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郭路生和他的朋友們
--作者:馬雅
文化大革命那年,我十八歲,一天紅衛兵也沒當過。而當時我大多數的朋友都是紅衛兵,於是我不知不覺地成了紅衛兵的朋友。
記得第一次遇見郭路生是在紅衛兵的創作會議上。
(這名稱怪唬人的吧?可那年頭動不動就是“司令部”“總指揮”的,所以見沒人見怪。)
郭路生在會上大聲疾呼:“要捍衛紅衛兵的曆史地位!”我聽了直納悶:什麽曆史地位?是打人還是挨打?
那是1967年的夏天,雖說紅衛兵還鬧得紅火,可在上頭的眼裏已經不那麽吃香了,因此才有“捍衛”一說。
其實,這紅衛兵的稱謂,一直就讓我納悶,讓人想起了近衛軍。而據我所知,自古隻有帝王才有近衛軍。
年輕的詩人郭路生
不過郭路生本人給我的印象不錯:高高的個頭、紅紅的臉膛,樸實欣旺得就像北方莊稼地裏的高粱。
入秋後,他來找我,鼻青臉腫,門牙缺失。捂著漏風的嘴,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我X他奶奶的!都是那幫‘雷子’幹的!”
對那幫小人十分蔑視。原來路生受朋友牽連,被局子抓去審問,他寧可吃皮肉苦,也沒出賣旁人。
我那時逍遙在家,故有時也塗鴉。既然在社會上被一無是處,總得給自己定個位。
記得曾有斷句如下:
不像太陽那般光亮,
不像明月那般圓滿,
隻不過是一彎冷月,
隱現高天擁有空寂。
不是鞘中的寶劍,
不是開花的荒野,
隻是一粒小石子,
上麵有條大裂痕。
當時有北航的,也有哈軍工的,跟我“唱和”。又記得曾有斷句如下:
願你那淡藍的微光,
伴隨我在夜海漂泊。
一如在深秋的草原上,
燃起了熊熊大火。
我的回應則比較狷狂:
相信你和我一樣,
見過天藍得發黑;
而把白天當成黑夜,
去暗處尋找光明。
所以,當時我對郭路生鬥誌昂揚的《紅衛兵戰歌》並不感冒,倒覺得他這個人挺仗義 。
忽一日,有一位“老兵”拍門而入,自報是郭路生的朋友。他紫麵青須,嗓音低沉。
坐定後,又起身,他開始朗誦自己的兩首詩歌。
其一:流星--“倏忽而劃破夜空”;其二:風箏--“線在手裏,它在風中,或遠或近,或高或低;
線牽我手,我手拉線,我心纏糾。放手鬆線,任它飄飛,我心無憂”(大意)。
尤其是後者,跟我從前聽過的不大一樣。這位就是石油附的任誌明。
於是,我覺得郭路生和他的朋友們還是蠻有意思的。
日後,我妹妹送我一本李陀編的《七十年代》,裏麵有李零所寫的關於郭路生帶我去找他和張木生的一段往事,
我本人倒是印象全無。李零和張木生,現已各自成為所在領域的領軍人物。
可見郭路生與人交往,也跟他寫詩一樣,是頗具靈感滴。
轉眼冬去春來。在一個寒風料峭的陰霾天氣,郭路生約我同赴“文藝沙龍”。
我們一路來到海澱的石油附,先在主樓裏虛晃了兩下,隨即拐進一間不起眼的小教室。
推門一瞧,滿屋子的“和尚”,包括剛加入的郭路生,隻有我一個女生。
路上郭路生已跟我打過招呼,今天要見兩位特別的人;張郎郎和牟敦白。
張郎郎我久聞其名,他文革前就是文藝院校的大才子,工詩善畫,人又風騷。
文革初,他散布了一些對江青不敬的言論,被打成“現反”,由駐校的“工宣隊”關押。
後來各院校打“派仗”,“工宣隊”忙得顧不上,他逃了出來,成了局子揚言要捉拿歸案的“在逃反革命”。
牟敦白則因幾年前參與以孫經武(其父為解放軍中將)、郭世英(其父為郭沫若)為核心的“X社”,
小小年紀的中學生,在文革前就被打成了“戴帽”的反動學生。
“X社”組建於1960年代初的困難時期。當時在北京的101中學,有極少數的高幹子弟和高知、高職子弟意氣相投,時有來往。
高中畢業後,他們仍保持聯係,並定期在北大燕園聚會,探討中國的未來。這所謂的“X”,本來代表著未知數,
是探索前途的意思,恰巧與赫魯曉夫俄文名字打頭的字母相似,於是孫、郭等人的自由結社,
遂被指控為追隨蘇修路線的反動組織。孫身為軍人受到軍事法庭的審訊,因不知悔改被判刑入獄,據說法官曾當庭歎息:
“人才可惜!”郭則被北大開除,下到河南農村勞改,文革中身亡,死因不明。
話說自1967年初“反擊‘二月逆流’”以來,北京中學“老”紅衛兵已被通稱“聯動”,與首都大專的“一司 ”、哈軍工的“造反團”一起,
因抵製和對抗當時主流的“革命路線”,統統被中央文革定為反動組織。其中的要犯逮的逮、逃的逃,
一時間黑雲壓城,人人自危。
京城裏的“老兵”,是最先成立而自視為根紅苗正血統高貴的紅衛兵,有別於其後風起雲湧、成分紛雜的各類群眾組織。
“老兵”多半出身幹部家庭,文革前的正統教育跟他們的既得利益沒有衝突;
現趕上文革,父母被揪,本人遭捕,本來響當當的革命接班人竟成了被革命的對象,怎能不逼上梁山?
