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4)

來源: YMCK1025 2020-04-05 08:57:3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4368 bytes)

3個兒子,怎麽都不管娘丨人間

 老斷 人間theLivings 2019-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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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婆的葬禮一結束,村裏就像炸開了鍋——

“自己親娘下葬當天才回來,真孝順!”

“聽說陳家老大一滴眼淚沒掉,隻是在發煙,迎送客人,好像死的是別人,跟他沒啥關係似的。”

“老三平時看著窩囊,可關鍵時候還不是人家哭的慟。”

 

 

配圖 |《大雪冬至》劇照

 

 
 
 
 

 

27歲返回家鄉丨連載03

 

 

1

 

2018年10月初,小學同學少勇打電話約我晚上一塊吃飯。他畢業後就在我們鄉政府上班,現在還住在我們村裏。我倆已經好幾年沒見了,我原本打算和他好好敘敘舊,沒想到幾杯酒下肚,他就開始抱怨工作上的事兒。

“這工作真是沒法幹了,天天生一肚子氣,掙的這點工資,夠幹啥的?過完今年,再這樣就辭職!”

“幹的都是公家活兒,至於的嗎?”

少勇放下筷子,一抹嘴說:“你在市直單位,不知道鄉鎮的難。我現在管著扶貧這一塊,這一年做的難事比原來十年都多。”

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隻能不疼不癢地說了句:“扶貧幹部確實不容易。”

少勇還是直歎氣:“咱們村的陳婆你知道吧?房子在村委會旁邊,至少有三十多年了,房梁都壞了,就用一根棍子支著,趕上下雨天,屋裏跟水簾洞似的。按說這房子肯定是達到了危房的標準,扶貧資金裏是有專門的危房改造款……”

“那重新改造一下不得了?”我插話道。

少勇一拍桌子說:“難就難在這兒了!”

我感覺少勇有些多了,說起這麽個事情,眼睛竟然都有些發紅。

少勇說按政策要求,改造的危房必須是“唯一住房”才行,但這偏偏不是陳婆唯一的房子——她有三個兒子,過的還都不錯。老大是隔壁縣的銀行行長,老二在市鋼鐵廠上班,老三在村裏蓋了二層小樓——可這三個兒子誰也不管親媽。

更難辦的是,陳婆這房子緊挨著村委會,尤其紮領導的眼。

少勇先去找了老三,老三說不是自己不讓母親和自己家一起住,是母親不願意來住。少勇提出讓老三把陳婆住的老房子翻新一下,老三說翻新可以,但是有個條件,就是母親百年後,把這個老房子留給他——但是陳婆也不同意。

他又去做老二的工作,老二說他的房子是個兩居室,現在和自己的女兒女婿住在一起,母親來了,他們兩口子就隻能睡沙發——可他媳婦的腰不好,睡不了沙發。

少勇最後給老大打的電話,第一次人在電話裏答應得挺好,之後再打,就怎麽都不接了。換了個號再打,一聽是少勇,老大直接就把電話掛了。

少勇沒辦法,隻能每次領導來檢查的時候把陳婆接到自己家去,留個“空置”的危房對付過去。

一口氣說完這些,少勇給自己倒了一滿杯,一口悶了,看著我說:“你能想象嗎?這都多少年了,三個兒子現在每天吃香喝辣,留自己親媽在危房裏住著?”

“像陳婆這種情況,能不能照顧照顧,鄉政府給她修修得了。”

少勇搖搖頭說,危房改造的條件文件規定在那裏,給她修了,村裏其他人都會有意見,到時候更麻煩。

“家裏老住著這個非親非故的老太太,我媳婦兒意見別提多大了!”少勇悶著頭,翻來覆去還是那句,“明年要是還這樣,就不幹了,辭職!” 

 

---

沒想到,2019年農曆年剛過,少勇就跟我說:“我不辭職了,難題解決了。”

“陳婆三個孩子把她接走了?還是要翻新房子?”

