“那你沒有想過,為了孩子做出改變嗎?”
“我不是那種會為了孩子犧牲理想的人。看起來,他也沒受太多影響,和以前一樣活潑。”
“那是你以為——你知道從小生活在離異家庭的孩子真實的感受嗎?”
被她這麽一問,我一時啞然,想組織反駁的語言,卻什麽也撈不起來。她也想說什麽,欲言又止。有熟客來了,她嘬口煙,起身打招呼,跟我說“回聊”,丟下煙蒂進去了。
等了片刻,見又來一撥客人,我便離開了座位。

 

 

2

 

此後數日,我忙著和做製片的朋友討論手上的劇本,沒去咖啡館。期間,晚上回來經過咖啡館,總能看見吧台後麵多了個年輕男子。
有天晌午出門,在巷口看見邱葉和那個男子在一起吃熱幹麵。打過招呼,她才知道我住在附近的青旅。她向我介紹那個男子——阿波,北影攝影係畢業生,她向阿波提起過我,說我是拍紀錄片的。阿波表示,他剛結束了劇組工作回武漢休息,如果我在這裏拍片需要幫手,他很樂意參與。我們便加了微信。
當晚我回到巷子時已是午夜。沒了客人的咖啡館還亮著燈,邱葉在收拾衛生,阿波也在幫忙。我心想,兩人應該是戀人,時候太晚,別進去了。
兩天後下雨的午後,我去咖啡館閑坐,店裏又隻有邱葉自己,坐在門口桌上抽煙發呆。我不餓,隻點了杯咖啡。聽說我口腔有點上火,她就泡了壺茶端出來,說不要錢。我很高興,有種被當作朋友的感覺。問她阿波今天怎麽沒在,她說,跟女朋友去雲南了,“你沒聯係他,他就出去瀟灑了”。
我表示抱歉,最近忙劇本,紀錄片的事沒考慮。又說,還以為阿波是她的男朋友。
邱葉也沒掩飾,說兩人試著交往過,感覺不合適,就講明隻做朋友了:“我們的關係更像姐姐和弟弟,他小我兩歲,還是個孩子。每次回來都往我這兒跑。他女朋友還是我介紹的,小丫頭,漂亮又可愛。”
她倒好茶水,捏起香煙,指著門口一個空花盆說:“你看,養了3個月的花,昨晚被人偷走了。”
我說,居然有人會偷花?她說之前也發生過,想著往門口加個監控探頭,但是因為店租6月份就到期了,房東計劃賣掉房子,到時咖啡館能不能繼續經營還是未知數,便拖著了。
我問這間咖啡館她經營了多久,她說,2015年春天她來做店員,不到半年,老板想轉手,她就用自己的積蓄,加上跟男友借的錢,把店盤了下來。
我算了下她當時的年紀,才20歲,居然有勇氣做這樣的投資。她說自己很早就夢想有一家自己的咖啡店,當時沒考慮太多,也算走運,小店現在比之前的生意起色很多,她雖然沒賺到大錢,但總算是一份事業,相比打工要好得多。
我誇讚她很獨立,比一般男人都厲害。她輕淡一笑,說自己從小就沒人管,自己再不獨立自強,怎麽在這個社會生存?
“當初借錢盤這家店,沒有親戚肯幫忙。男友以合夥人的名義跟家裏借了一筆錢支持我,後來被他父母知道我們在談戀愛,怕他受騙,追到店裏來,讓我打了借條,還寫上利息。不到1年我就連本帶利還上了,我們也分了。他很愛我,可我知道,像我這樣性格要強又自卑的人,和他是沒有未來的。”
我問她說自己“從小沒人管”是什麽意思?她說,我是在離異的家庭中長大的。
我心裏一動,想起那天我們的談話,明白了她當時的反應和發問。
我喝了口茶,接起她的話,問她父母何時離的婚,她說,她那年比我的孩子小1歲,她還有個哥哥,那年比我的孩子大1歲。
“你還有哥哥?”
她眼圈泛起了紅:“是啊,我們已經分開了17年……”
我看著她平靜的臉。許久,她打開話匣,講起了那些藏在心底的記憶。

