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3)

來源: YMCK1025 2020-04-05 08:44:3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2185 bytes)

大仙,我這日子,還有奔頭嗎?丨人間

 老斷 人間theLivings  2019-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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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你大姑總說等孩子長大了就好了,現在這光景還不如孩子小的時候呢。

你說她這過的叫啥日子?都這歲數了,兒子跑了,閨女又不管,欠一屁股債全是她還。

 

 

配圖 | 關斌斌

 

前    言

 
 
 

我的老家在華北平原的一個普通農村,我在那裏度過了漫長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直到高考之後。

在外上學、工作的那幾年,我時常很“想家”。其實,我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想什麽,這種感情也並沒有隨著時間和閱曆的增加而變淡。一年又一年過去,在外的時間越長,對家鄉的思念反倒越來越濃。

直到27歲那年,我下定決心,辭職回了老家。

當我帶著這種“思鄉”的情緒、真正回到家鄉工作之後,卻又發現,自己其實早已跟村子格格不入了——我想大概是我自己變了——村子太安靜了,太慢了,好像這些年外麵世界的變化都跟它沒有一點兒關係。

村裏的老張還是老張,老李還是老李,但我已經不是離開時的那個我了。

過去一年,在“網易人間”零散發表過幾篇作品,當我寫到剛子那篇時(點擊閱讀:《被村裏人養大的鄉長,成了全村最恨的人》),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願望:我想把村子裏的人與事記錄下來。

我怕自己走得太快,把它落得太遠。不管怎樣,我已經回來了。

 

 

27歲返回家鄉丨連載02

 

 

2016年初的一天,我在市裏一個十字路口看到一個賣水果的老太太正在和城管交涉,兩個城管拉著老太太的三輪車要走,老太太就一直攔著。

剛開始我沒太注意,車開過去很久之後,忽然感覺這個賣水果的老太太背影很像我大姑——我應該停下來看看的。

當天回到家跟奶奶說起,奶奶聽後歎了口氣說:“你大姑這人呀,就是命不好。” 

“大姑那邊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1

 

大姑其實也不算是我親姑,是我爺爺親姐的女兒。這些年兩家住得不遠,走得也近。

奶奶說我大姑這輩子,幹最多的活兒,受最大的罪,但還是成了最不受待見的人。別人說話都是撿好聽的說,大姑總是說些別人不愛聽的,在娘家不受自己娘待見,在婆家更不受婆婆待見。

過去好些年,大姑有什麽事兒總不跟自己娘說,就愛跟我奶奶說。奶奶安慰大姑的話也很簡單——“別管別人咋,軍朝(我大姑夫)對你好就行了。”

大姑父是個開大車的,90年代運輸業興起,大姑父貸款買了輛貨車,那幾年行情不錯,也掙了些錢,日子過得倒也挺好。

一天,大姑正在我家跟奶奶扯閑篇,突然有人跑來對大姑喊:“快去醫院,軍朝出事了!”大姑這才知道,前一天剛下過雨,高速路上有些滑,大姑父在臨縣的一段高速路上出了車禍。還沒等我們趕到醫院,大姑父人就走了。

大姑到了醫院就癱在了地上,對著大姑父的病床哭過去好幾回。

大姑父這一走,留下了大姑和兩個孩子,當時哥哥立鐸13歲,已經懂點事了;小妹才7歲,大姑父出殯那天還在玩鬧,一滴眼淚沒掉,啥都不知道似的。大姑生氣地狠狠打了小妹一巴掌,她這才哭了一路。

那段時間大姑每天都心神不寧的,不是在發呆就是在哭,啥事也幹不了。大姑父剛走一個月,村裏的花二奶就來到大姑家,安慰了一番後,對大姑說:“你現在還小,日子長著呢,你一個人帶著兩娃咋過呀。再說,軍朝外麵還有貸款,你又不掙錢,拿啥還,不如再找一個吧……你覺得北高村的老聶人咋樣,他離婚3年了,就一個閨女還跟了前妻,你過去以後,那裏什麽不都是你的?人家還說了,隻要你過去,貸款他幫你還……”