“都不是,陳婆死了。”

 

 

2

 

印象中陳婆是個精氣神很足的老太太,身上總愛帶著一塊白毛巾,夏天用來扇風,冬天戴在頭上禦寒。她和我奶奶挺要好,倆人經常一塊結伴去附近的廟裏上香。

都說信佛的人脾氣好,可陳婆的脾氣卻大得很。從小在村裏常見到她在街上跟別人吵架,很多時候別人都走了,她還在街上罵。

此前也沒聽說過陳婆有過什麽大病大災,聽少勇說她人沒了後,我便去跟奶奶打聽。可奶奶開始卻像是敷衍我一樣說:“你陳婆是走得挺突然。走了也好,這輩子的債也還清了,到那邊好好修吧。”

後來興許是被我纏得煩了,奶奶才說她自己那天聽說陳婆去世,也很震驚:“陳婆一直還算挺硬朗的,怎麽說走就走了。”

陳婆葬禮是老三辦的,老大老二都是出殯那天才回來的。那天來吊孝的人特別多,大多是老大和老二單位的,老二好像還哭了幾聲,老大則在一直招呼來人,一滴眼淚沒掉。說到這裏,奶奶的眼睛就有些發紅,歎口氣說:“別管了,反正走的也是風風光光的,來吊孝的車都排到隔壁村了……”

在我們村,“孝道”一直是日常生活中最為人們看重的行為準則之一。大家聚在一起閑聊,最愛說的也無非是誰家兒子不孝順、誰家的媳婦兒對婆婆不好,所以,就算是子女不孝,也要在外人麵前裝得對父母好。

白事自然是展現“孝順”最好的舞台:葬禮的規模、來賓的數目、下葬的排場,全都與一家子女的麵子息息相關。親屬們在葬禮上哭喪的音量與悲痛程度,則更為重要——誰家晚輩要是在葬禮上不掉眼淚,背後肯定要被人議論。

於是,陳婆的葬禮一結束,村裏就像炸開了鍋——

“自己親娘下葬當天才回來,真孝順!”

“聽說陳家老大一滴眼淚沒掉,隻是在發煙,迎送客人,好像死的是別人,跟他沒啥關係似的。”

“老三平時看著窩囊,可關鍵時候還不是人家哭的慟。”

一時間說什麽的都有。

 

---

奶奶說陳婆當年是從很遠的一個縣嫁到我們這裏來的,還是個初中畢業生,“這在當時的女娃中可少見了”。

嫁過來前,她有個相好的,是她的初中同學,後來去部隊當了兵。陳婆苦等那人多年,最終隻等來一封信,那人說自己已找到了另一半,讓陳婆忘了他。陳婆尋死覓活,哭了半個多月才消停,然後對她爸說,給我找個好人家吧,窮富無所謂,人靠得住就行。有人就把我們村的老陳介紹給了陳婆,見過一麵之後,媒人問陳婆人咋樣?陳婆說挺滿意:“咱不挑人家,就看人家挑不挑咱。”

奶奶說老陳人是不錯,也實在,可就是太窩囊,遇到了啥事都是慢性子。他個子矮,眼小嘴大脖子粗,長得確實不咋地,年輕時在周圍村相遍了親,愣是沒一個看上他的姑娘。陳婆年輕時候長得挺好看,人也白,說實話,老陳跟她一點兒都不般配。

見麵一個月之後,陳婆就嫁到了我們村。結婚那天,老陳專門去借了一身中山裝,穿到身上明顯大了好幾號。村裏人都說老陳有福氣,娶了一個漂亮還有文化的媳婦兒,老陳嘴笨,隻是一直笑著給大家發糖發煙。

陳婆閑著的時候總愛找我奶奶聊天,一開口聊的都是書裏麵的事兒,奶奶也聽不懂。奶奶說,在我們村這麽多年,不用下地、也不用做飯的媳婦兒,估計隻有陳婆一個。家裏地裏的活兒都是老陳一個人幹,趕上附近哪個村兒有集,老陳肯定會去溜一圈,多多少少都會給陳婆買點物件。

一年之後,陳家老大就出生了。老陳更是歡喜得不得了,常常讓老大騎在自己脖子上,帶著滿村裏轉悠。

陳婆本來就不太幹活,自從有了老大之後,家裏就更亂了,尿布經常忘了洗,一進她家就一股好大的味兒。老陳在外麵忙活了一天,回來還要繼續忙活家務。等老二出生之後,這個家就更是沒辦法看了。

 

 

3

 

大概在老大六七歲的時候,陳婆跟我奶奶聊天,說不想跟老陳過了。奶奶非常不解:“老陳對你百依百順的,家裏地裏老陳都料理得很好,你多省心呀!”

