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

被村裏人養大的鄉長,成了全村最恨的人丨人間

 老斷 人間theLivings  前天

 

南哥》劇照

 

 

原來提起剛子,奶奶總是誇這孩子“懂事兒、有禮貌、跟別的孩子不一樣”,現在提起剛子,奶奶總是在歎氣,說:“這孩子變了,咋這樣。”

 

 

 

 
 
 

 

剛子和我小學一個班,是個孤兒。父親死了,母親跑了,小朋友們都嫌他髒,沒人跟他一塊玩。

我奶奶可憐他,給我帶的零嘴,總是囑咐我分給剛子一點。剛子那時長得很瘦小,我穿不下的衣服,我奶奶也會收拾一下就給他送過去。

看剛子可憐,村長四叔還定了個規矩,讓他輪流在村裏人家吃飯,一家負責三天。他每次來我家吃飯,我奶奶總會額外做點好吃的,炒雞蛋、攤煎餅之類。我記得非常清楚,剛子的眼睛盯著雞蛋和煎餅都不動,奶奶就把煎餅放到離剛子近的地方,年幼的我搶過來幾次,還被奶奶訓過。

剛子學習非常好,小學六年幾乎都是全校前三名,小學升初中的時候,考上了縣裏最好的實驗中學,還是跟我一個班。初中三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剛子總是吃不飽,還是那麽瘦,總感覺一陣風都能把他刮跑。

剛子別的成績都不錯,唯獨英語成績不好,直到初二,英語及格都困難。老師對剛子說讓家長來一趟,第二天四叔就去了學校,我不知道四叔跟老師聊了點啥,隻是走的時候四叔對我倆說,好好學習吧,咱村估計也就你倆能考上大學,臨行塞給剛子五塊錢。

高中我們倆都考上了市一中,但不同班,很少見麵。高二有一次周末,我們宿舍幾個人一塊去網吧,路上遇上剛子,好久沒見,我一時間有些興奮,拉著他一起去了網吧。那是剛子第一次去網吧,我教會了他玩QQ、看視頻。那天從網吧出來,我們宿舍幾個人說去旁邊的餃子館吃點東西,剛子說他還有事兒就不去了。

當天晚上在宿舍睡覺之前,我看到剛子在水龍頭大口大口灌涼水喝,當時沒多想,回宿舍躺倒在床上,突然心想不好——今天下午在網吧可能花了剛子好幾天的生活費——我一下子沒了睡意,從櫃子裏拿出兩包方便麵給剛子送了去,剛子不要,我說讓他輔導一下我數學,這是“學費”,然後扔下就走了。

剛子確實很爭氣,高考考到了北京科技大學。我高考失利,複讀了一年,一年之後也考到了北京,學校跟剛子的學校離的很近。剛子大學四年幾乎都是在圖書館裏度過的,而我上了大學基本上就不怎麽學習了,也跟剛子慢慢玩不到一塊了,大學四年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

臨近畢業,本來剛子被保了研,但他拒絕了,直接考了我們家鄉的公務員。畢業前夕,他約我在北京科技大學東門外的一家燒烤店吃飯,我好久沒見他了,見麵時。他穿的那件短袖還是高中時候的。

我們點了些肉串,剛子提議喝點啤酒,但不到三瓶,他就已經有些醉了。那頓飯吃得很別扭,兩個人根本聊不到一塊,對於當時的流行話題他都不知道,不到一個小時就吃完了。

剛子回到家鄉後,我們的聯係越來越少,隻從親戚嘴裏知道,剛子“發展得不錯”,我研究生畢業那年,剛子已經當上了我們鄉的副鄉長。    

我參加工作半年之後,接到了剛子的電話,說他要結婚了。婚禮很有排場,沒有在村裏辦,是在我們縣最高檔的酒店辦的,我以為我會在婚禮上遇到很多村裏的鄰居,但一個都沒有看到,我也沒太當回事。

那天我喝了點酒,婚禮結束我打車去火車站的時候,遠遠看見一個人很像四叔。

 

 

 

 
 
 

 

在北京工作了兩年之後,我也選擇回到了家鄉工作。我在家鄉沒什麽朋友,一個周末就去找剛子敘舊。

剛子很熱情,上學時不善言辭的他變得很能說,也很會說。原來我倆在一起時,主要是我說他聽,現在我們互換了角色。

那天也見到了他媳婦兒,剛子知道我愛抽煙,就讓媳婦兒去屋裏拿煙,她媳婦兒說:“拿紅盒的還是白盒的?”搞得很尷尬。剛子馬上有了怒色,自己進屋給我拿出來幾包“中華”,我馬上換了個話題。