可抖膽跟當局造反,當然要受到鎮壓,鎮壓又使得這些原先“三忠於”“四無限”的青少年,逐漸對各種權威產生了質疑。
而那天前來“沙龍”裏聚會的,十有八九是幹部子弟,除了政治傾向相似之外,人人還都喜愛文藝。
說得誇張一點,這是個所謂的“裴多菲俱樂部”。
且說進得門來,被團團圍在中央的必是張郎郎和牟敦白無疑了。
不想張郎郎是五短身材,而眉梢嘴角極其清秀,且有一股極其飛揚的神采,果然名不虛傳。
那牟敦白卻瘦高個子,少年老成,一副閱曆過滄桑的模樣。見到一位女生,全場肅靜,過了好一陣子,
大家才重新活躍起來,並向我投來好奇而友好的目光。
壓過一室的嘈雜,滿目蒼涼的牟敦白,忽然揚聲而起: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昔複何昔,共此燈燭光!……
“出語不凡!”不知誰叫了聲好。我也暗暗稱奇,原以為即使他們吟詩作對,
也不過是“戴鐐長街行”“革命何須怕斷頭”之類的豪言壯語,不想起調竟是勁道悲涼的老杜。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吟間牟敦白拍撫著高矮不齊的小兄弟的頭頂、肩膀,好像杜甫本人在感歎唏噓。
我馬上被此會的格調所吸引。
接下來,是那位古代大將般麵容的任誌明,響起渾厚的低音: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那原本是當代文人鄧拓(文革中最先被打倒而自殺的北京市委書記)在廬山會議後,憂心時局所題的對聯,
也算跟“老兵”當下的憂患意識對得上號。緊跟上去的,卻是郭路生激越的男高音:
莫謂書生空議論,
頭顱擲處血斑斑!
看看,郭路生到底是郭路生,總那股熱血沸騰的勁頭。
這回又是鄧拓,為東林書院題詞,謳歌明末東林黨人與“閹黨”作殊死鬥爭的事跡,倒真符合“老兵”當年同仇敵愾,
與中央文革這幫所謂“朝廷奸佞”血戰到底的決心。
冷不丁,一個稚氣未脫的初中小男生扯起嗓門大喊: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全場空氣頓時凝固。
張郎郎畢竟是會場的中流砥柱,絕不能讓弟兄們茫然若失,隻聽他沉著地朗聲道: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語音未落,滿屋的大小男生,竟同聲誦起: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氣氛豁然開朗。
但見路生一步向前,目光凝視遠方,全場再次靜下來,
我要用手指指那湧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撐那托起太陽的大海
我搖曳著曙光那隻漂亮而溫暖的筆杆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因為我相信不屈不撓的生命
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
群情激昂,我也心潮起伏。我看到張郎郎與牟敦白,都兩眼放光。
散會後,由任誌明等石油附的老兵出頭,張郎郎、牟敦白、郭路生數人相約幾天後去香山同遊,我也在被邀請之列。
回想那一陣子,到處是灰蒙蒙的,而且成天刮土風,香山當然也不例外。可那天,香山卻依稀透出早春青澀的綠。
社會上風聲很緊,盡管張郎郎在石油附受著庇護,但我們都知道他危在旦夕。
而國破山河在,哥兒幾個決意讓張郎郎出去散散心、透口氣,享受一下哪怕是短暫的自由。
記得張郎郎帶我們爬上半山腰的玉華山莊,在一麵殘垣斷壁上,曾經留下他幾個月前的畫作:
一位雙麵少女,直視和斜視著前方,大無畏,目光坦然,頂天立地,充斥了整個的壁麵。
當年我最多隻見過畢加索的和平鴿,從來沒領教過真正的現代派,可想當時審美之顛覆!
現在已很難找回我們當時的心態,至少在我,是少不經事,逆反,覺得刺激。
果不久,張郎郎落網,石油附受牽連,郭路生流竄外地。
在外地期間,郭路生曾步行到延安,瞻仰革命聖地,打算寫一部歌頌老區傳統的組詩,他老是那麽忠心耿耿的。
而下鄉插隊之前,他又風塵仆仆地出現,抖開幾頁揉皺了《惡之花》的手抄本,這回的語氣可比以前深沉多了:
我的青春是一場陰暗的暴風雨
星星點點透過來明朗朗的太陽
雷雨給過它這樣的摧毀
到如今,
隻有很少的紅色果實留在我枝頭上……
我聽著,心怦怦直跳,甚至全身索索發抖。這是誰?比拜倫、雪萊、海涅、普希金、萊蒙托夫……
比任何哪一位的古典詩歌,都更要刺痛人心。
然後是他自己的新作:
好的聲望是永遠找不開的鈔票
壞的名譽是掙也掙不斷的枷鎖
假如命運真是這樣
我寧願為野生的荊棘放聲高歌
哪怕荊棘刺破我的心
火一樣的血漿火一樣燃燒
掙紮著爬進那喧鬧的江河……
我頭一次被郭路生詩中的痛苦和頑強所觸動,他的詩有了前所未有的深沉。
好像這個從來不肯相信別人會坑他的大孩子,如今也開始用冷眼看世界?