陳婆就隻說過不到一塊,也說不到一塊,總感覺這日子沒個頭。

奶奶就勸她說:“別不知足了,老陳缺你吃還是缺你穿了?都倆兒子了,別亂想了,更別亂說,傳出去讓別人笑話。”

那天之後,陳婆就沒有再說過離婚的話,奶奶還以為自己勸她的話起了作用。可不久之後,村裏的閑話就傳開了,說陳婆跟隔壁村的村支書聶五好上了。

起初奶奶還不信,但早些年嫁到隔壁村的老姨(奶奶的堂妹)來我家走親戚,告訴奶奶說,頭幾天聶五媳婦兒回娘家,說的是第二天中午回來,沒想到當天夜裏就回來了,直接把聶五和陳婆堵在了炕上,兩個女人廝打了一頓,陳婆臉上被抓了好幾個血道。

老姨走之後沒幾天,聶五媳婦兒就帶著幾個本家,來我們村找到陳婆家門口,罵了一個多小時,順帶著把老陳也罵了。

那天晚上,整條巷子都能聽見陳婆家摔打東西的聲音和兩個孩子的哭聲。

 

---

此事之後,日子又恢複了平靜,老陳依然忙完地裏忙活家裏。陳婆卻幾乎不出門了,隻是看戲的時候才出門——她愛聽戲,周圍村裏隻要有戲班子來,肯定是要去聽的。

奶奶說到這裏,歎口氣說:“愛聽戲,這沒啥,可她,千不該萬不該呀……”

一天半夜,老陳急匆匆地敲我家的門,爺爺沒好氣地問:“大半夜的,幹啥呀?”

老陳兩眼呆滯,對爺爺說:“幫個忙吧,實在沒辦法了……”

奶奶一下感覺事情不對,趕緊把老陳叫到院子裏,問他咋回事。老陳說陳婆不見了,早上就沒見到人,當時還沒當回事,等到吃晚飯了,人還沒回來,村裏都轉遍了,也沒找到。

老陳想讓爺爺幫忙去問問看聶五在不在家,“是不是兩個人合夥跑了”。爺爺便央本家一個伯父去了趟聶五家。天快亮的時候,伯父回來了,說聶五在家,他也不知道陳婆去哪兒了。

老陳一下子癱倒在我家院子地上,來來回回地念叨:“這可咋辦啊……”

爺爺奶奶隻能幫忙出主意,又央我本家伯父去了趟陳婆的娘家,一來一回,用了快一天的時間。伯父回來之後說陳婆也不在娘家,但娘家人聽說人沒了,非要過來跟老陳要人,被伯父好說歹說壓回去了。

老陳急得團團轉,過了一會兒又對奶奶說:“不行,我要去找她。”

奶奶勸他:“你去哪兒找?再說,還有倆孩子呢,你走了,孩子咋整?這樣吧,你先別急,這事兒別往外傳,等她半個月,半個月她要是不回來,我幫你帶著孩子,你再去找她。”

 

---

過了一個多星期,陳婆回來了。奶奶問她這些日子去哪兒了,她說回娘家待了幾天。

“你別騙人了,都讓永強(我伯父)去你娘家了,你根本沒在你娘家。”

陳婆一下就哭了,奶奶也沒勸她。陳婆哭完了,才說自己從小愛聽戲,前段時間有個戲班子來唱戲,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外號叫“小叫天”,戲唱得好,調起得高,聲音透亮。聽完戲,陳婆到後台跟小叫天聊了兩句,沒想到兩人還是老鄉,一來二去就熟了,他們戲班子在周圍幾個村唱了一個月,陳婆就聽了一個月。等唱完了戲班子要走,小叫天就提出讓陳婆跟他一塊走。

奶奶指著陳婆的鼻子罵她:“你讓我說你啥好,虧你還讀過書,咋能辦下這種事兒?你都跟他跑了,還回來幹啥?”

