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6)

來源: YMCK1025 2020-04-05 09:13:2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6420 bytes)

不想為生病的繼父傾家蕩產,我錯了嗎丨人間

 老斷 人間theLivings 2019-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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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我一直覺得大明叔傻,這輩子不值,後來等自己的孩子一點點長大,才能慢慢理解大明叔——父子之間本沒有道理可講,感情很微妙,也很悲壯——盡管國棟也不是他親生的。

 

 

配圖 |《白雲·蒼狗》劇照

 

 
 
 
 

 

27歲返回家鄉丨連載05

 

 

工作之後這些年,我雖然很少回家,但每周都會給奶奶打個電話。2018年7月的一天晚上,奶奶忽然在電話裏說,“最近有時間的話就回來一趟,去看看你大明叔吧。”
“大明叔咋了?”
奶奶歎口氣,“得了不好的病了……”
我心裏一緊。

 

 

1

 

印象中大明叔身體挺壯實,個子不高,背有點駝,但是很精神,經常穿著那件軍綠色的外套。大明叔的脾氣一直很好,說話前一定會先笑,誰家有什麽事兒也總會去幫忙。
大明叔家的院子裏種著一棵桃樹,上小學時的一天,我和小夥伴心血來潮,翻牆頭去他家偷桃子。我們剛爬上桃樹,大明叔就突然回來了,大家嚇壞了,一位同學直接從樹上跳了下去,剩下我們幾個爬得高的愣在樹上不敢動。
本以為大明叔會發脾氣,可他卻溫和地安撫起我們來,護著我們一個個慢慢爬下來後,又轉身從樹上摘了幾個桃子放到我們手裏,說“快去玩吧”,大家這才都舒了一口氣。
我考上大學那年,家裏擺席請村裏人吃飯,那幾天,大明叔一直在我家幫忙,等宴席結束客人都散了,他把我拉到一邊,從兜裏拿出一張皺巴巴的100塊。我記得很清楚,那張錢潮乎乎的,估計被他攥在手裏很長時間了。我推辭說不要,大明叔就硬把錢塞到我手裏,“臭娃要去北京了,好好學,以後當大官。”

 

 
我心裏惦記著大明叔的事,可回老家的時間卻因為工作一拖再拖,一直到8月下旬才有空。一回到家,我就問奶奶大明叔是在家還是在醫院。
“我原本想的是讓你上個月去看看他,現在都這個時候了,要不別去了。”
“病好轉了?”
“好啥呀……他得的是胃癌,哪能那麽快,還是別去了,過段日子再說吧……”
我有點不明白,“病沒好,咋就不能去看,為啥要過段日子?”
奶奶停下手中的活兒,情緒一下子有些激動,“為啥?國棟不讓看,還能為啥!”
“為啥不讓看?”我更糊塗了。
“哎……國棟就是不想讓大明知道自己得病了——他那是不想給你大明叔治病啊!”
“他不讓治就不治了?我俊花嬸子呢?她啥意思?”
“她知道個啥,平時嘰嘰喳喳的,其實一點心眼都沒有,遇事兒也沒個主意。她連大明得的啥病都不知道。前幾天我見她去上柳樹村趕會,就問她咋不回家照顧大明,她說沒事,都出院了,不用跟前老守著人。我當時才知道,國棟連她也瞞著呢!”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啥了,心裏有些生氣:自己父親得了病,當孩子的不給治,這是個什麽道理。
過了一會兒,奶奶又勸我:“你今天還是別去了,國棟他們一直騙你大明叔說他得的是胃炎,對外也這麽說。縣醫院看護你大明叔的護士就是咱們隔壁村的,我也是從她那兒才知道。你大明叔在醫院待了十幾天就出院了,這段時間一直在家,整天在床上躺著……”
“國棟怎麽這樣啊?”
奶奶情緒越來越激動,“這娃兒簡直是個白眼狼,大明受了一輩子罪,怎麽最後落得個這下場……”

 

 

2

 