大姑二話沒說,就把花二奶趕了出去,還朝她摔了隻碗,吼著說讓花二奶以後不許再進自己的家門。

 

---

過了兩天,大姑找到我奶奶,說自己心裏過不去,讓我奶奶跟她一起去一趟八仙飯店。八仙飯店就在我們村西口,開店的老張會算卦,算得準,人稱張半仙。

張半仙看到大姑和我奶奶,問啥事,大姑開口就說:“倆事兒,一個是軍朝在那邊怎麽樣,另一個是我啥時候才能忘了他?”

張半仙拿出自己的書、銅錢還有簽,念念有詞半個多時辰,才開口說:“放心,軍朝在那邊好著呢,我看過了,軍朝上輩子救過很多災民,在那邊修得好著呢。”

“那我就放心了,我最近心裏難受,做夢總是夢見他,你再幫我看看我什麽時候才能忘了他。”

“哎呀,這個不好說呀……”

大姑趕忙塞了20塊錢到張半仙手裏,“你再給費心看看,我這確實是不知道該咋辦了。”

“大妹子,你這是幹啥……”話雖這麽說,張半仙倒也沒推辭,過了一會兒又說:“3年,3年之後你就把軍朝全忘了,你回去該幹啥就幹啥,沒事,我看過了,你這以後好日子多著呢。”

回家的路上,大姑像是心裏一塊大石頭落地,對我奶奶說:“沒事,等孩子長大就好了。”

 

 

2

 

大姑父留下的貸款大姑還了幾次後就還不起了,大姑便決定去市裏打工,但如此兩個孩子就成了問題。本想讓她婆婆給帶著,但這些年婆婆本就不喜歡大姑,等大姑父走了之後,一心想把她趕走。

那天,大姑帶著兩個孩子去找婆婆,婆婆也沒給句準話,隻是一直勸大姑趕快改嫁。大姑一氣之下把兩個孩子交給了她妹妹。

到了市裏,剛開始給飯店刷盤子,後來飯店忽然倒閉了,老板跑路的時候還欠著大姑兩個月的工資;後又給人去當保姆,因為不會用煤氣灶,熱奶的時候把人廚房給點了,當天就被辭退了;輾轉了一大圈,才經村裏人介紹去了一家水果店賣水果。

大姑的工資很低,還了貸款就剩不下啥了。在水果店裏幹了3年,勉強能維持生計。有一天——就像當年大姑父出事那次一樣——村裏一人找到正在工作的大姑,說:“快,你妹快不行了。”

小姑走得很突然,心髒病突發,十來分鍾人就不在了。大姑又一次癱倒了。

 

---

料理完小姑的喪事,大姑又找到我奶奶:“你再陪我去趟八仙飯店吧。”

見到張半仙,大姑開口就說:“今天還是看兩件事,第一件事,我妹不在了,我心裏難受,你幫我看看我啥時候心裏才能不難受。第二件事是我想知道我們家啥時候才能有錢。”

還是念念有詞半個小時後,張大仙說:“3年,3年之後你心裏就不掛念她了。”

“那我家啥時候有錢?”

“這個不好說呀……”大姑拿了張50塞到張大仙手裏。

這一次,張半仙要來了立鐸的生辰八字,過了一會兒說:“這孩子命裏占一個‘財’字,現在隻是時候未到。沒事,等吧。”

大姑從張半仙那裏回來,直接去了婆婆家,想讓婆婆幫忙照顧小妹,這一次婆婆同意了。大姑把立鐸帶到了市裏,當時立鐸已經16歲了,初中剛畢業,大姑跟老板商量,讓立鐸頂了自己的班,大姑自己又去找了一個在醫院打掃衛生的工作。

兩年之後,立鐸從那家水果店辭職,用這兩年攢下的錢盤下了一家店麵,簡單裝修之後就開始自己單幹了。

就像張半仙說的那樣,立鐸確實有做生意的天賦,水果店半年之後就步入了正軌,兩年之後就在市中心開了一家水果超市——那還是當時全市唯一一家經營進口水果的高級店麵。同一年,立鐸一鼓作氣開了4家分店,還全款買下一套市中心的房子。