 

 

3

 

打從邱葉有記憶以來,她和哥哥就住在爺爺奶奶家,父母很久才回家一次。
邱葉6歲時,奶奶患了一場大病,身體大不如前,不能再蹬著三輪送兄妹倆上學,邱葉隻能跟著哥哥走路去學校。
一天,鎮上來了一個馬戲團,升起很大的帳篷城堡,他們一幫小孩從帳篷縫裏溜了進去。邱葉被一個站在馬背上的漂亮女人迷住了,等她回過神來,哥哥和小夥伴們不見了。待馬戲表演落下帷幕,她才被爺爺奶奶和伯伯們在人群裏找到。回到家,她看到哥哥埋頭抹眼淚,而電話那頭的媽媽也在哭泣。
很快,媽媽便回來了,幾個月後,爸爸也回來了,還領著一隻可愛的小狗崽送給她做生日禮物。邱葉問爸爸還走不走,爸爸搖了搖頭。她很開心,每天躺在爸媽中間睡覺,夢裏都在歡笑。
可是快樂的美夢沒持續多久,很快就被吵架聲打斷了。邱葉不記得父母是為了什麽爭吵,隻記得被爸爸踢壞的電視機和媽媽滿臉的淚水。兄妹倆臉上的笑容隨著父母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而變得越來越少。有時候兩人回到家門口,聽見屋裏有打鬥的動靜,哥哥就會拉著她去找奶奶。但邱葉越來越不喜歡去奶奶家,奶奶病得很厲害,屋裏全是草藥味兒。
兄妹倆經常背著書包在大街上徘徊。小狗已經長大,跟著他們一起遊蕩。哥哥很喜歡那條狗,總把小狗抱在懷裏,邱葉就很嫉妒,生氣,不說話。有時候哥哥會哄她,有時候會不耐煩丟下她。邱葉最慣用的招數就是哭,隻要她一哭,不一會兒哥哥就會回來。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和哥哥分開。
河水結冰的時候,奶奶的照片被放在靈棚裏。哥哥告訴邱葉,奶奶去了天上,會在天上看著他們。她望著天空問哥哥,他們什麽時候能到天上去,哥哥耷拉著腦袋沒有說話。
很快就過年了。換上新衣服,聽完了鞭炮聲,早上醒來,媽媽和哥哥不見了。邱葉問爸爸他們去哪兒了,爸爸陰沉著臉,沒有告訴她。後來她從別的大人那裏得知,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她由父親撫養,哥哥跟著媽媽生活。
邱葉那時還不知道“離婚”是什麽意思,隻期盼媽媽和哥哥早點回來。
數了一天又一天,她換了新學校,也戴上了紅領巾。她問老師認不認識她哥哥,老師搖了搖頭。她去找哥哥的朋友們,他們也不知道哥哥去了哪兒。
再後來,邱葉明白“離婚”是什麽意思了,但她不明白父母為什麽會分開。
爸爸說,如果兩個人互相不喜歡了,就不能在一起生活了。她問爸爸為什麽不喜歡媽媽,爸爸沒有回答。她又問,哥哥是不是也不喜歡她了,所以才跟著媽媽一起走了。爸爸依舊沉默。她又繼續問,爸爸就皺起了眉頭,說等你長大就會知道了。

 