按奶奶的講法,大明叔的病跟他早年吃飯的習慣有很大關係。大明叔外號叫“六碗兒”,年輕時大家都這麽叫他。那時候大明叔去隔壁村趕會,在親戚家吃了六碗餃子,把很多人都鎮住了,後來大家見他就說:“六碗兒,厲害厲害……”這才有了這個外號。
人的命運真是難說,奶奶說大明叔這一輩子沒別的愛好,就好個吃,尤愛吃餃子,但那時家裏窮,一般時候也吃不起。每年就等桃樹上的桃下來了,去集市上賣了錢,當天晚上回家自己包點餃子。但是他手藝不行,最後煮壞的餃子比好的多。一直想說個媳婦,可家裏窮,也沒說上。
1995年老姨到我家走親戚,問奶奶村裏有沒有30歲左右還沒成家的男的,說自家有個侄女,男人在礦上上班,趕上塌方人沒了,現在帶著一個8歲的男娃,日子也不好過。
我奶奶想了想說有,但就怕女方看不上——家裏太窮,還有點駝背,現在還住著土坯房,30大幾了沒討到媳婦。
老姨一拍腿,“窮不要緊,人家不挑窮富,能容下這個男孩就行。你幫我問問吧,行就見一麵。”
沒多久,奶奶就帶著劉俊花跟大明叔見了一麵,她們事前約定好的,隻要劉俊花一拿出手絹,那就代表沒看上,我奶奶找個借口帶她離開。
那天,兩人去了大明叔家,房子雖然破,但能看出來是精心打掃過的。大明叔給劉俊花買了瓜子、還衝了橘子粉水,但是家裏沒有水杯,就盛在碗裏——碗還豁了個口。不一會兒,劉俊花就拿出了手絹。
奶奶馬上笑著對大明叔說,還有點別的事兒,就拉著劉俊花要走。還沒出大門,大明叔又把她倆叫住了,拿出了一袋早已裝好的桃,塞到劉俊花手裏,“拿回去給娃吃,甜。”

 

 
奶奶本以為這事就算吹了。可到了第二天,老姨就又來到我家,說隻要大明不嫌棄,選個日子就把劉俊花接過來吧,“人家說了,大明家條件不好,不用整什麽派頭,簡簡單單就行,也不用什麽複雜的儀式”。
大明叔知道後很興奮,把家裏徹底收拾了一番,還去鎮上添了件新衣服;奶奶招呼幾個本家嬸子給他做了幾床被子,剪了些“喜”字;大明叔又買了幾盒煙,找熟人從鎮政府借了一輛車,就把劉俊花和國棟接到了家裏。大明叔的父母都不在了,幾個本家一塊吃了頓飯,劉俊花就成了我俊花嬸子。
第二天一早,大明叔就帶著劉俊花去各家“認門”,第三天又帶著國棟去各家“認門”,奶奶還有些納悶兒,問他昨天不是來過了,還來幹啥。大明叔就指著國棟說:“這以後就是咱自家娃,有啥事兒還得嬸子你多費心,來,國棟,給奶奶磕頭。”
國棟剛跪下,我奶奶馬上去扶住,“你讓孩子跪啥,娃呀,想吃啥就給奶奶說,奶奶給你做。”
再往後,村裏人都說,大明叔對國棟,“真比親生的還親”。大明叔家裏雖窮,但是國棟穿的總比村裏一般的小孩要好;大明叔本不愛趕集,有了國棟之後,十裏八村趕集過會,他次次都要去,不為別的,就為在集會上買一兩個小孩的稀罕玩意。

 

 

3

 