陳婆一下就又哭了起來,說走了沒幾天,就感覺身子有些沉,去找了個先生瞧,這才知道自己又有了身孕。小叫天知道後第二天就消失了,陳婆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他,跟著戲班子又走了幾天,還是不見人回來。戲班主勸陳婆說,人不見了,你大著個肚子,跟著我們不合適。陳婆這才被人趕了回來。

奶奶說陳婆蠢,自己吃了虧還沒處說,說不定人家班主跟小叫天都商量好了,是演戲給她看的:“不管家裏兩個兒子和丈夫,說跑就跟別人跑了,這倆孩子以後咋做人呀?”

奶奶那天數落了陳婆半天,直到老陳從地裏回來。

奶奶說,本以為陳婆這次回來,老陳會跟她離婚,或者至少會狠狠打她一頓。但老陳什麽都沒做,連架都沒吵,依舊忙活完地裏忙活家裏。

 

 

4

 

老三出生半年後,陳婆才稍微勤快了些,家裏的活兒也知道幹一點了,趕上農活兒多的時節,也會去地裏幫老陳,或者做點飯給老陳送過去。

那段時間我奶奶感覺陳婆變了,要踏實過日子了,但是村裏還是經常會有些風言風語,隻是老陳一如既往地不在意。

老三2歲那年,老陳去河裏炸魚,不慎跌到河裏,當場就淹死了。陳婆知道後,一滴眼淚都沒掉,隻是說了句“生死有命”,就開始準備葬禮。但是出殯那天,陳婆哭的差點斷了氣,下葬的時候還哭個沒完,奶奶隻得過去提醒她,下葬的時候不能大聲哭,聲音太大,人容易送不走。

陳婆卻抽泣著說不是為他哭的,是為自己哭的:“我命苦呀!”

奶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陳走後,奶奶經常去陳婆家裏看她,離開了老陳,陳婆的日子過的更是一團糟:老三的尿布洗得不及時,灶台上經常放著上頓還沒刷的碗筷,地裏活兒該咋幹,陳婆更是一竅不通。奶奶跟她說話,她也經常會走神。

奶奶隔三差五給她帶點新蒸的饅頭,家裏種的菜也會時常給她送點,陳婆的日子就這麽勉強被拉扯著往前走。

 

---

在老陳走後3個月,陳婆又不見了。

12歲的陳家的老大跑來找奶奶,說老三一直在哭,他實在哄不好。我奶奶問他:“你娘呢?”老大說不知道,“今天放學回來就沒看見她”。

奶奶感覺事情不妙,趕緊跟著老大往陳婆家趕,還沒進門就聽見老三的哭聲,一進屋就聞見一股刺鼻的氣味——老三拉了一床。

奶奶給老三擦洗完,給他換了衣服,把兄弟三個帶回家吃了飯。

當時奶奶心裏不踏實,還怕陳婆因為擔子太大,尋了短見。可第二天一早,村裏就有人說陳婆跟下柳村的趙老萬跑了,剛開始奶奶還不太相信。可等趙老萬的家人找到我們村裏,說趙老萬也不知所蹤,還說趙老萬媳婦兒半年前就懷疑這兩個人有問題,現在又一起失蹤了……

奶奶已經來不及生氣了,最緊迫的,還是三個孩子怎麽辦——老陳是獨苗,最後還是老陳家幾個堂兄弟決定:讓老三先住在老陳的二堂弟家,剩下幾家輪流照顧老大老二的一日三餐。

奶奶當時對陳婆已經徹底失望了,原來也就是覺得她懶,心裏放不下初戀的事兒,可誰能想到,事到如今,她連拋棄孩子的事兒都幹得出來,“不算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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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之後,陳婆又回來了,穿得破破爛爛,拄著個拐杖,進村的時候大家還以為是哪裏逃荒過來的,直到快走到自家門口才有人認出是陳婆。

村裏炸開了鍋,不一會兒門口就聚集了很多人。

奶奶沒好氣地問她怎麽回來了,“又懷上了?”