邱葉希望自己趕快長大,每天都去牆上比著頭頂畫橫線。
牆上的橫線稍微有變化,一個陌生的女人走進了她的生活。那是個比媽媽打扮時髦的女人,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女人第一次進家門就蹲下來,笑嘻嘻看著她,問她叫什麽名字。她緊緊閉著嘴巴。女人就把頭上的發卡取下來,戴在她頭上,誇讚她像仙女。她心裏開心,臉上卻憋住了笑容。最後,女人用那個發卡,交換了她的名字。
沒多久,女人和邱葉爸爸的婚紗照被掛在了家裏的牆上,母親和哥哥的照片則被父親藏了起來。女人帶邱葉去城裏吃大餐,逛遊樂場,最後用一條漂亮的裙子作為條件,讓她喊“媽媽”。邱葉沒有要裙子,也沒有喊“媽媽”。在她的記憶中,媽媽總愛抱著她,那是溫暖的,可以任性撒嬌的懷抱。這個女人也向她張開過雙臂,但那是在爸爸麵前的表演。她總是覺得,女人是在用小恩小惠來換取她對媽媽的愛。
邱葉過9歲生日的時候,女人的肚子變圓了,爸爸告訴她,她要有個小弟弟了。邱葉很意外,繼而感到害怕,她害怕女人生下弟弟,爸爸會減少對她的愛,甚至會將她拋棄。
帶著這樣的恐懼,邱葉第一次對女人喊了“媽媽”。爸爸和女人也很意外,繼而浮現出笑容。女人吻了邱葉的額頭,像蜻蜓在水麵上沾了一下腳。
爺爺去世之後,弟弟降生了。看著爸爸小心翼翼地把弟弟抱在懷裏,邱葉心裏很不是滋味。家裏比之前熱鬧了,弟弟的外公外婆和姨媽舅舅們一撥又一撥地出現在家裏。偶爾有人摸摸邱葉的頭,臉上露出轉瞬即逝的笑容,而更多的目光,是不帶任何感情的平淡一瞥。有時候飯吃了一半,才有人突然想起邱葉的存在。
邱葉不再喜歡上桌子吃飯。女人帶著弟弟回娘家,和爸爸單獨在家的時候,她才稍微感到自在些。爸爸會給她做好吃的,問問她在學校裏的情況。為了不被嫌棄,她會撒謊騙爸爸,說他做的菜很好吃,自己考試又得了好成績。
更多的時候,邱葉不喜歡說話,不想回答爸爸的問題。尤其當她想念媽媽和哥哥的時候,她絕不想被爸爸看穿心思,那是隻有她和小狗才知道的秘密。

 

 

4

 

在一個下雨的日子,邱葉從教室窗口看見舉著傘的媽媽,仰望著教學樓。她被班主任喊出了教室。望著站在走廊裏的媽媽,盡管她強忍住了聲音,眼淚還是像決堤的河水衝出了眼眶。
在學校附近的餐館裏,媽媽抹掉淚水,說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才來到她的麵前。邱葉有很多話想說,很多問題想問,卻堵在喉嚨裏吐不出來。直到眼淚流盡,桌上的菜變涼,她才鼓起勇氣問媽媽當初為什麽離開。
媽媽落下目光,許久,問爸爸有沒有跟她說過什麽。邱葉搖頭。媽媽像是鬆了口氣,說了句“也好”,然後又說 ,“等你長大了,再把原委告訴你”。
邱葉認為自己已經長大了,她明白所有的事——相愛的人會結婚,結婚會生孩子,離婚代表感情破裂,而升天意味著永別。她沒有追問媽媽,她明白被迫說出的答案很可能是謊言,就像她對爸爸說的那些謊言一樣。
後來在媽媽落腳的小旅館裏,邱葉看到了哥哥的信。媽媽請邱葉不要當著她的麵拆信,不然又要流眼淚。邱葉問媽媽,哥哥為什麽沒有一起來。媽媽說哥哥已經上了中學,請不了假。她問哥哥想不想她,媽媽的眼淚溢出了眼眶。
媽媽說,哥哥把她的照片貼在日記本裏,不讓人碰。有一回照片被同學惡搞,他就把人家揍了一頓。她已經管不住哥哥了,兩人一見麵就會吵架,沒辦法,隻好把他送進了寄宿學校。
邱葉問媽媽有沒有再婚,媽媽點頭,說遇到了一個愛她的男人。邱葉下意識看了眼媽媽的肚子,問什麽時候會有新的孩子。媽媽的眼神閃了一下,說不知道。
邱葉沒說出來的話是,她知道媽媽一定會有新孩子,請她那時候不要忽略了哥哥。
邱葉陪媽媽住了一夜。在母親的臂彎裏,她很想撒撒嬌,卻忘記了怎麽撒嬌。她追憶孩童時候的溫暖,感到越來越遠。
那是她迅速長大的一夜。
媽媽離開後,邱葉拆開了哥哥的信。信紙包著一張大頭貼,照片上梳著整齊頭發的英俊少年,迅速攆走了邱葉腦海中那個耷拉著腦袋、總是心事重重的毛頭小孩。信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很醜。她印象最深的話,是哥哥問她那條狗還在不在。她撲哧一笑,哭了起來。
後來在回信中,她附上自己抱著小狗的大頭貼。她問哥哥,如果有一天小狗不在了,他會不會傷心。哥哥的回複讓她淚目:“隻要你在就好……”
後來,小狗意外死了。邱葉把狗埋在鎮外的河岸上,放了一塊木頭牌。過幾天再回去,木牌被拔掉,小狗的屍體飄在河邊的水坑裏,發了臭。
她難過了很久,但沒把這件事寫在信上告訴哥哥。