國棟來了我們村沒多久,就轉進了村小學。他比我大2歲,但是來之前有三四個月的時間都沒有上學,轉來後就留了一級,比我高一級。
第一次見到國棟那天,我放學剛路過麥場,就被大明叔叫住了。他把國棟拉到我麵前說:“這是你國棟哥,剛轉學過來,明天你們就是同學了,咱兩家離得近,你們可以做伴去學校。”
國棟的骨頭架子大,看上去要比同齡的孩子強壯一些,有些靦腆,也不多說話,但是眼珠一直轉,時不時還會瞅瞅你。
剛開始我還挺高興,心想又多了個大朋友。但很快,我就不願意跟國棟一起了。
當時,我們村小學賣的冰糕有3種,第一種是1毛錢1根的,大部分學生都吃這個;第二種是2毛錢1根的水果冰糕,吃的人相對比較少;第三種是5毛錢1根的奶油冰糕,冰糕棍做成了一個小熊爪子的形狀,這個就更沒什麽人吃了——5毛錢對農村孩子來說,不是誰都能掏得起的。
有一天放學我倆結伴回家,國棟嘴裏叼著一根“小熊爪子”的冰糕棍,得意地對我說:“我今天撿了一個‘小熊爪子’,然後就叼著去學校了,同學都以為我買了一根5毛錢的冰糕,哈哈!”
當時我尚年幼,隻是感到有些不舒服,具體什麽感受也不太會表達,但之後就不跟他一起結伴上下學了。
等到了五六年級,國棟就開始經常被叫家長了:不寫作業、遲到早退、不參加值日,還有一次是因為去地裏偷別人家玉米被抓住了。等臨近小學畢業,還差點被學校開除——他直接把班裏一個同學的腿給打折了——原本兩人隻是課間打鬧,後來鬧紅眼了,國棟仗著自己身形大,便把那個同學撞倒後,一板磚砸到了同學腿上。
男孩父親放出話,要國棟賠一條腿,大明叔買了很多禮物去上門道歉,連人家家門都沒進去。後來還是千方百計找了個中間人,硬是把自家村東的兩畝好地給了對方,這事兒才算完。

 

 
可國棟再沒學過好。好不容易上了初中,又開始成天跟著一群“大哥”混在一起抽煙、喝酒、滑旱冰。有一次他們想“搞點錢”,讓國棟想想辦法。說是去“搞”,其實就是去偷。國棟跟在別人後麵幹壞事行,自己出頭卻不敢,想來想去,帶著這群人把自己家給偷了。
俊花嬸子回家後發現被偷了,當天就站在自家房上高聲罵,整整罵了有1個小時,把最難聽的話都喊遍了。
還是上柳樹村的黃毛爹發現的問題。那天晚上,黃毛買了隻燒雞在家偷吃,被他爹看到,逼問錢是從哪兒來的,黃毛說撿的,他爹不信,狠狠打了一頓,黃毛才把他們偷錢的事兒說了——那一次,黃毛從贓款中分了50塊。
黃毛爹也是個老實人,拿上50塊錢就給大明叔送去了,大明叔和俊花嬸子這才知道,是國棟帶人把家偷了。
這件事一度成了村裏飯後閑談的焦點:
“帶別人把自己家偷了,這叫啥事兒?”
“大明這圖個啥?真心待這個兒子,他不把你當爹。”
“大明脾氣太好,要是我非打死他不可。”
這些話,村裏人翻來覆去講了好一段時間。

 

 

4

 