待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剛子問我找他是不是有什麽事兒,我說沒什麽事兒,他笑笑說,有什麽事兒說話。這一副客套話說完,我已經沒有待下去的意思,找個借口就回家了。

不久之後,剛子成了我們鄉的鄉長,沒多長時間,就聽說剛子離婚了。

我問奶奶剛子是咋回事,奶奶就又歎了口氣。

原來提起剛子,奶奶總是誇這孩子“懂事兒、有禮貌、跟別的孩子不一樣”,現在提起剛子,奶奶卻總是在歎氣,說:“這孩子變了,咋這樣。”

奶奶說,剛子爹原來是在礦上上班的,剛子出生之後,他爹為了多掙錢,下礦的次數越來越多,結果趕上了一次塌方,死在礦下。是四叔從礦上把剛子爹拉回來下了葬,剛子娘看到白布蓋著的屍體,哭過去三回,然後一直在裏屋沒出來。

隔了幾天,奶奶去下灘村走親戚,路過剛子家時,聽見剛子一直在哭,當時也沒當回事兒,路走到一半的時候,心裏忽然有些發慌,還是掉頭回去了。到了剛子家門口,敲了半天沒人開,一推,才發現門是虛掩著的——剛子還在哭,但是找不到他娘,隻看見剛子身邊放著一張紙和一塌子錢。奶奶不識字,趕緊叫來了四叔。

四叔看了信,不說話,一個勁兒抽煙,奶奶一直問四叔紙上寫的啥,這錢是啥意思?四叔好半天才說:“剛子娘走了,剛子爹死的時候,礦上賠了六萬塊錢,剛子娘拿走三萬,給剛子留了三萬。”

奶奶說她當時氣壞了,“剛子娘真是壞了良心了,咋能不管自己的娃!遇到啥困難也不能扔了孩子啊”。

剛子的爺爺奶奶早不在了,當時隻有一個嫁到東林村的姑姑。四叔去了趟東林村,剛子姑姑跟姑父同意了收養剛子,但是必須把那三萬塊交給他們。送剛子去姑姑家那天,是我奶奶抱著他,四叔和村裏幾個管事的陪同一塊去的。進了東林村,四叔對奶奶說:“我想了想,還是不能把剛子交給他們。”

“這是人家親姑姑,姑姑侄子這關係最近了,別的還能給誰呀?”奶奶問。

四叔說:“嬸子,我不是那意思,他姑姑沒問題,但是他姑父那人是個賭棍,錢給了他我不放心。”

於是那天,奶奶又把剛子抱了回來,當天晚上,四叔把全村人聚到一起,說剛子以後咱們村管,現在剛子還小,那幾家剛生完孩子有奶水的,給剛子一口奶。剛子長大了,輪著去各家吃飯,一家三天,到年末了村裏給你們補貼。

當時很多人提出反對,是四叔硬壓下來的。那一兩年,經常看到四叔抱著剛子去各家剛生完孩子的人家串門,掛在嘴邊的話就是:“給口奶吃。”

 

 

 

 
 
 

 

奶奶說,四叔對剛子比對自己親兒子狗蛋都要好,為此四嬸子沒少跟四叔吵架。剛子考上大學的時候,四叔高興壞了,自己出錢擺的酒席,說剛子是咱們村的驕傲,考上了京城的大學。

說到大學,奶奶轉身歎了一口氣:“這孩子呀,也不知道怎麽了,上了大學回來就跟變了個人一樣,他剛開始沒在咱們鄉,分配到了東鄉的一個村裏,是你四叔幫忙找的人,把他調到了咱們鄉政府上班,按說呀,該給村裏做點好事……”

那天,奶奶在村裏祠堂口看到剛子帶著幾個鄉裏的人,正要跟剛子打招呼,但是剛子好像沒看到她似的,從她身邊走了過去,他走得很快,像是要打架。奶奶怕出什麽事兒,緊跟著剛子,沒想到剛子帶著人來到狗蛋家裏。

直到聽見剛子讓狗蛋把媳婦兒交出來去做引產,我奶奶才明白,原來這次剛子不是以村裏人的身份回的村,而是代表鄉政府來做計劃生育工作的。

狗蛋不搭理剛子,就坐在院子裏那顆梧桐樹下抽煙,抽完一根再點一根。剛子就這麽看著狗蛋一根根抽煙,一會兒過後,對身後的人說:“把這棵梧桐樹砍了。”

狗蛋突然站起來,對著剛子大吼:“你要幹啥?你以為你是誰?”