 

 

5

 

小學結束的那個暑假,爸爸帶著一家人南下千裏,來到了武漢,在武昌老區安了家。邱葉成績還不錯,被本地一所中學接收,成了一名借讀生。爸爸說,上學的事情是弟弟的舅舅幫忙辦的,告誡她要刻苦讀書,別給他丟臉。
邱葉點頭,心裏卻並不情願。過去,爸爸所做的每一個和她有關的決定,從來沒有事先和她商量過,連虛情假意地征詢意見也沒有。連這次被帶離生活了十幾年的故鄉,她事先也毫不知情。她感覺自己就像是爸爸行李箱裏的一個物件,可以被隨意挪動擺放,而不必考慮她的感受。她懷疑爸爸並不愛自己,他的所作所為隻是在履行法律規定的責任。她甚至想,如果沒有她的存在,爸爸和小媽一家三口,會不會過得更開心。
自從邱葉了解到爸爸曾經在小媽的兄弟手下打過工、現在又在小媽的支持下來武漢做生意,甚至連他們所住的房子都是小媽娘家的贈與後,她在小媽麵前就開始有一種深深的自卑感,覺得連身上的衣服和享用的食物,都像是小媽的施舍。
可邱葉做不到用親生女兒的目光仰望小媽,也就難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恩惠,更無法像以前那樣,用冷傲的姿態抗拒她的使喚。
有了弟弟以後,小媽也不再像過去那樣照顧她的情緒了。弟弟已會走路,正是調皮難帶的時候,小媽的精力被耗得一幹二淨,縱是偶爾對邱葉關心一下,也是兩句話不離自己那個有本事的兄長——“你可要好好學習,舅舅托了好多關係才把你送進學校……”
每次聽見這樣的叮囑,她就感覺脖頸上壓著一雙無形的手。

 