那些年,奶奶一直勸大明叔要一個孩子,不能一輩子給別人養孩子,到最後肯定跟自己不是一條心。大明叔卻總笑笑說,咱家不比別人家,能養好一個孩子就不錯了。奶奶直說大明叔糊塗。
國棟初三那年,在班裏用打火機把書點了,被老師趕回家之後怎麽都不肯再去了,說要出去打工。大明叔執拗不過。可國棟還沒有初中畢業證,大明叔就又去找校長,反反複複好幾趟,一直說“娃兒沒有個初中畢業證,以後不好混”,提著棗子、酒一趟趟往校長家送,這才讓國棟拿到了畢業證。
很快,國棟就跟村裏的幾個年輕人一起去了上海。那時候,俊花嬸子總愛大著嗓子對我說,“等畢業了,你就去上海找你國棟哥啊,一個月能掙五六千呢!別看你哥連高中都沒上,現在掙的比大學生還多!”
高二那年寒假,我回村碰到跟國棟一起去上海的俊濤,問他在那邊混得怎麽樣。俊濤卻說,“咱也沒學曆,就是個打工的,賣點力氣,攢點錢以後回來開個店算了。”
“國棟呢?聽俊花嬸子說他在上海混得還行呀。”
“啊,國棟呀……”俊濤欲言又止,在我追問下,才說他們去上海之前本來已經定好了工作去向,在郊區一個養殖場養鴨子,管吃住,給的工資不高,但也夠用。
可國棟嫌養鴨子“不夠體麵”,待了沒多久就走了。走之前俊濤還勸他,說剛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有份工作先幹著不好嗎。國棟卻說,他來上海不是為了養鴨子的——“這能有什麽出息”。之後沒多久,國棟就換了手機號,也跟大家斷了聯係,去年過年才聽說,他去了一家做外貿的公司。
半年前,俊濤爺爺突發腦血栓,手術需要一筆不小的錢,他找親戚朋友借了個遍,最後還是差點兒。他想國棟手頭應該還算寬裕,就憑著從俊花嬸子那裏聽到的信息,輾轉找到了國棟公司,可公司卻告訴他,國棟已經被開除1個多月了,原因是“謊報學曆”——進公司之前,國棟說自己是專科畢業,老板讓他起草一個簡單的合同,卻漏洞百出。逼問之下,國棟才承認自己初中都沒有上完。老板很生氣,當天就開除了國棟。
俊濤跟同事要國棟的聯係方式,同事問他跟國棟是什麽關係,俊濤說我倆一個村的,同事就疑惑地瞪大了眼睛,“一個村?他不是市裏的嗎?” 
“人同事就說呀,他生活在市區,爸爸是公務員,媽媽是老師——你找的人可能跟我說的不是一個人,電話不方便給你的。” 
末了,俊濤直感歎,說自己就是太老實,沒什麽野心,“像國棟那樣的,應該能在上海混得開”。

 

 
2007年,國棟從上海回來了。
俊花嬸子的說辭又變了——“可得好好學習呀,現在這社會沒個文化是不行,尤其在大城市,那都是要跟外國人做生意的。哎……國棟呀就是吃了沒有文化的虧,聽不懂外國人說啥。帶著你去談生意,你連人家說啥都不知道,老板能看得起你?”
國棟回來之後挺長一段時間沒有找到工作,體力活兒不屑於幹,但凡需要點技術含量的又都要文憑。最終還是大明叔托人,在鎮上一家軸承廠給他找了份工作。
廠裏幹了沒半年,國棟就又辭職了——說工資太低,養活自己還行,結婚養孩子肯定不行,但凡生活再往前走一步,就顧不過來了。
國棟在家嚷嚷著,說“想掙點錢還是要自己當老板”,還是大明叔,拿出了一輩子的積蓄,在縣裏給國棟開了家幹果店,還買了套房。一家人都陪著國棟搬到了縣城,大明叔平時就幫忙照看著幹果店。

 

 

5

 

奶奶總說,有的孩子來到世上是來報恩的,有的孩子來到世上就是來討債的。
俊花嬸子剛進門的時候,大明叔家裏窮,隻怕虧了母子倆。當時鄉裏有時候會組織獻血,大明叔次次都去,獻完就拿著200元的津貼,去鄉上集市給俊花嬸子買點日用品,再給國棟買點零食——可“國棟這孩子咋跟個白眼狼似的,大明拿自己的血也喂不飽他。”
奶奶不明白國棟為啥要從上海回來,更不明白大明叔為啥拚死拚活非要在縣城買房——“要是當時不買房,就不會丟那麽大的人。”
國棟在縣城開店的第二年,就認識了一個縣裏的女孩,叫陳莉,兩人處了不到半年就準備談婚論嫁了。但結婚前,陳莉提了個要求,婚後不想跟國棟的父母住在一塊。婚事臨近,國棟就提出讓大明叔和俊花嬸子回村裏去住,就這麽把兩人又趕了出去。
那天,俊花嬸子一直坐在地上哭,一邊哭一邊罵,不罵國棟,也不罵大明叔,隻是罵自己命不好。也難免,自從住到縣城,俊花嬸子每次回村都四處跟人顯擺,說還是在縣城住著好,“冬天暖和,外麵下著雪在屋裏隻穿秋衣秋褲就行”。可這一下子又被趕回去了,心裏感覺憋屈。
等到2009年冬天,國棟的兒子洋洋出生,俊花嬸子去了縣城看孩子,住在一個屋簷下,婆媳問題一下就出來了。還沒出月子,陳莉就跟俊花嬸子吵得不可開交了。奶奶說俊花嬸子這個人嘴太碎,啥事兒嘮叨個沒完,但陳莉,就衝她結婚之前把公公婆婆都趕回老家,“這種女的,能好到哪兒去?”
等俊花嬸子去縣城後,大明叔就又一個人了,年紀大了,人也懶了,經常饑一頓飽一頓的。一直到2018年6月,大明叔在地裏跟別人聊天的時候突然暈倒,醒來吐了很多血,才去醫院看的病。