剛子看了一圈院子裏圍著的人:“你們不要以為我來了就能怎麽樣,計劃生育是國策,誰也不能違反!”又對著狗蛋說:“你今天必須把你媳婦兒交出來,砍!”

剛子帶來的那幾個鄉裏的人,從院子裏拿起斧子就開始砍。

狗蛋說:“砍,隨便砍,家門口還有兩棵楊樹,待會兒一塊全砍了!”

砍完梧桐樹,剛子又讓手下的人把狗蛋綁了,撕扯的過程中,狗蛋媳婦兒從裏屋追了出來:“剛子哥,你說咋就咋,你別綁他呀。”

剛子說:“政策你們都知道,該咋辦也不用我說。”

剛子走的時候對著人群喊到:“有類似情況的,我就不一一說了,該咋辦咋辦!”

我有些不相信剛子能辦出這樣的事兒,奶奶說:“你四叔就狗蛋一個兒子,狗蛋生了三閨女,狗蛋媳婦兒把孩子‘治了’之後才知道是個兒子,狗蛋媳婦兒氣的住了院,一個多月之後才出院。”

我勸奶奶說,農村的工作難做,計劃生育的工作尤其難做,也許剛子也有苦衷吧。

“咱們村祠堂靠近公路,前年縣裏準備把靠近公路邊那一塊拆了,蓋一個市場,你四叔去找過縣裏,但是不管什麽用,有人說讓你四叔去找找剛子,他在鄉裏上班,或許可以給幫點忙,你四叔不讓,說剛子現在是公家的人,不能給剛子添麻煩。”

協調不下來,拆遷隊已經到了村裏,當時縣裏來了很多領導,四叔挨個兒求領導不要拆,但是沒人聽。沒辦法,四叔他們就坐在了祠堂口。

幾天之後,剛子來了,“那天在祠堂口,他大叫你四叔的名字,連‘四叔’都沒叫,把你四叔罵回去了,你四叔一回去,剩下的也都回去了……”

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四叔的大名叫啥,所以我完全想不到剛子會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直接叫長輩的名字,更想不到剛子敢當眾訓斥四叔。

 

 

 

 
 
 

 

再次見到四叔是在醫院,四叔因為食道癌住院了,奶奶讓我去縣醫院看看。

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四叔,原來是很胖的他,現在已經瘦得脫了相。四叔見到我,掙紮著要起來,我忙扶住他說“躺著吧”,但四叔還是撐著坐了起來。

我從醫院走的時候,四叔說:“剛子離婚那事兒,就沒緩了嗎?你勸勸他,孩子都有了。”

我口頭上答應了四叔,但沒想著去找剛子,畢竟是人家的家事,我一個外人不好說什麽。

但一個禮拜之後,我還是約了剛子一塊吃個飯,我想跟他聊一聊。地點定在了我們縣城的一家新開的四川火鍋店。

剛子那天有會,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了半個小時,進屋時,他滿臉笑容,穿戴整齊,還帶了一瓶五糧液,打開酒就給我倒了一滿杯子,熱情得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三兩酒下肚,我跟剛子都有些醉意。

“四叔住院了,你知道嗎?”

剛子還在吃菜,說知道,也不看我。

“你咋不去看看?”

剛子端起酒杯,獨自幹了半杯說:“你今天找我喝酒是什麽意思?嘲笑我?還是想審判我?”

剛子這句話整得我無話可說,我沒想到他的臉變得這麽快。

一瓶五糧液已經喝完了,剛子又叫了一瓶老白幹。

他說自己最近睡不好,閉上眼睛老是夢到四叔,四叔抱著自己挨家敲門,一邊敲,一邊說“給口奶吃”;他說是村裏養大的他,村裏人的恩情自己一輩子都還不完,沒有四叔,沒有村子,自己就不可能活到現在。