大姑終於不用上班了,住進了新家、把小妹從老家接到了市裏。那段時間大姑經常給我奶奶打電話,說立鐸也到歲數了,讓奶奶幫他留意附近有沒有合適的姑娘。那時候,大姑的眼光已經變高了不少,我奶奶給介紹了十幾個,她一個都沒看上,好不容易才相中鄰村的一個叫翠娟的姑娘。

奶奶每次說起翠娟,總是帶著笑容,說“翠娟這閨女,長得好,脾氣好,不笑不說話,誰都待見”。

立鐸跟翠娟見過麵之後3個月就結婚了。現在想來,那應該是大姑過往人生中難得幸福的一段日子了。

 

 

3

 

立鐸結婚那年,我剛好高考。後來我考上北京的大學,立鐸還給我封了一個5000塊的大紅包。

而那一年對大姑來說,有兩件大事,一是立鐸結婚,二是小妹迷上了去酒吧,被大姑趕回村裏之後沒多久,小妹就去了南方打工。

第二年,翠娟生了個兒子,小名叫皮皮。這一年立鐸開始進軍餐飲業,先是加盟了兩家知名的品牌,等掌握了技術,就甩開了這兩家,還是原來的班底,換了個名字,不再付加盟費,短短幾年時間就開遍了市區各大商場。

大學期間我見過立鐸一次,是在我大三的時候,當時是清明節,他回村裏上墳。那次,立鐸是開著一輛寶馬7回來的,他拉著我說:“在學校好好學,一定要上研究生,最好能出國,大膽去弄,出去了哥給你出錢。”

立鐸比我大幾歲,我倆同輩,按說我應經叫他哥,但他從小就瘦弱矮小,我從來都沒叫過。他隻是一個初中畢業生,現在卻在學業上對我指手畫腳,我多少還是有一些不舒服的,但同時又不得不佩服他現在的成就。

讀研期間,立鐸的房地產公司也成立了。成立之初,就在市區拿下了好幾塊地,趕上那幾年房價大漲,靠這幾塊地皮,又狠賺了一把。

聽奶奶說,那段時間是大姑最“揚眉吐氣”的一段日子,每次回村都坐著豪車,遠遠都能聽見她的大嗓門,人還沒到家,家門口就已經圍了好多人,等著她給大家發滿滿一後備箱的禮物。

 

---

2015年,我回家鄉工作。剛回來的時候沒有什麽朋友,一到周末就自己騎著自行車,在市區裏四處亂逛。偶然發現幾塊荒廢的施工現場上,寫著立鐸公司的名字,當時心裏還嘀咕,這麽好的地皮,怎麽閑置著;有幾次跟同事一起去立鐸的飯店裏吃飯,結賬的時候我還跟服務員開玩笑,說我是你們張總張立鐸的弟弟,能不能免單,服務員冷冷地對我說,他們老板不姓張。我本也就是說笑,沒放在心上。

一天下午,立鐸忽然給我打電話,說他在石家莊辦事,手頭沒拿那麽多錢,讓我給他轉3萬塊錢,等他回來之後就還我。我許久沒和他聯係過了,但也沒多想,就轉給了他,但是過了差不多三四個月,他一直沒有還我,我以為他忘了,就打電話問,說最近急用一筆錢,他要是方便的話,就把那3萬塊先還給我。立鐸答應得很痛快,說現在人在泰國,等一回國馬上把錢給我打過來,可之後就又沒了消息。

還沒等我再找他,堂哥就找到了我,“立鐸有沒有跟你借錢?”堂哥開門見山。

“借了3萬,前段時間說他在外麵辦事,臨時需要用一下。”

“咱們都被他騙了!兩個月前,他給我說自己做生意需要周轉,從我這拿走了10萬,說是3天就還,到現在也沒還。我給很多人打了電話,他已經把周圍親友全借了個遍,誰都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麽情況,餐館都轉讓給別人了,水果店也關門了,人也聯係不上……”