陳婆不顧奶奶的嘲諷,自己打了一盆水開始洗漱,洗漱完了,開始收拾家,半天才冒出一句:“仨孩兒呢?”

“你還知道自己有仨孩子呀?”

“你不用陰陽怪氣的。上次跟著小叫天,離村越遠,心裏越靜,這次離家越遠,心裏越亂。本來打算坐火車去太原,等火車的時候,心裏燥得就像把你整個人放在炭上烤一樣,當時就感覺太原是去不成了,還是回來吧。我這臉是不要了,隻要能見到仨孩兒,別人愛咋說咋說吧。”陳婆的語氣異常平靜。

奶奶歎口氣,拿起笤帚幫陳婆打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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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之後,陳婆開始家裏家外忙活,沒幾年的時間,一下子老了很多。但按奶奶的話說,這才是終於走上正道了。

“啥都能置氣,就是結婚不能置氣啊!”奶奶感歎,“跟別人過不去沒事,跟自己過不去就麻煩了。你陳婆不該讀書,這往後可是害了她了。她更不該跟老陳結婚,這是害了老陳。第一次跟小叫天跑,是因為看不上老陳,第二次跟趙老萬跑,是因為老陳走之後家裏家外的事兒一下子全落到她身上,她受不了了。”

“那老三是誰的孩子?老陳的還是小叫天的?”

奶奶瞪了我一眼:“當然是老陳的,這種話可不能出去亂說,那不成二百五了。”

 

 

5

 

老陳剛走那幾年,陳婆跟仨孩子處得不好,她頭些年對兒子們管得太少,兒子跟她都不親。那些年路過陳婆家時,經常聽見她罵孩子,有時候還打。

陳婆家裏有事也沒個能商量的人,啥事就愛找我奶奶拿主意,後來奶奶就勸她信佛,說心不靜的時候念念經,遇到拿不準的事就問問菩薩。

老大15歲那年,陳婆找奶奶說想托奶奶給老大說門親。奶奶說老大年紀太小了,還在上高中,傳出去讓同學笑話。陳婆卻說,不急不行呀,“家裏3個男孩,解決一個是一個,萬一最後紮堆結婚,這家裏的光景哪受得了?”

陳婆問奶奶感覺老路家的閨女二玉咋樣——老路是個包工頭,那幾年幹得很不錯,在村裏蓋了房、置了地,但是二玉比陳家老大大3歲,而且長得很胖。

奶奶感覺這門不當戶不對的:“我感覺這個不妥吧,二玉那個長相可配不上咱家老大。”

陳婆就念叨:“這過日子又不是照鏡子,長相有啥用,不當吃不當喝的……哎呀,我是真喜歡二玉這個閨女,最近老是夢到二玉,應該是菩薩的意思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奶奶嘴上也不好說什麽了,但是心裏還是挺膈應的——明擺著的,陳婆就是想攀上老路家。

奶奶以為老路家肯定不會把閨女嫁到陳婆家,可誰知道老路家竟然同意了,還專門請人看了日子,第二年,老大就和二玉結婚了。那時老大才上高二,還不夠領證的年紀,隻是辦了酒席。

老大結婚之後,陳婆一直勸他去跟老路學搞工程,老大不同意,說還要考大學,後來,還真的考到鄰省的一所財經大學。老大考上大學之後,老路家怕老大悔婚,專門來找陳婆商量,陳婆當時就說:“今天正好大妹子(我奶奶)做個見證,二玉娘你放心吧,二玉這個兒媳婦我肯定是認下了,俺家老大要是敢有別的心思,以後就別想進我家門!”