對於學校,邱葉記憶最深的,是數不清的遲到——出家門步行三條街才是公交車站,倒轉兩路車,途經十幾站後才是校門。父親隻在開學頭兩天帶她熟悉了下路線,往後的日子,她都是獨自上下學,隔三岔五坐錯車、錯過站,到後來,羞愧難當的她,再也不敢抬頭目視班主任的眼睛。
更難以啟齒的痛苦,是來自本地同學的排斥和嘲諷,本地孩子都講武漢方言,她聽不懂也不會講,沒有人主動和她交朋友。同學們很快就知道了她的借讀生身份,那時候她還很胖,臉上一熱就會紅,“猴屁股”和“土肥圓”的外號不脛而走。
這樣的羞辱,伴著邱葉度過了兩個學期。14歲那年暑假,邱葉在公交車上認識了幾個同樣是外地借讀生的女學長。那一年,爸爸忙得很少回家,小媽把弟弟交給娘家照顧,也開始了工作。沒人管的邱葉跟新朋友們學會了抽煙,喝酒,還打了耳釘,往腿上繡了和女學長一樣的文身。
紋身師是一個很酷的男子,用幾頓烤串騙走了她的貞操。邱葉以為上過床就是戀人,女學長們都笑她是個傻瓜。後來看到紋身師扶著另一個喝醉的女生走進酒店,邱葉才如夢初醒,狠狠哭過一場,她的臉上也開始浮現出女學長們那種玩世不恭的笑容。
等到下一個暑假,她已是學校裏有名的“大姐大”了。
期末考試的前一天,校領導把邱葉的爸爸喊來,對她過往一年的翹課、打架、早戀等種種事跡做了一次大清算,勸退。爸爸目瞪口呆,轉身給了邱葉一個大嘴巴。邱葉臉火辣辣的疼痛還沒有消失,頭發又被扯住,腦袋撞在門上,肚子被皮鞋踢中,人倒在地上岔了氣。 
後來,邱葉跳上了一輛通往火車站的公交車,想去投奔遠在廣東的母親,卻因為沒有身份證而無法購票。她在城裏浪蕩了幾天,花掉身上最後一分錢,去了紋身師的工作室。她說自己和爸爸決裂了,無家可歸,願意做免費的幫手。
紋身師請邱葉吃了頓飽飯,在店裏過一夜,便給她介紹了一份酒吧賣酒的工作。邱葉沒得選擇,戴上假發套,畫上濃妝,穿著露肉的衣服,踩著不合腳的高跟鞋,開始在男人們中間穿梭。
因為胖,酒吧裏的男人們對邱葉並不感興趣,酒沒賣幾瓶,倒是收到許多奚落。她被灌醉了好幾次,最嚴重的一回,她在深夜的大街上被巡邏的警察撿起來送進醫院。醒來以後,她看見了爸爸的臉。她想跑,卻動彈不了。
她被接回了家。臥室裏,她聽見爸爸和小媽在客廳商量她的事情。小媽的意思是麻煩兄長向學校領導說說情,給她一次機會讀完初中。爸爸說沒臉向大舅子張這個嘴,她已經沾染了社會習氣,即便回到學校也是白費時間,倒不如及早安排一份可以學手藝的工作。
小媽覺得爸爸的話有道理,商量的結果是,讓邱葉去“舅舅”的蛋糕店做學徒。
邱葉拒絕了——為了減肥,她已經戒了甜食,不想天天麵對誘惑;更重要的,她不想再做一個沒有思想的物件,她要按照自己的主意去選擇未來的人生。
爸爸問她想做什麽,她望著爸爸臉上輕鄙的冷笑,保持了沉默。

 

邱葉並不確定自己要做什麽、能做什麽。她唯一的想法就是用自己的雙手賺錢,證明自己不需要他們的“恩賜”也能過上好日子。
幾天後,邱葉走上街頭,頂著炎炎烈日發起了傳單。那是一份既可以賺錢又能消耗脂肪的兼職,她堅持兩個多月,鞋子磨壞了兩雙,體重也掉了幾十斤。以前的衣服越來越寬鬆,她特別開心。
爸爸和小媽也發現了她的變化。小媽把自己的名牌衣服送進她的房間,她又還進了衣櫃。爸爸的嘴角不再冷笑,帶她回老家辦理身份證的路上,溫和地問她下一步想做什麽。直到在派出所拍完照,她才告訴爸爸,她準備去看望媽媽和哥哥。
爸爸皺起了眉頭。邱葉直視他的眼睛,問他這些年來有沒有想念過哥哥,哪怕隻是一分鍾。爸爸的表情給出了答案。
“他也是你的兒子,你居然這麽狠心!你稱不上一個父親!”
爸爸青筋暴起,抬起了胳膊,邱葉把臉湊上去,大手停在了空氣中。她抓住爸爸的手,往自己臉上扇了一掌。
“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你要碰我一下,我就還回去。”
丟下這話,邱葉轉身走了。
她跟我說,現在她依然覺得這是她做的最漂亮的事。