我有些慌了,3萬塊對我來說,自然不是一個小數目,但心裏還是感覺,事情應該沒有那麽嚴重——畢竟這麽大的產業呢,咋可能說倒就倒。

可事情似乎真的還挺嚴重——大概一個月後,村裏的人都開始傳,立鐸跑路了。我給他打電話,關機,去他公司找,早已人去樓空,去他家,也一直關著門。

我開始著急了,堂哥給我說:“不行去找大姑吧,大姑最近在村裏呢。”

 

 

4

 

第二天我就開車回了村裏。

此前我已經有四五年沒見過大姑了,我不想一見麵就是為了要錢,便在市裏買了點心。我們到的時候,大姑家門口已經停了很多車了,院子裏站著一群人,聽他們的意思,好像都是來要錢的。

“嬸兒呀,你就告訴我們,立鐸在哪?”

我從人群裏看到了大姑,上次見到她還是在立鐸生意好、她正意氣風發的時候,如今頭發已然全白了,看起來也很疲憊。

“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他幹啥事兒也不和我說。”大姑聲音不高。

人群中慢慢炸開了鍋。

“他肯定是跑了!”

“我找他都找了兩三個月了,堵不著他,前幾天去找他媳婦兒,他還跟媳婦兒離婚了。”

“我也找過他媳婦兒!沒用的我跟你說,他媳婦兒就是個家庭婦女,啥事兒也不擔,還離婚了。”

“我去找過他相好的,相好的裝傻,說壓根不認識他……”

一群人越說越激動,不一會兒就開始罵起來。幾個脾氣暴躁的已經開始在院子裏摔摔打打了,大姑任人叫罵也不開腔,轉身去灶房燒了壺水,水燒開了,她就一碗碗往外端,家裏的碗在地上擺了一片。

大姑轉身搬了隻小凳子坐下來,挺直身子說:“都走了那麽遠的路,喝口水慢慢說吧。”此時大姑也看到了我,還衝我點了點頭,一下子整得我滿臉通紅。

債主們愣了一下,繼而紛紛圍住大姑,有直接罵人的,還有好聲好氣說的,更有幾個說著說著就直接哭起來的。

等眾人聲音弱了,大姑這才開腔:“立鐸在外麵的事兒我不清楚,但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欠下了別人的,總是要還的,都消消氣,慢慢說……”

村裏一個叫二高的立刻接話道:“嬸呀,你是看著我長大的,我是啥人你也清楚,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能來找你。50萬呀,他說要跟我合開一家美容院,這50萬是我借的高利貸啊……”

大姑一下子從小凳子上站了起來,“二高呀,你從小就學習好,有心眼,但是嬸兒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現在也是吃公家飯的人了,他都這情況了你心裏咋沒點譜?”

“沒錢我就去告他!”

“你就是告他,把他抓回來這賬還是要還的,你說是不是,給他一條路,他興許能掙些錢回來,慢慢把賬還上,他要是不回來,這個帳我認,早晚給你堵上這個窟窿。”大姑還是一板一眼的。

“嬸兒呀,現在高利貸每天在我家催債,我這掙死工資的,哪怕是你今天先給我個5萬6萬的,讓我先緩一段啊。”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責任你也擔待一些,立鐸得意的時候你也從他那裏拿了不少好處,光是你媳婦兒調動工作立鐸就給你拿了6萬,這樣,你先把這6萬還了,剩下的我認了,隻要我手裏有錢都是你的,掙一塊還一塊,絕不賴賬。要是還不行,你看這家裏的情況,看上啥你就拿吧。”

二高再沒搭腔,一個勁兒抽煙。

接下來債主開始七嘴八舌要賬,有幾十萬的,也有幾萬幾千的。

“錢是欠下了,立鐸不在,他欠的賬我認了,給我看一下欠條,讓我心裏有個數,我過一段時間就開始籌錢,事情鬧到這一步,真是對不住了,你們多擔待些吧。”

債主有的不吭聲了,有的還在鬧,一會兒之後有的罵罵咧咧走了,有的還在死等。一下午要賬的人又來了好幾撥。

我一直站在人群外麵,好幾次想走到大姑身邊,給她點安慰,但也沒有勇氣。直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慢慢過去。

大姑見到我,勉強擠出來一點笑容,“你怎麽回來了?”