老大畢業之後,去了銀行工作,參加工作的第二年,才跟二玉領了結婚證。

 

 

6

 

老陳在的時候,陳婆嘴上沒提過老陳,老陳走了,陳婆倒是經常把老陳掛在嘴邊。她跟奶奶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把仨兒拉扯成人,他在那邊也就安心了。”

老大大學畢業那年,老二卻被學校開除了。陳婆拿了5斤粉條去校長家,校長連家門也沒讓她進。陳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把認識的人都求遍了,最後還是趙老萬托人在隔壁縣給老二找了個中學。但到辦手續的時候,老二卻不幹了,他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上學也是白上。陳婆勸了半天,還生氣打了老二一頓,老二就是不去。

老二就這樣在村裏晃了多半年,陳婆就一直跟奶奶唉聲歎氣的:“你說老二以後可咋辦?老陳在那邊知道了,肯定埋怨我。”

直到有一天,陳婆找我奶奶,請奶奶幫忙織兩尺布,說要送給她姨夫。陳婆的姨夫在我們市鋼鐵廠工作了一輩子,馬上退休了,夫妻倆沒有孩子。鋼鐵廠有規定,工作超過35年的老工人,可以安排家裏一個孩子“接班”。

陳婆請奶奶跟她一起,帶著布、20斤土雞蛋還有一大桶豆油到了她姨夫家。那天,陳婆一進屋就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又是擦桌子,又是誇她姨把家料理得好。奶奶從來沒見過陳婆這樣,一時間還有些不知所措。等陳婆把姨夫家裏徹底打掃了一遍,才慢慢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姨夫聽完也沒表態,隻是說:“廠裏有規定,隻能安排自己的直係親屬,但是你們家姓陳,我姓徐。”之後人就不說話了。陳婆一個人在那裏套近乎,姨夫隻是低著頭看報紙,不搭理她。

我奶奶拽了拽陳婆的衣角,低聲說咱走吧。可陳婆不甘心,走出門口,又折了回去:“他老姨夫,老二可以改姓,過繼給你當孫子!你幫他這一回,俺記你一輩子,你老了不能動了,我伺候你,你百年之後,讓老二給你打幡摔盆!”

最後,老二去鋼鐵廠上了班,吃上了公家的飯。

那時候,老二本來跟村裏李老六家閨女英子處著對象,倆人從小青梅竹馬。老二去鋼鐵廠上班後,隻要歇班,肯定會回村找英子,有時候也接英子去市裏玩。

可陳婆就是不同意老二跟英子的事,找我奶奶商量怎麽讓他倆分開。

奶奶就勸她:“你別胡鬧,老二跟英子這倆孩子多好呀,你咋能狠心硬拆散。”

“老二現在在市裏上班,英子是農民,這結婚了,以後麻煩事兒多著呢,老二現在還小,不想以後的事兒,我要為他以後考慮。”

“農民咋了,你不是農民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李老六家那個爛攤子,老二掙了錢估計都要貼補給他家。我寧願老二恨我一時,也不能讓他一輩子受窮。”

奶奶勸不住,陳婆沒多久就去上門找了英子讓她跟自己兒子分手,老二知道後就開始跟陳婆鬧。後來陳婆又去找李老六談,李老六氣得把自家院子裏的水缸砸了。半年之後,英子就嫁到了別的縣。

一年之後,經人介紹,老二認識了現在的媳婦兒,在糧站上班,認識半年後就結了婚。

又過了幾年,陳婆又跑了好幾個縣,給不聰明的老三娶了一個山西女人。山西女人嫁過來後在村裏的鋼銼廠上班,有幾次外麵來了客人,領導讓她一塊去吃了個飯,老三知道了就開始鬧,家裏吵完了跑到廠子裏吵,還動手打了自己媳婦,沒多久,兩人就離了婚。

最後,陳婆隻能湊了個大彩禮,又給老三娶了一個二婚的女人,還帶著一個男孩。

讓三個兒子都娶上媳婦,陳婆的任務終於完成了。

 

 

7

 

奶奶原本以為陳婆終於能好好喘口氣了,可過了一陣見到她,她竟滿眼血絲,問她怎麽了,陳婆說老大媳婦兒快生了,晚上誦了一晚上的經。

“快生了你還不趕快去醫院照顧,還有心思在家裏誦經?”