 

 

6

 

拿到身份證後,邱葉踏上了開往廣東的綠皮火車。火車走了一個晝夜,鐵軌聲蕩起了她對媽媽和哥哥的所有想念。
廣州火車站出站口,她和媽媽緊緊擁抱過後,看到媽媽的身後又出現一張可愛的麵孔。媽媽抱起娃娃,告訴她,是妹妹。她假裝很喜歡的樣子,摸了妹妹一下。
出租車上,望著車窗上媽媽懷抱妹妹的影子,邱葉忘記了積攢了多年的心裏話,腦海裏想起兒時在汽車站,奔向巨大的白色車廂時被母親抱起來的畫麵。
她明白永遠也找不回過去的感覺了——這個女人是她唯一的媽媽,可她卻不是媽媽唯一的孩子。
媽媽一家租住在城中村裏一套簡陋的房子裏,屋裏沒有像樣的家具,櫃子裏也沒有名牌衣服。邱葉記得媽媽離婚時帶走了所有自己的照片,可在媽媽房間裏的照片,沒有一張是自己的。
媽媽說,每次看她的照片都會掉眼淚,鑽心疼,後來就把照片鎖進了箱子。邱葉體會過念而不得的痛苦,理解。
家裏也沒有哥哥的東西。媽媽說哥哥初中畢業就上班了,偶爾回來,也是坐一下就走。聽起來,母子之間,比她和爸爸的關係也好不了多少。
自從初二認識了那幫女學長,邱葉就沒再給哥哥寫過信。邱葉問媽媽,哥哥在哪兒工作。媽媽把哥哥的手機號碼告訴了她,邱葉撥過去,號碼停機了。媽媽眼中噙著淚——原來,不久前母子倆剛吵過架,哥哥換了號碼。
媽媽說,自從哥哥離開學校,就不跟她說自己的事情了,他現在做什麽工作、住哪兒、有沒有生病,都一無所知。邱葉來之前,哥哥因為打架被拘役了3個月,要不是他還未滿18周歲,會被判重刑。
邱葉想不通,小時候那麽懂事的哥哥怎麽會變成這樣。她問媽媽,是不是繼父對哥哥不好,媽媽否認了,又像藏起來了什麽話。
晚上吃飯時,邱葉見到了繼父,一個說話溫和的男人。他知道邱葉來了,下班路上特意買了好多水果和零食。又從背包裏拿出一條裙子,說是公司設計的新款,讓媽媽試試。
媽媽接下衣服,讓邱葉穿,邱葉不喜歡裙子,沒接,媽媽隻好自己穿了。房間裏,邱葉注意到媽媽身上有幾片黑色淤青,媽媽瞅見她的目光,說是自己在樓梯上摔的。

 

 

7

 