“我今天休息,回趟老家,沒什麽事兒,就來看看你。”

“你哥是不是也借你錢了?”

我這時候不敢看大姑,低著頭“嗯”了一聲。

大姑歎了一口氣,語氣比起剛才軟了好多:“哎……不該呀,你這剛工作,他不該借你的錢呀。放心,大姑給你,大姑不能讓你虧錢……”

一時間我真不知道說啥,但我還是不明白這一切都是怎麽發生的,短短幾年,立鐸怎麽就成這樣了。

“立鐸到底咋回事呀?”

大姑突然情緒變得激動起來,“咋回事,還不是因為他媳婦兒!”

“我翠娟嫂子?”

“不是她還有誰,立鐸就是毀在她手裏了,我當時就是看她懂事兒才讓立鐸跟他結的婚,剛開始還好,誰知道有了孩子之後就天天吵架,後來又開始打架,你哥臉上經常被她劃得血淋淋的,拿著菜刀圍著桌子追著立鐸跑,你說這日子可咋過?一個男的,家裏麵不好了,事業上肯定受影響啊!”

對於立鐸的家事,我是沒有什麽發言權的,而且我感覺欠下那麽多賬,如今把責任全推到翠娟嫂子身上,恐怕也不合適。但想到大姑已經應付一整天了,我便沒再跟她多說什麽,陪她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5

 

那之後,大姑似乎很快就離開了村子,直到2016年初的那天,我在市裏隱約看到她的背影。

我問奶奶大姑到底是咋回事,奶奶告訴我,大姑名下有一套房,是當年立鐸給她買的養老房。眼下她把房子賣了、村裏的宅基地也賣了,錢還是不夠還的。這才又回到市裏,推著三輪車賣點水果,掙點錢就還一點。

“小妹也不管嗎?”

“不管,小妹還記你大姑仇呢!那時候你大姑把小妹趕回村裏,後來小妹在南方找了個對象,你大姑死活不同意,最終還是分了,估計小妹心裏現在還過不去呢。”

“這都多少年的事兒了,大姑都這樣了,按說小妹該接濟一下的。”

“她們家的事兒,不好說,你大姑總說等孩子長大了就好了,現在這光景還不如孩子小的時候呢!你說你大姑這過的叫啥日子,都這歲數了,兒子跑了,閨女又不管。”

 

---

再次見到翠娟嫂子是在2017年3月份,我跟單位幾個同事去一家火鍋店吃飯,翠娟嫂子在那裏做服務員。

在吃飯的間隙,我去跟她打了個招呼。“嫂子,你怎麽在這兒。”

翠娟嫂子見到我,愣了一下,低著頭說:“現在不是原來了,立鐸的事兒你也知道,他跑了,但我還要養皮皮的,就出來工作了。”

“立鐸有消息嗎?”

“沒有,他走了之後一個電話也沒打過,到現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立鐸咋就到這一步了……”我忍不住問她,翠娟嫂子大概也想找人說說,拉著我到了店外。

翠娟嫂子說,剛結婚的時候家裏都挺好,立鐸對她也好,家裏也沒為錢發過愁,婚後翠娟就去水果店裏幫忙,等懷了孕就一直在家歇著。剛有皮皮的那段時間,立鐸每天回家都很早,後來等皮皮8個月了,翠娟想把孩子給我大姑帶,自己再回水果店工作,立鐸卻說現在孩子還太小,等以後再說吧。等皮皮1歲了,翠娟又提出想去工作,立鐸還是說再等等。