陳婆搖搖頭說:“算了,我就在家吧,怕老大不高興。”

“奶奶看孫子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他為啥不願意?”

“老大自從上了大學就再也沒進過家門,就算回村,也是住在二玉家,也沒有再叫過我一聲娘。我是從二玉娘那裏知道二玉快生了,老大都沒告訴我,估計也不願意我去——”

老大的孩子生了,滿月酒是二玉家擺的,陳婆嫌沒麵子,讓我奶奶幫忙捎過去500塊錢。

兩年後,老二也有了孩子,陳婆隔三差五總要去趟老二家,給他帶點玉米麵或者新榨的油,一般陳婆都是上午去下午回,可有一次上午去的,不到中午就回來了。我奶奶問她這次咋回來這麽早。陳婆說:“妞妞不在家,跟她媽媽出去玩了,我就早點回來了。”

“孩子出去了你就再等會兒唄,你回來也沒什麽要緊事兒呀。”

陳婆臉有點紅,支支吾吾地說,今天家裏隻有老二一個人,自己放下東西連口水還沒喝,老二就說妞妞不在,估計要到下午才回來,你沒啥事兒就先回去吧。

奶奶聽完就有些生氣,說老二怎麽這樣。陳婆擺擺手說算了:“我自己欠下的債,慢慢還吧。”

陳家老三跟老陳一樣,遇事沒有個主意,都聽媳婦兒的。他日子過的比較緊,時常需要陳婆接濟。當時老三住的房子是頭婚時候新蓋的,二婚之後沒幾年,老三媳婦兒就想蓋一個二層小樓,錢想讓陳婆來出。

陳婆不同意,說新房子拆了重蓋,太浪費。老三就成天跟陳婆鬧,最後陳婆還是答應了。蓋新房之前說的好好的,蓋好後給陳婆留一個大屋子,可房子蓋好了,老三卻隻把儲物間留給了陳婆——那位置原來就是牛棚,屋裏連窗戶都沒有。

陳婆從此便不再去三個兒子家,就是在村裏種種地,念念經,有空的時候找我奶奶聊聊天。

 

---

2015年秋天,陳婆不慎從小屋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腿。出院之後雖然沒什麽大礙,但是行動不便,生活需要人照顧。兄弟仨商量之後,決定一家照顧陳婆一個月。

陳婆先是來到了老大家,當時老大的兒子龍龍上高三,學習一般,想考美術。二玉不同意,覺得美術生沒什麽前途,想讓他學習金融。陳婆見龍龍每天愁眉不展的,就問他什麽事兒,聽孫子說完,陳婆就勸他學美術,還說:“咱現在不愁吃,不愁穿,原來是沒得選,現在有的選了,當然要選自己喜歡的。”

龍龍第二天真就去報了名,二玉知道之後,把龍龍狠狠罵了一頓,順帶著把老大也罵了一頓,還當著陳婆的麵扇了老大兩巴掌。

第二天早上,陳婆就收拾東西去了老二家。老二跟女兒女婿住在一起,陳婆去了,老二夫妻隻能睡沙發。幾天之後老二對陳婆說媳婦兒的腰不好,不能老睡沙發。當天晚上,老二就跟媳婦就搬回了自己房間,陳婆住在了沙發上。

在老二家住了一個月後,陳婆又到了老三家。住了半個月後,老三問陳婆,能不能把老宅也給他。陳婆說,不都給你一處了嗎?老三說科科(老三媳婦跟前夫的孩子)媳婦最近老是鬧,“科科結婚之前,我答應了女方提出的婚後給一處宅基地的條件。但我現在這一處宅基地要給我兒子留著的,最近他們鬧得厲害,我琢磨能不能把你那一處先應許了他,等他們不鬧了,咱再想辦法。”

“三個兒子,給了你一處已經夠多的了,把這一處再給了你,你大哥、二哥咋整?再說,你辦不到的事兒,亂答應啥?這孩子又不姓陳,給了他算啥?這是你媳婦讓你來的吧?這個女人心真毒,都算計到我這兒了!”陳婆不同意,把老三罵了回去,第二天早上直接回了自己的老宅子。