盡管心裏失落,邱葉還是在廣州留了下來。她暫住在媽媽家,繼父為她在服裝批發城謀了一份銷售員的工作。她給哥哥的手機號充上話費,每天都給號碼發送短信,希望早日收到回音,兄妹相見。
和媽媽同住的時候,邱葉發現繼父的脾氣沒有表麵上那麽和善。有一晚,媽媽帶她出去逛街,把妹妹留在家裏由繼父看管。她們回來時,還沒進門就聽見妹妹的哭聲。進了門,看見妹妹光著屁股哇哇大哭,而繼父臉色陰沉,坐在沙發上擺弄手機。
媽媽抱起妹妹,發現妹妹屁股上有一片淤青,立刻跟繼父吵了起來。繼父礙於邱葉在場,沒有還嘴,拿上衣服摔門而出。
當晚,繼父沒有回家。邱葉問媽媽,繼父是不是有暴力傾向。媽媽這回沒有否認,她說繼父平常挺好,但是酒品差勁,每次在外麵應酬喝多了,回家都要鬧一場,“當年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和他分手的”。
說到這裏,媽媽似乎意識到說漏了什麽,閉上了嘴。在邱葉的追問下,母親大概也覺得藏不下去了,才再次開口:
原來,繼父是媽媽的初戀男友,當年兩人熱戀多年,她打過幾次胎。最後一次懷孕,兩人決定結婚,但是臨近婚期,繼父又對她動了手,她傷得很嚴重,不想結婚。她本想做流產手術,又怕以後再也生不了孩子,就咬牙留下了。
她回了老家獨自生下了一個兒子,後來出去打工,遇到了邱葉的爸爸。兩人交往之初,她隱瞞了有孩子的事實,等到愛得難舍難分時,才說了實話。邱葉的爸爸雖然意外,但還是接受了,並和她舉行了婚禮。邱葉的爸爸向家人隱瞞了兒子非親生的實情,家裏人也從未懷疑。
於是,她對丈夫愛得死心塌地,後來又生下了邱葉。兩個孩子交給老人照看,夫妻倆一起在武漢工作,感情依舊不減。過了幾年安穩日子,直到邱葉的奶奶生病,她才舍下丈夫回到鎮上照看兒女。
後來丈夫回家探親,在她的手機上發現了她和初戀男友的通話記錄。她向丈夫解釋,初戀男友曾去老家找過她,得知她當年生下了孩子,便用盡手段找到她的手機號碼,想要和兒子見麵,被她拒絕了。
丈夫相信了她的話,但這件事在兩人之間埋下了不和的種子。後來丈夫辭工回家,她也在丈夫的手機裏發現了他和老板妹妹的聊天短信,頗為曖昧。
接下來,就是由相互猜忌而引發的爭吵,打鬥,冷戰。幾個月後,熬到邱葉的奶奶去世,兩人辦了離婚手續……
媽媽對邱葉說,離婚後,她抑鬱了很長時間,好幾次站在橋上想往下跳,要不是因為哥哥還小,恐怕她早不想活了。她帶著哥哥在武漢生活了一年,收入不高,實在熬不下去,就主動聯係了想見兒子的初戀男友。
男人接到電話,當即從廣州乘飛機趕到武漢。多年未見,他依舊孑然一人。看到自己的親生兒子瘦骨嶙峋,眼淚立刻就掉下來了。看到他對兒子的態度挺好,邱葉的媽媽心裏的石頭也落了地,便隨他來到了廣州。
邱葉的媽媽拖了一年多,得知前夫和老板妹妹再婚並且有了孩子,她才徹底斷了複婚的念想,和已經戒酒的初戀男友住在了一起。她本以為親生父子血濃於水,這樣對兒子是件好事,然而邱葉的哥哥卻從未對生父喊過“爸爸”。時間久了,那個男人也就心灰意冷,在一次酒醉之後,故態複發,動手打了兒子,父子倆的關係就徹底破裂了。
邱葉的媽媽看到兒子向她投來仇視的目光,心裏也明白,和初戀男友的重新結合是錯上加錯了。她本想和男人分開,卻又一次懷上了孩子。在男人的哀求下,兩人領取了結婚證。

 

 

8

 