 

 
8月底回去沒看成,等11月我再回村,剛進家門衣服還沒有換,奶奶就匆忙把我往外推,“快去看看你大明叔吧,現在還在家呢……那個國棟,辦的真不是人事,可咱不能少了禮數、也不能他不高興咱就不去了啊……”
我趕緊拿上一箱酸奶,在村裏的小超市買了點水果,往大明叔奔去。
大明叔穿著一件秋衣,還披著一件外套,見了我,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笑著說:“咋回來了?放假了?”
“來看看您,這身體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這身體挺好的,現在這生活好了,啥都不缺,國棟經常給我拿些幹果,還有很多是國外的,咱這都沒有的物件……東西你別留下了,給孩子帶回去吧,要不給你奶奶帶回去也行……”大明叔還是一直笑著。
我勸大明叔再去醫院看看,可他卻堅持說自己身體沒事,國棟對他也挺好,“常常回來看我,每次都買不少東西”。
車軲轆話說半天,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6

 

沒多久,我就在同學的滿月酒上遇到了國棟。我們那一桌都是兒時的玩伴,平時見麵總在一塊鬧,但那天國棟在場,大家多少都有些拘謹,有意避開家裏的話題。
酒席沒多久就散了,國棟喝了不少,臉全紅了,我開車把他送回家。到了他家樓下,我還是忍不住問他:“大明叔身體沒事吧?”
國棟愣了一下,解開安全帶,卻也沒有要下車的意思,他用手搓了搓臉,歎了口氣說:“你看得起我嗎?”
這句話反而把我憋住了,隻能應承著,“你這說的啥話,你是我哥,我咋能看不起你……”
國棟搖搖頭說:“不,你其實是看不起我的,村裏沒幾個人看得起我的。”
“你咋說這了……”我想開口勸,但國棟也沒理我,“你說這個世上什麽東西靠得住?”
國棟這話雲裏霧裏的,我實在不明白他想說啥。
“我親爹死在了礦上,我都忘了他長什麽樣了,隻記得他每次從礦上下來,都給我帶包奶糖。那時候,我爺爺奶奶不待見我媽,又聽信了別人的閑話,說我媽可能外麵有人,就霸占了我爹的撫恤金,把我跟我媽趕了出來。我媽不想走,讓我哭著去求我爺爺,結果我爺爺就說,‘你別叫我爺爺,指不定誰是你爺爺呢。’你能想象嗎?親爺爺能說這種話,到頭來,宅基地和撫恤金啥都沒給我留。
“後來我跟我媽就搬到了他(大明叔)家,哎,他這個人,老實了一輩子,窩囊了一輩子……”
我忍不住打斷他,“你咋能這麽說大明叔呢?!他養了你這麽多年。”
“除了給別人磕頭,他啥也沒教會我。我媽嫁過來第二天,他就帶著我給村子裏的人磕頭,他的背是駝的,我的背不想駝呀!小時候在地裏偷豆子,被人捉住送到了村長那裏,他在村長家低頭哈腰了1個小時。我把別人腿打傷了,對方不依,要打斷我一條腿,他又去求人家,但是這次連門都不讓他進,結果他在人家大門外直接給人跪下了……”
“國棟你這是啥意思?大明叔這都是為了誰,不還是為了你嗎?你反倒因為這些事兒記恨他?”
“我知道他對我好,可有時候又感覺承受不住。我帶人把家裏偷了,他也沒訓我;我說不想上學了,他也順著我;後來我又說想回來,他也沒說啥;我在縣城買套房,對他說城裏冬天有暖氣,冬天他跟我媽來縣城住,比村裏享福多了,其實我是為了我自己——現在在縣城沒套房,哪個女孩願意嫁你?”
“那你現在的條件也可以,幹果店生意也不錯,你為啥不給他治病?”我實在有些生氣,直言道。
國棟苦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感覺我那幾年在上海掙了不少錢,哎……我媽那個人,啥都不懂,還特別愛顯擺。我連初中都沒畢業,上海遍地都是碩士博士的,哪有我的立足之地呀!我不想去養鴨子,也不想去當保安,能有什麽出息?離開上海的時候,我身上一共就26塊錢,再多待一天可能就吃不上飯了。回來之後開了幹果店,頭兩年生意還行,但是現在勉強才能維持生計……”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國棟的眼眶有些發紅,“我不是不給他治,我問過醫生了,他這種情況治愈率很低了,治療費用再加上後期的開銷大概在20萬左右。我要是有100萬,說什麽也要給他治,但是我現在隻有十幾萬,我就是全給他用,也不夠呀!再說我還有洋洋,他是我後爹,但洋洋是我親兒子呀,我不能冒這個險……”
國棟盯著我車的擋風玻璃,眼神有些散,嘴裏還念叨著,“你以為我就好過嗎?我也是想了好久才決定狠下心的。他這病已經是晚期了,治療的意義已經不大。我剛才問你什麽東西靠得住,我覺得吧,這世上就錢最靠得住,我不能為了一個‘孝順’的名號,把洋洋以後的生活都葬送了。你們愛罵我就罵吧,我不在乎。再怎麽說,沒錢腰是直不起來的,無論如何我要讓洋洋的腰杆是直的。”
我氣得啞口無言,國棟打開車門,走進了樓道口,一直都沒回頭。