從此,陳婆就一直在自己的老宅住著,幾乎不跟兒子們聯係了。

再後來,就去世了。

 

 

8

 

奶奶說,陳婆自己的婚姻不幸,其實也怨不得誰,又沒人逼她。她自己明明知道要是兩口子不對心這日子過得有多難,但還是逼著老大娶了二玉,逼著老二和英子散了。葬禮基本上都是老三辦的,也是他該辦,畢竟他也沒有受過什麽罪,家裏的地和房子都給他了,陳婆還時不時接濟他。

清明節的時候,我回了趟老家,上墳的時候遇見陳家三兄弟。我跟陳家老大和老三不熟,跟他家老二關係還算不錯,這些年我們都在市裏,同鄉飯局上經常遇到。

老大給我遞了支煙,我接過來,沒點上,客氣道:“陳婆走得挺突然,當時我在市裏,不知道,該回來看看。”

老大吐口煙,說:“沒事,平時工作都忙。改天在市裏有時間咱們再聚。”

“我記得老太太身體挺好的,咋說走就走了?少勇說老太太平時自己能挑兩桶水。”

話說出口我就有些後悔——我不該提少勇。老大聽完,果真沒再理我,轉頭走了,一時間我有些尷尬。

還是老二上來解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家的情況你應該多少聽說了些,比較複雜,有些事兒一兩句話說不清。”

有些起風,陳婆墳前的火苗挺大。

“你估計也知道,我娘當年愛跑,當時我跟老大都已經不小了,都懂事兒了。後來都有老三了,我娘又好幾天沒回來,我爸急得不行,一天下午我娘突然就回來了。我爸特別高興,問我娘晚上想吃啥,我娘說吃魚吧。我爹就是那天不小心掉河裏淹死的,他根本不會遊泳,之前也沒有炸過魚——他是嫌釣魚太慢,才去炸魚的,咱們這兒炸魚一般都是上午去,所以他落水的時候,旁邊一個人都沒有。這麽多年過去了,我跟老大都覺得,我爹的死,我娘有很大的責任。”

“還有我大哥的婚事,他當年是不願意娶我嫂子的,但架不住我娘鬧,還去我大哥學校鬧,把他的課本藏起來不讓他上學。雖然她也是好心,想讓我大哥以後能有好日子過,但我大哥受不了,也為了能盡快脫離這個家,才同意的婚事。我當年其實也是想上學的,但就是知道學校是趙老萬幫忙給聯係的,心裏實在膩味得慌,說啥也不想上了。”

風又變大了,火把墳周圍的兩棵小樹引著了,陳家三兄弟費了挺大勁兒才把火撲滅。

 

---

後來村裏都在傳兩件事:

一件事是陳婆不是得病死的,是自殺。有人說第一個發現陳婆死的人是住在陳婆隔壁的馮奶奶。那天,馮奶奶去陳婆家借頂針,看見了吊死在屋裏的陳婆,嚇得她趕緊跑回了家,緩過來之後才去找了陳家老三。老三放下陳婆後叫來了村裏的劉醫生,劉醫生看了看說不行了,老三就給劉醫生和馮奶奶跪下說:“這件事千萬不能傳出去,要不然我就沒法做人了。”

馮奶奶那天之後就不敢在家裏住了,去了縣城兒子家。

第二件事是,清明過完沒幾天,老三在村裏的八仙飯店喝多了,先是笑,後是哭,別人勸他回家吧,別喝了,老三走的時候哭哭啼啼地說:“娘,我咋能讓你住牛棚呀?別記恨我呀……”

後來老三一直都沒回家,來到陳婆的老宅子,跪在門口,一個勁兒叫娘,還扇了自己幾巴掌。

編輯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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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斷

偽作家,非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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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37493 bytes) () 04/05/2020 postreply 09:03:22

我知道的朋友裏有兩人是在埃及旅遊時感染新冠的,但新聞裏總是沒有埃及的感染消息,是在封鎖消息嗎?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05/2020 postreply 09:2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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