過段時間再提,立鐸就急了,罵翠娟說“家裏是缺你吃了還是缺你穿了,就在家待著吧,去啥水果店”。翠娟隱約感覺事情可能不太對,便偷偷跟了立鐸幾天,發現他竟然跟水果店的一個服務員好上了。當天翠娟就跟立鐸發生了劇烈的爭吵,最後立鐸下跪說肯定跟外麵的斷了。

翠娟嫂子越說越激動,好幾次都顫抖著講不下去。她說,這些年立鐸接觸的做生意的人,都是些酒肉朋友,很多人外麵都養著小情人,還不止一個。翠娟原以為立鐸跟那個服務員斷了之後就能安心回歸家庭,誰知道不久之後又和一個4S店的銷售好上了,還在外麵租了個房子,翠娟管不住立鐸,就向大姑求助,可每次大姑也就是不疼不癢地說兩句,還轉頭勸她別小題大做,“女的嘛,管好家裏就行了,老跟自己男人鬧,像什麽樣子!”

很快,生意上就出了問題。立鐸一開始還想把早年講兄弟義氣時借出去的錢要回來,沒想到那些人說得好好的,但就是一直拖著不還,還有更過分的,見立鐸現在遇到事兒了,壓根就不承認借過錢。立鐸想去法院起訴,但這時候才發現,當時連個欠條都沒有留。

後來立鐸開始向親戚朋友借錢,借遍了之後開始借高利貸,可資金的缺口卻越來越大,把餐館都賣了,水果店隻留了一個,但還是堵不上窟窿,包養的女人離開了他,那段時間他天天醉醺醺地回家,一兩句話不順伸手就打兒子。

跑路前半個月,立鐸對翠娟說,“咱們離婚吧,給你留兩套房子,你住一套,租一套,這樣你還能過。”

翠娟嫂子說她抱著皮皮哭了一整夜,但立鐸似乎很堅決。兩人很快離了婚,那兩套房子,翠娟嫂子賣了一套,幫立鐸還了一部分賬,留了一套和皮皮現在住。加上在外打工,日子勉強還能過。

聽罷,我趕忙安慰了她幾句。

 

 

6

 

半年後的一天,我在一家超市門口見到了立鐸的那輛寶馬7,我看得有些愣,核對了好幾遍,確定是他的車牌。我以為立鐸回來了,上前敲了敲玻璃,一個中年男人搖下車窗。

“你是誰?這不是立鐸的車嗎?”

中年男人笑了笑,一臉肥肉溢出來,車裏濃濃的煙味撲麵而來,他下了車,給我遞了根煙,我搖頭說不會。

“你是張總的朋友吧?張總欠我們工程款,這車是他抵押給我們的。”

“哦……原來是他生意上的朋友,你有他的消息嗎?”

中年男人吐了一口煙說:“沒,估計幾年之內回不來,沒辦法,他欠的錢太多了,短期內堵不上這口子。”

中年男人很健談,一直說個不停,“張總確實是個好人,但不是好生意人。”

“你說他是賣水果起的家,後來幹餐飲、房地產,也還是按照原來那種傳統的經營方式,談生意還是靠喝酒,拿項目主要是靠關係,頭些年這麽搞還行,現在這麽整肯定是不行的。單說他的水果店,他後來忙,水果店幾乎沒有管過,就靠著幾個店長,後來營業額一下就少了,他想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兒嗎?很明顯嘛!這個賣水果跟開超市可不一樣,超市東西都有數,這個水果天熱了壞掉的就扔了,不太好的就便宜處理,不好監管,用錯了人就麻煩了。到最後連他自己的人都開始坑他,裏外受敵,難免就走到了這一步。”

中年男人還在不停地說,我的手機忽然響了,是小妹的電話。小妹前幾年回來了,現在在一家教育機構工作,前段時間我給她介紹了幾個客戶,她約我晚上一塊吃飯。

“最近去看過你媽嗎?”見麵後聊了幾句有的沒的,我直接問小妹。

“沒有,我不會去看她的。”

“為啥?”