 

 

7

 

又過了幾天,幾個本家長輩找到國棟,輪番跟他談話,希望他能帶大明叔去看病,錢不夠各家都可以幫襯著點,國棟死活不同意,最後撂下一句:“要治你們帶他去治,我是不管,一分錢不出。”把那幾個本家叔叔氣得夠嗆,有幾個看國棟的工作做不通,轉身就告訴了俊花嬸子大明叔的真實病情。
俊花嬸子這才知道,回到家一邊哭一邊收拾東西,當天下午就找了輛車帶著大明叔去了醫院。第二天還在醫院附近租了個房子,做好了讓大明叔長期住院的準備。
奶奶感歎,俊花嬸子一輩子沒個主意,這一次,鐵了心要給大明叔治病。為了湊齊手術費還準備把村裏的宅基地賣了,國棟知道後又不同意了,跟俊花嬸子狠狠吵了一架,俊花嬸子扇了他一巴掌,罵他:“你憑啥攔著他治病,這麽多年他少你吃了還是少你穿了?沒他你能住現在的房子,沒他你能娶上媳婦?你小時候他給你賣過血,現在你還要他的命嗎?”

 

 
去年12月初,我去縣醫院看望大明叔,大明叔見我還是一臉笑,“你咋來了?我這沒事,你嬸子非讓我在這住著,就是有點炎症,回去養著也一樣。”
俊花嬸子還是大嗓門,笑著對我說:“中午別走啊,嬸兒給你做好吃的。”又轉頭問大明叔:“今兒個中午想吃啥?”
“啥都行。”
“我給你包餃子吧,蘿卜肉餡的咋樣?”
“費那事兒幹啥,包餃子多麻煩。”
“麻煩啥,我包得快。我現在就回去,待會兒包好了給你送過來。多送點,你倆一塊吃。”
俊花嬸子走後,我又陪大明叔待了一會兒,那時候大明叔精神頭還行,我走的時候堅持要把我送到住院部門口,我硬把他攔下,讓他萬不可再走遠了。直到我都走到醫院門口了,回頭看到大明叔還在住院部大門口,衝我笑著,我就向他揮了揮手。
沒想到,那是我跟大明叔的最後一麵。

 