他說自己初中考上實驗中學的時候,四叔跟他說踏實上學,別發愁錢,“你爹留下六萬的撫恤金,你娘拿去三萬,剩下三萬四叔一分沒動都給你留著呢”。

“我考上市一中的時候,四叔怕我在學校被看不起,讓四嬸給我做了兩床新被子,四叔家你也知道,就那幾隻雞,下的蛋隻要有狗蛋的,就有我的。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全村都給我送了東西,有送錢的,有送吃的的,咱們村劉奶奶你知道吧,無兒無女的,眼睛還瞎了,那天她拿著一張紙給我,說剛子出息了,考到北京了,奶沒啥給你的,這二十塊錢你收著,知道那天她賣碎布收到假錢了,我是含著淚收下劉奶奶錢的。哦還有六嬸子,家裏隻有六分地,平時養幾隻鵝,送了我半籃鵝蛋,她平時省的,你見她啥時候吃過鵝蛋?”

剛子盯著我說:“咱們倆都在北京上學,都在學院路,從你學校到我學校走路都不超過十分鍾,但是咱倆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我大學同學都認為我是個怪人,從來不參加班級聚餐,可誰知道我一個月生活費隻有四百塊?這頓飯還沒有吃完,就開始為下一頓飯發愁,那種焦慮,大學四年壓得我喘不過氣。”

剛子說大學時他喜歡過一個女孩,喜歡了四年,臨近畢業對女孩表白,但是被拒絕了。剛子跟我描述他的那段日子,很恍惚、很頹廢。最後他找到這女孩的閨蜜,請她吃飯,向她表明自己是多麽愛這個女孩,希望她可以幫幫自己。閨蜜表麵上答應得好好的,但是轉身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女孩,女孩給剛子發了個短信,很委婉地說咱們不合適,別再折騰了。

剛子說那一刻他像光著身子被別人逼著表演一樣。他不想在北京待了,隻想回家。

 

 

 

 
 
 

 

剛子大學畢業後,考上了家鄉的選調生,沒想到被分到了縣裏最偏遠的一個村子,一年之後跟他同一批的新人,都陸續調回了縣裏,個別還有借調到省裏的,隻有剛子還留在那個村子。剛子開始著急,但自己沒有什麽門路。他給四叔打了個電話,委婉地問四叔縣委組織部有沒有熟人。

剛子說,當時確實是沒有別的辦法才給四叔打的電話,沒想到一個月之後,剛子就被調到了我們鄉政府。

剛到鄉政府第一個周末,剛子買了一些水果,想回村裏看看四叔,但是走到半路自己突然開始心慌:“四叔對你有恩,那別人呢?村裏人幾乎都幫助過他,這一家家走,要買多少東西?”

村裏人的恩情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村子就在一裏之外,但那天剛子轉身回了鄉裏。

剛子剛到鄉裏不到一個月,村裏的“老髒”就找到剛子

老髒是我們村的上訪釘子戶,上訪快三十年了,到最後我們都忘記了他因為什麽上訪。剛子找到鄉長,老髒的事兒還沒說到一半,鄉長就讓他不要再說了,“這個事兒以後再說吧,先把眼前的工作做好”。剛子隻好懷著歉意對老髒說:“髒叔,你再等等。”

王麻子在我們村當了一輩子代課老師,當年教過我和剛子,臨近退休找到剛子說能不能給問問,看啥時候能轉正?王麻子就是順帶問問,剛子一口答應下來。沒想到那天去詢問的剛子被鄉長痛罵了一頓:“代課老師轉正這事兒歸教育局管,跟咱們鄉政府有啥關係?這些年這些代課老師老是告狀,鄉裏躲都躲不及,你倒好,直接把事兒攬過來了!”

剛子說很長一段時間,他過得很痛苦,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的科員,鄉親們的事兒自己啥忙也幫不上。

“村子對我來說是個包袱,背著它,會把我壓垮,甩掉它,我才能成點事兒。”

單位經常有人給剛子介紹對象,有一次,別人給他介紹了我們縣“天藍家電”老板的女兒,姑娘告訴剛子自己小時候發過一次高燒,留下了後遺症,腦子不太靈光。剛子回來之後很生氣,給自己介紹對象的人到底安的什麽心?但是靜下來考慮了幾天,還是同意了。

我問他:“為啥呀?就因為她爸爸有錢嗎?”