“哎……我恨她,小時候不管我,把我哥帶到市裏,把我留在村裏,奶奶也不喜歡我,對我愛答不理的,也不怎麽管我,每天穿得都很破,也很髒,當時班裏好多同學笑話我,後來去了市裏,我媽又天天罵我不幹活,不懂事兒。我沒什麽朋友,好不容易有了幾個,就愛跟他們去唱唱歌,去去夜店。有一次她在KTV把我抓住,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扇我,真是臉都丟盡了。第二天她就把我送回了村裏。我一點兒都不想在村裏待著了,這才去南方打工的。”

“事兒都過去多少年了,有空去看看你媽吧,她挺不容易的。”

“有些事兒能過去,有些事兒就是過不去,我在南方打工的時候跟一個東北的男生好上了,後來他來我家提親,我媽就是不同意,把我關了起來,還用最難聽的話罵那個男生,折騰了半年多,後來還是分開了。”

“都是一家人,還有你嫂子,現在自己帶個孩子也不容易……”

“你是不知道,我嫂子這人可不怎麽樣,事兒太多心眼又小,一句話就能得罪她,總想把我哥攥在手裏,其實我哥兩年前就想離婚,但就是離不了。”

“為啥離不了?”

“有一次我哥提離婚,她就直接把皮皮伸到陽台外麵,把我哥嚇壞了,她說離婚她就沒辦法過了,反正都是死,不如現在就死,嚇得我哥再也不敢提離婚了。”

“可最後還是離了。”

“那是她見我哥沒錢了,想趕緊抽身,真不要臉,我哥都那樣了,還要走兩套房。”

那天從飯店回家的路上,看到滿天星星,冷風一吹,我腦子裏亂糟糟一片。

 

 

7

 

等到了年尾,村裏一個朋友結婚,參加完婚禮,我開車剛出村,看到街邊一個背有點駝的老太太,正低著頭拄著一根樹枝慢慢往前走。

“大姑,幹啥去?我帶你吧。”我把車停在她身邊。

大姑對我笑了笑,連忙擺手,“不用了,你忙吧,我去趟八仙飯店,馬上就到了。”

“沒事,順路,你這走過去還要一會兒呢,你待會兒回市裏不?我帶你吧。”

大姑還在推辭,我硬是把她拉上了車。大姑憔悴太多了,我拉她的時候發現她手上都是口子,臉上也多了很多皺紋。

一上車沒走多遠,大姑就說:“你的錢,大姑過段時間再還你,最近可能先顧不上你這兒。”

我一下子有些心酸,“沒事兒,大姑,你別太累了,咱自己家的錢,不要了。”

“啥都能欠,錢不能欠,借了就要還,不還你,大姑心裏過不去啊。”

來到八仙飯店,張半仙看到我和大姑,問啥事兒。

“倆事兒,一個是立鐸現在在哪,另一個是立鐸啥時候回來。”

半個小時之後,“立鐸在西邊,好著呢。放心,放心。”

“你再幫我看看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哎呀,這個不好說呀……”

大姑從兜裏掏出100塊塞到張半仙手裏,“你再給費心看看,要不然沒個奔頭,這日子沒法過呀。”

這一次,張半仙把錢推回給大姑,“你這是弄啥呀大妹子,要誰的錢也不能要你的錢呀,那我成啥人了。關鍵是這個……真不好說呀。”

大姑再問,張半仙就不說話了,不一會兒就去了裏屋不出來了。大姑等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說:“咱們走吧。”

那天外麵飄起了小雪,大姑上了車就一直盯著外麵,回市裏的路上一路無話,快到的時候,她對著窗外說:“等皮皮長大就好了。”

(文章涉及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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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斷

偽作家,非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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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彼此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32352 bytes) () 04/05/2020 postreply 08:51:44

其實我真的懷疑自閉症的人真的是來自外星球,我接觸過自閉症患者,他們根本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他們自己的世界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05/2020 postreply 09:07:38

人應該給自己設一條底線,就是幫別人應該幫到什麽程度。沒有這個覺悟早晚把自己栽了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05/2020 postreply 08:5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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