聽完媽媽的講述,邱葉感覺就像做了一場離奇的夢。
她無法接受哥哥的真實血緣身份,也多少明白了爸爸的“絕情”。她還是無法站在父母的角度去思考這些問題,正如父母所做的每一步決定也從未站在她和哥哥的角度考慮過後果。
我問她,後來見到哥哥了嗎。
她籲了口氣,說:“我在廣州時,他好久沒有音訊,我媽報了警,派出所查到他買過去雲南的火車票,那男的(她繼父)請假過去找了很久,沒有找到。大概又過了1年,接到雲南警察的電話,說他被捕了。拖了一年才判,他加入了社團,有人給他槍去殺人,失手了,身上還有其他案子,總共判了13年。”
“你去探望過他嗎?”
“庭審的時候去了,聽到法官宣讀他做的那些惡事,我哭得稀裏嘩啦。他被帶出去的時候,回頭看過旁聽席,我站了起來,不知道他有沒有認出我……”
說到這裏,邱葉哽咽了,說不出話。稍後,等平靜下來,她說,因為路途遙遠,後來她從未去監獄探視過哥哥,按哥哥服刑的地址,給他寫過兩封信,等了好久,也沒收到回信。
再後來,她和當時的男友離開廣州回到了武漢,然後是媽媽第二次離婚。邱葉說:“當年我媽跟我講她跟那男人的事時,我看著小妹妹,心想她會不會重蹈我的遭遇——果然,前年,我媽和那個男人離了婚,她當時哭著給我打電話,我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我問她恨不恨父母。
她說,不恨是假的,可是恨也沒有用:“我早就想通了,你越是恨什麽,就越會被什麽綁架。哥哥就是被心裏的恨意毀掉的,我算是走運的那個。”
談話結束,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她以後會不會步入婚姻。
她的回答超出了我的預料:“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後記

 

不久,我離開了武漢。
7月份,我又一次在武漢轉車,想去找邱葉敘舊,到了巷子,卻看見咖啡館掛著鎖。翻微信,看見她在朋友圈裏曬美景,原來是去旅行了。
後來,我們也就慢慢斷了聯係。最近一次去武漢是入冬。咖啡館正在裝修,老板是個男人。微信上問候邱葉,沒有得到回複。
轉眼進入臘月,武漢疫情的消息一點點傳開,和大多數人一樣,我由蠻不在乎逐漸意識到事態嚴重,在看到武漢封城的消息後,身在河南的我迅速戴上了口罩,在微信上一一向武漢的幾個朋友發送了問候。他們有的正在打包行李準備連夜離開武漢,有的剛在外地參加完喜宴,正在回武漢的高速公路上。我可能遺忘了邱葉,幾天後在已被疫情刷屏的朋友圈裏看到她的動態,才想起聯係她。
我跟她語音通話,問她人在哪裏、怎麽樣,她說情況很糟,被隔離了。我一下說不出話來,她突然又笑了,說是嚇唬我的。她告訴我,把店盤出去沒多久,她就搬離武漢去了上海,認識一個男人,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鬆了口氣,祝她新春快樂。她也向我發來祝福,轉而又問,如果她沒有離開武漢,染上了病毒,成為隔離病房中的一員,我會怎麽反應?我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也沒有等待,掛了語音。
後來,她發消息告訴我,她這段時間收到的問候和關懷,比她過去10年收到的都多:“有些人真的在乎我嗎?我不覺得。他們隻是想從我這裏知道一些東西,確認一些事情,挖掘他們在新聞上看不到的消息。我不需要這樣的‘關心’。好與不好,不都是我自己麵對嗎?說句心裏話,我一點也不快樂——這個春節。”
編輯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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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核抗疫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3645 bytes) () 04/12/2020 postreply 13:08:30

怎麽快樂怎麽活,人老了能活到這境界也是有福的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2/2020 postreply 14:06:50

總在想著生活是不是命運決定之類的問題很容易使人消極,不管生活怎麽對你,重要的是你怎麽對生活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2/2020 postreply 1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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