 
臨近年關,醫生找到俊花嬸子,勸她去更大點的醫院,省裏或者北京,反正再在縣醫院待著意義不大。俊花嬸子含著淚問醫生,大明叔還能活多久,醫生說長的話可能半年,短的話就不好說了。
俊花嬸子思前想後,當天就找到幾個本家,說無論如何也要把宅基地賣了,求大家幫忙看看有沒有人想買,價錢可以比別人低點,但是要快,年前就要去北京。
奶奶說,俊花嬸子平時啥也不懂,字也不認識幾個,但這些日子,從大明叔住院的手續、到買藥、到聯係北京的醫院、掛號找醫生,全是她一個人弄的。在本家的幫助下,宅基地沒幾天就聯係好了買家,可讓大明叔去北京的時候,大明叔卻堅決不同意。
俊花嬸子騙他說就去檢查檢查,一兩天就回來,“到北京檢查完了,咱倆再去趟天安門,你前幾年不還說沒去過天安門呢……”
大明叔身體已經很虛弱了,說句話中間還要緩一緩,“我知道你要幹啥,我也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了,別花那錢了……北京我不去,宅基地也不能賣,你要是敢賣宅基地,我現在就從樓上跳下去。”
“我都想好了,你跟國棟媳婦兒不和,但洋洋還是咱孫子,以後縣城這套房子給國棟,村裏的房子給你,這樣我走了也安心。馬上過年了,我的身體我知道,咱回家吧,就這麽定了,你啥也別說了。”
當天下午,大明叔就回了村。
那段日子,俊花嬸子變著花樣給他做吃的,幾乎天天包餃子。大明叔的胃口卻一天不如一天,有時候努力半天才能吃進一個餃子,但俊花嬸子還是頓頓包新的。國棟偶爾回家,也給大明叔帶些營養品。俊花嬸子對國棟一直沒什麽好臉,但大明叔見到國棟還是很高興,拉著國棟拿出手機跟洋洋視頻。
今年3月初,大明叔走了。村裏有個規矩,下葬的時候,會有一個外人扶著死者的兒子,一邊走一邊勸,“別太傷心,哭壞了身子”之類的。但那天,誰都不願意去扶國棟,葬禮主事問了好幾個人,都被拒絕了。最後,隻剩國棟自己一個人哭著走在前麵。

 

 
這一次,國棟在村裏算是真“臭”了,村裏人都說大明叔養了個白眼狼,國棟每次回村,總有人在背後對他指指點點。村裏幾個好事兒的人,見到國棟就大聲說:“呦,這不是大孝子嗎?”
很快,國棟就基本不回村裏了。
大明叔走後,國棟想讓俊花嬸子搬到縣裏去,說了好幾回,但俊花嬸子怎麽都不肯去。
國棟先前跟我說過的話,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不為別的,就是感覺有些話一說出來味道就變了。可能日常生活不得已才是常態,就像國棟說的“狠心”。麵對生活的選擇,有時候隻有靠著“狠心”才能得來那一點點的自由,但這樣的自由,真的安心嗎?
自始至終,大明叔從來都沒對國棟說過一個“不”字。這麽多年,我一直覺得大明叔傻,這輩子不值,後來等自己的孩子一點點長大,才能慢慢理解大明叔——父子之間本沒有道理可講,感情很微妙,也很悲壯——盡管國棟也不是他親生的。
我相信大明叔什麽事兒都知道的,我也寧願相信,走到生命盡頭,他是原諒了國棟的。

 

 

尾聲

 

今年7月末,我帶兒子回了趟老家。兒子剛1歲多,說話還說不利索,在村裏溜達的時候一直咿咿呀呀的。突然,他大叫一聲,“桃!”
我抬頭一看,大明叔家的桃已經伸到了牆外,我蹦起來想摘一個,但差了一點,沒夠到,我舉起兒子,他的小手一把抓住桃子,一用力就摘了下來。我拿去洗了洗,咬下一點送到他嘴裏。
“甜嗎?”
“甜!”

編輯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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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斷

偽作家,非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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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律的劫匪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50334 bytes) () 04/05/2020 postreply 09:16:18

騎錯車了?哈哈,但是鑰匙不應該拿錯吧?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05/2020 postreply 13:5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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