然而,盡管在社會上碰了不少壁,郭路生並沒有完全放棄,仍然堅守他固有的浪漫(當然其中也包括信仰)與真誠。
那晚,他從自己的“紅旗渠”一直念到波特萊爾,接著又念羅爾迦、聶魯達、馬雅柯夫斯基,就這樣念了整整的一夜。
次日清晨我們出門,鋪天蓋地的厚厚的大雪。
小三十年過去,彈指一揮間。1996年,移居美國多年的我,借回國探親之機,與舊友重逢,地點是在張郎郎家體麵的四合院。
張郎郎文革中曾坐牢十年,出獄後放洋,港台歐美,浪跡到天涯,最後還是回北京定居,為國內的畫家在海外作代理。
他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線條較當年圓潤,總不由自主地用手掌按摩胸腹。
兒時在延安的“馬背搖籃”,文革的鐵窗生涯,都給他留下了病根。
牟敦白則掛上了眼袋,人也不再清瘦。文革後,他摘掉“帽子”,念完大學當上工程師,可個人生活並不如意 。
天性加慣性,國憂帶家愁,他依舊牢騷滿腹,憤世嫉俗。
詩人郭路生
卻見郭路生坐在藤椅上慢騰騰地吹著杯中的茶葉,悶聲不響。他剛從“福利院”裏請假出來,看去身架還結實,而麵孔發膀。
郭路生被崇拜者們推為建國後中國現代詩的先鋒,甚至在官辦的電視、報刊上也時有報導,但出入於精神病院。
我自己則由留學生變為名副其實的家婦。
陰差陽錯地,國家、個人均有幾番起落,而無論如何,張郎郎等人如今即使沒變紅,至少也不像象當初那麽黑。
可對比從前……?為了給諸位撐腰打氣,我試舉出幾個古人來墊背:達爾文二十幾歲環球旅行,乘船遠眺火山爆發,
淚如泉湧,自認目睹了天堂的壯美;晚年則因著述“進化論”,遭千夫所指和夫人的詬病,抑鬱而終。
拜倫最後獻身希臘獨立戰爭,其實是活得不堪其煩,但求速死,免得落得個行屍走肉臭皮囊的下場。
一句話,人老了就沒勁了。
我自然問起張郎郎為何在國內定居,他那雙秀目現出幾分空落:“外頭的人文條件畢竟不一樣,呆久了沒啥意思。”
頓了頓,張郎郎又略有所思地:“可過一陣我還想出去。
”我忍不住追問:“郎郎,到底那會兒好還是這會兒好?”他把目光移向天花板,含含糊糊地:
“反正,小時候吃一塊糖覺得特瓷實……”似乎感覺的好壞,真倒不在於是“無產階級專政”, 還是“致富光榮”。
針對拜金的世風,牟敦白憤憤然:“當年一起衝公安部的哥們,如今能為幾個子兒就把你賣了,連眼皮兒都不眨一下!”
一直像根木頭疙瘩呆在旁邊的郭路生,這時也開了腔:“主席在世的時候,人心多淳樸呀,可現在?
我弟是高工,我妹是‘協和’的副教授,他們一坐下來,談的全是錢,與街上的小攤販有啥兩樣……”
詩人郭路生
一個念頭忽然閃過:也許郭路生壓根兒就沒瘋,隻是厭世裝瘋,避開這喧囂無聊、蒼白而委瑣的世界。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問起他的近況。郭路生一本正經地:“我寫詩和住‘福利院’都是主席當年布下的棋。”
我先一怔,然後意識到他人多容易緊張,如果沒有壓力,思路也許不受幹擾,便向他要了“福利院”的地址,打算單獨去探望。
他又一絲不苟地說:“來前寫封信,寫明何時來,都要談些什麽。”
天色向晚,我因惦記托在親友處的兒子,適時告辭,郭路生、牟敦白也相繼退出。不管情願不情願,人們各奔東西。
我乘出租車穿過天安門廣場,夕陽沉沒,無數的人頭滾滾,看不清麵孔;
長安街上車水馬龍,霓虹廣告更像火炬呼啦啦地點燃了夜空。人說詩人隻活在未來和過去。
而在許多年以前的今夜,同樣的晚風,同樣的暮色,我會跟路生踟躕街頭,聽他憧憬未來,聽他臧否命運,
聽他挑戰權威,直到一天的星星蓋過了地上的華燈。
又:近年郭路生已有一個幸福穩定的家庭,還繼續寫作。
詩人郭路生近影
轉自《新三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