剛子苦笑一下說:“你不懂,當我決定娶她的時候,其實是給自己選了一條路,一條跟原來的自己訣別的路。”

除了我,剛子沒有請村裏一個人去參加婚禮,但是那天婚禮結束,酒店的人告訴他說外麵有人找他,剛子到酒店門口一看,是四叔蹲在酒店門口。

剛子一時間不知道說啥,還是四叔先開的口。

“剛娶媳婦了,大了,這是你爹的撫恤金,這些年扣除你花的,還剩下一萬二。”四叔又拿出一個小包袱遞給剛子,“這是村裏人的一點意思,這幾天地裏事兒多,都不過來了。”

剛子忙讓四叔進去坐,跑進大廳讓服務員再收拾出一桌,想跟四叔喝點,但是出去已看不到四叔人了。

 

 

 

 
 
 

 

剛子靠著嶽父的關係當上了我們鄉的副鄉長,這時候,一件棘手的問題擺在了他的麵前:全鄉的計劃生育工作因為我們村成了全縣倒數第一,鄉長被撤了職,剛子剛當上副鄉長,書記就把我們村的計劃生育工作交給了剛子。

剛子說自己是不想管這個事兒的,但是領導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拒絕,麵上過不去,隻能硬著頭皮上。前一天晚上他一夜沒睡,思想鬥爭了一晚上,算是把自己跟村子撇幹淨了。

我不知道剛子是怎麽說服自己的,畢竟在農村傳宗接代是大事兒,我也不明白剛子為什麽選擇去狗蛋家,也沒好意思問。

因為計劃生育抓得好,剛子受到了鄉裏和縣裏領導的賞識,兩年之後,趕上縣裏有政策要提拔有學曆的年輕幹部,剛子是整個鄉政府唯一的本科生,再加上嶽父的人脈,理所當然當上了鄉長。

剛當上鄉長,縣裏就給他排了一個任務:縣裏在我們村靠近公路的一側規劃了一個市場,把我們村的祠堂也包含了進去,縣裏來了好幾個工作組來做工作,開始四叔還跟他們商量,想保住祠堂,後來談不攏,四叔就帶領村民在祠堂口坐著。這事兒本來跟剛子沒有什麽關係,但縣裏知道他在這個村計劃生育上的成就,又叫來他來“做村裏的工作”。

剛子說,從那年砍掉狗蛋家的梧桐樹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在村裏已經不是人了——但是拆祠堂這件事是他不敢想的,小時候在村裏過年,每年大年初一大家拜完年之後就會帶著糖塊瓜子聚集在祠堂,對於嘴饞的小孩,這是一年中最快樂的一天,剛子一年裏最盼望的就是這一天。這麽多年,誰家有了紅白喜事,也是第一時間在祠堂集合——祠堂承載了村裏太多的記憶,每個人都不能割舍。

剛子說,拆祠堂這件事自己是沒底的,想了一晚上不知道該怎麽勸說,關鍵是村裏人能聽他的嗎?可“第二天一進村,自己的心就又變硬了,把四叔罵了回去”。

我突然想起來四叔交代我的事兒,對剛子說:“一定要離婚嗎?你這閨女都一周多了吧,想想孩子……”

“我不想湊合了——你也見過她,人是個老實人,但是這裏不行。”剛子指了指自己腦袋,“剛開始我也想差不多就過下去吧,但是一輩子實在太長了,現在我基本上都是住在辦公室,就算回家也是喝多了才回去,沒辦法,根本說不到一塊兒去,我倆在家一天兩句話都說不了。”

“你這麽堅決離婚,是不是外麵有人了?”

剛子笑笑說:“有那心,我也沒空。”

那天聊到很晚,剛子喝的太多了,最後聊的啥都忘了,隻記得剛子說,他現在還是時常會想起那個大學的女生。

 

 

 

 
 
 

 

四叔走了,走得很突然,走的前一天,村裏人還見他在村裏的石碾上曬太陽。我給單位請了假開車往村裏趕,路上接到剛子的電話,讓我順路捎上他。

我把車停在了村口,和剛子走進了村子,看到四嬸子坐在家門口,我剛準備打個招呼,四嬸子扭頭就回了家;路上遇見三大爺,三大爺低著頭裝作沒看到我們。

我跟剛子就像兩個透明人一樣,到了四叔家,本家幾個安排我行了禮,跟我聊了一會兒。沒人跟剛子說一句話,剛子抽了一會兒煙,我們就離開了。

剛子上了車,一直看著窗外,車行駛到半路突然冒出一句:“給口奶吃。”

“啥?”

“哦,沒啥,你把我送回家吧,今天不回單位了。”

我把他送回了縣城,一路無話。

(文章涉及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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